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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記 第二十四回 愛河縱涸須千劫 苦海難量為一慈(2)- 鹿鼎記

韋小寶大聲叫道:「聖上仁慈英明,有好生之德,你們只須擒拿反賊,不可多傷人命。因為皇上鳥生魚湯,不是差勁的皇帝。」一眾侍衛,親兵齊聲答應。「堯舜禹湯」四字,康熙雖曾簡略解說過,韋小寶卻也難以明白,總之知道「鳥生魚湯」這碗湯是大大的好湯,卻是叫給老皇帝聽的,心想今日老小皇帝父子相會,多拍老皇帝馬屁,比之拍小皇帝馬屁更為靈驗有效。

他轉身走到行痴跟前,說道:「三位大師,咱們身上衣服不倫不類,且到前面金閣寺去換過衣衫,找個清靜的所在休息,免得這些閑人打擾了三位清修。」行痴點頭稱是。

一行人又行了數里,來到金閣寺中。韋小寶一進寺門,便取出一千兩銀票,交給住持,說道:「暫借寶剎休息,一切不可多問。問一句,扣十兩銀子。一句不問,這一千兩銀子都是香金。如果問了一百零一句,你倒找我十兩,不折不扣,童叟無欺。」

那住持查德臣金,又驚又喜,當即諾諾連聲,問道:「師兄要……」話到口邊,突然一怔,忙改口道:「……要喝杯茶了。」匆匆入內端茶。他本來想問「師兄要不要喝茶?」總算尚有急智,臨時改口,省下十兩銀子。

韋小寶出寺暗傳號令,命百餘名御前侍衛在金閣寺四周守衛,又差兩名侍衛去奏報皇上:「奴才韋小寶職責重大,不敢擅離,在金閣寺候駕。」

一名侍衛道:「啟稟韋副總管:咱們做臣子的,該當前去叩見皇帝才是,不能等皇上過來見你。」韋小寶雙手一攤,笑道:「沒法子。這一次只好壞一壞規矩了。」兩位侍衛答應了,轉過身來,都伸了伸舌頭,心道:「好大的膽子,連性命也不要了。」當即奔去奏報。

眾僧換過衣衫,坐下休息,只聽得山上殺聲大震,侍衛親兵已在圍捕喇嘛。擾攘良久,聲音漸歇。又過了半個多時辰,突然間萬籟俱寂,但聞數十人的腳步聲自遠而近,來到寺外而止。跟著靴聲橐橐,一群人走進寺來。

韋小寶心想:「小皇帝到了。」拔出匕首,執在手中,守在行痴的禪房之外,臉上自是擺出一副忠心護主,萬死不辭的模樣,單以外表而論,行顛的忠義勇烈,那是遠遠不如了。

腳步聲自外而內,十餘名身穿便裝的侍衛快步過來,手提著燈籠,站在兩旁。一名侍衛低聲喝道:「快收起刀子。」韋小寶退了幾步,以背靠門,橫劍當胸,大有「一夫當關,萬無莫入」之概,喝道:「禪房裡眾位大師正在休息,誰都不可過來羅皂。」只見一位身穿藍袍的少年走了過來,正是康熙。

韋小寶這才還劍入鞘,搶上叩頭,低聲道:「皇上大喜。老……老法師在裡面。」


康熙顫聲道:「你給我……給我通報。」轉身揮手道:「你們都出去!」

待眾侍衛退出後,韋小寶在禪房門上輕擊兩下,說道:「晦明求見。」過了好一會兒,內無應聲。康熙忍不住搶上一步,在門上敲了兩下。韋小寶搖搖手,示意不可說話,康熙將已到口邊的「父皇」一聲叫喚強行忍住。

又過良久,只聽得行顛說道:「方丈大師,我師兄精神睏倦,恕不相見。他身入空門,塵緣已了,請你轉告外人,不要妨他清修。」韋小寶道:「是,是,請你開門,只見一觀便是。」行顛道:「我師兄之意,此處是金閣寺,大家是客,不奉方丈法旨,還盼莫怪。」

