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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記 第七回 古來成敗原關數 天下英雄大可知(2)- 鹿鼎記

韋小寶聽到這裡,更無懷疑,知道這批人是反對朝廷的志士。他在遇到茅十八之前,在揚州街坊市井之間,便已常聽人說起天地會反清的種種俠義事迹。當年清兵攻入揚州,大肆屠殺,奸淫擄掠,無惡不作,所謂:「揚州一日,嘉定三屠」,實是慘不堪言。揚州城中幾乎每一家人家,都有人在這場大屠殺中遭難。因之對於反清義士的欽佩,揚州人比之別地人氏,無形中又多了幾分。其時離「揚州十日」的慘事不過二十幾年,韋小寶從小便聽人不斷說起清軍的惡行,又聽人說史閣部如何抗敵殉難,某人又如何和敵兵同歸於盡。這次茅十八和眾鹽梟在麗春院中打架,便是為了強行替天地會出頭而起,一路上聽他說了不少天地會的英雄事迹,又有什麼「為人不見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等等言語,心中早已萬分嚮往仰慕,這時親眼見到這一大群以殺韃子為已任的英雄豪傑,不由得大為興奮,一時意忘了自己是韃子朝廷中「小太監」身份。那高瘦老者待人稍靜,續道:「咱青木堂這兩年中,時時刻刻記著尹香主尹大哥的大仇,人人在萬雲龍大哥的靈前瀝血為誓,定要殺了鰲拜這廝為尹大哥報仇。尹香主當時慷慨就義,江湖上人人欽仰,今日他在天之靈,見到了鰲拜這個狗頭,一定會仰天大笑。」眾人都道:「正是,正是!」

人叢中一個雄壯的聲音道:「兩年前大伙兒立誓,倘若殺不得鰲拜,我青木堂人人都是狗熊灰孫子,再也沒臉面在江湖上行走。今日終於雪了這場奇恥大辱。我姓樊的這兩年飯也吃不飽,覺也睡不好,日思夜想,就是打算給尹香主報仇,為青木堂雪恥,大伙兒終於心愿得償,哈哈,哈哈!」許多人跟著他都狂笑起來。

那高瘦老者說道:「好,我青木堂重振雄風,大夥揚眉吐氣,重新抬起頭來做人。這兩年來,青木堂兄弟們個個都似無主孤魂一般,在天地會中聚會,別堂的兄弟只消瞧我一眼,冷笑一聲,我就慚愧得無地自容,對會中的大事小右,不敢插嘴說一句話。雖然總舵主幾次傳了話來,開導咱們,說道為尹香主報仇,是天是會全體兄弟們的事,決不是青木堂一堂的事。可是別堂兄弟們冷言冷語,卻不這麼想啊。自今而後,那可是大不相同了。」另一人道:「對,對,李大哥說得對,咱們乘此機會,一鼓作氣,轟轟烈烈的再干他幾件大事出來。鰲拜這惡賊號稱『滿洲第一勇士』,今日死在咱們手下,那些滿洲第二勇士,第三勇士,第四勇士,那是個個怕得要死了!」

眾人一聽,又都轟然大笑起來。韋小寶心想:「你們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倒像小孩兒一般。」

人叢中忽然有個冷冷的聲音說:「是我們青木堂殺了鰲拜么?」

眾人一聽此言,立時靜了下來,大廳中聚著二百來人,片刻之間鴉雀無聲。

過了良久,一人說道:「殺死鰲拜的,雖是另有其人,但那也是咱們青木堂攻入康親王府之後,那人乘著混亂,才將鰲拜殺死。」

先前那人又冷冷的道:「原來如此。」

那聲音粗壯之人大聲道:「祁老三,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那祁老三仍是冷言冷語:「我又有什麼意思?沒有意思,一點也沒有意思!只不過別堂中兄弟如果說道:『這番青木堂可當真威風啦!但不知殺死鰲拜的,卻是貴堂中哪一位兄弟?』這一句話問了出來,只怕有些兒難以對答。大家不妨想想,這句話人家會不會問?只怕一千個人中,倒有九百九十九個要問罷!大伙兒自吹自擂,盡往自己臉上貼金,未免……未免有點……嘿嘿,大伙兒肚裡明白!」眾人盡皆默然,都覺他說話刺耳,聽來極不受用,但這番話卻確是實情,難以辯駁。


