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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記 第五回 金戈運啟驅除會 玉匣書留想像間(2)- 鹿鼎記

康熙眼見大事已定,心下甚喜,見到鰲拜雄壯的身軀和滿臉血污的猙獰神情,不由得暗自驚懼,又覺得適才之舉實在太過魯莽,只道自己和小桂子學了這許久武藝,兩人合力,再加上十二名練過摔角的小太監,定可收拾得了鰲拜,那知道遇上真正的勇士,幾名小孩子毫無用處,而自己和小桂子的武藝,只怕也並不怎麼高明,若不是小桂子使計,此刻自己已被鰲拜殺了。這廝一不做、二不休,多半還會去加害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朝中大臣和宮中侍衛都是他的親信,這廝倘若另立幼君,無人敢問他的罪。想到此處,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等了好一會,四名小監宣召康親王和索額圖進來。二人一進上書房,眼見死屍狼藉,遍地血污,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立即跪下連連磕頭,齊聲道:「皇上萬福金安。」

康熙道:「鰲拜大逆不道,攜刀入宮,膽敢向朕行兇。幸好祖宗保佑,尚膳監小監小桂子會同眾監,力拒凶逆,將其擒住。如何善後,你們瞧著辦罷。」

康親王和索額圖向來和鰲拜不睦,受其排擠已久,陡見宮中生此大變,又驚又喜,再向皇帝請安,自陳疏於防範,罪過重大,幸得皇帝洪福齊天,百神呵護,鰲拜凶謀得以不逞。

康熙道:「行刺之事,你們不必向外人提起,以免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受驚,傳了出去,反惹漢官和百姓們笑話。鰲拜這廝罪大惡極,就無今日之事,也早已罪不容誅。」

康親王和索額圖都磕頭道:「是,是!」心下都暗暗懷疑:「鰲拜這廝天生神勇,是我滿洲第一勇士,真要行刺皇上,怎能為幾名小太監所擒?這中間定然另有別情。」好在二人巴不得重重處分鰲拜,有什麼內情不必多問,何況皇帝這麼說,又有誰膽敢多問一句?

康親王道:「啟奏皇上:鰲拜這廝黨羽甚多,須得一網成擒,以防另有他變。讓索大人在這裡護駕,不可有半步離開聖駕。奴才去下傳旨意,將鰲拜的黨羽都抓了起來。聖意以為如何?」康熙點頭道:「很好!」康親王退了出去。

索額圖細細打量小桂子,說道:「小公公,你今日護駕之功,可當真不小啊。」

小桂子道:「那是皇上的福氣,咱們做奴才的有什麼功勞?」

康熙見韋小寶並不居功,對適才這番激斗更隻字不提,甚感喜歡,暗想自己親自出手,在鰲拜背上插了一刀,此事如果傳了出去,頗失為人君的風度。又想:「小桂子今天的功勞大得無以復加,可說是救了我的性命。可惜他是個太監,不論我怎樣提拔,也總是個太監。祖宗定下嚴規,不許太監干政,看來只有多賞他些銀子了。」


康親王辦事十分迅速,過不多時,已領了幾名親信的王公大臣齊來請安,回稟說鰲拜的羽黨已大部成擒,宮中原有侍衛均已奉旨出宮,不留一人,請皇上另派內侍衛大臣,另選親信侍衛護駕。康熙甚喜,說道:「辦得很妥當!」

幾名親王、貝勒、文武大臣見到上書房中八名小太監被鰲拜打得腦蓋碎裂、腸穿骨斷的慘狀,無不驚駭,齊聲痛罵鰲拜大逆不道。當下刑部尚書親自將鰲拜押了下去收禁。王公大臣們說了許多恭頌聖安的話,便要退出去商議,如何定鰲拜之罪。

康親王傑書稟承康熙之意,囑咐眾人道:「皇上仁孝,不欲殺戮太眾,驚動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因此鰲拜大逆不道之事,不必暴之於朝,只須將他平素把持政事、橫蠻不法的罪狀,一樁樁的列出來便是。王公大臣齊聲稱頌聖德。

行刺皇帝,非同小可,鰲拜固然要凌遲處死,連他全族老幼婦孺,以及同黨的家人、族人,無一能夠倖免,這一件大案辦下來,牽累一廣,少說也要死數千之眾。康熙雖恨鰲拜跋扈,卻也不願亂加罪名於他頭上,更不願累及無辜。

康熙親政時日已經不短,但一切大小政務,向來都由鰲拜處決,朝中官員一直只聽鰲拜的話辦事,今日拿了鰲拜,見王公大臣的神色忽然不同,對自己恭順敬畏得多。康熙直到此刻,方知為君之樂,又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見他縮在一角,一言不發,心想:「這小子不多說話,乖覺得很。」

眾大臣退出去後,索額圖道:「皇上,上書房須得好好打掃,是否請皇上移駕,到寢宮休息?」康熙點點頭,由康親王和索額圖伴向寢宮。韋小寶不知是否該當跟去,正躊躇間,康熙向他點了點頭,道:「你跟我來。」

康親王和索額圖在寢宮外數百步處便已告辭。皇宮的內院,除了后妃公主、太監宮女外,外臣向來不得涉足。

韋小寶跟著康熙進內,本來料想皇帝的寢宮定是金碧輝煌,到處鑲滿了翡翠白玉,牆壁上的夜明珠少說也有二三千顆,晚上不用點燈。那知進了寢宮,也不過是一間尋常屋子,只被褥枕頭之物都是黃綢所制,綉以龍鳳花紋而已,一見之下,大失所望,心想:「比我們揚州春院中的房間,可也神氣不了多少。」

