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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記 第十九回 九州聚鐵鑄一字 百金立木招群魔(2)- 鹿鼎記

陸先生乍聞「勝筆」兩字,呆了一呆,道:「高明,高明。」指著西壁一幅草書,道:「這幅狂草,韋公子以為如何?」韋小寶側頭看了一會,搖頭道:「這幾個字墨幹了,也不醮墨。嗯,這些細線拖來拖去,也不擦乾淨了。」陸先生一聽,臉色大變。草書講究墨法燥濕,筆潤為濕,筆枯為燥,燥濕相間,濃淡有致,因燥顯濕,以濕襯燥,陰陽映帶,如雲霞障天,方為妙書。至於筆畫相連的細線,畫家稱為「遊絲」,或聯數筆,或聯數字,講究賓主合宜,斜角變幻,又有飄帶,折帶種種名色。韋小寶數言之間,便露了底。

陸先生又指著一幅字道:「這一幅全是甲骨文,兄弟學淺,一字不識,又請韋公子指點。」

韋小寶見紙上一個個字都如蝌蚪一般,宛如五台山錦繡峰普濟寺中石碣上所刻文字,心念一動,道:「這幾字我倒識得,那是『神龍教洪教主萬年不老,永享仙福,神通廣大,壽與天齊!』」

陸先生滿臉喜容,說道:「謝天謝地,你果然識得此字!」

眼見他欣喜無限,說話時聲音也發抖了,韋小寶疑心登起:「我識得幾個字,他為什麼如此高興?莫非他也是神龍教的?啊喲,不好!蛇……蛇……靈蛇……難道這裡便是神龍島?」衝口而出:「胖頭陀在哪裡?」

陸先生吃了一驚,退後數步,顫聲道:「你……你已經知道了?」韋小寶點了點頭,其實他什麼也不知道。陸先生臉色鄭重,說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也很好。」走到書桌邊,磨墨鋪紙,說道:「請你將這些蝌蚪古文,一字一字譯將出來。哪一個是『洪』字,哪一個是『教』字。」提筆醮墨,招手要他過去。

要韋小寶提筆寫字,那真比要他性命還慘,韋小寶暗暗叫苦,但見陸先生神色難看,不敢違拗,硬著頭皮,走過去在書桌邊坐下,伸手握管,手掌成拳。他持筆若像吃飯拿筷,倒也有三分相似,可是這麼一握,有如操刀殺豬,又如持錘敲釘,天下卻哪有這等握管之狀?

陸先生怒容更盛,強自忍住,緩緩的道:「你先寫下自己的名字!」

韋小寶霍地站起,將筆往地下一擲,墨汁四濺,大聲說道:「老子狗屁不識,屁字都不會寫。什麼『洪教主壽與天齊』,老子是信口胡吹,騙那惡頭陀的。你要老子寫字,等我投胎轉世再說,你要殺要剮,老子皺眉頭,不算好漢。」

陸先生冷冷的道:「你什麼字都不識?」


韋小寶道:「不識,不識你烏龜的『龜』字,也不識你王八蛋的『蛋』字。」他西洋鏡既給拆穿,不收得老羞成惱,反正身在蛇島,有死無生,求饒也是無用,不如先佔些便宜。

陸先生沉吟半晌,拿起筆來,在紙上寫了個蝌蚪文字,問道:「這是什麼字?」

韋小寶大聲道:「去你媽的!我說過不識,就是不識。難道還有假的?」

陸先生點點頭,道:「好,原來胖頭陀上了你的大當,可是此事已稟報了教主,你這小賊!」突然一躍而前,叉住韋小寶的頭頸,雙手越收越緊,咬牙切齒的道:「你害得我們矇騙了教主,人人給你累得死無葬身之地。大家一起死了乾淨,也免得受那些無窮無盡的酷刑。」

韋小寶給他叉得透不過氣來,滿臉紫脹,伸出舌頭。陸先生眼見手上再一使勁,這小孩便得氣絕斃命,想到此事干係異常重大,心中一驚,便放開了手指,雙手一推,將他摔將在地下,恨恨出房。