過了好一會,那高瘦老者道:「這個清宮中的小太監陰錯陽差,殺了鰲拜,那自是尹香主在天之靈暗中佑護,假手於一個小孩子,除此大奸。大家都是鐵錚錚的男子漢,也不能昧著良心說假話。」眾人面面相虐覷,有的不禁搖頭,本來興高采烈,但想到殺死鰲拜的並非青木堂的兄弟,登時都感大為掃興。那高瘦老者道:「這兩年來,本堂無主,大伙兒推兄弟暫代執掌香主的職司,。現下尹香主的大仇已報,兄弟將令牌交在尹香主靈前,請眾兄弟另選賢能。」說著在靈座前跪倒,雙手拿著一塊木牌,拜了幾拜,站起身來,將令牌放在靈位之前。一人說道:「李大哥,這兩年之中,你將會務處理得井井有條,我香主之位,除了你之處,又有誰能配當?你也不用客氣啦,乘早將令牌收起來罷!」眾人默然半晌。另一人道:「這香主之位,可並不是憑著咱們自己的意思,要誰來當就由誰當。那是總舵主委派下來的。」

先一人道:「規矩雖是如此,但歷來慣例,每一堂商定之後報了上去,上頭從來沒駁回過,所謂委派,也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

另一人道:「據兄弟所知,各堂的新香主,向來都由舊堂主推薦。舊香主或者年老,或者有病,又或是臨終之時留下遺言,從本堂兄弟之中挑出一人接替,可就從來沒有自行推選的規矩。」

先一人道:「尹香主不幸為鰲拜所害,哪有什麼遺言留下?賈老六,這件事你又不是不知,又幹麼在這時挑眼了?我明白你的用意,你反對李大哥當本堂香主,乃是心懷不軌,另有圖謀。」韋小寶聽到「賈老六」三字,心下一凜,記得揚州眾鹽梟所要找的就是此人,轉頭向他瞧去,果見他頭頂頭禿禿地,一根小辮子上沒剩下幾根頭髮,臉上有個大刀疤。

那賈老六怒道:「我又心懷什麼不軌,另有什麼圖謀?崔瞎子,你話說得清楚些,可別含血噴人。」

那姓崔之人少了一隻左目,大聲道:「哼,打開天窗說亮話,青木堂中,又有誰不知道你想捧你姊夫關夫子做香主。關夫子做了香主,你便是國舅老爺,那還不是大權在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嗎?」賈老六大聲道:「關夫子是不是我姊無,那是另一回事。這次攻入康王府,是關夫子率領的,終於大功告成,奏凱而歸,憑著我姊無的才幹,他不能當香主嗎?李大哥資格老,人緣好,我並不是反對他。不過講到本事,畢竟還是關夫子行得多。」

崔瞎子突然縱聲大笑,笑聲中充滿了輕蔑之意。賈老六怒道:「你笑什麼?難道我的話說錯了?」崔瞎子笑道:「沒有錯,咱們賈六哥的話怎麼會錯?我只是覺得關無子的本事太也厲害了些。五關是過了,六將卻沒有斬。事到臨頭,卻將一個大仇人鰲拜,讓人家小孩兒一刀殺了。」突然人叢中走出一人,滿臉怒容在靈座前一站,韋小寶認得他便是率領眾人攻入康親王府的那個長須人。見他一部長須飄在胸前,模樣甚是威嚴。原來此人姓關,名叫安基,因鬍子生得神氣,又是姓關,大家便都叫他關夫子。他雙目瞪著崔瞎子,粗聲說道:「崔兄弟,你跟賈老六鬥口,說什麼都可以,我姓關的可沒的罪你。大家好兄弟,在萬雲龍大哥靈前賭過咒,發過誓來,說什麼同生共死,我這般損我,是什麼意思?」

