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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城訣 第一回 鄉下人進城(1)- 連城訣

托!托托托!托!托托!

兩柄木劍揮舞交斗,相互撞擊,發出托托之聲。有時相隔良久而無聲息,有時撞擊之聲密如聯珠,連綿不絕。

那是在湘西沅陵南郊的麻溪鄉下,三間小屋之前,曬穀場上,一對青年男女手持木劍,正在比試。

屋前矮凳上坐著一個老頭兒,嘴裡咬著一根短短的旱煙管,手中正在打草鞋,偶而抬起頭來,向這對青年男女瞧上一眼,嘴角邊微微含笑,意示嘉許。淡淡陽光穿過他口中噴出來的一縷縷青煙,照在他滿頭白髮、滿臉皺紋之上,但他向吞吐伸縮的兩柄木劍瞥上一眼時,眼中神光炯然,凜凜有威,看來他的年紀其實也並不很老,似乎五十歲也還不到。

那少女十七八歲年紀,圓圓的臉蛋,一雙大眼黑溜溜的,這時累得額頭見汗,左頰上一條汗水流了下來,直流到頸中。她伸左手衣袖擦了擦,臉上紅得象屋檐下掛著的一串串紅辣椒。那青年比她大著兩三歲,長臉黝黑,顴骨微高,粗手大腳,那是湘西鄉下常見的莊稼少年漢子,手中一柄木劍倒使得頗為靈動。

突然間那青年手中木劍自左上方斜劈向下,跟著向後挺劍刺出,更不回頭。那少女低頭避過,木劍連刺,來勢勁急。那青年退了兩步,木劍大開大闔,一聲吆喝,橫削三劍。那少女抵擋不住,突然收劍站住,竟不招架,嬌嗔道:「算你厲害,成不成?把我砍死了罷!」

那青年沒料到她竟會突然收劍不架,這第三劍眼見便要削上她腰間,一驚之下,急忙收招,只是去勢太強,撲的一聲,劍身竟打中了自己左手手背,「啊喲」一聲,叫了出來。那少女拍手叫好,笑道:「羞也不羞?你手中拿的若是真劍,這隻手還在嗎?」

那青年一張黑臉黑里泛紅,說道:「我怕削到你身上,這才不小心碰到自己。若是真的拚斗,人家肯讓你么?師父,你倒評評這個理看。」說到最後這句話時,面向老者。

那老者提著半截草鞋,站起身來,說道:「你兩個先前五十幾招拆得還可以,後面這幾招,可簡直不成話了。」從少女手中接過木劍,揮劍作斜劈之勢,說道:「這一招『哥翁喊上來』,跟著一招『是橫不敢過』,那就應當橫削,不可直刺。阿芳,你這兩招是『忽聽噴驚風,連山若布逃』,劍勢該象一匹布那樣逃了開去。阿雲這兩招『落泥招大姐,馬命風小小』倒使得不錯。不過招法既然叫做『風小小』,你出力地使劍,那就不對了。咱們這一套劍法,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躺屍劍法』,每一招出去,都要敵人躺下成為一具死屍。自己人比劃喂招雖不能這麼當真,但『躺屍』二字,總是要時時刻刻記在心裡的。」

那少女道:「爹,咱們的劍法很好,可是這名字實在不大……不大好聽,躺屍劍法,聽著就叫人害怕。」


那老者道:「聽著叫人害怕,那才威風哪。敵人還沒動手,先就心驚膽戰,便已輸了三分。」他手持木劍,將適才這六招重新演了一遍。只見他劍招凝重,輕重進退,俱是狠辣異常,那一雙青年男女瞧得心下佩服,拍起手來。那老者將木劍還給少女,說道:「你兩個再練一遍。阿芳別鬧著玩,剛才師哥若不是讓你,你小命兒還在么?」

那少女伸了伸舌頭,突然間一劍刺出,迅捷之極。那青年不及防備,急忙回劍招架,但被那少女佔了機先,連連搶攻,那青年一時之間竟沒法扳回。眼見敗局已成,忽然東北角上馬蹄聲響,一乘馬快奔而來。