韋小寶轉頭向康熙瞧去,見他神色凄慘,心想:「你說我在這裡不是方丈,不能叫你開門,那麼我去要本寺方丈來叫門,也容易得緊。」正想轉身去叫方丈,康熙已自忍耐不住,突然放聲大哭。

韋小寶心想:「若要本寺方丈來叫開了門,倒有逼迫老皇爺之意,倒還是軟求的好。」雙手在胸口猛捶數下,跟著也大哭起來,一面乾號,一面叫道:「我在這世上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孤苦人伶仃,沒人疼我。做人還有什麼樂趣?一如一頭撞死了倒還乾淨。」假哭是他自幼熟習的拿手本事,叫得幾聲,眼淚便傾瀉而出,哭得悲切異常。

康熙聽得他大哭,初時不禁一愕,跟著又哭了起來。

只聽得呀的一聲,禪房門開了。行顛站在門口,說道:「請小施主進來。」

康熙悲喜交集,直衝進房,抱住行痴雙腳,放聲大哭。

行痴輕輕換摸他頭,說道:「痴兒,痴兒。」眼淚也滾滾而下。

玉林和行顛低頭走出禪房,反手帶上了門,對站在門外的韋小寶瞧也不瞧,徑行出外。行顛覺得太過無禮,心中又對他感激,走了十幾步後,回頭叫了聲:「方丈。」

韋小寶正在凝神傾聽禪房內行痴和康熙父子二人有何說話,對行顛也沒理會,只聽得康熙哭著叫道:「父皇,這可想死孩兒了。」行痴輕聲說了幾句,隔著房門使聽不清楚。其後康熙止了哭聲,兩人說話都是極輕,韋小寶一句也聽不見。他雖然好奇,卻也不敢將房門推開一線,側耳去聽,只得站在門外等候。

過了好一會兒,隱約聽到康熙提到「端敬皇后」四字,韋小寶心道:「上次老皇爺叫我轉告小皇爺,不可難為了老婊子,我捺下了這句話沒說,不知老皇爺現下是否回心轉意?」

再過了一會,聽得行痴說道:「今日你我一會,已是非份,誤我修為不小。此後可不能再來了。」康熙沒有作聲。行痴又道:「你派人侍奉我,雖是你的一番孝心,可是出家人歷練魔劫,乃是應有之義,侍奉我太過周到,也是不宜……」兩人又說了一會,只聽行痴道:「你這就去罷,好好保重身子,愛惜百姓,便是向我盡教了。」康熙似乎戀戀不捨,不肯便走。

終於聽到腳步聲響,走向門邊,韋小寶急忙退後幾步,眼望庭中。

呀的一聲,房門打開,行痴攜著康熙的手走出門外。父子兩人對望片刻,康熙牢牢握住父親的手。行痴道:「你很好,比我好得多。我很放心。你也放心!」輕輕掙脫了他手,退入房內,關上了門。又過了片刻,喀的一響,已上一閂。

康熙撲在門上,嗚咽不止。韋小寶站在旁邊,陪著他流淚。康熙哭了一會,料想父親再不會開門,卻也不肯就此便去,拉了韋小寶的手,和他並肩在庭前階石之上,取出手帕,試了眼淚,抬頭望著天上白雲,出了一會神,說道:「小桂子,父皇說你很好,不過不要你服侍了。父皇說臣子們護持得太周倒,倒令他老人家不像是出家人了。」說到「出家人」三字,眼淚又流了下來。

韋小寶聽說老皇爺不再要他服侍,開心之極,臉上卻不敢露出絲毫喜色。也不敢顯得太過「忠」字當頭,奮不顧身,以免又生後患,說道:「想害老皇爺的人很多,皇上總得想個法子,暗中妥為保護才是。」

康熙道:「那是一定要的。那些惡喇嘛,哼,他奶奶,到底有什麼陰謀詭計?」他本來只會說一句「他媽的」,數月不見,卻多了一句「他奶奶的」。韋小寶道:「師父,你又多了一句罵人的話。」康熙臉上露出一絲微笑,道:「是我妹子侍衛們那裡學來的。她和太后都跟著上了山……」臉色一沉,道:「父皇不想見她們。」韋小寶點了點頭。