崔瞎子心下有些害怕,退了一步,說道:「我……我可沒敢損你。」頓了一頓,又道:「關二哥,你……你如贊成推舉李大哥作本堂香主,那麼……那麼做兄弟的給你磕頭賠罪,算是我說錯了話。」關安基鐵青著臉,說道:「磕頭賠罪,那怎麼敢當?本堂香主由誰來當,姓生的可不配說這一句話。崔兄弟,你也還沒當上天地會的總舵主,青木堂的香主是誰,還輪不到你來說話。」

崔瞎子又退了一步,大聲道:「關二哥,你這話也不明擺著損人嗎?我崔瞎子是什麼腳色,便是再投十八次胎,也挨不上當天地會的部舵主。我只是說,李力世李大哥德高望重,本堂之中,再也沒哪一位像李大哥那樣,教人打從心窩裡佩服出來。本堂的香主倘若不是請李大哥當,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們都會不服。」人叢中有一人道:「崔瞎子,你又不是本堂十之八九的兄弟,怎知道十之八九的兄弟們心中不服?我看啊,李大哥人是挺好的,大伙兒跟他老人家喝喝酒,晒晒太陽,那是再好不過的。可是說到做本堂香主,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們心中大大的不以為然。」

又一人道:「我說呢,張兄弟的話對得不能再對。德高望重又怎麼樣?咱們天地會是反清復明,又不是學孔夫子,講什麼仁義道德。德高望重,就能將韃子嚇跑嗎?要找德高望重之人,私塾中整天『詩云子曰』的老秀才可多得很。」眾人一聽,都笑了起來。

一名道人道:「依你之見,該當由誰來當本堂香主?」那人道:「第一,咱們天地會幹的是反清復明大事。第二,咱們青木堂要在天地會各堂之中出人頭地,幹得有聲有色。眾兄弟中哪一個最有才幹,最有本事,大伙兒便推他為香主。」那道人道:「最有才幹,最有本事,依貧道看來,還是以李大哥為第一。」

人叢中數十人都大聲叫嚷起來:「我們推關夫子!李大哥的本事怎及得上關夫子?」

那道人道:「關夫子做事有股衝勁,這是大家佩服的……」許多人叫了起來:「是啊,那還有什麼說的?」那道人雙手亂搖,叫道:「且慢,且慢,聽我說完。不過關夫子的脾氣十分暴躁,動不動就發火罵人。他眼下在本堂中不過是一個尋常兄弟,大伙兒見到他,心中已先怕他三分。他一做香主,只怕誰也沒一天安穩的日子過.」一人道:「關夫子脾氣近來好得多了。他一做香主,只會更好。」那道士搖頭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關夫子的脾氣,是幾十年後成的,就算按捺得住一時,又怎能按捺得一年半載?青木堂香主是終身大事,不可由於一個人的脾氣不好,鬧得弟兄們失和,大家人心渙散,不免誤了大事。」

那道人道號玄貞,聽他這麼說,哈哈一笑,說道:「正是各人之事自家知,貧道脾氣不好,得罪人多,所以盡量少開口。不過推選香主,乃是本堂大事,貧道忍不住要說幾句了。貧道脾氣不好,不做香主,並不礙事。哪一位兄弟瞧著不順眼,不來跟我說話,也就罷了,遠而避之,也就是了。但貧道做了香主,豈能不理不睬,遠而避之?」

賈老六道:「又沒人推你做香主,為什麼要你出來東拉西扯?」

玄貞勃然大怒,厲聲道:「賈老六,江湖上朋友見到貧道之時,多尊稱一聲道長,便是總舵主,也是客客氣氣。哪有似你這般無禮的。你……你狗仗人勢,想欺侮到我玄貞頭上,可沒那麼容易!我明明白白跟你說,關夫子要當本堂香主,我玄貞第一個不贊成!他要當這香主,第一就須辦到一件事。這件事要是辦到了,貧道說不定就不反對。」賈老六本來聽他說「狗仗人勢」,心下已十分生氣,只是一來玄貞道人武功高強,他當真動了怒,可也真不敢和他頂撞;二來這道人在江湖上名頭甚響,總舵主對他客氣,確也不假。自己要擁姊無做本堂香主,此人如一力作梗,實是一個極大障礙,聽他說只要姊無辦到一件事,便不反對他做香主,心下一喜,問道:「那是什麼事,你倒說來聽聽。」