那青年回頭道:「是誰來啦?」那少女喝道:「打敗了,別賴皮!誰來了跟你有甚相干?」刷刷刷又是連攻三劍。那青年奮力抵擋,怒道:「你道我怕了你不成?」那少女笑道:「你嘴上不怕心裡怕。」左刺一劍,右刺一劍,兩招去勢極是靈動。

其時馬上乘客已勒住了馬,大聲叫道:「『天花落不盡,處處鳥銜飛!』妙啊!」

那少女「咦」的一聲,向後跳開,向那乘客打量,只見他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服飾考究,是城裡有錢人家子弟的打扮,不禁臉上一紅,輕聲道:「爹,他……怎麼知道?」

那老者聽得馬上乘客說出女兒這兩招劍法的名稱,心下也感詫異,正待相詢。那乘客已滾鞍下馬,上前抱拳說道:「請問老丈,麻溪鋪有一位劍術名家,『鐵索橫江』戚長發戚老爺子,他住在哪裡?」那老者道:「我便是戚長發。什麼『劍術名家』,那可是萬萬不敢當了。大爺尋我作甚?」

那青年壯士拜倒在地,說道:「晚輩卜垣,跟戚師叔磕頭。晚輩奉家師之命,特來叩見。」戚長發道:「不敢當,不敢當!」伸手扶起,雙臂微運內勁。卜垣只感半身酸麻,臉上一紅,道:「戚師叔考較晚輩起來啦,一見面便叫晚輩出醜。」

戚長發笑道:「你內功還差著點兒。你是萬師哥的第幾弟子?」卜垣臉上又是一紅,道:「晚輩是師父第五個不成材的弟子。師父他老人家日常稱老戚師叔內功深厚,怎麼拿晚輩喂起招來啦!」戚長發哈哈大笑,道:「萬師哥好?我們老兄弟十幾年不見啦。」卜垣道:「托你老人家福,師父安好。這兩位師哥師姊,是你老人家高足吧?劍法真高!」

戚長發招招手,道:「阿雲,阿芳,過來見過卜師哥。這是我的光桿兒徒弟狄雲,這是我的光桿兒女兒阿芳。嘿,鄉下姑娘,便這麼不大方,都是自己一家人,怕什麼丑了?」

戚芳躲在狄雲背後,也不見禮,只點頭笑了笑。狄雲道:「卜師兄,你練的劍法跟我們的都是一路,是嗎?不然怎麼一見便認出了師妹劍招。」

戚長發「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口痰,說道:「你師父跟他師父同門學藝,學的自然是一路劍法了,那還用問?」

卜垣打開馬鞍旁的布囊,取出一個包袱,雙手奉上,說道:「戚師叔,師父說一點兒薄禮,請師叔賞面收下。」戚長發謝了,便叫女兒收了。

戚芳拿到房中,打開包袱,見是一件錦緞面羊皮袍子,一隻漢玉腕鐲,一頂氈帽,一件黑呢馬褂。戚芳捧了出來,笑嘻嘻地叫道:「爹,爹,你從來沒穿過這麼漂亮的衣衫,穿了起來,哪還象個庄稼人?這可不是發了財、做了官么?」

戚長發一看,也不禁怔住了,隔了好一會,才忸忸怩怩地道:「萬師哥……這個……嘿嘿,真是的……」

狄雲到前村去打了三斤白酒。戚芳殺了一隻肥雞,摘了園中的大白菜和空心菜,滿滿煮了一大盤,另有一大碗紅辣椒浸在鹽水之中。四人團團一桌,坐著吃飯。

席上戚長發問起來意。卜垣說道:「師父說跟師叔十多年不見,好生記掛,早就想到湖南來探訪,只是師父他老人家每日里要練『連城劍法』,沒法走動……」戚長發正端起酒碗放在唇邊,將剛喝進嘴的一口酒吐回碗里,忙問:「什麼?你師父在練『連城劍法』?」卜垣神情很是得意,道:「上個月初五,師父已把『連城劍法』練成了。」

