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兩下螢幕可以啟動自動閱讀模式
鹿鼎記 第十八回 金剛寶杵衛帝釋 雕篆石碣敲頭陀(2)- 鹿鼎記

他和雙兒兩人跟著到了玉林坐禪的小廟之中。玉林對他們兩人猶如沒瞧見一般,毫不理會,徑在蒲團上盤膝坐了。行痴在他身邊的蒲團坐下,行顛東張西望了一會,也在行痴的下首坐倒。玉林和行痴合十閉目,一動也不動,行顛卻睜了圓圓的環眼,向空瞪視,終於也閉上了眼睛,兩手按在膝上,過了一會,伸手去摸蒲團旁的金杵,唯恐失卻。

韋小寶向雙兒扮個鬼臉,裝模作樣的也在蒲團上坐下,雙兒挨著他身子而坐。韋小寶雖非孫司空,但性子之活潑好動,也真如猴兒一樣,要他在蒲團上安安靜靜的坐上一時三刻,可真要了他命。但眼見老皇爺便在身旁,就此出廟而去,那是說什麼也不肯的。他東一扭,西一歪,拉過雙兒的手來,在她手心中搔癢。雙兒如忍笑容,左手向玉林和行痴指指。

這麼挨了半個時辰,韋小寶忽然心想:「老皇爺學做和尚,總不成連大小便也忍得住。待他去大小便之時,我便去花言巧語,騙他逃走。」想到了這計策,身子便定了一些。

一片寂靜之中,忽聽得遠處響起許多人的腳步聲,初時還聽不真切,後來腳步聲越響越近,一大群人奔向清涼寺來,行顛臉上肌肉動了幾下,伸手抓起金杵,睜開眼來,見玉林和行痴坐不動,遲疑了片刻,放下金杵,又閉上了眼。

只聽得這群人衝進了清涼寺中,叫嚷喧嘩,良久不絕。韋小寶心道:「他們在寺里找不到老皇爺,不會找上這裡來么?且看你這老賊禿如何抵擋?」

果然又隔了約莫半個時辰,大群人擁向後山,來到小廟外。有人叫道:「進去搜!」

行顛霍地站起,抓起金杵,擋在禪房門口。

韋小寶走到窗邊,向外張去,月光下但見黑壓壓的都是人頭,回頭看玉林和行痴時,兩人仍是坐著不動。雙作悄聲道:「怎麼辦?」韋小寶低聲道:「待會這些人衝進來,咱們救了老皇爺,從後門出去。」頓了一頓,又道:「倘若中途中失散,我們到靈境寺會齊。」雙兒點了點頭,道:「就怕我抱不起老……老皇爺。」韋小寶道:「只好拖著他逃走。」

驀地里外面眾人紛紛呼喝:「什麼人在這裡亂闖?」「抓起來!」「別讓他們進去!」「媽巴羔子的,拿下來!」

人影一晃,門中進來兩人,在行顛身邊掠時,向玉林合十躬身,便盤膝坐在地下,竟是兩名身穿灰衣的和尚。禪房房門本窄,行顛身軀粗大,當門而立,身側已無空隙,給這兩名和尚輕輕巧巧的竄了進來,似乎連行顛的衣衫也未碰到,實不知他們是怎生進房來的。


外面呼聲又起:「又有人來了!」「攔住他!」「抓了起來!」卻聽得砰蓬,砰蓬之聲大作,有人飛了出去,摔在地下,禪房中卻又進來兩名和尚,一言不發,坐在先前進來的兩僧下首。

如此一對對僧人不斷陸續進來。韋小寶大感有趣,心想不知還有多少和尚到來,再來幾對,禪房便無隙是可坐了。但來到第九對後便再無人來。

第九對中一人竟是清涼寺的方丈澄光。韋小寶又是奇怪,又是欣慰:「這十七個和尚武功,如果都跟澄光差不多,敵人再多,那也不怕。」

外面敵人喧嘩叫嚷,卻誰也不敢沖門。過了一會,一個蒼老的聲音朗聲說道:「少林寺硬要替清涼寺出頭,將事情攬到自己頭上嗎?」視禪房內眾人不答。隔了一會,外面那老者道:「好,今日就賣了少林寺十八羅漢的面子,咱們走!」外面呼嘯之聲此起彼伏,眾人都退了下去。