康熙喝了宮女端上來的一碗參湯,吁了口長氣,說道:「小桂子,跟我去見皇太后。」

其時康熙尚未大婚,寢宮和皇太后所居慈寧宮相距不遠。到得皇太后的寢宮,康熙自行入內,命韋小寶在門外相候。

韋小寶等了良久,無聊起來,心想:「我學了海老公教的『大慈大悲千葉手』,皇上學了『八卦游龍掌』,可是今兒跟鰲拜打架,什麼千葉手。游龍掌全不管用,還是靠我小白龍韋小寶出到撒香灰,砸香爐的下三濫手段,這才大功告成。那些武功再學下去也沒什麼好玩了,在皇宮中老是假裝太監,向小玄子磕頭,也氣悶得很。鰲拜已經拿了,小玄子也沒什麼要我幫忙了。明日我就溜出宮去,再也不回來啦。」

他正在思量如何出宮,一名太監走了出來,笑道:「桂兄弟,皇太后命你進去磕頭。」韋小寶肚中暗罵:「他奶奶的,又要磕頭!你辣塊媽媽的皇太后幹麼不向老子磕頭?」恭恭敬敬的答應:「是!」跟著那太監走了進去。

穿過兩重院子後,那太監隔著門帷道:「回太后,小桂子見駕。」輕輕掀開門帷,將嘴努了努。

韋小寶走進門去,迎面又是一道帘子。這帘子全是珍珠穿成,發出柔和的光芒。一名宮女拉開珠簾。韋小寶低頭進去,微抬眼皮,只見一個三十歲左右的貴婦坐在椅中,康熙靠在她的身旁,自然便是皇太后了,當即跪下磕頭。

皇太后微笑點了點頭,道:「起來!」待韋小寶站起,說道:「聽皇帝說,今日擒拿叛臣鰲拜,你立了好大的功勞。」

韋小寶道:「回太后:奴才只知道赤膽忠心,保護主子。皇上吩咐怎麼辦,奴才便奉旨辦事。奴才年紀小,什麼都不懂的。」他皇宮中只幾個月,但賭錢時聽得眾太監說起宮裡和朝廷的規矩,一一記在心裡,知道做主子最忌奴才居功,你功勞越大,越是要裝得沒半點功勞,主子這才喜歡,假使稍有驕矜之色,說不定便有殺身之禍,至於惹得主子憎厭,不加寵幸,自是不在話下。

他這樣回答,皇太后果然很是喜歡,說道:「你小小年紀,倒也懂事,比那做了少保、封了一等超武公的鰲拜還強。孩兒,你說咱們賞他些什麼?」康熙道:「請太后吩咐罷。」皇太后沉吟道:「你在尚膳監,還沒品級罷?海大富海監是五品,賞你個六品的品級,升為首領太監,就在皇上身邊侍候好了!」

韋小寶心想:「辣塊媽媽的六品七品,就是給我做一品太監,老子也不做。」臉上卻堆滿笑容,跪下磕頭,道:「謝皇太后恩典,謝皇上恩典。」

清宮定例,宮中總管太監共十四人,副總管八人,首領太監一百八十九人,太監則無定額,清初千餘人,自後增至二千餘人。有職司的太監最高四品,最低八品,普通太監則無品級。韋小寶從無品級的太監一躍而升為六品,在宮中算得是少有的殊榮了。

皇太后點了點頭,道:「好好的盡心辦事。」韋小寶連聲稱:「是,是!」站起身來,倒退出去。宮女掀起珠簾時,韋小寶偷偷向皇太后瞧了一眼,只見她臉色極白,目光炯炯,但眉頭微蹙,似乎頗有愁色,又好象在想什麼心事,尋思:「她身為皇太后,還有什麼不開心的?啊,是了,她死了老公。就算是皇太后,死了老公,總不會開心。」

他回到住處,將這一天的事都跟海老公說了。海老公竟然沒半分驚詫之意,淡淡的道:「算來也該在這兩天動手的了。皇上的耐心,可比先帝好得多。」韋小寶大奇,問道:「公公,你早知道了?」海老公道:「我怎會知道?我是早在猜想。皇上學摔角,還說是小孩子好玩,但要三十名小太監也都學摔跤,學來幹什麼?皇上自己又用心學那『八卦游龍掌』,自然另有用意了。『大慈大悲千葉手』和『八卦游龍掌』這兩路武功,倘若十年八年的下來,當真學到了家,兩人合力,或許能對付得了鰲拜。可是這麼半吊子的學上兩三個月,又有什麼用?唉,少年人膽子大,不知天高地厚,今日的事情,可兇險得很哪。」

韋小寶側頭瞧著海老公,心中充滿了驚佩:「這老烏龜瞎了一雙眼睛,卻什麼事情都預先見到了。」

海老公問道:「皇上帶你去見了皇太后罷?」韋小寶道:「是!」心想:「你又知道了。」海老公道:「皇太后賞了你些什麼?」韋小寶道:「也沒賞什麼,只是給了我個六品的銜頭,升作了首領太監。」海老公笑了笑,道:「好啊,只比我低了一級。我從小太監升到首領太監,足足熬了十三年時光。」

韋小寶心想:「這幾日我就要走啦。你教了我不少武功,我卻毒瞎了你一雙眼睛,未免有點對你不住,本該將那幾部經書偷了來給你,偏偏又偷不到。」海老公道:「你今日立了這場大功,此後出入上書房更加容易……」韋小寶道:「是啊,要借那《四十二章經》是更加容易了。公公,你眼睛不大方便,卻要這部經書有什麼用?」海老公幽幽的道:「是啊,我眼睛瞎了,看不到經書,你……你卻可讀給我聽啊,你一輩子陪著我,就……就一輩子讀這《四十二章經》給我聽……」說著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