戚長發更是一驚,將酒碗重重往桌上一放,小半碗酒都潑了出來,濺得桌上和胸前衣襟上都是酒水。他呆了一陣,突然哈哈大笑,伸手在卜垣的肩頭重重一拍,說道:「他媽的,好小子,你師父從小就愛吹牛。這『連城劍法』連你師祖都沒練成,你師父的玩藝兒又不見得如何高明,別來騙你師叔啦,喝酒,喝酒……」說著仰脖子把半碗白酒都喝乾了,左手抓了一隻紅辣椒,大嚼起來。

卜垣臉上卻沒絲毫笑意,說道:「師父知道師叔定是不信,下月十六,是師父他老人家五十歲壽辰,請師叔帶同師弟師妹,同去荊州喝杯水酒。師父命晚輩專誠前來相邀,無論如何要請師叔光臨。師父說道,他的『連城劍法』只怕還有練得不到之處,要跟師叔一起來琢磨琢磨,師父常說師叔劍法了得,我們師兄弟如得師叔指點幾招,大伙兒一定大有進益。」

戚長發道:「你那二師叔言達平,已去請過了么?」卜垣道:「言二師叔行蹤無定,師父曾派二師哥、三師哥、四師哥三位,分別到河南、江南、雲貴三處尋訪,都說找不到。戚師叔可曾聽到言二師叔的訊息么?」

戚長發嘆了口氣,說道:「我們師兄弟三人之中,二師哥武功最強,若說他練成了『連城劍法』,我倒還有三分相信。你師父嘛,嘿嘿,我不信,我不信!」

他左手抓住酒壺,滿滿倒了一碗酒,右手拿著酒碗,卻不便喝,忽然大聲道:「好!下月十六,我准到荊州,給你師父拜壽,倒要瞧瞧他的『連城劍法』是怎麼練成的。」

他將酒碗重重在桌上一頓,又是半碗酒潑了出來,濺得桌上、衣襟上都是酒水。

「爹爹,你把大黃拿去賣了,來年咱們耕田怎麼算啊?」

「來年到來年再說,哪管得這許多?」

「爹爹,咱們在這兒不是好好的么?到荊州去幹什麼?什麼萬師伯做生日,賣了大黃做盤纏,我說犯不著。」

「爹爹答應了卜垣的,一定得去。大丈夫一言既出,怎能反悔?帶了你和阿雲到大地方見見世面,別一輩子做鄉下人。」

「做鄉下人有什麼不好?我不要見什麼世面。大黃是我從小養大的。我帶著它去吃草,帶著它回家。爹爹,你瞧瞧大黃在流眼淚,它不肯去。」

「傻姑娘!牛是畜生,知道什麼?快放開手。」

「我不放手。人家買了大黃去,要宰來吃了,我不捨得。」

「不會宰的,人家買了去耕田。」

「昨天王屠戶來跟你說什麼?一定是買大黃去殺了。你騙我,你騙我。你瞧,大黃在流眼淚。大黃,大黃,我不放你去。雲哥,雲哥!快來,爹爹要賣了大黃……」

「阿芳!爹爹也捨不得大黃。可是咱們空手上人家去拜壽,那成么?咱們三個滿身破破爛爛的,總得縫三套新衣,免得讓人看輕了。」

「萬師伯不是送了你新衣新帽么?穿起來挺神氣的。」

「唉,天氣這麼熱,老羊皮袍子怎麼背得上身?再說,你師伯誇口說練成了『連城劍法』,我就是不信,非得親眼去瞧瞧不可。乖孩子,放開了手。」

「大黃,人家要宰你,你就用角撞他,自己逃回來,不!人家會追來的,你逃得遠遠的,逃到山裡……」

半個月後,戚長髮帶同徒兒狄雲、女兒戚芳,來到了荊州。三人都穿了新衣,初來大城,土頭土腦,都有點兒心虛膽怯,手足無措。打聽「五雲手」萬震山的住處。途人說道:「萬老英雄的家還用問?那邊最大的屋子便是了。」

狄雲和戚芳一走到萬家大宅之前,瞧見那高牆朱門、掛燈結綵的氣派,心中都是暗自嘀咕。戚芳緊緊拉住了父親的衣袖。戚長發正待向門公詢問,忽見卜垣從門裡出來,心中一喜,叫道:「卜賢侄,我來啦。」