玄貞道人道:「關夫子第一件要辦的大事,便須和『十足真金』賈金刀離婚!」

此言一出,眾人登時哄堂大笑,原來玄貞道人所說的「十足真金」賈金刀,便便是關夫子的妻室,賈老六的嫡親姊姊。她手使兩把金刀,人家和她說笑,常故意詢問:「關嫂子,你這兩口金刀,到底是真金還是假金?」她一定鄭重其事的道:「十足真金,十足真金!哪有假的?」因此上得到個「十足真金」的外號。玄貞道人要關夫子和妻子離婚,豈不是擺明了要賈老六的好看?其實「十足真金」賈金刀為人心直口快,倒是個好人。好兄弟賈老六也不壞,只是把姊無抬得太高,關夫子又脾氣暴躁,得罪人多,大家背後不免閑話甚多。

關安基手一伸,砰的一聲,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玄貞道長,你說什麼話來?我當不當香主,有什麼相干,你幹什麼提到我老婆?」玄貞道人還未答話,人叢中一人冷冷的道:「關夫子,尹香主可沒得罪你,你拍他靈座幹什麼?」原來關安基適才一拍,卻是靈座之上。

關安基心中一驚,他人雖暴躁,倒是機靈得很,大聲道:「是兄弟錯了!」在靈位之前跪倒,拜了幾拜,說道:「尹大哥,做兄弟的盛怒之下,在你靈台上拍了一掌,實在是兄弟的不是,請你老人家在天之靈,不可見怪。」說著砰砰砰的叩了幾個響頭。餘人見他如此,也就不再追究。

崔瞎子道:「大家瞧!關夫子光明磊落,人是條漢子,就是脾氣暴躁,沉不住氣。他做錯了事,即刻認錯,那當然很好。可是倘若當了香主,一件事做錯了,往往干係極大,就算認錯,又有什麼用?」關安基本來聲勢洶洶,質問玄貞道人為何提及他妻子「十足真金」賈金刀,但盛怒之下,在尹香主靈台上拍了一掌,為人所責,雖然立即向尹香主靈位磕頭,眾兄弟不再追究,氣勢終於餒了,一時不便再和玄貞道人理論。玄貞也就乘面收篷,笑道:「關夫子,你我自己兄弟,一同出生入死,共過無數患難,犯不著為了一時大舌之爭,失了兄弟間的和氣。剛才貧道說的笑話,你包涵包涵,回家別跟賈金刀嫂子說起。否則她來揪貧道的須子,可不是玩的。」眾人又都笑了起來。關安基對這道人本有三分忌憚,只好付之一笑。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有的說李大哥好,有的說關夫子好,始終難以定議。

忽有一個放聲大哭,一面哭,一面說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在世之是,我青木堂中何等和睦,眾兄弟真如至親骨肉一般,同心協力,干那反清復明的大事。不幸你為鰲拜這奸賊所害,我青木堂中,再沒第二個人能如你這般,既有人緣,又有本事。尹香主啊,除非你死而復生,否則我青木堂只怕要互相紛爭不休,成為一盤散沙,再也不能如你在世之時那般興旺了。」眾人聽到他這等說,許多人忍不住又都流起淚來。有一人道:「李大哥有李大哥的好處,關夫子有關夫子的好處,兩位都是自己好兄弟,可不能為了推舉香主之事,大伙兒不和。依我之見,不如請尹香主在天之靈決定。咱們寫了李大哥和關夫子和名字,大伙兒向尹香主的靈位磕頭,然後拈鬮決定,最是公平不過。」許多人隨聲附和。