韋小寶見了他彎腰大咳的模樣,不由得起了憐憫之意:「這老……老頭兒真是古怪。」本來在心裡一直叫他「老烏龜」的,這時卻有些不忍。

這一晚海老始終咳嗽不停,韋小寶便在睡夢之中,也不時聽到他的咳聲。

次日韋小寶到上書房去侍候,只見書房外的守衛全已換了新人。

康熙來到書房,康親王傑書和索額圖進來啟奏,說道會同王公大臣,已查明鰲拜大罪一共三十款。康熙頗感意外,道:「三十款?有這麼多?」康親王道:「鰲拜罪孽深重,原不止這三十款,只是奴才們秉承皇上聖意,從寬究治。」康熙道:「這就是了,那三十款?」

康親王取出一張白紙,念道:「鰲拜欺君擅權,罪一。引用奸黨,罪二。結黨議政,罪三。聚貨養奸,罪四。巧飾供詞,罪五。擅起馬爾賽等先帝不用之人,罪六。擅殺蘇克薩哈等,罪七。擅殺蘇納海等,罪八。偏護本旗,將地更換,罪九。輕慢聖母,罪十。」他一條條的讀下去,直讀到第三十條大罪是:「以人之墳墓,有礙伊家風水,勒令遷移。」

康熙道:「原來鰲拜這廝做下了這許多壞事,你們擬了什麼刑罰?」康親王道:「鰲拜罪大惡極,本當凌遲處死,臣等體念皇上聖意寬仁,擬革職斬決。其同黨必隆、班布爾善、阿思哈等一體斬決。」康熙沉吟道:「鰲拜雖然罪重,但他是顧命大臣,效力年久,可免其一死,革職拘禁,永不釋放,抄沒他的家產。所有同黨,可照你們所議,一體斬決。」

康親王和索額圖跪下磕頭,說道:「聖上寬仁,古之明君也所不及。」

(註:據《清史稿·聖祖本紀》:康熙八年,「上久悉鰲拜專橫亂政,特慮其多力難制,乃選侍衛拜唐阿年少有力者,為撲擊之戲。是日鰲拜入見,即令侍衛等掊而系之,於是有善撲營之制,以近臣領之。庚申,王大臣議鰲拜獄上,列陳大罪三十,請族誅。詔曰:『鰲拜愚悖無知,誠合夷族。特念效力年久,迭立戰功,貸其死,籍沒,拘禁。』」)

這日眾大臣在康熙跟前,忙的便是處置鰲拜及其同黨之事。眾大臣向康熙詳奏鑲黃旗和正白旗如何爭執,韋小寶也聽不大懂,只約略知道鰲拜是鑲黃旗的旗主,蘇克薩哈是正白旗的旗主,兩旗為了爭奪良田美地,勢成水火。蘇克薩哈給鰲拜害死後,正白旗所屬的很多財產田地為鑲黃旗所並,現下正白旗眾大臣求皇帝發還原主。

康熙道:「你們自去秉公議定,交來給我看。鑲黃旗是上三旗之一,鰲拜雖然有罪,不能讓全旗受到牽累。咱們什麼事都得公公道道。」眾大臣磕頭道:「皇上聖明,鑲黃旗全旗人眾均沐聖恩。」康熙點了點頭,道:「下去罷,索額圖留下,我另有吩咐。」

待眾大臣退出,康熙對索額圖道:「蘇克薩哈給鰲拜害死之後,他家產都給鰲拜佔去了罷?」索額圖道:「蘇克薩哈的田地財產,是沒入了內庫的。不過鰲拜當時曾親自領人到蘇克薩哈家裡搜查,金銀珠寶等物,都飽入了鰲拜私囊。」康熙道:「我也料到如此。你到鰲拜家中瞧瞧,查明家產,本來是蘇克薩哈的財物,都發還給他子孫。」

索額圖道:「皇上聖恩浩蕩。」他見康熙沒再說什麼話,便慢慢退向書房門口。

康熙道:「皇太后吩咐,她老人家愛念佛經,聽說正白旗和鑲黃旗兩旗旗主手中,都有一部《四十二章經》……」韋小寶聽到《四十二章經》五字,不由得全身為之一震。只聽康熙續道:「這兩部佛經,都是用綢套子套著的,正白旗的用白綢套子,鑲黃旗的是黃綢鑲紅邊套子。太后她老人家說,要瞧瞧這兩部書,是不是跟宮裡的佛經相同,你到鰲拜家中清查財物,順便就查一查。」

索額圖道:「是,是,奴才這就去辦。」他知皇上年幼,對太后又極孝順,朝政大事,只要太后吩咐一句,皇上無有不聽,皇太后交下來的事,比皇上自己要辦的更為重要,查兩部佛經,那是輕而易舉,自當給辦得又妥又當又迅速。

康熙道:「小桂子,你跟著前去。查到了佛經,兩人一起拿回來。」

韋小寶大喜,忙答應了,心想海老公要自己偷《四十二章經》,說了大半年,到底是怎麼樣的經書,連影子的邊兒也沒見過,這次是奉聖旨取經,自然手到拿來,最好鰲拜家裡共有三部,混水摸魚的吞沒一部,拿了去給海老公,好讓他大大的高興一場。

