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兩下螢幕可以啟動自動閱讀模式
鹿鼎記 第二十回 殘碑日月看仍在 前輩風流許再來(1)- 鹿鼎記

那麗人眼光自西而東的掃過來,臉上笑容不息,緩緩說道:「黑龍門掌門使,今日限期已至,請你將經書繳上來。」她語音又清脆,又嬌媚,動聽之極,伸出左手,攤開手掌。

韋小寶遠遠望去,見那手掌真似白玉雕成一般,心底立時湧起一個念頭:「這女人做老婆倒也不錯。她如到麗春院去做生意,揚州的嫖客全要涌到,將麗春院大門也擠破了。」

左首一名黑衣老者邁上兩上,躬身說道:「啟稟夫人:北京傳來訊息,已查到了四部經書的下落,正在加緊出力,依據教主寶訓的教導,就算性命不要,也要取到,奉呈教主和夫人。」他語音微微發抖,顯是十分害怕。

韋小寶心道:「可惜,可惜,這個標緻的女人,原來竟是洪教主的老婆,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月光光,照毛炕。」

那女人微微一笑,說道:「教主已將日子寬限了三次,黑龍使你總是推三推四,不肯出力,對教主未免太不忠心了罷?」

黑龍使鞠躬更低,說道:「屬下受教主和夫人的大恩,粉身碎骨,也難圖報。實在這事萬分棘手,屬下派到宮裡的六人之中,已有鄧炳春,柳燕二人殉教身亡。還望教主和夫人恩准寬限。」

韋小寶心道:「那肥母豬和假宮女原來是你的下屬。只怕老婊子的職位也沒你大。」

那女子左手抬起,向韋小寶招了招手,笑道:「小弟弟,你過來。」韋小寶嚇了一跳,低聲道:「我?」那女子笑道:「對啦,是叫你。」韋小寶向身旁陸先生和胖頭陀二人各望一眼。陸先生道:「夫人傳呼,上前恭敬行禮。」韋小寶心道:「我偏不恭敬,又待怎地?」可是走上前去,還是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禮,說道:「教主和夫人永享仙福,壽與天齊。」

洪夫人笑道:「這小孩倒乖巧。誰教你在教主之下,加上了『和夫人』三個字?」

韋小寶不知神龍教中教眾向來只說「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一入教後,便將這些話念得熟極而流,誰也不敢增多一字,減少半句。韋小寶眼見這位夫人容貌既美,又是極有權勢,反下拍馬屁不用本錢,隨口便加上了「和夫人」三字,聽她相詢,便道:「教主有夫人相伴,壽與天齊才有趣味,否則過得一兩百年,夫人歸天,教主豈不寂寞得緊?」


洪夫人一聽,笑得猶似花枝亂顫,洪教主也不禁莞爾,手捻長須,點頭微笑。

神龍教中上下人等,一見教主,無不心驚膽戰,誰敢如此信口胡言?先前聽得韋小寶如此說,都代他捏了一把汗,待見教主和夫人神色甚和,才放了心。

洪夫人笑道:「那麼三個字,是你自己想出來加上去的了?」

韋小寶道:「正是,那是非加不可的。那石碣彎彎曲曲的字中,也提到夫人的。」

此言一出,陸先生全身登時如墮入冰窖,自己花了無數心血,才將一篇碑文教了背熟,忽然間他別出心裁,加上夫人的名字,那如何湊得齊字數?這頑童信口開河,勢不免將碑文亂說一通,自己所作文字本已破綻甚多,這一來還不當場敗露?

洪夫人聽了也是一怔,道:「你說石碑上也刻了我的名字?」韋小寶道:「是啊!」他隨口說了「是啊」二字,這才暗叫:「糟糕!她若要背那碑文,其中卻沒說到夫人。」好在洪夫人並不細問,說道:「你姓韋,從北京來的,是不是?」韋小寶道:「是啊。」洪夫人道:「聽胖頭陀說,你在北京見過一個名叫柳燕的胖姑娘,她還教過你武功。」

韋小寶心想:「我跟胖頭陀說的話,除了那部經書之外,他都稟告了教主和夫人,眼下只好死挺到底,反正胖柳燕已經死了,這叫做死無對證。」便道:「正是,這個柳阿姨是我叔叔的好朋友,白天夜裡,時時到我家裡來的。」洪夫人笑吟吟的問道:「她來幹什麼?」