韋小寶打量那十八僧人,年老的已六七十歲,年少的不過三十左右,或高或矮,或俊或丑,僧袍內有的突出一物,似帶著兵刃,心想:「他們是少林寺十八羅漢,那麼澄光方丈也是十八羅漢之一了。玉林老賊有恃無恐,原來早約下了厲害的幫手保駕。這些和尚在這裡坐禪入定,不知要搞到幾時,老子可不能跟他們耗下去,坐啊坐的,韋小寶坐得變成了韋老寶!」站起身來,走到行痴身前跪下,說道:「大和尚,有少林寺十八羅漢保駕,您大和尚是篤定泰山了。我這就要回去了,您老人家有什麼吩咐沒有?」

行痴睜開眼來,微微一笑,說道:「辛苦你啦。回去跟你主子說,不用上五台山來擾我清修。就算來了,我也一定不見。你跟他說,要天下太平,『永不加賦』四字,務須牢牢緊記。他能做到這四字,便是對我好,我便心中歡喜。」

韋小寶應道:「是!」

行痴探手入懷,取了一個小小包裹出來,說道:「這一部經書,去交給你的主子。跟他說:天下事須當順其自然,不可強求。能給中原蒼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們走,那麼咱們從哪裡來,就回那裡去。」說著在小包上輕輕拍了一拍。

韋小寶記起陶紅英的話來,心道:「莫非這又是一部《四十二章經》?」見行痴將小包遞來,伸雙手接過。

行痴隔了半晌,道:「你去罷!」韋小寶道:「是。」爬下磕頭。行痴道:「不敢當,施主請起。」

韋小寶站起身來,走向房門,突然童心忽起,轉頭向玉林道:「老和尚,你坐了這麼久,不小便么?」玉林恍若不聞。韋小寶嘻的一笑,一步跨出門檻。

行痴道:「跟你主子說,他母親再有不是,總是母親,不可失了禮數,也不可有怨恨之心。」韋小寶回過身來答應了,心說:「這句話我才不給你傳到呢。」行痴沉吟道:「要你主子一切小心。」韋小寶:「是。」

韋小寶回到靈境寺,關上房門,打開包裹,果然是一部《四十二章經》,只不過書函是用黃綢聽制。他琢磨行痴的言語,和陶紅英所說若合符節。行痴說:「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們走,那麼咱們就從哪裡來,就回去那裡去。」滿洲人從關外到中原,要回去的話,自是回關外了,行痴在這小包上拍了一拍,當時說滿洲人回到關外,可以靠這小包而過日子。又想:「老皇爺命我將經書交給小玄子,我交是不交?我手中已有五部經書,再加上這一部,共有六部。八部中只差兩部了。倘若交給小玄子,只怕就有五部經書,也是無用。好在他說,就是小高強玄子上五台山來,他也不見,死無對證。這是送上門來的好東西,若不吞沒,對不起韋家祖宗。」但想小皇帝對自己十分信任,吞沒他的東西,未免愧對朋友,對朋友半吊子,就不是英雄好漢了,反正這經書自己也看不懂,還是去交給好朋友的為是。

次晨韋小寶帶同雙兒、於八等一干人下山。這番來五台山,見到了老皇爺,不負康熙所託,途中還得了雙兒這樣一個美貌溫柔,武功高強的小丫頭,心中甚是高興。

走出十餘里,山道上迎面走來一個頭陀。這頭陀身材奇高,與那莽和尚行顛難分上下,只是瘦得出奇,澄光方丈已經極瘦,這頭陀少說也比他還瘦一半,臉上皮包骨頭,雙目深陷,當真便如殭屍一般,這頭陀只怕要四個並成一個,才跟行顛差不多。他長發垂肩,頭頂一個銅箍束住了長發,身上穿一件布袍,寬寬蕩蕩,便如是掛地衣架上一般。