過了良久,韋小寶才驚定起身,「死烏龜,直娘賊」也不知罵了幾百聲,心想身在這毒蛇島上,無處可逃,倘若逃入樹林草叢之中,只有死得更快。走出門邊,伸手推門,那竹門外面反扣住了,到窗外一望,下臨深谷,實是無路可走,轉頭看到壁眄的書畫,心道:「這些屁字屁畫,有什麼好?」拾起筆來,醮滿了墨,在一幅幅書畫眄便畫,大烏龜,小烏龜畫了不計其數。

畫了幾十隻烏龜,手也倦了,擲筆於地,蜷縮在椅上,片刻間就睡著了。睡醒時天已全黑,竟然無人前來理會,肚中餓得咕咕直響,心想:「這隻綠毛烏龜要餓死老子。」

過了好一會,忽聽門外腳聲響,門縫中透時燈光,竹門開處,陸先生持燭進房,側頭向他凝視。韋小寶見他臉上不示喜怒,心下倒也不些害怕。

陸先生將燭台放在桌上,一瞥眼間,見到壁上所懸書畫已盡數被他塗抹得不成模樣,忍不住怒發如狂,叫道:「你.……你……」舉手手來,便欲擊落,但手掌停在半空,終於忍住怒氣,說道:「你……你……」聲音在喉間憋住了,說不出話來。

韋小寶笑道:「怎麼樣?我畫得好不好?」

陸先生長嘆一下,頹然坐倒,說道:「好,畫得好!」

他居然不打人,還說畫得好,韋小寶倒也不大出意

料之外,見他臉上神色凄然,顯是心痛之極,倒也有些過意不去,說道:「陸先生,對……對不起,我塗壞了你的畫。」

陸先生搖搖頭,說道:「沒……沒什麼。」雙手抱頭,伏在桌上,過了好一會,說道:「你想必餓了,吃了飯再說。」

客堂中桌上已擺了四菜一湯,有雞有魚,甚是豐盛。跟著方怡由陸夫人陪著出來,四人共膳。韋小寶大奇:「莫非我這十向只烏龜畫得好,陸先生一高興,就請我吃飯?」但他一點兒自知之明倒還有的,看情形總似乎不像。幾次開口想問,見陸先生臉上陰晴不定,深恐觸怒了他,飯未吃飽,便被奪下飯碗,未免犯不著。當下一言不發,悶聲吃了個飽。

飯罷,陸先生帶他進書房。

陸先生從地下拾起筆來,在紙上寫了「韋小寶」三字,道:「這是你自己的名字,你會不會寫?」

韋小寶道:「他認得我,我可認不得他,怎麼會寫?」

陸先生嗯了一聲,眼望窗外,凝思半晌,左手拿了燭台,走到那幅蝌蚪文之前,仔細打量,指著一個個字,口中念念有辭,回到桌邊,取過一張白紙,振筆疾書,伸指數了數蝌蚪文字的字數,又數紙上字數,再在紙上一陣塗改,回頭又看那幅蝌蚪文字,喃喃自言自語:「那三個字相同,這兩個字又是一般,須得天衣無縫,才是道理!」沉思半天,又在紙上一陣塗改,喜道:「行了!」

韋小寶不知他搗什麼鬼,反正飯已吃飽,也就不去理會。只見陸先生取過一張白紙,仔仔細細的寫起字來。

這一次他寫得甚慢,寫完後搖頭晃腦的輕輕讀了一遍。韋小寶只聽到有什麼「神龍島」、「洪教主」、「壽與天齊」等語句,最後則是第一部在何地何山,第二部在何地何山。他心下恍然,這些話都是他在普濟寺中向胖頭陀信口胡吹的,哪知胖頭陀居然信以為真,回來大加傳揚。又想:「那日胖頭陀邀我上神龍島來見洪教主,我說什麼也不肯,不料鬼使神差,這船又會駛到了這裡,眼下西洋鏡拆穿,洪教主又已知道了。他當然要大發脾氣,只怕要將好姊姊和我丟入蛇坑,給幾千幾萬條毒蛇吃得屍骨無存。」想到無窮無盡的毒蛇纏上身來,當真不寒而慄。