韋小寶道:「跟我叔叔說笑話啊。有時他們還摟住了親嘴,以為我看不到,我可偷偷都瞧見了。」他知道越說得活靈活現,諸般細微曲折的地方都說到了,旁人越是相信。

洪夫人笑道:「你這孩子滑頭得緊。人家親嘴,你也偷看。」轉頭向黑龍使道:「你聽見嗎?小孩子總不會說謊罷?」

韋小寶順著她眼光瞧去,見黑龍使臉色大變,恐懼已達極點,身子發顫,雙膝一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道:「屬下……屬下……督導無方,罪該萬死,求教主和夫人網……網開一面,准屬下將功贖罪。」韋小寶大奇,心想:「我說那肥豬姑娘和我叔叔親嘴,跟這老頭兒又有什麼相干?為什麼要嚇成這個樣子?」

洪夫人微笑道:「將功贖罪?你有什麼功勞?我還道你派去的人,當真忠心了耿耿的在為教主辦事。哪知道在北京,卻在干這些風流勾當。」黑龍使又連連磕頭,額頭上鮮血涔涔而下。韋小寶心下不忍,想說幾句對他有利的言語,一時卻想不出來。

黑龍使膝行而前,叫道:「教主,我跟著你老人家出生入死,雖無功勞,也有苦勞。」洪夫人冷笑道:「你提從前的事幹什麼?你年紀這樣大了,還能給教主辦多少事?黑龍使這職位,早些不幹,豈不快活?」黑龍使抬起頭來,望著洪教主,哀聲道:「教主,你對老部下,老兄弟,真沒半點舊情嗎?」

洪教主臉色木然,淡淡的道:「咱們教里,老朽胡塗之人太多,也該好好整頓一下才是。」他聲音低沉,說來模糊不清。韋小寶自見他以來,首次聽他說話。

突然間數百名少男少女齊聲高呼:「教主寶訓,時刻在心,建功克敵,無事不成。」

黑龍使嘆了口氣,顫巍巍的站起身來,說道:「吐故納新,我們老人,原該死了。」轉過身來,說道:「拿來罷!」

廳口四名黑衣使之前,手中各托一隻木盤,盤上有黃銅圓罩罩住,走到黑龍使之前,將木盤放在地下,迅速轉身退回。廳上眾人不約而同的退了幾步。

黑龍使喃喃的道:「教主寶訓,時刻在心,建功克敵,無事不成,……嘿嘿,有一事不成,便是屬下並不忠心耿耿。」伸手握住銅蓋頂上的結子,向上一提。

盤中一物突然竄起,跟著白光一閃,斜刺里一柄飛刀激飛而至,將那物斬為兩截,掉在盤中,蠕蠕而動,卻是一條五彩斑讕的小蛇。

韋小寶一聲驚呼。廳上眾人也都叫了起來:「哪一個?」「什麼人犯上作亂?」「拿下了!」「哪一個叛徒,膽敢忤逆教主?」

洪夫人突然站起,雙手環抱,隨即連擺三下。只聽得刷刷刷,長劍出鞘之聲大作,數百名少男少女奔上廳來,將五六十名年長教眾團團圍住。這數百名少年青衣歸青衣,白衣歸白衣,毫不混雜,各人占著方位,或六七人,或八九人分別對付一人,長劍分指要害,那數十名年老的頃刻之間便被制住。胖頭陀和陸先生身周,也各有七八人以長劍相對。

一名五十來歲的黑須道人哈哈大笑,說道:「夫人,你操練這陣法,花了好幾個月功夫罷?要對付老兄弟,其實用不著這麼費勁。」站在他身周的是八名紅衣少女,兩名少女長劍前挺,劍尖挺住他心口,喝道:「不得對教主和夫人無禮。」那道人笑道:「夫人,那條五彩神龍,是我無根道人殺的。你要處罰,儘管動手,何必連累旁人?」

洪夫人坐回椅中,微笑道:「你自己認了,再好也沒有。道長,教主待你不薄吧?委你為赤龍門掌門使,那是教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職,你為什麼要反?」無根道人說道:「屬下沒有反。黑龍使張淡月有大功於本教,只因屬下有人辦事不利,夫人便要取他性命,屬下大膽向教主和夫人求情。」洪夫人笑道:「倘若我不答應呢?」

無根道人道:「神龍教雖是教主手創,可是數萬兄弟赴湯蹈火,人人都有功勞。當年起事,共有一千零二十三名老兄弟,到今日有命喪敵手,有的被教主誅戮,剩下來的已不到一百人。屬下求救主開恩,饒了我們幾十個老兄弟的性命,將我們盡數開革出教。教主和夫人見著我們老頭兒討厭,要起用新人,便叫我們老頭兒一起滾蛋罷。」

洪夫人冷笑道:「神龍教創教以來,從沒聽說有人活著出教的。無根道長這麼說,真是異想天開之至。」無根道人道:「這麼說,夫人是不答應了?」洪夫人道:「對不起,本教沒這個規矩。」無根道人哈哈一笑,道:「原來教主和夫人非將我們盡數誅戮不可。」