卜垣忙迎將出來,喜道:「戚師叔到了。狄師弟好,師妹好。師父正牽記著師叔呢。這幾天老是說:『戚師弟怎麼還不到?』請吧!」

戚長發等三人走進大門,鼓樂手吹起迎賓的樂曲。嗩吶突響,狄雲吃了一驚。

大廳上一個身形魁梧的老者正在和眾賓客周旋。戚長發叫道:「大師哥,我來啦!」那老者一怔,似乎認不出他,呆了一呆,這才滿臉笑容的搶將出來,呵呵笑道:「老三,你可老得很了,我幾乎不認得你啦!」

師兄弟正要拉手敘舊,忽然鼻中聞到一股奇臭,接著聽得一個破鑼似的聲音喝道:「萬震山,你十年前欠了我一文錢,今日該還了罷?」戚長發一轉頭,只見廳口一人提起一隻木桶,雙手一揚,滿桶糞水,疾向他和萬震山二人潑將過來。

戚長發眼見女兒和徒弟站在身後,自己若是側身閃避,這一桶糞水勢必兜頭潑在女兒身上,他應變奇速,雙手抓住長袍,運勁一崩,拍拍拍拍一陣迅速輕響,扣子崩斷,左手抓住衣襟向外一崩,長袍已然離身,內勁貫處,一件長袍便如船帆鼓風,將潑來的糞水盡行兜在其中。他順手一送,兜滿糞水的長袍向來人疾飛過去。

那人擲出糞桶,便即躍在一旁,砰彭,拍啦,糞桶和長袍先後著地,滿廳臭氣瀰漫。

只見那人滿腮虯髯,身形魁梧,威風凜凜地站在當地,哈哈大笑,說道:「萬震山,兄弟千里迢迢的來給你拜壽,少了禮物,送上黃金萬兩,恭喜你金玉滿堂啊!」

萬震山的八名弟子見此人如此前來搗亂,將一座燈燭輝煌的壽堂弄得污穢不堪,無不大怒。八個人一擁而上,要揪住他打個半死。

萬震山喝道:「都給我站住了。」八名弟子當即停步。二弟子周圻向那大漢破口大罵:「操你奶奶個雄,你是什麼東西?今天是萬老爺的好日子,卻來攪局,不揍你個好的,你王八羔子,也不知道五雲手萬家的厲害。」

萬震山已認出這虯髯漢子的來歷,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太行山呂大寨主到了。呂大寨主這幾年發了大財哪,家裡堆滿了黃金萬兩使不完,隨身還帶著這許多。」

眾賓客聽到「太行山呂大寨主」這七個字,許多人紛紛交頭接耳地議論「原來是太行山的呂通,不知他如何跟萬老爺子結下了梁子。」「這呂通是北五省中黑道上極厲害的人物,一手六合刀六合拳,黃河南北可是大大的有名。」「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今日有一番熱鬧瞧的了。」

呂通冷笑一聲,說道:「十年之前,我兄弟在太原府做案,暗中有人通風報訊,壞了我們的買賣。那也不打緊,卻累得我兄弟呂威壞在鷹爪子手裡,死於非命。直到三年之前,才查到原來是你萬震山這狗賊乾的好事。這件事你說怎麼了結?」

萬震山道:「不錯,那是我姓萬的通風報訊。在江湖上吃飯,做沒本錢買賣,那也沒什麼,可是你兄弟呂威強姦人家黃花閨女,連壞四條人命。這等傷天害理之事,我姓萬的遇上了可不能不管。」

眾人一聽,都大聲叫嚷起來:「這種惡事也干,不知羞恥!」「賊強盜,綁了他起來送官。」「採花大盜,竟敢到江陵來撒野!」

呂通突然一個箭步,從庭院中竄到廳前,橫過手臂,便向楹柱上擊了過去。連擊數下,只聽得喀喇喇一響,一條碗口粗細的楹柱登時斷為兩截,屋瓦紛紛墮下,院中廳前,一片煙塵瀰漫。許多人逃出了廳外。眾人見他露了這手鐵臂功,無不凜然,均想:「若是身上給他手臂這麼橫掃一記,哪裡還有命在?」