陸先生轉過身來,臉上神色十分得意,微笑道:「韋公子,你識得石碣上的蝌蚪文,委實可喜可賀。也是本教洪教主洪福齊天,才天降你這位神童,能讀蝌蚪文字。」

韋小寶哼了一聲,道:「你不用取笑。我又識得什麼蝌蚪文、青蛙文了?老子連癩哈蟆文也不識。我是瞎說一番,騙那瘦竹篙頭陀的。」

陸先生笑道:「韋公子何必過謙?這是所背誦的石碣遺文,我筆錄了下來,請公子指點,是否有誤。」說著讀道:

「維大唐貞觀二年十月甲子,特進衛國公李靖,右領軍大將軍宿國公程知節,光祿大夫兵部尚收曹公李績,徐州都督胡國公秦叔寶會於五台山錦繡峰,見東方紅耀天,斗大金字現於雲際,文曰:『千載之下,愛有大清。東方有島,神龍是名。教主洪某,得蒙天恩。威靈下濟,丕赫威能。降妖伏魔,如日之升。羽翼輔佐,吐故納新。萬瑞百祥,罔不豐登。仙福永享,普世祟敬。壽與天齊,文武仁聖。』須臾,天現青字,文曰:『天賜洪某《四十二章經》八部,一存河南伏牛山盪魔寺,二存山西筆架山天心庵,三存四川青城山凌霄觀,四存河南嵩山少林寺,五存湖北武當山真武觀,六存川邊崆峒迦葉寺,七存雲南昆明沐王府,八存雲南昆明平西王府。』靖請薛錄天文,雕於石碣,以待來者。」

陸先生抑揚頓挫的讀畢,問道:「有沒讀錯?」韋小寶道:「這是唐朝的石碣,怎會知道後世有個平西王吳三桂?」陸先生道:「上帝聰明智慧,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既知後世有洪教主,自然也知道吳三桂了。」韋小寶暗暗好笑,點頭道:「那也說得是。」心想:「不知你在搗什麼鬼?」

陸先生道:「這石碑的文字,一字也讀錯不得。雖然韋公子天賦聰明,但依我之見,那也是聖靈感動,才識得這些蝌蚪文字,日後倉卒之際,或有認錯。最好韋公子將這篇碑文背得滾瓜爛熟,待洪救主召見之時,背誦如流,洪教主一喜歡,自然大有賞賜。」

韋小寶雙眼一翻,登時恍然大悟,連連點頭,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料知胖頭陀和陸先生稟報洪教主,說有個小孩識得石碑上的文字,洪教主定要傳見考問。哪知道這件事全是假的,陸先生怕教主怪罪,只得假造碑文,來騙教主一騙。

陸先生道:「我現在讀一句,韋公子跟一句,總須記得一字不錯不止。『維大唐貞觀二年十月甲子……』」

事到臨頭,韋小寶欲待不讀,也不可得,何況串通了去作弄洪教主,倒也十分有趣,便跟著育讀。他生性機伶,聽過一段過幾百字的言語,要再行複述,那是不費半點力氣,說到讀書,可就要他的命了,這篇短文雖只寥寥數百字,但所有句子都十分拗口,含義更是全不明白,什麼「丕赫威能」,「吐故納新」,渾然不知是什麼意思,只得跟著陸先生一遍又一遍的讀下去。幸虧陸先生不怕厭煩的教導,但也讀了三十幾遍,這才背得一字無誤。

當晚他睡在陸先生家中,次晨又再背誦。陸先生聽他已盡數記住,甚是歡喜,於是取過筆紙,將一個個蝌蚪文字寫了出來,教他辨認,哪一個是「維」字,哪一個是「貞」字。這一來韋小寶不由得叫苦連天,這些蝌蚪文扭來扭去,形狀都差不多,要他一一分辨,又寫將出來,當真是難於登天,苦於殺頭。他片刻也坐不定,如何能靜下心來學蝌蚪文。