洪夫人微笑道:「那也不然。老人忠於教主,教主自然仍舊當他好兄弟,決不歧視。我們不問年少年長,只問他對教主是否忠心耿耿,哪一個忠於教主的,舉起手來。」

數百名少年男女一齊舉起左手,被圍的年長眾教也都舉手,連無根道人也都高舉左手,大家同聲道:「忠於教主,決無二心!」韋小寶見大家舉手,也舉起了手。

洪夫人點頭道:「那好得很啊,原來人人忠於教主,連這個新來的小弟弟,雖非本教中人,居然也忠於教主。」韋小寶心道:「我忠於烏龜王巴蛋。」洪夫人道:「大家都忠心,那麼我們這裡一個反賊也沒有了。恐怕有點不對頭吧?得好好查問查問。眾位老兄弟只好暫且委屈一下,都綁了起來。」數百少年男女齊聲應道:「是!」

一名魁梧大漢叫道:「且慢!」洪夫人道:「白龍使,你又有什麼高見?」那大漢道:「高見是沒有,屬下覺得不公平。」洪夫人道:「嘖嘖嘖,你指摘我處事不公平。」那大漢道:「屬下不敢,屬下跟隨教主二十年,凡事勇往直前。我為本教拚命之時,這些小娃娃都還沒生在世上。為什麼他們才對教主忠心,反說我們老兄弟不忠心?」

洪夫人笑吟吟的道:「白龍使這麼說,那是在自己表功了。你是不是說,倘若沒有你白龍使鍾志靈,神龍教就無今日?」

那魁梧大漢鍾志靈道:「神龍教建教,是教主一人之功,大伙兒不過跟著他老人家打天下,有什麼功勞可言,不過……」

洪夫人道:「不過怎樣啊?」鍾志靈道:「不過我們沒有功勞,這些十幾歲的小娃娃更加沒功勞。」洪夫人道:「我不過二十幾歲,那也沒有功勞了?」鍾志靈遲疑半晌,道:「不錯,夫人也沒有功勞。創都教建業,是教主他老人家一人之功。」

洪夫人緩緩的道:「既然大家沒有功勞,殺了你也不算冤枉,是不是?」說到這裡,眼中閃爍過一陣殺氣,臉上神氣仍是嬌媚萬狀。

鍾志靈怒叫:「殺我姓鐘的一人,自然不打緊。就只怕如此殺害忠良,誅戮功臣,神龍教的基業,要毀於夫人一人之手。」

洪夫人道:「很好,很好,唉,我倦得很。」這幾個字說得懶洋洋地,哪知道竟是下令殺人的暗號。站在鍾志靈身周的七名白衣少年一聽,長劍同時挺出,一齊刺入鍾志靈的身子。七劍拔出,他身上射出七股血箭,濺得七名白衣少年衣衫全是鮮血。鍾志靈叫道:「教主,你……好忍心!好……」倒地而死。七名少年退到廊下,行動極是整齊。

教中老兄弟都知白龍使鍾志靈武功甚高,但七劍齊至,竟無絲毫抗禦之力,足見這七名少年為了今日在廳中刺這一劍,事先曾得教主指點,又已不知練了多少遍,實已至了熟極而流的地步,無不心下慄慄。

洪夫人打了個呵欠,左手輕輕按住了櫻桃小口,顯得嬌慵之極。洪教主仍是神色木然,對於鍾志靈被殺,宛如沒有瞧見。洪夫人輕輕的道:「青龍使、黃龍使,你們兩位,覺得白龍使謀叛造反,是不是罪有應得。」

一個細眼尖臉的老者躬身說道:「鍾志靈反叛教主和夫人,處心積慮,屬下十分痛恨,曾向夫人告發了好幾次,夫人總是說,瞧在老兄弟面上,讓他有個悔改的機會。教主和夫人寬宏大量,只盼他改過自新,哪知道這人惡毒無比,實是罪不可赦。如此輕易將他處死,那是萬分便宜了他。教中兄弟,無不感激教主和夫人的恩德。」

韋小寶心道:「這是個馬屁大王。」

洪夫人微微一笑,說道:「黃龍使倒還識得大體。青龍使,你以為怎樣?」

一個五十來歲的高瘦漢子向身旁八名青衣少年怒目而視,斥道:「滾開。教主要殺我,我不會自己動手嗎?」八名少年長劍向前微挺,劍尖碰到了他衣服,那漢子嘿嘿幾聲冷笑,慢慢提起雙手,抓住了自己胸前衣衫,說道:「教主、夫人,當年屬下和赤、白、黑、黃四門掌門使義結兄弟,決心為神龍教賣命,沒想到竟有今日。夫人要殺許某,並不希奇,奇在黃龍使殷大哥貪生怕死,竟說這等卑鄙齷齪的言語,來誣衊自己好兄弟……「