康熙道:「那些喇嘛自然是想劫持父皇,企圖挾制於我,叫我事事聽他們的話。哼,哪有這麼容易?小桂子,你很好,這一次救了父皇,功勞不小。」

韋小寶道:「皇上神機妙算,早就料到,派奴才到這裡做和尚,本來就是為了做這件事。奴才也沒什麼功勞,皇上不論差誰來辦,誰都能辦的。」

康熙道:「那也不然。父皇說你能體會他的意思,不傷一人而得脫危難。」韋小寶道:「奴才見老皇爺要點火自焚,說什麼捨身消業,可真把我嚇得魂靈出竅,屁滾尿流。」康熙驚道:「什麼點火自焚?捨身消業?」韋小寶加油添醋的說了經過,只把康熙聽得出了一身冷汗。韋小寶道:「只是奴才情急之下,將老皇爺淋了一身冷水,那可大大的不敬了。」康熙道:「你是護主心切,很好,很好。」

他沉默半晌,回頭向禪房門看了一眼,說道:「老皇爺吩咐我愛惜百姓,永不加賦。這句話你先前也傳過給我了,這一次老皇爺又親口叮囑,我自然是永不敢忘。」韋小寶問道:「永不加賦是什麼東西?」康熙微微一笑,道:「賦就是賦稅。明朝那些皇帝窮奢極欲,用兵打仗,錢不夠用了,就下旨命老百姓多繳賦稅。明朝的官兒又貪污的厲害,皇帝要加賦一千萬兩,大小官兒至少多刮二千萬兩。百姓本來窮得很了,朝廷今年加賦,明年加稅,百姓哪裡不家飯吃?田裡收成的穀子麥子,都讓做官的拿了去,老百姓眼看全家要餓死,只好起來造反。這叫做官逼民反。」

韋小寶點頭道:「我明白了,原來明朝百姓造反,倒是做皇帝,做官的不好。」康熙道:「可不是嗎?明朝祟禎年間,普天下百姓都沒飯吃,所以東也反、西也反。殺平了河南的,陝西的又反;鎮壓了山西的,四川的又反。這些窮人東流西竄,也不過是為活命。明朝亡在這些窮人手裡,他們漢人說是流冠作亂。其實什麼亂民流寇,都是給朝廷逼出來的。」韋小寶道:「原來如此。老皇爺要皇上永加賦,天下就沒有流寇了。皇上鳥生魚湯,鐵桶似的江山,萬歲萬歲萬萬歲。」康熙道:「堯舜禹湯,談何容易?不過我們滿洲人來做中國皇帝,總得要強過明朝那些無道昏君,才對得起天下百姓。」

韋小寶心想:「天地會、沐王府的人,說到滿清韃子占我漢人江山,沒一個不恨得牙痒痒的。小皇帝卻說明朝的皇帝不好,倒還是他韃子皇帝好。那也不希奇,一個人自稱自贊,總是有的。」

康熙又道:「父皇跟我說,這幾年來他靜修參禪,想到我們滿洲人昔年的所作所為,常常慚愧得汗流浹背。明朝祟禎是給流冠李自成逼死的,吳三桂來向我們大清借兵,打敗了李自成,給明朝皇帝報了大仇。可是漢人百姓非但不感激大清,反而拿咱們看作仇人,你說是什麼緣故?」韋小寶道:「想是他們胡塗。本來天下胡塗人多,聰明人少,又或者是他們忘恩負人。」康熙道:「那倒不然。漢人說我們胡虜,是外族人,佔了他們花花的江山。清兵入關之後,到處殺人放火,害死了無數百姓,那也令他們恨咱們滿洲人入骨。」

韋小寶本是漢人,康熙賜他作了正黃旗滿洲人,跟他說起來,便「咱們、咱們」的,當他便是滿洲人一般。其實說到國家大事,韋小寶什麼都不懂。只是康熙甫與父親相會,心中激動,想到父皇的諄諄叮囑,便跟這個小親信講論起來。

韋小寶道:「奴才在揚州之時,也聽人說過從前清兵殺人的慘事。」

康熙嘆了口氣,道:「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殺人不計其數,那是我們大清所做下的大大惡事。我要下旨免了揚州和嘉定三年錢糧。」