韋小寶見了他這等模樣,心下有些害怕,不敢多看,轉過了頭,閃身道旁,讓他過去。

那頭陀走到他身前,卻停了步,問道:「你是從清涼寺來的么?」韋小寶道:「不是。我們從靈境寺來。」那頭陀左手一伸,已搭在他左肩,將他身子拗轉,跟他正面相對,問道:「你是皇宮裡的太監小桂子?」這隻大手在肩上一按,韋小寶登時全身皆軟,絲毫動彈不得,忙道:「胡說八道!你瞧我像太監么?我是揚州韋公子。」雙兒喝道:「快放手!怎地對我家相公無禮。」那頭陀伸出保手,按向雙兒肩頭,道:「聽你聲音,也是個小太監。」雙兒右肩一沉避開,食指伸出,疾點他「天豁穴」,噗的一聲,點個正著。可是手指觸處有如鐵板,只覺指尖奇痛,連手指也險些折斷,不禁「啊」的一聲呼叫,跟著肩頭一痛,已被那頭陀蒲扇般的大手抓住。

那頭陀嘿嘿的笑了三聲,道:「你這小太監武功很好,厲害,真正厲害。」雙兒飛起左腿,砰的一聲,踢在他胯下,這一下便如踢中了一塊大石頭,大叫一聲:「哎喲!」眼淚直流。那頭陀道:「小太監武功了得,當真厲害。」雙兒叫道:「我不是小太監!你才是小太監!哎喲!」那頭陀笑道:「你瞧我像不像太監?」雙兒叫道:「快放手,你再不放,我可要罵人啦。」那頭陀道:「你點我穴道,踢我大腿,我都不怕,還怕你罵人?你武功這樣高強,定是皇宮裡派出來,我得搜搜。」

韋小寶道:「你武功更高,那麼你更是皇宮裡派出來的。」

那頭陀道:「你這小太監纏夾不清。」左手提了韋小寶,右手提了雙兒,向山上飛步便奔。兩個少年大叫大嚷,那頭陀毫不理會,提著二人直如無物,腳下迅速之極。於八等人只瞧得目瞪口呆,哪敢作聲。

那頭陀沿山道走了數丈,突然向山坡上無路之處奔去,當真是上山如履平地。韋小寶只覺耳畔呼呼風響,心道:「這頭陀如此厲害,莫非是山神鬼怪?」

奔了一會,那頭陀將二人往地下一放,向上一指,道:「倘若不說實話,我提你們到這山峰上,擲了下來。」所指處是個極高的山峰,峰尖已沒入雲霧之中。

韋小寶道:「好,我說實話。」那頭陀問道:「那就算你識相。你到底是什麼人?這小子是什麼人?」韋小寶道:「大師父,她不是小子……她是我的……我的……」那頭陀道:「是你什麼人?」韋小寶道:「是我的老婆!」

這「老婆」二字一出口,那頭陀和雙兒都大吃一驚。雙兒滿臉通紅。那頭陀奇道:「什麼,什麼老婆?」韋小寶道:「不瞞大師父說,我是北京城的富家公子,看中了隔壁鄰居的這位小姐,於是……我們私訂終身於後花園,她爹爹不答應,我就帶了她逃出來。你瞧,她是個姑娘,怎麼會是小太監,真是冤哉枉也。你如不信,除下她帽子瞧瞧。」

那頭陀摘下雙兒的帽子,露出一頭秀髮,其時天下除了僧、道、頭陀、尼姑等出家人,都須剃去前半邊頭髮,雙兒長發披將下來,直垂至肩,自是個女子無疑。

韋小寶道:「大師父,求求你,你如將我們送交官府,那我可沒命了。我給你一千兩銀子,你放了我們罷!」那頭陀道:「如此說來,你果然不是太監了。太監哪有拐帶人家閨女私逃的?哼哼,你小小年紀,膽子倒不小。」說著放開了他,又問:「你們上五台山來幹什麼?」韋小寶道:「我們上五台山來拜佛,求菩薩保佑,讓我落難公子中狀元,將來她……我這老婆,就能做一品夫人了。」什麼「私訂終身後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云云,都是他在揚州時聽說書先生說的。