猛聽得嗤的一聲急響,那漢子雙手向外疾分,已將身上長袍扯為兩半,手臂一振之間,兩片長袍橫卷而出,已將八名青衣少年的長劍盪開,青光閃動,手掌中已多了兩柄尺半長的短劍。嗤嗤之聲連響,八名青衣少年胸口中劍,盡數倒地,傷口中鮮血直噴。八人屍身倒在他身旁,圍成一圈,竟排得十分整齊。這幾下手法之快,直如迅雷掩耳。

洪夫人一驚,雙手連拍,二十餘名青衣少年挺劍攔在青龍使身前,又團團將他圍住。

青龍使哈哈大笑,朗聲說道:「夫人,你教出來的這些娃娃,膿包之極。教主要靠這些小傢伙來建功克敵,未免有些不大順手罷?」

七少年刺殺鍾志靈,洪教主猶如視而不見,青龍使刺殺八少年,他似乎無動於衷,穩穩坐在椅中,始終渾不理會。

洪夫人看了丈夫一眼,似乎有些漸愧,嫣然一笑,坐下身來,笑道:「青龍使,你劍法高明得很哪,今日……」

忽聽得嗆啷啷之聲大作,大廳中數百名少年男女手中長劍紛紛落地,眾人大奇之下,眼見眾少年一個個委頓在地,各人隨即只覺頭昏眼花,立足不定。功力稍差的先行摔倒,跟著餘人也搖搖晃晃,倒了下來,頃刻之間,大廳中橫七豎八的倒了一地。

洪夫人驚呼:「為……為什麼……」身子一軟,從竹椅中滑了下來。

青龍使卻昂然挺立,獰笑道:「教主,你殘殺我兄弟,想不到也有今日罷?」兩柄短劍一擊,錚然作聲,踏著地下眾人身子,向洪教主走去。

洪教主哼了一聲,道:「那也未必!」伸手抓住竹椅的靠手,喀喇一聲,拗斷了靠手。

青龍使登時變色,退後兩步,說道:「教主,偌大一個神龍教,弄得支離破碎,到底是誰種下的禍胎,你老人家現在總該明白了罷?」

洪教主「嗯」的一聲,突然從椅上滑下,坐倒地下。青龍使大喜,搶上前去,驀地里呼的一聲,一物挾著一股猛烈之極的勁風,當胸飛來。青龍使右手短劍用力斬出,那物斷為兩截,原來便是洪教主從竹椅上拗下的靠手。他這一擲之勁非同小可,一段竹棍被斬斷,上半截余勢不衰,撲的一所,插入青龍使胸口,撞斷了五六條肋骨,直沒至肺。

青龍使一聲大叫,戛然而止,肺中氣息接不上來,登時啞了。身子晃了兩下,手中兩柄短劍落地,分別插入兩名少年身上。這兩名少年四肢麻軟,難以動彈,神智卻仍清醒,口中也能說話,短劍插身,痛得大叫起來。

數百名少年男女見教主大展神威,擊倒了青龍使,齊聲歡呼。只見洪教主右手撐地,掙扎著要站起身來,但右腿還沒站直,雙膝一軟,倒地滾了幾滾,摔得狼狽不堪。這一來,人人知道教主和自己一樣,也已中毒,盤軟肉酥。教主平素極其莊嚴,在教眾面前連話也不多說一句,笑也不多笑一聲,此刻竟摔得如此丟人,自是全身力道盡失。

大廳上數百人盡數倒地,卻只一人站直了身子。此人本來身材甚矮,可是在數百名卧地不起的人中,不免顯得鶴立雞群。

此人正是韋小寶。他鼻聞到一陣陣淡淡的幽香,只感心曠神怡,全身暖洋洋地,快美難以言宣,眼見一個個人都倒在地下,何以會有此變故,心中全然不解。他呆了一會,伸手去拉胖頭陀,問道:「胖尊者,大家幹什麼?」

胖頭陀奇道:「你……你沒中毒?」韋小寶奇道:「中毒?我……我不知道。」他用力扶起胖頭陀,可是胖頭陀腿上沒半點力氣,又即坐倒。」

陸先生突然問道:「許大哥,你……你使得是什麼毒?」

那青龍使身子搖搖晃晃,猶似喝醉了一般,一手扶住柱子,不住咳嗽,說道:「可惜,可……惜功敗垂成,我……我是不中用了。」

陸先生道:「是『七蟲軟筋散』?是『千里銷魂香』?是……是『化……化血……腐骨粉』?」連說了三種毒藥的名稱,說到「化血腐骨粉」時,聲音顫抖,顯得害怕已極。

青龍使右肺受傷,咳嗽甚劇,答不出話。陸先生道:「韋公子卻怎地沒有中毒?啊,是了!」他突然省悟,這「是了」二字,叫得極響,說道:「你短劍上搽了『百花腹蛇膏』,妙計,妙計。韋公子,請你聞一聞青龍使那柄短劍,是不是劍上有一陣花香?」