韋小寶心想:「揚州人三年不用交錢糧,大家口袋裡有錢,麗春院的生意,可要大大興旺了。怎生想個法子,叫小皇帝派我去揚州辦事?我叫媽媽不用做婊子了,自己開他三家妓院,老子做老闆,再來做莊,大賭十日,也來個『揚州十日』。然後帶了大批銀兩,去嘉定賭他媽的三次,這叫做『嘉定三賭』。」又想:「老皇爺和皇上都說嘉定三賭殺人太多,是件大大的慘事,為什麼賭三次錢,便殺不少人?不知嘉定在什麼地方。這地方的人賭錢本事厲害,倒須小心在意。」

康熙問道:「小桂子,你說好不好?」韋小寶忙道:「好,好極了,這樣一來,大家有飯吃,有錢……誰也不會造反了。」話到口邊,硬生生把「有錢賭」的「賭」字縮住了。

康熙道:「雖然大家有飯吃,有錢使,卻也未必沒人造反。你出京之時,叫侍衛們送了一個人來,說是王屋山的逆賊,我已親自問過他幾次。」韋小寶心中一驚,忙站起身來,說道:「皇上吩咐奴才不可多管閑事,以後再也不敢了。」康熙道:「你坐下,這件事辦得很好,那也不是閑事,今後還得大大的多管。」韋小寶道:「是,是。」心下莫名其妙。

康熙低聲道:「我命侍衛傳旨斥你,乃是掩人耳目,別讓反賊有了防備。」

韋小寶大喜,縱身一跳,這才坐下,低聲道:「奴才明白了。原來皇上怕吳三桂這反賊驚覺。」康熙道:「吳三桂是否想造反,現下還拿不定,不過他早有不臣之心,欺我年幼,不把我放在眼裡。」韋小寶道:「皇上使點兒小小手段出來,教他知道厲害。吳三桂他奶奶的,有什麼了不起?皇上伸個小指頭兒,就殺他一個橫掃千軍,高山流水。」

康熙微笑道:「這兩句成語用得不好,該說伸個小指頭兒,就橫掃千軍,殺他一個流花滾水。」韋小寶道:「是,是,是。奴才做了好幾個月和尚,學問半點也沒長進,以後常常服侍皇上,用起成語來就橫掃千軍,讓人家聽得落花流水。」

康熙忍不住哈哈一笑,鬱抑稍減,低聲道:「吳三桂這廝善能用兵,手下猛將精兵,著實不少,倘若真的造反,和福建耿精忠、廣東尚可喜三藩連兵,倒也棘手得很。咱們只能慢慢來,須得謀定而後動,一動手就得叫他奶奶的吳三桂落花流水,屁滾尿流。」

康熙勤奮好學,每日躬親政務之餘,由翰林學士侍講、侍讀經書詩文,只是詩云子曰讀得多了,突然說幾句「他奶奶的」,「屁滾尿流」,倒也頗有調劑之樂。他今日見到父親,本是又喜又悲,但親近不到半個時辰,便被摒諸門外,不知今後是否再能相見,深感凄傷,幸得韋小寶出言相趣,稍解愁懷,又談到了除逆定亂的大事,更激發了胸中雄心。

他站起身來,在庭中取了四塊石頭,排列在地,說道:「漢軍四王,東邊的、南邊的、西邊的,要分了開來,不能他們聯在一起。定南王孔有德這傢伙幸好死了,只留下一個女兒,倒容易對付。」說著輕輕一腳,踢開石頭,說道:「耿精忠有勇無謀,不足為慮,只須不讓他和台灣鄭氏聯盟便是。」一腳又踢開一塊石頭,說道:「尚可喜父子不和,兩個兒子勢同水火,自相傾軋,料他無能為力。」將第三塊石頭也踢開了,只留下最大的一塊石頭,對住了怔怔出神。