賈老六大聲道:「這法兒不好。」有人道:「怎麼不好?」賈老六道:「拈鬮由誰來拈?」那人道:「大伙兒推舉一位兄弟來拈便是了。」賈老六道:「只怕人有私心,發生弊端。」崔瞎子怒道:「在尹香主靈前,誰有這樣大的膽子,敢作弊欺瞞尹香主在天之靈?」賈老六道:「人心難測,不可不防。」崔瞎子罵道:「操你奶奶的,除非是你想作弊。」賈老六怒道:「你這小子罵誰?」崔瞎子怒道:「是我罵了你這小子,卻又怎麼?」賈老六道:「我忍耐已久,你罵我奶奶,那可無論如何不能忍了。」刷的一聲,拔出了鋼刀,左手指著他喝道:「崔瞎子,咱哥兒到外面院子中去比劃比劃。」崔瞎子慢慢拔出了刀,道:「這是你叫陣,我被迫應戰。關夫子,你親耳聽到的。」關安基道:「大家兄弟,不可為這件事動刀子。崔兄弟,你罵我舅子,那是你的不對。」崔瞎子道:「我早知你要分派我的不是。你還沒做香主,已是這樣,若是做了,那還了得?」關安基怒道:「難道你罵人祖宗,那就對了?你操我小舅子的奶奶,我算是你什麼人?」眾人忍不住大笑,一時大堂之中,亂成一團。賈老六見姊夫為他出頭,更是氣盛,便要往庭中闖去,卻有人伸手攔住,勸道:「賈老六,你想你姊夫當香主,可不能得罪人太多,遇到了事,須得讓人一步。」崔瞎子慢慢收刀入鞘,說道:「我也不是怕了你,只不過大家義氣為重,自己兄弟,不能動刀子拚命。總而言之,關夫子要當香主,我姓崔的說什麼也不贊成。關夫子的氣還好受,賈老六的氣卻受不了。閻王好見,小鬼難當。」韋小寶站在一旁,聽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爭執不休,有的人粗口詈罵,又有人要動刀子打架,冷眼旁觀,頗覺有趣。初時他以為這些人是鰲拜的部屬,不免要殺了自己祭奠鰲拜,待知這些人恨極了鰲拜,心中登如一塊大石落地,可是聽得他們口口聲聲的說什麼「反清復明」,又擔心起來:「他們自然認定我是清宮裡的小太監,不論如何辯白,他們定然不信。待得香主選定之後,第一件事就會來殺了我。那不是反清復明嗎?眼前的『清人』,除了老子之外,哪裡不旁人?再說,我在這裡,把他們的什麼秘密都聽了去,就算不殺我滅口,也必將我關了起來,永世不得超生。老子這還溜之大吉為妙。」慢慢一步一步的退到門外,只盼廳中情勢再亂,便逃了出去。只聽得一個說道:「拈鬮之事,太也玄了,有點兒近乎兒戲。我說呢,還是請李大哥和關夫子以武功以決勝敗,拳腳也好,兵刃也好,點到為止,不可傷人。大伙兒站在旁邊睜大了眼瞧著,誰勝誰敗,清清楚楚,誰也沒有異言。」

賈老六首先贊成,大聲道:「好!就是比武決勝敗,倘若李大哥勝了,我賈老六就擁李大哥為香主。」

他這一句話一出口,韋小寶立時心想:「你贊成比武,那定是你姊夫的武功勝了李大哥,還比什麼?」連韋小寶都這麼想,旁人自然是一般的想法,擁李派登時紛紛反對,有的說:「做香主是要使全堂兄弟和衷共濟,跟武功好不好沒多大關係。」「真的要比武決定誰做香主,如果本堂兄弟之中,有人武功勝過了關夫子,是不是又讓他來當香主呢?」「這不是推香主,那是擺擂台了。關夫子不妨擺下擂台,讓天下英雄好漢都來打擂台。」「倘若鰲拜這奸賊不死,他是『滿洲第一勇士』,關夫子的武功未必便勝得過他,打了擂台之後,難道便請鰲拜做做咱們香主?」眾人一聽,忍不住都笑了出來。正紛亂間,忽有人冷冷的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一死之後,大家都瞧你不起了。在你靈前說過的話,立過的誓,都變成放他媽的狗屁了。」韋小寶認得這人的聲音,知道是專愛冷言冷語的祁老三。眾立時靜了下來,跟著幾個人同時問道:「祁老三,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祁老三冷笑道:「哼,我姓祁的當年在萬雲龍大哥和尹利主靈前磕過頭,在手指上刺過血,還立下重誓,決意為尹香主報仇,親口說過:『哪一個兄弟殺了鰲拜,為尹香主報得大仇,我祁彪清便奉他為本堂香主,忠心遵奉他號令,決不有違!』這一句話,這祁老三是說過的。姓祁的說過話算數,決不是放狗屁!」霎時之間,大廳中一片寂靜,更無半點聲息。原來這一句話,大廳上每個人都說過的。