那頭陀想了片刻,點頭道:「那麼是我認錯人了,你們去罷!」韋小寶大喜,道:「多謝大師。我們以後拜菩薩之時,求菩薩保佑,保佑你大師將來也...也做個大菩薩,跟文殊菩薩,觀音菩薩平起平坐。」攜了雙兒的手,向山下走去。

只走得幾步,那頭陀道:「不對,回來!小姑娘,你武功很是了得,點我一指,踢我一腳。」說著摸了摸腰間「天豁穴」,問道:「你這武功是誰教的?是什麼家數?」

雙兒可不會說謊,漲紅了臉,搖了搖頭。韋小寶道:「她這是家傳的武功,是她媽媽教的。」那頭陀道:「小姑娘姓什麼?」韋小寶道:「這個,嘻嘻,說起來,有些不大方便。」那頭陀道:「什麼不方便,快說!」

雙兒道:「我們姓庄。」那頭陀搖頭道:「姓庄?不對,你姓庄的人中,沒有這樣武功高手,能教了這樣的女兒出來。」韋小寶道:「天下武功的人極多,你怎能都知道?」那頭陀怒道:「我在問小姑娘,你別打岔。」說著輕輕在他肩頭一推。

這一推使力極輕,生怕這小孩經受不起,手掌碰上韋小寶肩頭,只覺他順勢一帶一卸,雖無勁力,所用招式卻是一招「風行草偃」,移肩轉身,左掌護面,右掌伏擊,居然頗有點兒門道。那頭陀微覺訝異,抓住了他胸口。韋小寶右掌戳出,一招「靈蛇出洞」,也是使得分毫不錯,噗的一聲,戳在那頭陀頸下,手指如戳鐵板,「啊喲」一聲大叫。

雙兒雙掌飛舞,向頭陀攻去。那頭陀掌心發勃,已將韋小寶胸口穴道封住,回身相鬥。雙兒竄高伏低,身法輕盈,但那頭陀七八招後,兩手已抓住她雙臂,左肘彎過一撞,封住了她穴道,轉身問韋小寶:「你說是富家公子,怎地會使遼東神龍島的擒拿功夫?」

韋小寶道:「我是富家公子,為什麼不能使遼東神龍島功夫?難道定是窮家小子,才能使么?」口中敷衍,拖延時刻,心念電轉:「遼東神龍島功夫,那是什麼功夫?是了,海老烏龜說過,老婊子假冒武當派,跟神龍教的人勾勾搭搭,他們嫌『蛇』字不好聽,自稱為『神龍』。小玄子的功夫是老婊子教人的,我時時和小玄子拆招比武,不知不覺間學上了這幾下擒手法。」

那頭陀道:「胡說八道,你師父是誰?」

韋小寶心想:「如說這功夫是老婊子所教,等於招認自己是宮裡的小太監。」當即說道:「是我叔叔的一個相好,一個胖姑娘柳燕姑姑教的。」那頭陀大奇,問道:「柳燕?柳姑娘是你叔叔的相好?你叔叔是什麼人?」韋小寶道:「我叔叔韋大寶,是北京城裡有名的風流公子,白花花的銀子一使便是一千兩,相貌像戲台止珠小生一樣。那胖姑娘一見就迷上他了。胖姑娘常常三更半夜到我家裡來,花園圍牆跳進跳出。我纏住她教武功,她就教了我幾手。」那頭陀將信將疑,問道:「你叔叔會不會武功。」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他屁武功?他常常給柳燕姑娘抓住了頭頸,提來提去,半點動彈不得。我叔叔急了罵道:『兒子提老子。』柳燕姑姑笑道:『就是兒子提老子!孫子提爺爺也不打緊。』」