索額圖眼見小桂子是皇上跟前十分得寵的小太監,這次救駕擒奸,立有大功,心想取兩部佛經,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用不著派遣此人。心念一轉,便已明白:「是了,皇上要給他些好處。鰲拜當權多年,家中的金銀財寶自是不計其數。皇上派我去抄他的家,那是最大的肥缺。這件事我毫無功勞,為什麼要挑我發財?皇上叫小桂子陪我去,取佛經為名,監視是實。抄鰲拜的家,這小太監是正使,我索某人是副使。這中間的過節倘若弄錯了,那就有大大不便。」

索額圖的父親索尼,是康熙初立時的四名顧命大臣之首。索尼死後,索額圖升為吏部侍郎,其時鰲拜專橫,索額圖不敢與抗,辭去吏部侍郎之職,改充一等侍衛。康熙知他和鰲拜素來不洽,因此這次特加重用。

兩人來到宮門外,索額圖的隨從牽了馬侍候著。索額圖道:「桂公公,你先上馬罷!」心想這小太監只怕不會騎馬,倒要照料著他些,別摔壞了他。那知韋小寶在宮中學了幾個月武功,雖然並無多大真正長進,手腳卻已十分輕捷,又幸好當年茅十八教過他上馬之法,這次便不致再來一個「張果老倒騎驢,韋小寶倒騎馬」,輕輕縱上馬背,竟然騎得甚穩。

兩人到得鰲拜府中,鰲拜家中上下人眾早已盡數逮去,府門前後軍士嚴密把守。索額圖對韋小寶道:「桂公公,你瞧著什麼好玩的物事,儘管拿好了。皇上派你來取佛經,乃是酬你大功,不管拿什麼,皇上都不會問的。」

韋小寶見鰲拜府中到處儘是珠寶珍玩,直瞧得眼也花了,只覺每件東西都是好的,揚州麗春院中那些器玩陳設與之相比,那可天差地遠了。初時什麼東西都想拿,但瞧瞧這件很好玩,那件也挺有趣,不知拿那一件才是,又想過幾日就要出宮溜走,東西拿得多了,攜帶不便,只有揀幾件特別寶貴的物事才是道理。

索額圖的屬吏開始查點物品,一件件的記在單上。韋小寶拿起一件珠寶一看,寫單的書吏便在單上將這件珠寶一筆划去,表示鰲拜府中從無此物。待韋小寶搖了搖頭,放下珠寶,那書吏才又添入清單之中。

二人一路查點進去,忽有一名官員快步走了出來,向索額圖和韋小寶請了個安,說道:「啟稟二位大人,在鰲拜卧房中發現了一個藏寶庫,卑職不敢擅開,請二位移駕查點。」

索額圖喜道:「有藏寶庫嗎?那定是有些古怪物事。」又問:「那兩部經書查到了沒有?」那官吏道:「屋裡一本書也沒有,只有幾十本帳簿。卑職等正在用心搜查。」

索額圖攜著韋小寶的手,走進鰲拜卧室。只見地下鋪著虎皮豹皮,牆上掛滿弓矢刀劍,不脫滿洲武士的粗獷本色。那藏寶庫是地下所挖的一個大洞。上用鐵扳掩蓋,鐵扳之上又蓋以虎皮,這時虎皮和鐵扳都已掀開,兩名衛士守在洞旁,索額圖道:「都搬出來瞧瞧。」

兩名衛士跳下洞去,將洞里所藏的物件遞上來。兩名書吏接住了,小心翼翼的放在旁邊一張豹皮上。

索額圖笑道:「鰲拜最好的寶物,一定都藏在這洞里。桂公公,你便在這裡挑心愛的物事。包管錯不了。」

韋小寶笑道:「不用客氣,你自己也挑罷。」剛說完了這句話,突然「啊」的一聲叫了起來,只見一名衛士遞上一隻白玉大匣,匣上刻有五個大字,填了硃砂,前面三字正是「四十二」。韋小寶急忙接過,打開玉匣蓋子,裡面是薄薄一本書,書函是白色綢子,封皮上寫著同樣的五字,問道:「索大人,這便是《四十二章經》罷?我識得『四十二』,卻不識『章經』。」索額圖喜道:「是,是。是《四十二章經》。」韋小寶道:「這『章經』兩字,難認得很。其實也不必花心思去記,只消五個字在一起,上面三個是『四十二』,下面兩字非『章經』不可。」索額圖心道:「那也未必。」含笑道:「正是。」

接著那侍衛又遞上一隻玉匣,匣里有書,書函果是黃綢所制,鑲以紅綢邊。兩部書函都已甚為陳舊。但寶庫里已無第三隻玉匣,韋小寶心下微感失望。

索額圖喜道:「桂公公,咱哥兒倆辦妥了這件事,皇太后一喜歡,定有重賞。」韋小寶道:「那是什麼佛經,倒要見識見識。」說著便去開那書函。索額圖心中一動,笑道:「桂公公,我說一句話,你可別生氣。」

韋小寶自幼在妓院之中給人呼來喝去,「小畜生,小烏龜」的罵不停口。自從得到康熙的眷顧,宮中不論什麼人見到他,都是恭謹異常。他以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孩,平生那裡受過這樣的尊敬?眼見索額圖在鰲拜府中威風八面,文武官員見到了,盡皆戰戰兢兢,可是這人對自己卻如此客氣,不由得大為受用,對他更是十分好感,說道:「索大人有什麼吩咐,儘管說好了。」

索額圖笑道:「吩咐是不敢當,不過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桂公公,這兩部經書,是皇太后和皇上指明要的,鰲拜又放在藏寶庫中,可見非同尋常。到底為什麼這樣要緊,咱們可不明白了。我也真想打開來瞧瞧,就只怕其中記著什麼重大幹系的文字,皇太后不喜歡咱們做奴才的見到,這個……這個……嘻嘻……」