隔了一會,還是賈老六第一個沉不住氣,說道:「祁三哥,你這話是沒錯,這幾句話大家都說過,連我賈老六在內,說過的話,自然不能含糊。可是……可是……你知,我知,大家都知,殺死鰲拜的,乃是這個……這個……」他轉身尋覓韋小寶,突然看見韋小寶一隻腳已跨出了廳門,正要向外逃循,大叫:「抓住他,別讓他走了!」

韋小寶拔足欲奔,剎那之間,六七個人撲了上去,十幾隻手同時抓在他的身上,將他硬生生的拖了回來。韋小寶高聲大叫:「喂,喂,烏龜王八蛋,你們拖老子幹什麼?」他想這次反正活不成了,不如罵個痛快再說。人叢中走出一個身穿秀才衣巾的人來,說道:「小兄弟,且莫罵人。」韋小寶認得他的聲音,道:「你是祁老三?」那人正是祁老三祁彪清,愕然道:「你認得我?」韋小寶道:「我認得你媽!」祁彪清有三分書獃子脾氣,不知他這是罵人的言語,更加奇怪了,問道:「你怎麼會認得我媽?」韋小寶道:「我跟你媽是老相好,老姘頭。」眾人哈哈大笑,都道:「我小太監油嘴滑舌!」祁彪清臉上一紅,道:「取笑了。」隨即正色道:「小兄弟,你幹麼要殺鰲拜?」韋小寶靈機一動,大聲道:「鰲拜這奸賊做了不少壞事,害死了咱們漢人的無數英雄好漢,我韋小寶跟他誓不兩立。我……我好端端的一個人,卻給他捉進皇宮,做了太監。我恨不得將他斬成肉醬,丟在池塘里喂王八。」他知道越是說的慷慨激昂,活命的機會越大。

大廳上眾人你瞧我,我瞧你,都感驚異。

祁彪清問道:「你做太監做了多久?」韋小寶道:「什麼多久?半年也還不到。我原是揚州人,卻給他捉到北京來了。辣塊媽媽的,臭鰲拜死了也要上刀山,下油鍋,滾釘板,穿骨頭的賊鰲拜。」一連串揚州罵人的言語衝口而出。一個中年漢子點頭道:「他倒真是揚州人。」他說的也是揚州口音。

韋小寶道:「阿叔,咱們揚州人,給滿韃子殺得可慘了,一連殺了十天,從朝到晚不停,我爺爺、奶奶、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四奶奶,沒一個不給韃子殺了。滿州鬼從東門殺到西門,從南門殺到北門,都是這鰲拜下的命令。我...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記起聽人所說「揚州十日」大屠殺的慘事,越說越真。眾人聽得聳然動容,連連點頭。