韋小寶固然愁眉苦臉,陸先生更加惴惴不安。陸先生這時早已知道,石碣上文字另有含義,他數了胖頭陀所拓拓片中的字數,另作一篇文字,硬生生的湊上去,只求字數相同,碣文能討得洪教主歡心,哪管原來碣文中寫些什麼。如此拚湊,自然破綻百出,「維大唐貞觀二年」這句中「二」字排在第六,但碣文中第六字的筆劃共有十八筆之多,無論如何說不上是個「二」字,第五字只有三筆,與那「觀」字也極難拉扯得上。但顧得東來西又倒,陸先生才氣再大,倉卒之間也捏造不出篇天衣無縫的文章來。洪教主聰明之極,這篇假文章多半逃不過他眼去,可是大難臨頭,說不得只好暫且搪塞一時,日後的禍患,只好走著瞧了。

這天教韋小寶寫字,進展奇慢,直到中午只寫會了四個蝌蚪文,幸好蝌蚪文本來奇形怪狀,在韋小寶筆下寫出來難看之極,倒也不覺如何刺眼,若是正楷,由一個從未學過寫字的孩子寫將出來,任誰一看,立知真偽。

下午學了三字,晚間又學了兩個字,這一天共學了九個字。韋小寶不住口大吵大嚷,幾次擲筆不學。陸先生又恐嚇,又是哄騙,囁後叫了方怡來坐在旁邊相陪,韋小寶這才勉強耐心學下去。陸先生一面教,一面暗暗擔心,只怕洪教主隨時來傳,倘若一篇文章尚未學全,便給教主叫了去,韋小寶這顆腦袋固然不保,自己全家難免陪著他送命。

可是這件事絲毫心急不得,越是盼他快些學會,韋小寶反而越學越慢,腦子中塞滿的這許多蝌蚪,便如真的在糾纏遊動一般,實在是難以辨認。

學得數日,韋小寶身上的毒蛇所噬的傷口倒好全了,勉強認出的蝌蚪文還只二三十個,而且纏夾不清,十個字中往往弄錯了七八個。

陸先生正煩惱間,忽聽得胖頭陀的聲音說道:「陸先生,教主召見韋公子!」陸先生臉如土色,手一顫,一枝醮滿了墨的毛筆掉在衣襟之上。

一個極高極瘦的人走進書房,正是胖頭陀到了。韋小寶笑道:「胖尊者,你怎地今日才來見我?我等你好久了。」胖頭陀見到陸先生的神色,知道大事不妙,不答韋小寶的話,喃喃自語:「我早該知道這小鬼是在胡說八道,偏是痰迷了心竅,要想立什麼大功,以求自保,不料反而死得更加早些。」陸先生冷笑道:「你不過是光棍一條,姓陸的一家八口,卻盡數陪你送命。」胖頭陀一聲長嘆,道:「大家命該如此,這叫做劫數難逃。就算沒這件事,教主也未必能容咱們多活得幾日。」

陸先生向韋小寶瞧了一眼,道:「是他們這種人當時得令,我們老了,該死了,那又有什麼法子?」語氣中充滿憤憤不平。胖頭陀嘆道:「也是我見他年紀小,投其所好,就這麼不顧前,不顧後的稟報了上去,唉!」陸先生瞪了他一眼,道:「小也未免小得過了份。」胖頭陀道:「陸兄,事已至此,你我同生共死,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何懼?」

韋小寶拍手道:「胖尊者這話說得是,是英雄好漢,怕什麼了?我都不怕,你們更加不用怕。」

陸先生冷笑一聲,道:「無知小兒,不知天高地厚,等到你知道怕,已然遲了。」出神半晌,道:「胖尊者請銷待,我去向拙荊吩咐幾句。」

過了一會,陸先生回入書房,臉上猶有淚痕。胖頭陀道:「陸兄,你的升天丸,請給我一粒。」陸先生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拔開瓶塞,倒出一粒紅色藥丸給他,說道:「這丸入口氣絕,非到最後關頭,不可輕舉妄動。」胖頭陀接過,苦笑道:「多謝了!胖頭陀對自己性命也還看得不輕,不想這麼憐惜就即升天。」