韋小寶經他一提,立時省悟,暗吃一驚,忙將經書放還桌上,說道:「是極,是極!索大人,多承你指點。我不懂這中間的道理,險些惹了大禍。」

索額圖笑道:「桂公公說那裡話來?皇上差咱哥兒倆一起辦事,你的事就是我的,那裡還分什麼彼此?我如不當桂公公是自己人,這番話也不敢隨便出口了。」

韋小寶道:「你是朝中大官,我……我只是個小……小太監,怎麼能跟你當自己人?」

索額圖向屋中眾官揮了揮手,道:「你們到外邊侍候。」眾官員躬身道:「是,是!」都退了出去。

索額圖拉著韋小寶的手,說道:「桂公公,千萬別說這樣的話,你如瞧得起我索某,咱二人今日就拜了把子,結為兄弟如何?」這兩句話說得甚是懇切。

韋小寶吃了一驚,道:「我……我跟你結拜?怎……怎配得上啊?」

索額圖道:「桂兄弟,你再說這種話,那分明是損我了。不知什麼緣故,我跟你一見就十分投緣。咱哥兒倆就到佛堂之中去結拜了,以後就當真猶如親兄弟一般,你和我誰也別說出去,只要不讓別人知道,又打什麼緊了?」緊緊握著韋小寶的手,眼光中滿是熱切之色。

原來索額圖極是熱中,眼見鰲拜已倒,朝中掌權大臣要盡行更換,這次皇上對自己神態甚善,看來指日就能高升。在朝中為官,若要得寵,自須明白皇帝的脾氣心情,這小太監朝夕和皇帝在一起,只要他能在御前替自己說幾句好話,便已受益無窮。就算不說好話,只要將皇帝喜歡什麼,討厭什麼,想幹什麼事,平時多多透露,自己辦起事來自然事半功倍,正中皇帝的下懷。他生長於官宦之家,父親索尼是顧命大臣之首,素知「揣摩上意」是做大官的唯一訣竅,而最難的也就是這一件。眼前正有一個良機,只要能將這個小太監好好籠絡住了,日後飛黃騰達,封候拜相,均非難事,是以靈機一動,要和他結拜。

韋小寶雖然機伶,畢竟於朝政官場中這一套半點不懂,只道這個大官當真是喜歡自己,不由暗自得意,說道:「這個……這個,我可真是想不到。」索額圖拉著他手,道:「來,來,來!咱哥兒倆到佛堂去。」

滿洲人崇信佛教,文武大臣府中均有佛堂。兩人來到佛堂之中。索額圖點著了香,拉韋小寶一同在佛像前跪下,拜了幾拜,說道:「弟子索額圖,今日與……與……與……」轉頭道:「桂兄弟,你大號叫什麼?一直沒請教,真是荒唐。」韋小寶道:「我叫小桂子。」索額圖微笑道:「你尊姓是桂,是不是?大號不知怎麼稱呼?」韋小寶道:「我……我……我叫桂小寶。」索額圖笑道:「好名字,好名字。你原是人中之寶!」韋小寶心想:「在揚州時,人家都叫我『小寶這小烏龜』,小寶這名字,又有什麼好了?」

只聽索額圖道:「弟子索額圖,今日和桂小寶桂兄弟義結金蘭,此後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弟子倘若不顧義氣,天誅地滅,永世無出頭之日。」說著又磕下頭去,拜罷,說道:「兄弟,你也拜佛立誓罷!」

韋小寶心道:「你年紀比我大得多了,如果我當真跟你同年同月同日死,那可也太吃虧了。」一轉念間,已有了主意,心想:「我反正不是桂小寶,胡說一通,怕什麼了?」於是在佛像前磕了頭,朗聲道:「弟子桂小寶,一向來是在皇帝宮裡做小太監的,人人都叫小桂子,和索額圖大人索老哥結為兄弟,有福共亨,有難同當。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月同月同日死。如果小桂子不顧義氣,小桂子天誅地滅,小桂子死後打入十八層地獄,給牛頭馬面捉住了,一千年、一萬年不得超生。」

他將一切災禍全都要小桂子去承受,又接連說了兩個「同月」,將「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說成了「但願同月同月同日死」,順口說得極快,索額圖也沒聽出其中的花樣。韋小寶心想:「跟你同月同日死,那也不打緊。你如是三月初三死的,我在一百年之後三月初三歸天,也不吃虧了。」至於他說小桂子死後打入十八層地獄,千萬年不得超生,卻是他心中真願,小桂子是他所殺,鬼魂若來報仇,可不是玩的,如在地獄中給牛頭馬面緊緊捉住,他韋小寶在陽世自然就太平得很。

索額圖聽他說完,兩人對拜了八拜,一同站起身來,哈哈大笑。索額圖笑道:「兄弟,你我已是拜把子的弟兄,那比親兄弟還要親熱十倍。今後要哥哥幫你做什麼事,儘管開口,不用客氣。」韋小寶笑道:「那還用說?我自出娘肚子以來,就不懂『客氣』二字是什麼意思。大哥,什麼叫做『客氣』?」兩人又相對大笑。

索額圖道:「兄弟,咱二人拜把子這回事,可不能跟旁人說,免得旁人防著咱們。照朝廷規矩,我們做外臣的,可不能跟你兄弟做內官的太過親熱。咱們只要自己心裡有數,也就是了。」韋小寶道:「對,對!啞子吃餛飩,心裡有數。」