韋小寶問道:「皇上,這是吳三桂?」康熙點點頭,韋小寶罵道:「這奸賊,自己老不死,卻累得我萬歲爺為你大傷腦筋。皇上,你在他身上拉一泡尿。」

康熙哈哈大笑,童心大起,當真拉開褲子,便在石頭上撒尿,笑道:「你也來。」韋小寶大笑,也在石頭上撒尿,笑道:「這一回書,叫做『萬歲爺高山流水,小桂子……小桂子……』」心想「橫掃千軍」這四字用在這裡不妥,突然想起說書先生說三國故事,有一回書叫作「關雲長水淹七軍」,便道:「小桂子淹七軍。」

康熙更是好笑,縛好褲子,笑道:「哪一日咱們捉到這臭賊,便當真在他身上撒尿。」

康熙坐回階石,只聽得廟外腳步聲甚響,雖然無人喧嘩,顯是已有不少人聚集在外,韋小寶道:「看來他們已把那些惡喇嘛都捉了來。皇上真是洪福齊天,湊巧之極,剛好這時候趕到,把這些惡喇嘛一網打盡。」康熙道:「那倒不是湊巧,我得到你的密報,派人查察,得訊之後,急速趕來,卻已慢了一步,讓這些惡喇嘛驚動了聖駕。若不是你機靈,我可終身遺恨無窮,罪不可逭了。」韋小寶奇道:「奴才沒給給您什麼密報啊。」

康熙道:「我派侍衛到少林寺傳旨,他們說見到一個蒙古王子,幾個喇嘛,又有幾名武官。是不是?」韋小寶道:「是啊。」康熙道:「你吩咐他們暗中查察,這幾人辦事倒也得力,一查之下,便查到那蒙古王子叫作葛爾丹。那武官叫馬寶,是吳三桂那廝手下的總兵。他們和喇嘛勾結謀叛,意欲不利於父皇。」

韋小寶一拍大腿,說道:「原來如此!奴才見他們鬼鬼祟祟,不是好人,倒不知竟是吳三桂的部下。」其實那些人的姓名來歷,他早已得知,要趙齊賢等查察,意在追尋那綠衣女郎的,順便誣陷吳三桂,想不到竟會引得小皇帝趕上五台山來。

康熙道:「這三伙人後來分了手。侍衛張康年跟蹤喇嘛,聽到他們大集人手,要到五台山來捉拿一位重要人物。他不知事情重大,又跟了好幾天,這才回京奏我。我一聽之下,豈不有急?當即火速啟程,只是皇帝出京,羅里羅索的儀式一大套,我雖下旨一切從簡,還是遲到了一天。」

韋小寶道:「吳三桂這反賊如此大膽,竟敢派遣數千喇嘛,前來得罪老皇爺,那……那不是公然造反么?」康熙噓了一聲,道:「小聲!我只知他手下總兵和這些喇嘛結伴同行。他是否就此造反,現下還不能確知。」韋小寶道:「一定反!一定反!如果他是好人,怎會差遣手下大將,去和這些惡喇嘛暗害老皇爺?」

康熙道:「他自然不是好人。」心下沉吟,緩緩的道:「不過我年紀還小,行軍打仗,還不是他的對手,最好咱們再等幾年,等我再長大些,等他又老了些。那時再動手,就可操必勝。小桂子,你不必性急,多過一天,對咱們就多一分好處,對他便多一分壞處。」

韋小寶急道:「倘若他老得死了,豈不便宜了他?」康熙微笑道:「那是他的運氣。」頓了頓,說道:「父皇剛才叮囑我,能夠不用兵打仗,那是最好,一打上仗,不論勝敗,兵卒死傷,那是不用說了,天下百姓便不知要受多少苦楚。因此吳三桂如果乘早死了,等不到我去動手,雖然不大好玩……」他微微一頓,韋小寶介面道:「簡直大大的不好玩。」康熙一笑,道:「對於百姓兵卒,卻是一件大好事。小桂子,你想玩,幾時我帶你去遼東打黑熊,打老虎。」韋小寶大喜,叫道:「妙極,妙極!」

康熙望著禪房,輕輕的道:「我六歲那年,父皇就曾帶我去遼東打圍,現今……」慢慢的走到門邊,手撫木門,泫然欲涕。過了一地,跪倒在地,拜了幾拜,低聲道:「父皇保重,孩兒去了。」韋小寶跟著跪拜。