呂通反身躍回庭院,大聲叫道:「萬震山,你當真是俠義道,就該明刀明槍的出來打抱不平,我倒服你是條好漢。為什麼偷偷的去向官府通風?又為什麼吞沒了我兄弟已經到手了的六千兩銀子?他媽的,你卑鄙無恥!有種的就來拚個死活!」

萬震山冷笑道:「呂大寨主,十年不見,你功夫果然大大長進了。只可惜似你這等人物,武功越強,害人越多。姓萬的年紀雖老,只得來領教領教。」說著緩步而出。

忽然間人叢中竄出一個粗眉大眼的少年,悄沒聲地欺近身去,雙臂一翻,已勾住了呂通的兩條手臂,大聲叫道:「你弄髒了我師父的新衣服,快快賠來!」正是戚長發的弟子狄雲。

呂通雙臂一振,要將這少年震開,不料手臂給狄雲死命勾住了,無法掙脫。呂通這鐵臂功須得橫掃直擊,方能發揮威力,冷不防被他勾住了,臂上勁力使不出來。他大怒之下,右膝一舉,撞在狄雲的小腹之上,喝道:「快放手!」狄雲吃痛,臂力一松。呂通一招「風雲乍起」,掙脫了他雙臂,呼的一拳擊出,正是「六合拳」中的一招「烏龍探海」。

狄雲急竄讓開,叫道:「我不跟你打架。我師父這件新袍子,花了三兩銀子縫的,咱們賣了大牯牛大黃,才縫了三套衣服,今兒第一次上身……」呂通怒道:「愣小子,胡說八道什麼?」狄雲衝上三步,叫道:「你快賠來!」他是農家子弟,最愛惜物力,眼見師父賣去心愛的大牯牛縫了三套新衣,第一次穿出來便讓人給糟踏了,教他如何不深感痛惜?他也不理呂通跟萬震山之間有什麼江湖過節,師父這件袍子總之是非賠不可。

萬震山道:「狄賢侄退下,你師父的袍子由我來賠便是。」狄雲道:「要他賠,他要是走了,你又不認賬,那便糟了。」說著又去扭呂通的衣襟。呂通一閃,砰的一拳,擊在狄雲胸口,只打得他身子連晃,險些摔倒。萬震山喝道:「狄賢侄退下!」語氣已頗嚴峻。

狄雲紅了雙眼,喝道:「你不賠衣服還打人,不講理么!」呂通笑道:「我打你這渾小子便怎樣?」狄雲道:「我也打你!」身形一挫,左掌斜劈,右掌已從左掌底穿出。呂通使招「打虎式」,左腿虛坐,右拳揮擊出去。

兩人這一搭上手,霎時之間拆了十餘招。狄雲自幼跟著戚長發練武,與師妹戚芳過招比劍,從沒一天間斷。呂通雖是晉中大盜,黑道中的成名人物,一時之間卻也打他不倒,幾次要使鐵臂功,都被他乖巧避開,在他肩頭打中了兩拳,狄雲肉厚骨壯,也沒受傷。

再拆數招,呂通焦躁起來,突然間拳法一變,自「六合拳」變為「赤尻連拳」。這套拳法亦是「六合拳」中一路,只是雜以猴拳,講究摟、這 打、騰、封、踢、潭、掃、掛,又加上「貓竄、狗閃、兔滾、鷹翻、松子靈、細胸巧、鷂子翻身、跺子腳」八式,式中套式,變幻多端。狄雲沒見過這路拳法,心中一慌,左腿上接連給他踹了兩腳。

萬震山瞧出他不是敵手,喝道:「狄賢侄退下,你打他不過。」

狄雲叫道:「打不過也要打。」砰的一響,胸口又被呂通打了一拳。

戚芳在旁瞧著,一直為師哥擔心,這時忍不住也叫:「師哥,不用打了,讓萬師伯打發他。」但狄雲雙臂直上直下,不顧性命的前沖,不住吆喝:「我不怕你,我不怕你。」砰的一聲,鼻子又中一拳,登時鮮血淋漓。