索額圖見他精乖伶俐,點頭知尾,更是歡喜,說道:「兄弟,在旁人面前,我還是叫你桂公公,你就叫我索大人。過幾天你到我家裡來,做哥哥的陪你喝酒聽戲,咱兄弟倆好好的樂一下子。」

韋小寶大喜,他酒是不大會喝,「聽戲」兩字一入耳中,可比什麼都喜歡,拍手笑道:「妙極,妙極!我最愛聽戲。你說是那一天?」揚州鹽商起居豪奢,每逢娶婦嫁女、生子做壽,往往連做幾日戲。韋小寶碰到這些日子,自然是在戲台前鑽進鑽出的趕熱鬧、看白戲。人家是喜慶好日子,也不會認真對付他這等小無賴,往往還請他吃一碗飯,飯上高高的堆上幾塊大肉。至於迎神賽會,更有許多不同班子唱戲。一提到「聽戲」兩字,當真心花怒放。

索額圖道:「兄弟既然喜歡,我時時請你。只要那一天兄弟有空,你儘管吩咐好了。」韋小寶道:「就是明天怎樣?」索額圖道:「好極!明天酉時,我在宮門外等你。」韋小寶道:「我出宮來不打緊嗎?」索額圖道:「當然不打緊。白天你侍候皇上,一到傍晚,誰也管不著你了。你已升為首領太監,在皇上跟前大紅大紫,又有誰敢來管你?」

韋小寶笑逐顏開,本想明天就溜出皇宮,再也不回宮去了,但聽索額圖這麼說,自己身份不同,可以自由出入皇宮,倒也不忙便溜,笑道:「好,一言為定,咱哥兒倆有福共享,有戲同聽。」索額圖拉著他手,道:「咱們這就到鰲拜房中挑寶貝去。」

兩人回到鰲拜房中,索額圖仔細察看地洞中取出來的諸般物事,問道:「兄弟,你愛那一些?」韋小寶道:「什麼東西最貴重,我可不懂了,你給我挑挑。」索額圖道:「好!」拿起兩串明珠,一隻翡翠雕成的玉馬,道:「這兩件珠寶值錢得很。兄弟要了罷。」

韋小寶道:「好!」將明珠和玉馬揣入了懷裡,順手拿起一柄匕首,只覺極是沉重,那匕首連柄不過一尺二寸,套在鯊魚皮的套子之中,份量竟和尋常的長刀長劍無異。韋小寶左手握住劍柄,拔了出來,只覺一股寒氣撲面而至,鼻中一酸,「阿乞」一聲,打了個噴嚏,再看那匕首時,劍身如墨,半點光澤也沒有。他本來以為鰲拜既將這匕首珍而重之的放在藏寶庫中,定是一柄寶刃,那知模樣竟如此難看,便和木刀相似。他微感失望,隨手往旁邊一拋,卻聽得嗤的一聲輕響,匕首插入地板,直沒至柄。

韋小寶和索額圖都「咦」的一聲,頗為驚異。韋小寶隨手這麼一拋,絲毫沒使勁力,料不到匕首竟會自行插入地板,而刃鋒之利更是匪夷所思,竟如是插入爛泥一般。韋小寶俯身拔起匕首,說道:「這把短劍倒有些奇怪。」

索額圖見多識廣,道:「看來這是柄寶劍,咱們來試試。」從牆壁上摘下一柄馬刀,拔出鞘來,橫持手中,說道:「兄弟,你用短劍往這馬刀上砍一下。」

韋小寶提起匕首,往馬刀上斬落,擦的一聲,那馬刀應手斷為兩截。

兩人不約而同的叫道:「好!」這匕首是世所罕見的寶劍,自無疑義,奇的是斬斷馬刀竟如砍削木材,全無金屬碰撞的鏗鏘聲音。

索額圖笑道:「恭賀兄弟,得了這樣一柄寶劍,鰲拜家中的寶物,自以此劍為首。」韋小寶甚是喜歡,道:「大哥,你如果要,讓給你好了。」索額圖連連搖手,道:「你哥哥出身是武官,以後做文官,不做武官啦。這柄寶劍,還是兄弟拿著去玩兒的好。」

韋小寶將匕首插回劍鞘,系在衣帶之上。索額圖笑道:「兄弟,這劍很短,還是放在靴筒子里好啦,免得入宮時給人看見。」清宮的規矩,若非當值的帶刀侍衛,入宮時不許攜帶武器。韋小寶道:「是!」將匕首收入靴中。以他這等大紅人,出入宮門,侍衛自也不會再搜他身上有無攜帶違禁物事。

韋小寶得了這柄匕首,其他寶物再也不放在眼裡,過了一會,忍不住又拔出匕首,在牆壁上取下一根鐵矛,擦的一聲,將鐵矛斬為兩截。他順手揮割,室中諸般堅牢物品無不應手而破。他用匕首尖在檀木桌面上畫了只烏龜,剛剛畫完,拍的一聲響,一隻檀木烏龜從桌面上掉了下來,桌子正中卻空了一個烏龜形的空洞。韋小寶叫道:「鰲拜老兄,您老人家好,哈哈!」

索額圖卻用心點藏寶庫中的其他物事。只見珍寶堆中有件黑黝黝的背心,提了起來,入手甚輕,衣質柔軟異常,非絲非毛,不知是什麼質料。他一意要討好韋小寶,說道:「兄弟,這件背心穿在身上一定很暖,你除下外衣,穿了去罷。」韋小寶道:「這又是什麼寶貝了?」索額圖道:「我也識他不得,你穿上罷!」韋小寶道:「我穿著太大。」索額圖道:「衣服軟得很,稍為大一些,打一個褶,就可以了。」