康熙走到大雄寶殿,康親王傑書帶著驍騎營都統察爾珠、御前侍衛總管多隆,以及索額圖等隨駕大臣,前鋒營都統,護軍營都統都候在殿中,見皇帝出來,跪下參見。群臣站起,偷眼見小皇帝眼圈甚紅,均感詫異。皇帝年紀雖小,但識見卓越,處事明斷,朝中大臣都對他敬畏日增,不敢稍存輕他年幼之心。小皇帝居然會哭,倒是一件奇事。又見韋小寶臉上也有淚痕,均想:「定是韋小寶這小傢伙逗得皇上哭了,兩個少年,不知搞些什麼玩意兒。」順治在五台山出家,康熙瞞得極緊,縱是至親的妹子建寧公主也不讓知道,群臣自然更加不知。

康親王上前奏道:「啟奏皇上:查得有數千名喇嘛,在清涼寺外羅里羅蘇爭鬧,不知何故,現下俱已擒獲在此,候旨發落。」康熙點點頭,道:「把為首的帶上來。」

察爾珠押上三名老喇嘛,都帶上了足鐐手銬。三名喇嘛不知康熙是當今皇帝,神態倔強,嘰哩咕嚕的說個不休。康熙突然嘰哩咕嚕的也說了起來,群臣都吃了一驚,誰都不知皇上居然會說藏語。其實這些喇嘛是蒙古喇嘛,並非來自西藏,康熙和他們說的是蒙古話。說了一會,三名喇嘛俯首不語,似乎已經屈服。康熙道:「帶他們到旁邊房裡去,朕要密審。」多隆道:「是。」將三人拉入殿旁一間經房。

康熙向韋小寶招招手,兩人走入經房。韋小寶反手帶上了房門,拔出匕首,在三名喇嘛眼睛、喉頭、鼻孔、耳朵各處不住比劃。康熙用蒙古語大聲問了幾句,一名最老的喇嘛神態恭順,一一回答。兩人一問一答,說了良久。韋小形容詞一聽康熙聲音大了起來,稍有怒色,便出匕首威嚇,若康熙神色溫和,他就笑嘻嘻的站在一旁,向喇嘛點頭鼓勵。

康熙盤問了大半個時辰,才命侍衛將三名喇嘛帶出,叫韋小寶關上了門,沉吟道:「這可奇怪了。」韋小寶不敢打斷他思路,站在一旁不語。

康熙又想了一會,問道:「小桂子,父皇在這裡出家,這事有幾個人知道?」韋小寶道:「除了皇上和奴才之外,知道這事的有老皇爺的師父玉林大師,他師弟行顛大師。本來有個太監海大富,他已經死了。清涼寺原來的住持澄光大師似乎並不知道詳情,只知老皇爺是一位有來頭的人物。除此之外,只有老……老……那個太后了。」

康熙點頭道:「不錯,知道此事的,世上連父皇在內,再加我和你,也不過六人。可是我剛才盤問那蒙古喇嘛,他說是奉了西藏拉薩達賴活佛之命,到清涼寺來一位和尚去西藏。我細細盤問,清涼寺中那位和尚是何等人物。他最後說,好像這位大和尚懂得密宗的許多陀羅尼咒語,活佛要他去傳授密咒,好光大佛法。這自然是胡說八道,不過瞧他樣子,也不是說謊,多半人家這樣騙他,他就信以為真。」

韋小寶道:「是,那西藏活佛是否知道老皇爺的身份,現下難以明白,不過那個挑拔活佛,前來冒犯老皇爺的人,恐怕……恐怕多半知道內情。」康熙點了點頭。韋小寶突然害怕起來,說道:「皇上,奴才可的的確確守口如……如什麼的,知道事關重大,連做夢也沒泄漏過半句。」康熙道:「你不會說,我是信得過的。玉林和行顛兩位自然也不會說。少林寺晦聰方丈和澄光大師就算猜到了一些,他們是有德高僧,決不會向人吐露,算來算去,只有那……那老……老賤人了。」韋小寶道:「對!對!一定是這老……老……」