關安基道:「怪不得,怪不得!」韋小寶道:「不但我爺爺、奶奶,連我爹爹也讓鰲拜給一起殺了。」祁彪清道:「可憐,可憐。」崔瞎子問道:「你今年幾歲啦?」韋小寶道:「十三四歲。」崔瞎子道:「揚州大屠殺,已有二十多年,怎麼你爹爹也會給鰲拜殺了?」韋小寶一想不對,撒謊說溜了嘴,隨口道:「我怎麼知道?那時我又沒生出來,那是我媽說的。」崔瞎子道:「就算是遺腹子,那也不成啊。」祁彪清道:「崔兄弟,你這話可不對了。這小兄弟只說他爹爹給鰲拜殺了,並沒說是『揚州十日』那一役中殺的。鰲拜做大官,一直做到現在,哪一年不殺人?咱們尹香墳給鰲拜害死,也不過是兩年多前的事。」崔瞎子點前道:「是,是!」賈老六忽問:「小……朋友,你說鰲拜殺了無數英雄好漢,又關你什麼事?」韋小寶道:「怎麼不關我事?我有一個好朋友,就給鰲拜捉到清宮之中害死了。我和他是一起給捉進去的。」眾人齊問:「是誰,是誰?」韋小寶道:「這人江湖上大大有名,那便是茅十八!」十幾個人一齊「哦」的一聲。賈老六道:「茅十八是你朋友?可他沒有死啊。」韋小寶喜道:「他沒有死?那當真好!賈老六,你在揚州罵鹽梟,茅十八為了你跟人打架,我還幫著他打呢。」賈老六搔了搔頭,道:「可真有這回事。」關安基道:「很好!這個小朋友到底是敵是友,事關重大。老六,你帶幾位兄弟,去將茅十八請來,認一認人。」賈老六應道:「是!」轉身出廳。祁彪清拉過一張椅子,道:「小兄弟,請坐!」韋小寶老實不客氣,就坐下來。跟著有人送上一碗面,一杯茶。韋小寶原是餓得狠了,吃了個乾淨。關安基、祁彪清,還有那個人人叫他「李大哥」的李力世陪著他閑談,言語中頗為客氣,其實在盤問他的身世和經過遭遇。韋小寶也不隱瞞,偶然吹幾句牛,罵幾句鰲拜,還是將如何幫著康熙皇帝擒拿鰲拜等一一說了,只是跟海老公學武、康熙親自出刀子動手等事卻不提及。關安基等原已聽說,鰲拜是為小皇帝及一群小太監所擒,聽韋小寶說來活龍活現,多半不假。關安基嘆道:「鰲拜號稱滿洲第一勇士,不但為你所殺,而且也曾為你所擒,那也真是天數了。」閑談了半個時辰,關安基、李力世、祁彪清等人都是閱歷極富的老江湖,雖覺韋小寶言語有些浮滑,但大關節處卻毫不含糊。忽聽得腳步聲響,廳門推開,兩條大漢抬了一個擔架進來,賈老六跟在後面說道:「姊夫,茅十八請來啦!」

韋小寶跳起身來,只見茅十八躺在擔架之上,雙頰瘦削,眼眶深陷,容色十分憔悴,問道:「你……你生病嗎?」

茅十八給賈老六抬了來,只知天地會青木堂有大事相商,不知何事,陡然間見到了韋小寶,大喜若狂,叫道:「小寶……你……你也逃出來啦,那可好極了。我……我這些時候老是想著你,只盼傷愈之後,到皇宮救你出去。這...這真好!」他這幾句話一說,眾人心中本來還存著三分疑慮的,霎時之間一掃而空。這小太監果然是茅十八的朋友,一起被擄入清宮之中。茅十八雖然並非天地會的會友,但在江湖上也頗有名聲,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近年來又為清廷緝捕,乃是眾所周知之事。韋小寶既是他的朋友,自然不會真是清宮中的太監,又見茅十八說話之時,真情流露,顯然與小孩子交情極好。

韋小寶道:「茅大哥,你……你受了傷?」茅十八嘆了口氣,道:「唉,那晚從宮中逃出來,將到宮門之外,終於遇上了侍衛,我以一敵五,殺了二人,自己也給砍了兩刀,拚命的逃出宮門。宮中又有侍衛追出,本來是逃不了的,幸好天地會的朋友援手,才救了我性命。你也是天地會好朋友們救出來的嗎?」關安基等登時神色尷尬,覺得這件事實在做得不大漂亮。哪知韋小寶道:「正是,那老太監逼著我做小太監,直到今日,才逃出來,幸好碰上了天地會的這些...這些爺們。」

天地會群豪都暗暗吁了口氣,覺得韋小寶如此說法,顧全了他們臉面,心中暗暗感激,這人年紀雖小,卻很夠朋友。當下賈老六招呼茅十八和韋小寶二人到廂房休息,青木堂群雄自在廳上繼續會商大事。茅十八傷得極重,雖然已養了好幾個月傷,仍是身子極弱,剛才抬來時途中又顛簸了一會,傷口疼痛,精神疲乏,想要說話,卻無力氣。