他繞著彎子罵人,那頭陀可絲毫不覺,追問柳燕的形狀相貌,韋小寶竟說得分毫不差,說道:「這個胖姑姑最愛穿紅繡鞋。大師父,我猜你愛上了她,是不是?幾時你見到她,就跟她一起睡覺,睡了永遠不起來好了。」

那頭陀哪知柳燕已死,這話似是風言風語,其實是毒語相咒,怒道:「小孩子家胡說八道!」但對他的話卻是信了,伸手在他腹上輕輕一拍,解他穴道。不料這一記正拍在他懷中那部《四十二章經》上,拍的穴道未解開。

那頭陀道:「什麼東西?」韋小寶道:「是我從家裡偷出來的一大疊銀票。」那老陀道:「吹牛!銀票哪有那麼多?」探手到他懷裡一摸,拿了那包裹出來,解開來赫然一部經書。他一怔之下,登時滿臉堆歡,叫道:「《四十二章經》,《四十二章經》!」急忙包好,放入自己懷裡,抓住韋小寶胸口,將他高高舉起,厲聲喝道:「哪裡來的?」

這句話可不易答了,韋小寶笑道:「嘻嘻,你問這個么?說來話長,一時之間,哪說得完。」他拖延時間,要想一番天衣無縫的言語,騙過那頭陀。要說經書從何而來,胡亂捏造個原由,自是容易之極,但經書已入他手,如何騙得回來,可就難了。

那頭陀大聲問道:「是誰給你的?」

韋小寶身在半空,突然見山坡上有七八個灰衣僧人向上走來,看模樣便是清涼寺後廟所見少林羅漢中的人物,轉頭一看,又見到了幾名,連同西首山坡上來的幾名,共是十七八名,心下大喜,暗道:「賊頭陀,你武功再強,也敵不過少林十八羅漢。」

那頭陀又道:「快說,快說!」眼見韋小寶東張西望,順著他日光瞧去,見山坡上東、北、西三面緩緩上來了十餘名和尚,卻也不放在心上,問道:「那些和尚來幹什麼?」韋小寶道:「他們聽說大師父武功高強,十分佩服,前來拜你為師。」

那頭陀搖頭道:「我從來不收徒弟。」大聲喝道:「喂,你們快快都給我滾蛋,別來羅索!」這一聲呼喝,群山四應,威勢驚人。

那十八名僧人恍若不聞,一齊上了山坡。一名長眉毛的老僧合十說道:「大師是遼東胖尊者么?」

韋小寶身在半空,聽了這句話,忍不住哈哈大笑。這頭陀身材之瘦,世間罕有,這老和尚問他是不是胖尊者,那多半是譏刺於他了。

不料那頭陀大聲道:「我正是胖頭陀!你們想拜我為師嗎?我不收徒弟!你們跟誰學過武功?」那老僧道:「老衲是少林圭澄心,忝掌達摩院,這裡十七位師弟,都是少林寺達摩院的同侶。」

胖頭陀「啊」的一聲,緩緩將韋小寶放了下來,說道:「原來少林寺達摩院的十八羅漢通統到了。你們不是想拜我為師的。我一個人可打你們不過。」澄以合十道:「大家無冤無仇,都是佛門一派,怎地說到個『打』字?『羅漢』是佛門中聖人,我輩凡夫俗子,如何敢當此稱呼?武林中朋友胡亂以此尊稱,殊不敢當。遼東胖瘦二尊者,神功無敵,我們素來仰慕,今日有緣拜見,實是大幸。」說到這裡,其餘十七名僧人一齊合十行禮。

胖頭陀躬身還禮,還沒挺直身子,便問:「你們到五台山來,有什麼事?」

澄心指著韋小寶道:「這位小施主,跟我們少林寺頗有些淵源,求大師高抬貴手,放了他下山。」胖頭陀略一遲疑,眼見對方人多勢眾,又知少林十八羅漢個個武功驚人,單打獨鬥是毫不在乎,他十八人齊上就對付不了,便道:「好,看在大師面上,就放了他。」說著俯身在韋小寶腹上揉了幾下,解開了他的穴道。