康熙沉吟道:「她在慈寧宮中,暗藏假扮宮女的男人,那是我親眼所見。她當然擔心事情敗露。她殺害端敬皇后,父皇恨之入骨,父皇雖然出了家,還是派遣海大富回宮去查察此事。你知道其中詳情,又在我身邊。哼,這老賤人哪裡睡得著覺?她非下手害了父皇不可。只有謀害了父皇,謀害了我,再殺了你,她才得平安。」

韋小寶心想:「老婊子和神龍教早有勾結,她既知老皇爺未死,一定去稟服了洪教主。看來這些喇嘛來到五台山,還和洪教主有關。」只是自己做了神龍教的白龍使,這事可不能跟皇上提及。康熙見他臉色有異,問道:「怎麼?」韋小寶忙道:「奴才心想……心想……皇上的推想半點不錯,一定是這老……太后說出去的。除她之外,不能更有旁人。」

康熙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咬牙切齒的道:「這賤人害死我親生母后,又害得父皇出了家,令我成為無父無母之人。我……我不將這賤人千刀萬剮,難消心頭之恨。可是……可是父皇偏偏要我不可跟她為難,這卻如何是好?」

韋小寶心想:「老皇爺不許你殺老婊子,可沒不許我殺。就算他不許我殺,老子是方丈,只能我向他下令,不必聽他號令。不過這件事說穿可就不靈了。」說道:「皇上不必煩心。這太后作惡多端,終究不會有好下場。皇上你睜開龍目,張開龍耳,等著就行了。」

康熙何等聰明,已明其意,向他凝視半晌,點一點頭,道:「不錯,這賤人作惡多端,終究不會有好下場。」他在經房中踱來踱去,說道:「眼前之計,須得不讓眾喇嘛再來冒犯父皇。最好咱們派一個可靠的人去做西藏活佛。普天下的喇嘛都歸他管,那時自是更無後患。只不過西藏活佛是投胎轉世的,皇帝派去的只怕不行,怎生想個法子……」

韋小寶聽到這裡,只嚇得魂飛魄散,心道:「我今日假扮小喇嘛,別弄假成了真。皇上金口一出,那就難挽回,可得搶在頭裡。」忙道:「皇上,這西藏活佛,奴才是萬萬不做的。」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你倒機靈,其實做西藏活佛有甚不好?他管的地方比吳三桂的雲南還大,做活佛就是西藏王。」

韋小寶連連搖手,道:「我寧可在你身邊做侍衛,一做活佛,再也難以跟你在一起。西藏王也好,就算是地藏王,我也不做。」這幾句倒不是假話。他和康熙相處日久兩人年歲相若,言談設機,雖然一個是小皇帝,一個是小侍衛,已如好朋友一般。倘若遠遠分開,大家也真都捨不得。

康熙笑道:「地藏王菩薩的名字也亂說得的?」推開房門,走了出來,向察爾珠和多隆道:「你二人辦事得力,朕有賞賜。」察爾珠和多隆大喜,磕頭謝恩。康熙道:「聯祟信佛法,果然這幾年來上體天心,菩薩保佑,國家平安,萬民康樂。韋小玉在這裡作朕替身,代我出家為僧,大大有功。」韋小寶也磕頭謝恩。

康熙道:「現今韋小寶作朕替身為期已滿,隨我回京,輪到察樂珠出家兩年,不過不是做和尚,而是做五台山大喇嘛。你挑選一千名驍騎營的得力軍官軍士,一起跟你做喇嘛。公駐山上十間大喇嘛寺。眾軍出家期間,餉銀加倍發給,另有恩賜。」察爾珠一怔,雖然不大願意,也只好謝恩。

康熙道:「為善若欲人知,便非真善。此事吩咐眾人守口如瓶,不得泄漏,否則軍法從事,不假寬貸。多隆將五台山的眾喇嘛都鎖拿了回京,圈禁起來。派人去告知達賴活佛,說道皇上請這些喇嘛去北京弘揚佛法,明宣教義。過得七八十年,待得佛法昌盛,便送他們回西藏。」他說一句,察爾珠和多隆便應一句。