萬震山皺起了眉頭,向戚長發道:「師弟,他不聽我話,你叫他下來吧。」戚長發哼了一聲,道:「讓他吃點兒苦頭,待會讓我去鬥鬥這採花大盜。」

便在此時,大門外走進一個蓬頭垢面的老乞丐,左手拿只破碗,右手拄著一根竹棒,嘶啞著嗓子叫道:「老爺今日做喜事,施捨老化子一碗冷飯。」

眾人都正全神貫注地瞧著呂通與狄雲打鬥,誰也沒去理會。那乞丐呻吟叫喚:「啊喲,餓死了,餓死了。」突然左足踏在地上的糞便之中,腳下一滑,俯身摔將下來,大叫一聲:「啊喲,跌死了!」手中的破碗和竹棒同時摔出。說也真巧,那破碗正好擲在呂通後背「志堂穴」上,竹棒一端卻在呂通膝彎的「曲泉穴」中一碰。

呂通膝間一軟,左足跪倒,同時全身酸麻,似乎突然虛脫。狄雲雙拳齊出,砰砰兩聲,將呂通龐大的身子打得飛了起來,拍的一響,臭水四濺,正摔在他攜來的糞便之中。

這一下變故人人大出意料之外,只見呂通狼狽萬狀地爬起身來,抱頭鼠竄而出。眾賀客哈哈大笑,齊聲呼喝:「拿住他,拿住他!」「別讓這賊子跑了。」

狄雲兀自大叫:「賠我師父的袍子。」待要趕出,突覺左臂被人握住,動彈不得,側頭一看,正是師父。戚長發道:「你僥倖得勝,還追什麼?」戚芳抽出手帕,給狄雲擦去臉上鮮血。狄雲一低頭,只見自己新衫的衣襟上點點滴滴的都是鮮血,不禁大急,道:「糟糕,糟糕!我……這件新衣也弄髒了。」

只見那老乞丐蹣跚著走出大門,喃喃自語:「飯沒討著,反賠了一隻飯碗。」狄雲知道適才取勝,全靠這乞丐碰巧一跌,從懷裡掏出二十枚大錢,那是師父給他來城裡零花的,追出去塞在他的手裡。那老乞丐連聲道:「多謝,多謝!」

當晚萬震山大張筵席,款待前來賀壽的賀客。他是荊州的大紳士,壽堂中懸了荊州府凌知府、江陵縣尚知縣送的壽幛,金字閃閃,好不風光。

席上自是人人談論日間這一件趣事來,大家都說狄雲福氣好,眼見不敵,剛好這老乞丐進來摔了一交,擾亂了呂通的心神。大家也不免贊狄雲小小年紀,居然有這等膽識,和這黑道上的成名人物纏鬥到數十招,那也已極不容易。自然也有人說這是壽星公洪福齊天,否則哪有這麼巧,老乞丐摔個仰八叉,竟然就此退了強敵,若是萬震山自己出手,當然兩三下便打發了這惡客,不過要勞動壽星公的大駕,便不這麼有趣了。

眾賓這一稱讚狄雲,萬震山手下的八名弟子均感臉上黯然無光。這呂通本是沖著萬震山而來,萬門弟子不出手,卻教師叔一個獃頭獃腦的鄉下弟子強行出頭,打退了敵人,八名弟子個個心中氣憤,可又不便發作。

萬震山親自敬過酒後,大弟子魯坤、二弟子周圻、三弟子萬圭、四弟子孫均、五弟子卜垣、六弟子吳坎、七弟子馮坦、八弟子沈城一席席過來敬酒。萬門八弟子都以「土」字傍為名,其中第三弟子萬圭是萬震山的獨子,他長身玉立,臉型微見瘦削,俊美瀟洒,倒象是個富家公子,不似大師兄魯坤、二師兄周圻那麼赳赳昂昂。

八人向來賓中有功名的舉人、秀才、武林尊長敬過了酒,敬了師叔戚長發一杯,便向狄雲敬酒。萬圭說道:「今日狄師兄給家父掙了好大的面子,我們師兄弟八人,每個都非敬狄師兄一杯不可。」狄雲素來不會喝酒,雙手亂搖,說道:「我不會喝,我不會喝。」