韋小寶心想:「劍上有毒,我才不去聞呢。」說道:「就在這裡香得緊呢。」

陸先生臉現喜色,道:「是了,這『百花腹蛇膏』遇到鮮血,便生濃香,本是煉製香料的一門秘法,常人聞了,只有精神舒暢,可是……可是我們住在這靈蛇島上,人人都服慣了『雄黃藥酒』,以避毒蛇,這股香氣一碰到『雄黃藥酒』,那便使人筋骨酥軟,一十二個時辰不解。許大哥,真是妙計。這『百花腹蛇膏』在島上本是禁物,原來你暗中早已有備,你定有三四個月沒喝雄黃藥酒了。」

青龍使坐倒在地,正好坐在兩名少年身上,搖頭說道:「人算不如天算,到頭來還是中了洪安通的毒手。」

幾名少年喝道:「大膽狂徒,你膽敢呼喚教主的聖名。」

青龍使慢慢站起,拾起一柄長劍,一步步向洪教主走去,道:「洪安通的名字叫不得?咳咳……我殺了這惡賊之後……咳咳……這叫不叫得?」數百名少年男女都驚呼起來。

過了一會,只聽得黃龍使蒼老的聲音道:「許兄弟,你去殺了洪安通,大伙兒奉你為神龍教教主。大家快念:咱們奉許教主呈令,忠心不貳。」

大廳上沉默片刻,便有數十人念了起來:「咱們奉許教主號令,忠心不貳。」有些聲音堅決,有些顯得遲疑,頗為參差不齊。

青龍使走得兩步,咳嗽一聲,身子晃幾下,他受傷極重,但勉強掙扎,說什麼要先殺了洪教主。

洪夫人忽然格格一笑,說道:「青龍使,你沒力氣了,你腿上半點力氣也沒了,你胸口鮮血涌了出來,快流光啦。你不成啦。坐下罷,疲倦得很,坐下罷,對了坐下休息一會。你放下長劍,待會兒坐到我身邊來,讓我治好你的傷。對啦,坐倒罷,放下長劍。」越說聲音越是溫柔嬌媚。

青龍使又走得幾步,終於慢慢坐倒,錚的一聲,長劍脫手落地。

黃龍使眼見青龍使再也無力站起,大聲道:「許雪亭,你這奸賊痴心妄想,他媽的要做教主,你撒泡尿自己照照,這副德性像不像。」

赤龍使無根道人喝道:「殷錦,你這卑鄙無恥的小人,見風使舵,東搖西擺。老道手腳一活,第一個便宰了你。」

黃龍使殷錦道:「你狠什麼,我……我……」欲等還口,見青龍使許雪亭搖搖晃晃地又待站起,眼見這場爭鬥不知鹿死誰手,又住了口。

一進廳上數百人的目光,都注視在許雪亭身上。

洪夫人柔聲道:「許大哥,你倦得很了,還是坐下來罷。你瞧著我,我唱個小曲給你聽。你好好歇一歇,以後我天天唱小曲兒給你聽。你瞧我生得好不好看?」

許雪亭唔唔連聲,說道:「你……你好看得很……不過我……我不敢多看……」說著又即坐倒,這一次再也站不起來,但心中雪亮,自己只要一坐不起,殺不了教主,數百人中以教主功力最深厚,身上所中之毒定是他最先解去,那麼一眾老人人人無幸,盡數遭他毒手,說道:「陸……陸先生,我動不了啦,你給想……想……想個法子。」

陸先生道:「韋公子,這教主十分狠毒,等會他身上所中的毒消解,便將大伙兒殺死,連你也活不成。你快去將教主和夫人殺了。」

這幾句話他就是不說,韋小寶也早明白,當下拾起一柄劍,慢慢向教主走去。

陸先生又道:「這洪夫人狐狸精,盡會騙人,你別瞧她的臉,不可望她的眼睛。」

韋小寶道:「是!」挺劍走上幾步。

洪夫人柔聲道:「小兄弟,你說我生得美不美?」聲音中充滿了銷魂蝕骨之意。韋小寶心中一動,轉頭便欲向她瞧去。胖頭陀大喝一聲:「害人精,看不得!」韋小寶一凜,緊緊閉住了眼睛。洪夫人輕笑道:「小兄弟,你瞧啊,向著我,睜開了眼。你瞧,我眼珠子里有你的影子。」