韋小寶大喜:「老子逃出生天,從此不必做和尚了。」又想:「這些喇嘛再過得七八十年,還有命回家么?他們大膽冒犯老皇爺,皇上寬洪大量,不殺他們的頭。監禁一世,那是大大的便宜了。」

康熙又道:「韋小寶,升你為驍騎正黃旗都統,仍兼御前侍衛副總管。察爾珠,你大喇嘛做得好,回京之後,派你到外省去做提督。」兩人又都謝恩。

韋小寶也不怎樣,心想正都統,副都統反正都是這麼一回事。察爾珠卻十分喜歡,京中大官極多,驍騎營都統不過得皇帝親信,單是驍騎營一營,八旗各有一個都統,便有八個都統,見到親王貝勒,貝子公侯,都得屈膝請安,除了餉銀之外,又沒什麼油水,一放到外省去做提督,那可威風八面,財源廣進了。

其時天已黎明,康熙吩咐去清涼寺拜佛。來到寺外,只見刀槍拋了一地,草間石上濺滿了知漬,可見昨晚擒拿眾喇嘛時一場激戰,著實打得厲害。康熙入寺參拜如來和文殊菩薩,便後山順治參禪的小廟去察看,但見焦木殘磚,小廟早已焚毀一空,康熙暗暗心驚:「倘若父皇昨晚沒逃出,不免便燒在廟中,我……我……」一時不敢往下再想,吩咐索額圖布施白銀二千兩,重修小廟。他知父親不願張大其事,因此銀子也不便多給。

回到大雄寶殿,眾少林僧都過來相見。他們見這位小施主隨從眾多,氣派極大,自必大有來頭,說不定還是親王貝勒之流。群僧雖不趨炎附勢,但他布施巨金,重修小廟,都合十稱謝。澄通等也都看不出,那些假扮香客的隨從之中,有不少人身具武功。

康熙來到父親出家之地,不願便去。說道:「我想在寶剎借住三五天,不知使得么?」韋小寶道:「大施主光降,求之不得……」

突然間砰的一聲巨響,泥沙紛紛而下,大雄寶殿頂上已穿了一洞,白影晃動,一團白色的物事直墮而下,卻是個身穿白衣的僧人,手持長劍,疾向康熙撲去,叫道:「今日為大明天子復仇!」

康熙急忙後退,多隆、察爾珠、康親王等因在皇帝之旁,都未攜帶兵刃大驚之下,都向那人撲去。那人左手衣袖疾揮,一股強勁之極的厲風鼓盪而出,多隆等七八人站立不穩,同時向後摔出。

澄心、澄光等齊叫:「不可傷人。」出手阻攔。那僧人又是袍袖一拂,少林寺澄字輩的僧人各施絕技化開,可是眾僧虎爪手、龍爪手、拈花擒拿手、擒龍功等等,卻也沒能抓住此人。眾僧驚詫之下,都是心念一閃:「天下竟有如此人物!」

那白衣僧更不停留,又挺劍向康熙刺來。康熙背靠佛座供桌,已無可再退。

韋小寶急躍而上,擋在康熙身前,噗的一聲,劍尖刺正他胸口,長劍一彎,竟沒刺入。韋小寶胸口劇痛,他早拔出匕首在手,回手揮去,將敵劍斬為兩截。

那白衣僧一呆。澄觀叫道:「不可傷我師叔!」左掌向他右肩拍落。白衣僧拋去斷劍,反掌擋架。澄觀只覺胸口熱血翻湧,眼前金星亂冒。

白衣僧贊道:「好功夫!」眼見四周高手甚眾,適才這一劍刺不進那小和尚身子,更是大為駭異,當下不敢戀戰,右手一長,已抓住韋小寶領口,突然間身子拔起,從殿頂的破洞竄了出去。這一下去得極快,殿上空有三十門名少林高手,竟沒一人來得及阻擋。

澄心、澄光等急從破洞中跟著竄上,但見後山白影晃動,竟已在十餘丈處,這人輕勁之佳,實是匪夷所思。群僧眼見追趕不上,但本寺方丈被擒,追不上也得追,三十六僧大呼追去,只晃眼之間,那團白色人影已翻過了山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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