萬圭道:「日間家父連叫三次,要狄師兄退下,狄師兄置之不理,把家父的話當作耳邊風一般。我們此刻敬酒,狄師兄又是不喝,那把我們萬家門可忒也小看了。」狄雲愕然道:「我……我沒有啊。」

戚長發聽得萬圭的語氣不對,說道:「雲兒,你喝了酒。」狄雲道:「我……我……我不會喝酒的啊。」戚長發沉聲道:「喝了!」狄雲無奈,只得一人一杯,接連喝了八杯,登時滿臉通紅,耳中嗡嗡作響,腦子裡胡裡胡塗地一團。

這一晚狄雲睡上了床,心頭兀自迷糊,只感胸間、肩頭、腿上,被呂通拳打腳踢過之處都是熱辣辣地疼痛。睡到半夜,睡夢中聽得窗上有人伸指彈擊,有人不住叫喚:「狄師兄,狄雲,狄雲!」狄雲一驚而醒,問道:「是誰?」

窗外那人說道:「小弟萬圭,有事相商,請狄師兄出來。」狄雲一呆,下得床來,披衣穿鞋,推開窗子。只見窗外八個人一字排開,每人手中都持一柄長劍,便是那萬門八弟子。

狄雲奇道:「叫我幹什麼?」萬圭道:「咱們要領教領教狄師兄的劍招。」狄雲搖頭道:「師父吩咐過的,不可跟萬師伯門下的師兄們比試武藝。」萬圭冷笑道:「原來戚師叔倒有自知之明。」狄雲怒道:「什麼自知之明?」突然間嗤嗤嗤三聲,萬圭隔窗向他連刺三劍,劍刃都在他臉頰邊掠過,相差不過寸許。狄雲只感臉頰邊涼颼颼地,大吃一驚,急忙倒退,左腳在凳上一絆,一個踉蹌,十分狼狽。萬門八弟子都大聲笑了起來。

狄雲大怒,返身抽出枕頭底下的長劍,跳出窗去,見萬門八弟子人人臉色不善,不禁心下暗自嘀咕,雖是有氣,但念及師父曾一再叮囑,千萬不可和師伯門人失和,說道:「你們要怎樣?」

萬圭長劍虛擊,在空中嗡嗡作響,說道:「狄師兄,你今日逞強出頭,只道我荊州萬家門中人人都死光了,是不是?還是說我萬家門中,沒一個及得上你狄大哥的身手?」

狄雲搖頭道:「那人弄髒了我師父衣服,我自然要他賠,這關你什麼事?」

萬圭冷冷地道:「你在眾賓客之前成名立萬,露了好大的臉,卻教我師兄弟八人全鬧得灰頭土臉。別說再到江湖上混,便是這荊州城中,我們師兄弟也無立足之地了。你今日的所作所為,不也太過份了嗎?」狄雲愕然道:「我……我不知道啊。」

萬門大弟子魯坤道:「三師弟,這小子裝蒜,跟他多說什麼?伸量伸量他。」

萬圭長劍遞出,指向狄雲左肩。狄雲識得這一劍是虛招,身形不動,亦不伸劍擋架。萬圭斜劍收回,被他識破劍招,更是著惱,說道:「好哇,你是不屑跟我動手!」狄雲道:「師父吩咐過的,千萬不可和師伯的門人比試。」

突然間嗤的一聲,萬圭長劍刺出,把他右手衣袖上刺破了一條長縫。

狄雲對這件新衣甚是鍾愛,平白無端地給他刺破,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刺破我衣服,要你賠。」萬圭冷冷一笑,挺劍又刺向他的左袖。狄雲回劍斜削,當的一聲,格開來劍,乘勢還擊。兩人這一交上手,便即越斗越快。兩人所學劍法一脈相承,斗到十餘招後,狄雲興發,一劍劍竟往萬圭要害處刺去。

周圻叫道:「嘿!這小子當真要人性命么?三師弟,手下別容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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