韋小寶一睜眼,見到洪夫人眼波盈盈,全是笑意,不由得心中大盪,隨即舉劍當胸,向著洪教主走去,心道:「你這樣的美人兒,我真捨不得殺,你的老公卻非殺不可。」

忽然左側有個清脆的聲音說道:「韋大哥,殺不得!」

這聲音極熟,韋小寶心頭一震,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一名紅衣少女躺在地下,秀眉俊目,正是小郡主沐劍屏。他大吃一驚,萬想不到竟會在此和她相遇,至於她身穿赤龍門少女的紅衣,反不覺如何驚奇了,忙俯身將她扶起,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沐劍屏不答他的問話,只道:「你……你千萬殺不得教主。」韋小寶奇道:「你投了神龍教?怎……怎麼會?」沐劍屏全身軟得便如沒了骨頭,將頭靠在他肩頭,一張小口剛好湊在他耳邊,低聲道:「你如殺了教主和夫人,我就活不成了。那老頭子恨死了我們,非盡數殺了我們這些少年人不可。」韋小寶道:「我要他們不來害你們,他們會答允的。」沐劍屏急道:「不,不,教主給我們服了毒藥,旁人解不來的。」

韋小寶和她重逢,本已十分歡喜,何況懷中溫香軟玉,耳邊柔聲細語,自是難以拒卻,又想她又給教主逼服了毒藥,旁人解救不得,那麼殺了教主,便是害死懷中這個小美人兒,此事萬萬不可,只一件事為難,低聲道:「我如不殺教主,教主身上毒藥性去了之後,就要殺死我了。」他將沐劍屏緊緊抱住,這句話就在她耳邊而說。

沐劍屏道:「你救了教主和夫人,他們怎麼會殺了你?」

韋小寶心想不錯,洪夫人這樣千嬌百媚,無論如何是殺不下手的,眼前正是建立大功的機會,只是胖頭陀,陸先生,無根道人這幾個,不免要給教主殺了。那無根道人十分豪傑,殺了他未免可惜。最好是既不殺教主和夫人,也保全了胖頭陀等人性命,便道:「正是!好老婆。就算教主要殺我,我也非救你不可。」說著在她左頰上親了一吻。

沐劍屏大羞,滿臉通紅,眼光中露出喜色,低聲道:「你立了大功,又是小孩子,教主怎會殺你?」

韋小寶將沐劍屏輕輕放在地下,轉頭說道:「陸先生,教主是殺不得的,夫人也殺不得的。石碑上刻了字,說教主和夫人永享仙福,壽與天齊,我怎敢害他們性命?他二位老人神通廣大,就是要害,也害不死的。」

陸先生大急,叫道:「碑文是假的,怎作得數?別胡思亂想了,快快將他二人殺了,否則大伙兒死無葬身之地。」

韋小寶連連搖頭,說道:「陸先生,你不可說這等犯上作亂的言語。你有沒有解藥?咱們快解了教主和夫人身上的毒。」

洪夫人柔聲說道:「對啦,小兄弟,你當真見識高超。上天派了你這樣一位少年英雄下凡,前來輔佐教主。神龍教有了你這樣一位少年英雄,真是大家的福氣。」這幾句說得似乎出自肺腑,充滿了驚奇讚歎之意。

韋小寶聽在耳里,說不出的舒服受用,笑道:「夫人,我不是神龍教的人。」

洪夫人道:「那再容易也沒有了。你現下即刻入教,我就是你的接引人。教主,這位小兄弟為本教立了如此大功,咱們派他個什麼職司才是?」

教主道:「白龍門掌門使鍾志靈叛教伏法,咱們升這少年為白龍使。」

洪夫人笑道:「好極了。小兄弟,本教以教主為首,下面就是青、黃、赤、白、黑五龍使。像你這樣一入教就做五龍使,那真是從所未有之事。足見教主對你倚重之深。小兄弟,你姓韋,我們是知道的,你的大號叫做什麼?」

韋小寶道:「我叫韋小寶,江湖上有個外號,叫做『小白龍』。」他想起了茅十八給他杜撰了個外號,覺得若無外號,不夠威風,想不到竟與今日之事不謀而合。

洪夫人喜道:「你瞧,你瞧!這是老天爺的安排,否則哪有這樣巧法。教主金口,一言既出,決夫反悔。」

陸先生大急,說道:「韋公子,你別上他們的當。就算你當了白龍使,他們一不喜歡,若要殺你,還不是易如反掌?白龍使鍾志靈便是眼前的榜樣。你快去殺了教主和夫人,大家奉你為神龍教的教主便了。」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驚。胖頭陀、許雪亭、無根道人等都覺這話太過匪夷所思,但轉念一想,若不奉他為教主,教中再無比白龍使更高的職位,眼前情勢惡劣之極,眾人性命懸於其手,也只有這樣,才能誘得他去殺了教主和夫人,只消渡過難關,諒這小小孩童就算真的當了教主,也逃不過眾人的掌握。當下眾人齊道:「對,對,我們齊奉韋公子為神龍教教主,大伙兒對你忠心不貳。」