韋小寶接了過來,入手甚是輕軟,想起去年求母親做件絲棉襖,母親張羅幾天,沒籌到錢,終於沒做成,這件背心似乎不比絲棉襖差了,就只顏色太不光鮮,心想:「好,將來我穿回揚州,去給娘瞧瞧。」於是除下外衫,將背心穿了,再將外衣罩在上面,那背心尺寸大了些,好在又軟又薄,也沒什麼不便。

索額圖清理了鰲拜的寶藏,命手下人進來,看了鰲拜家財的初步清單,不由得伸了舌頭,說道:「鰲拜這廝倒真會搜刮,他家財比我所料想的多了一倍還不止。」

他揮手命下屬出去,對韋小寶道:「兄弟,他們漢人有句話說:『千里為官只為財。』這次皇恩浩蕩,皇上派了咱哥兒倆這個差使,原是挑咱們發一筆橫財來著。這張清單嗎,待會我得去修改修改。二百多萬兩銀子,你說該報多少才是?」

韋小寶道:「那我可不懂了,一切憑大哥作主便是。」

索額圖笑了笑,道:「單子上開列的,一共是二百三十五萬三千四百一十八兩。那個零頭仍是舊,咱們給抹去個『一』字,戲法一變,變成一百三十五萬三千四百一十八兩。那個『一』字呢,咱哥兒倆就二一添作五如何?」韋小寶吃了一驚,道:「你……你說……」索額圖笑道:「兄弟嫌不夠么?」韋小寶道:「不,不!我……是不大明白。」索額圖道:「我說把那一百萬兩銀子,咱哥兒倆拿來平分了,每人五十萬兩。兄弟要是嫌少,咱們再計議計議。」

韋小寶臉色都變了,他在揚州妓院中之時,手邊只須有一二兩銀子,便如是發了橫財一般,在皇宮之中和人賭錢,進出大了,那也只是幾十兩以至一二百兩銀子的事,突然聽到一分便分到五十萬兩,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索額圖適才不住將珍寶塞在他的手裡,原是要堵住他的嘴,要他在皇帝面前不提鰲拜財產的真相。否則的話,只要他在皇上跟前稍露口風,不但自己吞下的贓款要盡數吐出,斷送了一生前程,勢必還落個大大的罪名。他見韋小寶臉色有異,忙道:「兄弟要怎麼辦,我都聽你的主意便是。」

韋小寶舒了口氣,說道:「我說過一切憑大哥作主的。只是分給我五十萬……五十萬兩銀子,未免……未免那個……太……太多了。」

索額圖如釋重負,哈哈大笑,道:「不多,不多,一點兒也不多。這樣罷,這裡所有辦事的人,大家都得些好處,做哥哥的五十萬兩銀子之中,拿五萬兩出來,給底下人大家分分。兄弟也拿五萬兩出來,宮裡的妃子、管事太監他們面上,每個人都有點甜頭。這樣一來,就誰也沒閑話說了。」韋小寶愁道:「好是好。我可不知怎麼分法。」索額圖道:「這些事情,由做哥哥的一手包辦便是,包管你面面俱到,誰也得罪不了,從都會說桂公公年紀輕輕,辦事可真夠朋友。錢是拿來使的,你我今後一帆風順,依靠旁人的地方可多著呢。」韋小寶道:「是,是!」

索額圖又道:「這一百萬兩銀子呢,鰲拜家裡也沒這麼多現錢,咱們得儘快變賣他的產業,一切做得干手凈腳,別讓人拿住了把柄。兄弟你在宮裡,這許多金元寶、銀元寶也沒地方存放,是不是?」

韋小寶陡然間發了四十五萬兩銀子橫財,一時頭暈腦脹,不知如何是好,不論索額圖說什麼,都只有回答:「是,是!」

索額圖笑道:「過得幾天,我叫幾家金鋪打了金票銀票,都是一百兩一張、五十兩一張的。兄弟放在身邊,什麼時候要使,到金鋪去兌成金銀便是,又方便,又穩妥。除非有人來摸你的口袋,否則誰也不知你兄弟小小年紀,竟是咱們北京城裡的一位大財主呢,哈哈,哈哈!」

韋小寶跟著打了幾個哈哈,心想:「真的我有四十五萬兩銀子?真的四十五萬兩?」

又想:「我有了四十五萬兩銀子,怎樣花法?他媽的天天吃蹄膀、紅燒全雞,一生一世也吃不完這四十五萬兩銀子。辣塊媽媽的,老子到揚州去開十家妓院,家家比麗春院漂亮十倍。」他自幼「心懷大志」,將來發達之後,要開一家比麗春院更大更豪華的妓院,揚眉吐氣,莫此為甚。他和麗春院的老鴇吵架,往往便說:「辣塊媽媽的,你開一家麗春院有什麼了不起?老子過得幾年發了財,在你對面開家麗夏院,左邊開家麗秋院,右邊開家麗冬院,搶光你的生意。嫖客一個也不上門,教你喝西北風。」想到妓院一開便是十家,手面之闊,揚州人士無不刮目相看,不由得心花怒放。

索額圖那猜得到他心中的大計,說道:「兄弟,皇上吩咐了,蘇克薩哈的家產,給鰲拜霸佔了的,要清查出來還給蘇克薩哈的子孫。咱們就檢六七萬兩銀子,去賞給蘇家。這是皇上的恩典,蘇家只有感激涕零,又怎敢爭多嫌少了?再說,要是給蘇家銀子太多,倒顯得蘇克薩哈生前是個贓官,他子孫的臉面也不光采,是不是?」韋小寶道:「是,是。」心道:「你我哥兒倆可都不是清官罷?也不見得有什麼不光采哪?」