韋小寶站起,便伸出右掌,說道:「那部經書,是這十八羅漢的朋友交給我的,命我送去……送去少林寺,交給住持方丈,你還給我罷?」胖頭陀怒道:「什麼?這經書跟少林寺有什麼相干?」韋小寶大聲道:「你奪了我的經書,那是老和尚叫我去交給人的,非同小可,快快還來!」

胖頭陀道:「胡說八道!」轉身便向北邊山坡下縱去。三名少林僧飛身而起,伸手往他臂上抓去。胖頭陀不悸和眾僧相鬥,側身避開了三僧的抓掌,他身形奇高,行動卻是輕巧無比。少林三僧這一抓都是少林武功的絕頂,竟然沒碰到他衣衫。但胖頭陀這麼慢得瞬間,已有四名少林僧攔在他身後,八掌交錯,擋住了他去路。

胖頭陀鼓氣大喝,雙掌一招「五丁開山」推出,乘著這股威猛之極的勢道,回頭向南,疾沖而前。四名少林僧同時出掌,分擊左右。胖頭陀雙掌掌力和四僧相接,只覺左方擊來掌力甚是剛硬,右方二僧掌力中卻含有綿綿柔勁,不由得心中一驚,雙掌運力,將對方掌力卸去,便在此時,背後又有三隻手抓將過來。

胖頭陀一瞥之間,見到左側又有二僧揮拳擊到,當即雙足一點,向上躍起,但見背後三僧伸出的手掌各各不同,分具「龍爪」「虎爪」「鷹爪」三形,心下登時怯了,大袖急轉,捲起一股旋風,左足落地,右手已將韋小寶抓起,叫道:「要他死,還是要他活?」

十八少林僧或進或退,結成兩個圓圈,分兩層團團將他圍住。澄心說道:「這位小施主那部經書,干係重大,請大師施還,結個善緣。我們感激不盡。」

胖頭陀右手將韋小寶高高提起,左掌按在他天靈蓋上,大踏步向南便走。

這情勢甚是分明,倘若少林僧出手阻攔,他左掌微一用力,韋小寶立時頭蓋破裂。擋住南方的幾名少林僧略一遲疑念聲「阿彌陀佛」,只得讓開。

胖頭陀提著韋小寶向南疾行,越走越快,少林寺十八羅漢展開輕功,緊緊跟隨。

這時雙兒被封閉的穴道已得少林僧解開,眼見韋小寶被擒,心下驚惶,提氣急追。她拳腳功夫因得高人傳授,頗為了得,可是畢竟年幼,內力修為和十八少林僧相差極遠,加上身矮步短,只趕出一二里,已遠遠落後,她心中一急,便哭了出來,一面哭,一面仍是急奔。眼見胖頭陀手中提了一人,奔勢絲毫不肢,少林僧竟然趕他不上。

再奔得一會,胖頭陀提著韋小寶,向正南一座高峰疾馳而上。十八少林僧排成一線,自後緊追。雙兒奔到峰腳,已是氣喘吁吁,仰頭見山峰甚高,心想這惡頭將相公捉到山峰頂上,萬一失足,摔將下來,惡頭陀未必會摔死,相公哪裡還有命?正惶急間,忽聽得隆隆聲響,一塊塊大石從山道上滾了下來,十八少林僧左縱右躍,不住閃避。原來胖頭陀上峰之時,為斷踢動路邊岩石,滾下阻敵。十八少林僧怎能讓岩石砸傷?可是跟相相距,卻更加遠了。澄光方丈和皇甫閣動手時胸口受傷,內力有損,又落在十七僧之後。

雙兒提氣上峰,叫道:「方丈大師,方丈大師!」澄光回過頭來,站定了等她,見她奔得上氣不接下氣,神色驚惶,安慰她道:「別怕!他不會害你公子的。」怕她急奔受傷,拉住她手,緩緩上山。雙兒心中稍慰,問道:「方丈,他……他會不會傷害相公?」澄光道:「不會的。」他話是這麼說,可是眼見胖頭陀如此兇狠,又怎能斷定?