韋小寶心中一動,斜眼向洪夫人瞧去,只見她半坐半卧的靠在竹椅上,全身猶似沒了骨頭一般,胸口微微起伏,雙頰紅暈,眼波欲流,心想:「做教主沒什麼好玩,這個教主夫人可真美得要命。我如做了教主,你這教主夫人可還做不做哪?」

但這念頭只在腦海中一晃而過,隨即明白:「這些人個個武功高強,身毒性一解,我又怎管他們得了?這是過橋抽板。」過橋抽板的事,他在天地會青木堂中早已有過經歷,天地會的兄弟都是英雄好漢,過了橋之後不忙抽板,這些神龍教的傢伙,豈有不大抽特抽、抽個不亦樂乎的?教主夫人雖美,畢竟自己的小命更美,當下伸了伸舌頭,笑道:「教主我是當不來的,你們說這種話,沒的折了我的福份,而且有點兒大逆不道。這樣罷,教主、夫人,大家言歸於好,今日的帳,雙方都不算。陸先生、青龍使他們冒犯了教主,請教主寬宏大量,不處他們的罪。陸先生,你取出解藥來,大家服了,和和氣氣,豈不是好?」

洪教主不等陸先生開口,立即說道:「好,就是這麼辦。白龍使勸我們和衷共濟,不咎既往,本座嘉納忠言,今日廳上一切犯上作亂之行,本座一概寬赫,不再追究。」

韋小寶喜道:「青龍使,教主答應了,那不是好得很嗎?」

陸先生眼見韋小寶無論如何是不去殺教主了,長嘆一聲,說道:「既是如此,教主、夫人,你們兩位請立下一個誓來。」

洪夫人道:「我蘇荃決不追究今日之事,若違此言,教我身入龍潭,為萬蛇所噬。」

洪教主低沉著聲音道:「神龍教教主洪安通,日後如向各位老兄弟清算今日之事,洪某身入龍潭,為萬蛇所噬,屍骨無存。」

「身入龍潭,為萬蛇所噬」,那是神龍教中最重的刑罰,教主和夫人當人立此重誓,雖為勢迫,卻也是決計不能反口的了。陸先生道:「青龍使,你意下如何?」許雪亭奄奄一息,道:「我……我反正活不成了。」陸先生又道:「無根道長,你以為怎樣?」

無根道人大聲道:「就是這樣。洪教主原是我們老兄弟,他文才武功,勝旁人十倍,大伙兒本來擁他為主,原無二心。自從他娶了這位夫人後,性格大變,只愛提拔少年男女,將我們兄弟一個個的殘殺。青龍使這番發難,只求保命,別無他意。教主和夫人既當眾立誓,決不追究今日之事,不再肆意殺害兄弟,大家又何反他?再說,神龍教原也少不得這位教主。」

一群少年男女縱聲高呼:「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

陸先生道:「韋公子,你沒喝雄黃藥酒,不中百花腹蛇膏之毒,致成今日之功,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要解此毒,甚是容易,你到外面去舀些冷水,餵了各人服下即可。」

韋小寶笑道:「這毒原來如此易解。」走到廳外,卻找不到冷水,繞到廳後,見一排放著二十餘只七石缸,都裝滿了清水,原來是防竹廳失火之用,當下滿滿提一桶清水,回到廳中,先舀一瓢餵給教主喝下,其次餵給夫人。第三瓢卻餵給無根道人,說道:「道長,你是英雄好漢。」第四、第四瓢餵了胖頭陀和陸先生,第六瓢餵給沐劍屏。

各人飲了冷水,便即嘔吐,慢慢手腳可以移動。韋小寶又喂數人後,陸先生已可起立行走,過去扶起青龍使許雪亭,為他止血治傷。胖頭陀等分別去提冷水,灌救親厚的兄弟。不久沐劍屏救了向名紅衣少女。一時大廳上嘔吐狼藉,臭不可聞。

洪夫人道:「大家回去休息,明日再聚會。」

洪教主道:「本座既不究既往,眾兄弟自伙之間,也不得因今日之事,互相爭吵尋仇,違者重罰。五龍少年不得對掌門使不敬,掌門使也不可借故處置本門少年。

眾人齊聲奉令,但疑忌憂慮,畢竟難以盡去。

洪夫人柔聲道:「白龍使,你跟我來。「韋小寶還不知她在呼喚自己,見她招手,這才想起自己做了神龍教的白龍使,便跟了過去。

教主和夫人並肩而行,出了大廳,已可行動的教眾都躬身行禮,高聲叫道:「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