韋小寶心想:「不管怎樣,他們總不會殺我了。」心情一寬,蜷縮在一張太師椅中便睡著了。睡到後來,覺得有人將他抱起,放到床上,蓋上了被子。

次晨醒轉,有一名漢子送上洗臉水,清茶,一大碗大肉面。韋小寶心想:「招呼老子越來越好,居然拿我當大老爺看待了。」但見廂房外站著兩個漢子,窗外也站著兩名漢子,雖然假裝晃來晃去,無所事事,但顯然是奉命監視,生怕自己逃了。韋小寶又有點擔心起來,尋思:「要是真當我大客人相待,為什麼又派這四名漢子守住我?」童心忽起:「哼,要守住韋小寶,恐怕也不這麼容易,我偏偏溜出去逛逛,瞧你這四個蠢才怎奈何得了我?」看明周遭情勢,已有了計較,當即伸手手用力推開向東的一扇窗。窗聲一響,四名漢子同時向窗子望去,他一引開四人視線,猛力將廂房門向內一拉,立即一骨碌鑽入床底。

四名漢子聽到門聲,立即回頭,只見兩扇門已經打開,兀自不住晃動,都大吃一驚。這四人正是奉命監視韋小福的,突見房門已開,第一個念頭便是他已經逃了,四個人齊叫:「啊喲!」沖入廂房,但見茅十八在床上睡得甚熟,韋小寶果然已不知去向。一人叫道:「這孩子逃去不遠,快分頭追截,我去稟告上頭。」其餘三人應道:「是!」急衝出房,其中二人躍上了屋頂。

韋小寶咳嗽了一聲,從床底下大模大樣的走了出來,便向外走去,來到大廳之中。

一推開門,只見關安基和李力世並排而坐,我名奉命監視他的漢子正在氣急敗壞的稟報:「這……這小孩兒忽然逃……逃走了,不知到……到了哪裡……」話未說完,突然見到韋小寶出現,那人「啊」的一聲,瞪大了雙眼,奇怪行說不出話來。

韋小寶伸了個懶腰,說道:「李大哥,關夫子,你二位好!」關安基和李力世對望了一眼,向那人道:「下去!沒半點用!」隨即向韋小寶笑道:「請坐,昨晚睡得好罷?」韋小寶笑嘻嘻的坐了下來,道:「很好,很好!」

大廳長窗突然推開,兩人沖了進來,一人叫道:「關夫子,那……那小孩不知逃到什麼地……」忽然見到韋小寶坐著,驚道:「咦!他……他……」韋小寶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們這四條漢子,太也沒用,連個小孩子也看不住。我如想逃走,早就逃了。」另一人傻頭傻腦,問道:「你怎麼走出來的?怎麼我眼睛一花,人影也沒瞧見,你就已經逃了。」韋小寶笑道:「我會隱身法,這法兒可以能傳你。」關安基皺眉揮手,向那兩人道:「下去罷!」那傻頭傻腦之人兀自在問:「當真有隱身法?怪不得,怪不得。」李力世道:「小兄弟年紀輕輕,聰明機警,令人好生佩服。」

忽聽得遠處蹄聲隱隱,有一大群人騎馬奔來,關安基和李力世同時站起。李力世低聲道:「韃子官兵?」關安基點點頭,伸指入口,噓噓噓吹了三聲,五個人奔入廳來。關安基道:「大伙兒預備!叫賈老六領人保護茅十八爺。韃子官兵如是大隊到來,不可接戰,便照以前的法子分頭退卻。」五人答應了,出去傳令,四下里天地會眾人齊起。關安基道:「小兄弟,你跟著我好了。」

忽有一人疾衝進廳,大聲道:「總舵主駕到!」關安基和李力世齊聲道:「什麼?」那人道:「總舵主率同五堂香主,騎了馬正往這兒來。」關李二人大喜,齊聲問道:「你怎知道?」那人道:「屬下在道上遇到總舵主親口吩咐,命屬下先來通知。」

關安基見他跑得氣喘吁吁,點頭道:「好,你下去歇歇。」又吹口哨傳人進來,吩咐道:「不是韃子官兵,是總舵主駕臨!大伙兒一齊出門迎接。」

消息一傳出,滿屋子都轟動起來。關安基拉著韋小寶的手,道:「小兄弟,本會總舵主駕到,咱們一齊去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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