韋小寶在五台山上,見胖頭陀力敵少林寺十八羅漢,威風凜凜,此刻討這毒藥,顯是當洪教主怪罪之間便即自殺,才明白事態果真緊急,不由得害怕起來。

三人出門,韋小寶隱隱聽得內堂有哭泣之聲,問道:「方姑娘呢?她不去么?」胖頭陀道:「哼,你小小年紀,倒是多情種子,五台山上有個雙兒,這裡又有個方姑娘。」左手一把將他抱住,喝道:「走罷!」邁開大步,向東急行,頃放刻間疾逾奔馬。

陸先生跟在他身畔,仍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韋小寶見他顯得毫不費力,卻和胖頭陀並肩而行,竟不落後半步,才知這文弱書生原來也是身負上乘武功,說道:「胖尊者,陸先生,你們二位武功這樣高,又何必怕那洪教主?你們……」胖頭陀伸出右掌,一把按住他口,怒道:「在這神龍島上,你敢說這等大逆不道的話,可是活得不耐煩了?」韋小寶給他這麼一按,氣為之窒,改道:「他媽的,你怕洪教主怕成這樣,還自稱英雄呢,狗熊都不如。」

三人向北方一座山峰行去。行不多時,只見樹上、草上、路上,東一條,西一條,全是毒蛇,但說也奇怪,對他三人卻全不滋擾。轉過了兩個山坡,抬頭遙見峰頂建著幾座大竹屋。胖頭陀抱著韋小寶上峰頂。

這時山道狹窄,陸先生已不能與胖頭陀並肩而行,落後丈許。胖頭陀將嘴湊在韋小寶耳邊,低聲問道:「你那部《四十二章經》呢?」韋小寶道:「不在我身邊。」胖頭陀道:「那還用說?你身邊早已搜過幾遍。到哪裡去啦?」韋小寶道:「少林寺十八羅漢拿了經書,自然交給他們方丈。」心想這搜竹篙頭陀打不過少林十八羅漢,聽得經書到了少林寺方丈手中,自然不敢去要,就算敢去要,也必給人家攆了出來。

那日胖頭陀親手將經書交給澄心和尚手中,對韋小寶這句話自無懷疑,低聲道:「待會見了教主,可千萬不能提到此事。否則教主逼你交出經書來,你交不出,教主他老人家非將你丟入毒蛇窠不可。」

韋小寶聽他語聲大有懼意,而且顯然怕給陸先生聽到,低聲道:「你明明已搶到經書,又還給少林寺和尚,教主知道了,非將你丟入毒蛇窠不可。哼哼,就算暫時不罰你,派你去少林寺奪還經書,也有得夠你受的了。」

胖頭陀身子一顫,默然不語。

韋小寶道:「咱哥兒倆做樁生意。有什麼事,你照應我,我也照應你。否則大家一拍兩散,同歸於盡。」

陸先生突然在身後介面問道:「一拍兩散,同歸於盡?」

韋小寶道:「咱三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心想此刻處境之糟,已是一塌胡塗,能把這兩個好手牽累在內,多少有點依榜指望。

胖頭陀和陸先生都默不作聲,過了一會,兩人齊聲長嘆。

又行了一頓飯時分,到了峰項。只見四名身穿青衣的少年挽臂而來,每人背上都負著一柄長劍。左首一人問道:「胖頭陀,這小孩子幹什麼的?」

胖頭陀放下韋小寶,道:「教主旨令,傳他來的。」

西首三名紅衣少女嘻嘻哈哈的走來,背上也負著長劍,見到三人,迎了上來。一個少女笑道:「胖頭陀,這小孩是你的私生子么?」說著在韋小寶頰上捏了一把。胖頭陀道:「姑娘取笑了。這小孩是教主他老人家特旨呼召,有要緊事情問他。」另一個圓臉少女捏了一下韋小寶右頰,笑道:「瞧這娃娃相貌,定是胖頭陀的私生兒,你賴也賴不掉的。」