索額圖道:「皇太后和皇上指明要這兩部佛經,這是頭等大事,咱們這就先給送了去。鰲拜的財產,慢慢清點不遲。」韋小寶點頭稱是。索額圖當下取過兩塊錦鍛,將兩隻玉匣包好了,兩人分別捧了,來到皇宮去見康熙。

康熙見他們辦妥了太后交下來的差事,甚感欣喜,便叫韋小寶捧了跟在身後,親自送到太后宮中。索額圖不能入宮,告退後又去清理鰲拜的家產。

康熙在路上問道:「鰲拜這廝家裡有多少財產?」

韋小寶道:「索大人初步查點,他說一共有一百三十五萬三千四百一十八兩銀子。」他將這數字說成是索額圖點出來的,將來萬一給皇帝查明真相,也好有個推諉抵賴的餘地。

這等營私舞弊、偷雞摸狗的勾當,韋小寶算得是天賦奇才。他五歲那一年上,一個妓女給他五文錢,叫他到街上買幾個桃子,他落下一文買糖吃了,用四文錢買了桃子交給那個妓女,那妓女居然並未發覺,還賞了他一個桃子。在韋小寶看來,銀錢過手而沾些油水,原是天經地義之事,只不過如果給人查到,卻總得有些理由來胡賴一番。這是他頭上挨了不少爆栗、屁股上給人踢過無數大腳,因而得來的寶貴經驗。

康熙哼了一聲,道:「這混蛋!搜颳了這許多民脂民膏!一百三十幾萬兩,嘿嘿,可了不起。」韋小寶心下暗喜:「還有個『一』字,已給二一添作五了。」說話之間,已到了太后的慈寧宮。

太后聽說兩部經書均已取到,甚是歡喜,伸手從康熙手中接了過來,打開錦緞玉匣,見到書函後更是笑容滿面,說道:「小桂子,你辦事可能幹得很哪!」

韋小寶跪下請安,道:「那是托賴太后和皇上的洪福。」

太后向著身邊一個小宮女道:「蕊初,你帶小桂子到後邊屋裡,拿些蜜餞果子,賞給他吃。」那名叫蕊初的小宮女約莫十三四歲年紀,容貌秀麗,微笑應道:「是!」

韋小寶又請安道:「謝太后賞,謝皇上賞。」康熙道:「小桂子,你吃完果子,自行回去罷,我在這裡陪太后用膳,不用你侍候啦。」

韋小寶答應了,跟著蕊初走進內堂,來到一間小小廂房。

蕊初打開一具紗櫥,櫥中放著幾十種糕餅糖果,笑道:「你叫小桂子,先吃些桂花松子糖罷。」說著取出一盒松子糖來,松子香和桂花香混在一起,聞著極是受用。

韋小寶笑道:「姊姊也吃些。」蕊初道:「太后賞給你吃的,又沒賞給我吃,咱們做奴才的怎能偷吃?」韋小寶笑道:「悄悄吃些,又沒人瞧見,打什麼緊?」蕊初臉上一紅,搖了搖頭,微笑道:「我不吃。」

韋小寶道:「我一個人吃,你站在旁邊瞧著,可不成話。」蕊初微笑道:「這是你的福氣。我是服侍太后的,連皇上也不服侍,今日卻來服侍你吃糖果糕餅。」韋小寶見她巧笑嫣然,也笑道:「我是服侍皇上的,也來服侍你吃些糖果糕餅,那就兩不吃虧。」蕊初格的一笑,隨即伸手按住了嘴巴,微笑道:「快些吃罷,太后要是知道我跟你在這裡說笑話,可要生氣呢。」

韋小寶在揚州之時,麗春院中鶯鶯燕燕,見來見去的都是女人,進了皇宮之後,今日還是第一次和一個跟他年紀差不多的小姑娘作伴,甚感快慰,靈機一動,道:「這樣罷!我把糖果糕餅拿了回去,你服侍完太后之後,便出來和我一起吃。」蕊初臉上又是微微一紅,道:「不成的,等我服侍完太后,已是深夜了。」韋小寶道:「深夜有什麼打緊?你在那裡等我?」

蕊初在太后身畔服侍,其餘宮女都比她年紀大,平時說話並不投機,見韋小寶定要伴她吃糖果,其意甚誠,不禁有些心動。韋小寶道:「在外邊的花園裡好不好?半夜三更的,沒人知道。」蕊初猶豫著點了點頭。

韋小寶大喜,道:「好,一言為定。快給我蜜餞果兒,你揀自己愛吃的就多拿些。」蕊初微笑道:「又不是我一個兒吃,你自己愛吃什麼?」韋小寶道:「姊姊愛吃什麼,我都愛吃。」蕊初聽他嘴甜,十分歡喜,當下揀了十幾種蜜餞果子、糖果糕餅,裝在一隻紙盒裡。韋小寶低聲道:「今晚三更,在花園的亭子里等你。」蕊初點了點頭,低聲道:「可要小心了。」韋小寶道:「你也小心。」

他拿了紙盒,興沖沖的回到住處。他本來和假裝小玄子的皇帝玩得極為有興,真相揭露之後,再也不能跟他玩了。這幾日在皇宮之中,人人對他大為奉承,雖覺得意,卻無玩耍之樂。此刻約了一個小宮女半夜中相會,好玩之中帶著三分危險,覺得最是有趣不過。他畢竟年紀尚小,雖然從小在妓院中長大,於男女情愛之事,只見得極多,自己卻似懂非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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