教主和夫人沿著一條青石板路,向廳左行去,穿過一大片竹林,到了一個平台之上。台上築著幾間大屋,十餘名分穿五色衣衫的少年男女持劍前後把守,見到教主,一齊躬身行禮。洪夫人領韋小寶進了竹屋,向一名白衣少年道:「這位韋公子,是你們白龍門新任的掌門使,請他在東廂房休息,你們好好服待。」說著向韋小寶一笑,進了內堂。

幾名白衣少年轉身向韋小寶道:「屬下少年參見座使。」韋小寶在皇宮中做慣了首領太監,在天地會中又做慣了香主,旁人對他恭敬,已毫不在乎,只點了點頭。

幾名白衣少年引他進了東廂房,獻上茶來。雖說是廂房,卻也十分寬敞,陳設雅潔,桌上架上擺滿了金玉古玩,壁上懸著字畫,床上被褥華美,居然有點皇宮中的派頭。

幾名白衣少年見洪夫人言語神情之中,顯然對韋小寶極為看重,而教主這「仙福居」更是從無外人在此過宿,白龍使享此殊榮,地位更在其他四位之上了。這些少年在此守衛,不知適才大廳中的變故,但見韋小寶位尊得寵,一個個過來大獻殷勤。

當日下午,韋小寶向幾名白衣少年問了五龍門的各種規矩。原來神龍教下分五門,每一名統率數十名老兄弟,一百名少年,數百名尋常教眾。掌門使本來都是教中立有大功的高手宿將,但教主近來全力提拔新秀,往往二十歲左右之人,便得出掌僅次於掌門使的要職,韋小寶年紀雖小,卻也無人有絲毫詫異。

次晨洪教主和夫人又在大廳中召集會眾。各上臉上都有惴惴不安之色,教主雖已立誓不再追究,但他城府極深,誰也料不到他會有什麼厲害手段使出來。

教主和夫人升座。韋小寶排在五龍使班次的第四位,反在胖頭陀和陸先生之上。

洪教主問道:「青龍使傷勢怎樣?」陸先生躬身道:「啟稟教主,青龍使傷勢不輕,性命是否能保,眼下還是難說。」教主從懷中取出一個醉紅小瓷瓶,道:「這是三顆天王保命丹,你拿去給他服了。」說著也不見他揚手,那瓷瓶便向陸先生身前緩緩飛來。

陸先生忙伸手接住,伏地說道:「謝教主大恩。」他知這天王保命丹十分難得,是教主派遣部屬採集無數珍奇藥材煉製而成,其中的三百年老山人蔘、白熊膽、雪蓮等物,尤其難得,是教主大費心力所煉成的,前後也不過十來顆而已。許雪亭一服這三顆靈丹,性命當可無礙。

其餘老兄弟都躬身道謝,均想:「青龍使昨日對教主如此衝撞,更立心要害他性命,今日教主反賜珍葯,那麼他的的確確的不咎既往了。」無不大感欣慰。大廳中本來人人嚴加戒備,這時臉上都現笑容,不少人大吁長氣。

洪夫人笑道:「白龍使,聽說你在五台上見到一塊石碣,碣上刻有蝌蚪文字?」

韋小寶躬身道:「是!」

胖頭陀道:「啟稟教主、夫人,屬下拓得這碣文在此。」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打了開來,取出一張極大的拓片,懸在東邊牆上,拓片黑底白字,文字希奇古怪,無人能識。

洪夫人道:「白龍使,你若識得這些文字,便讀給大家聽聽。」

韋小寶應道:「是。」眼望拓文,大聲背誦陸先生所撰的那篇文字:「維大唐貞觀二年十月甲子……」慢慢的一路背下去,偶爾遺忘,便問:「嗯,這是個什麼字,倒也難認,是了,是個『魔』字。」背到「仙福永享,普天祟敬。壽與天齊,文武仁聖」,那四句時,將之改了一改,說是「仙福永享,連同夫人。壽與天齊,文武仁聖。」

這「連同夫人」四字,實在頗為粗俗,若教陸先生撰寫,必另有雅訓字眼,但韋小寶不通文理,哪裡作得出什麼好文章來?不將四字改成五字,已十分難能可貴了。

洪夫人一聽到這四字,眉花眼笑,說道:「教主,碣文中果真有我的名字,倒不是白龍使胡亂捏造的。」

洪教主也十分高興,點頭笑道:「好,好!我們上邀天眷,創下這個神龍教來,原來大唐貞觀年間,上天已有預示。」

廳上教眾齊聲高呼:「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無根道人等老兄弟也自駭然,均想:「教主與夫人上應天象,那可冒犯不得。」

© 本站內容來源於網路,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如需幫助請聯繫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