韋小寶大怒,叫道:「我是你的私生兒子。你跟胖頭陀私通,生了我出來。」

一群少女少年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起來。那圓臉少女臉上通紅,啐道:「小鬼,你作死啊!」伸手便打。韋小寶側頭避開。這時又有十幾名年輕男女聞聲趕到,都向那圓臉少女取笑。那少女又羞又惱,左足飛起,在韋小寶屁股上猛力一踢。韋小寶大叫:「媽,你幹麼打兒子?」眾少年笑得更加響了。

突然間鐘聲噹噹當響起,眾人立即肅靜傾聽,二十多名年輕男女轉身向竹屋奔去。

胖頭陀道:「教主集眾致訓。」向韋小寶道:「待會見到教主之時,可千萬不能胡說八道。」韋小寶見他神色鬱郁,這些年輕男女對他頗為無禮,心想他武功甚高,幹麼怕這些十幾歲的娃娃,不由得對他有些可憐,便點了點頭。

只見四面八方有人走向竹屋,胖頭陀和陸先生帶著韋小寶走進屋去。過了一條長廊,眼前突然出現一座大廳。這廳碩大無比,足可容納千人之眾。韋小寶在北京皇宮中住得久了,再巨大的廳堂也不在眼中。可是這一座大廳卻實在巨大,一見之下,不由得肅然生敬。

但見一群群少年男女衣分五色,分站五個方位。青、白、黑、黃四色的都是少年,穿紅的則是少女,背上名負長劍,每一隊約有百人。大廳彼端居中並排放著兩張竹椅,鋪了錦緞墊子。兩旁站著數十人,有男有女,年紀輕的三十來歲,老的已有六七十歲,身上均不帶兵刃。大廳中聚集著五六百人,竟無半點聲息,連咳嗽也沒一聲。

韋小寶心中暗罵:「他媽的,好大架子,皇帝上朝么?」過了好一會,鐘聲連響九下,內堂腳步聲響。韋小寶心道:「鬼教主出來了。」

哪知出來的卻是十名漢子,都是三十歲左右年紀,衣分五色,分在兩張椅旁一站,每一邊五人。又過了好一會,鐘聲鏜的一聲大響,跟著數百隻銀鈴齊奏。廳上眾人一齊跪倒,齊聲說道:「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胖頭陀一扯韋小寶衣襟,令他跪下。

韋小寶只得也跪了下來,偷眼看時,見有一男一女從內堂出來,坐入椅中。鈴聲又響,眾人慢慢站起。

那男的年紀甚老,白鬢垂胸,臉上都是傷疤皺紋,醜陋已極,心想這人便是教主了。那女的卻是個美貌少婦,看模樣不過二十三四歲年紀,微微一笑,媚態橫生,艷麗無匹。韋小寶暗贊:「乖乖不得了!這女人比我那好姊姊還要美貌。皇宮和麗春院中,都還沒這等標緻角色。」

左首一名青衣漢子踏上兩步,手捧青紙,高聲誦道:「恭讀慈恩普照,威臨四方洪教主寶訓:『眾志齊心可成城,威震天下無比倫!』」

廳上眾人齊聲念道:「眾志齊心可成城,威震天下無比倫!」

韋小形容詞一雙眼珠正骨碌碌的瞧著那麗人,眾人這麼齊聲念了出來,將他嚇了一跳。

那青衣漢子繼續念道:「教主仙福齊天高,教眾忠字當頭照。教主駛穩萬年船,乘風破浪逞英豪!神龍飛天齊仰望,教主聲威蓋八方。個個生為教主生,人人死為教主死,教主令旨遵從,教主如同日月光!」

那漢子念一句,眾人跟著讀一句。韋小寶心道:「什麼洪教主訓?大吹牛皮。我天地會的切口詩比他好聽得多了。」

眾人念畢,齊聲叫道:「教主寶訓,時刻在心,建功克敵,無事不成!」那些少年少女叫得尤其起勁。洪教主一張醜臉神情漠然,他身旁那麗人卻笑吟吟地跟著念誦。

眾人念畢,大廳中更無半點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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