這山峰是五台山的南台,幸好山道曲折,轉了幾個彎,胖頭陀踢下的石塊便已砸不到人了。待得雙兒隨著澄光走上南台頂,只見十七名少林僧團團圍住了一座廟宇,胖頭陀和韋小寶自然是在廟內。

五台山共有五座高峰,峰頂名有一廟。五台山是佛教中文殊菩殊演教之場,峰頂每座廟中所供文殊名號不同,以文殊菩薩神通廣大,以不同世法現身。東台望海峰,建望海寺,供聰明文殊;北台業斗峰,建靈應寺,供無垢文殊;中台翠岩峰,建演教寺,供儒童文殊;西台掛月峰,建法雷寺,供獅子文殊;南台錦繡峰,建普濟寺,供智慧文殊。眾人所登的山峰便是錦繡峰,那座廟便是普濟寺。

雙兒叫了幾聲:「相公,相公!」不聞應聲,拔足便奔進寺去。

雙兒直衝進殿,只見胖頭陀站在大雄寶殿滴水檐口,右手仍是抓著韋小寶。雙兒撲將過去,叫道:「相公,惡和尚沒傷了你嗎?」韋小寶道:「你別急,他不敢傷我的。」胖頭陀怒道:「我為什麼不敢簽署你?」韋小寶笑道:「你如動了我一根寒毛,少林十八羅漢捉住了你,將你回復原狀,再變成又矮又胖,那你可糟了。」

胖頭陀臉色大變,顫聲道:「什麼回復原狀?你……你……怎麼知道?」

其實韋小寶一無所知,只見他身形奇高極瘦,名字卻叫做「胖頭陀」,隨口亂說,不料誤打誤撞,竟似乎說中了他的心病。韋小寶鑒貌辨色,聽他語音中含有驚懼之情,當即嘿嘿冷笑,道:「我自然知道。」胖頭陀道:「諒他們也沒這本事。」

突然之間,胖頭陀右足飛,砰的一聲巨響,將階前一個石鼓踢了起來,直撞上照壁,石屑紛飛,問雙兒道:「你來作什麼?活得不耐煩了?」雙兒道:「我跟相公同生共死,你如傷了他半分,我跟你拚命。」胖頭陀怒道:「他媽的,這小鬼頭有什麼好?你這女娃倒對他有情有義?」雙兒臉上一紅,答不出來,道:「相公是好人,你是壞人。」

只聽得外面十八名少林僧齊聲口宣佛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胖尊者,請你把小施主放了,將經書還了他罷!你是武林中赫有名的英雄好漢,為難一個小孩子,豈不貽笑天下?」

胖頭陀怒吼:「你們再羅索不停,老子可要不客氣了。大家一拍兩散,老子殺了這小孩兒,毀了經書,瞧你們有什麼法子。」

澄心道:「胖尊者,你要怎樣才肯放人還經?」胖頭陀道:「放人倒也可以,經書可無論如何不能交還。」寺外眾僧寂靜無聲/。

胖頭陀四顧殿中情狀,籌思脫身之計。突然間灰影閃動,十八名少林僧竄進殿來。五名少林僧貼著左壁繞到他身後,五名少林僧沿右臂繞到他身後,頃刻之間,又成包圍之勢。

胖頭陀怒道:「有種的就單打獨鬥,一個個來試試老子手段,你們就是車輪大戰,老子也不放在心上。」

澄光合十道:「請恕老衲無禮,我們可要一擁齊上了。」

胖頭陀提起左足,輕輕踏在韋小寶頭上,嘿嘿冷笑。

韋小寶聞到他鞋底的爛泥氣息,又驚又怒,他這隻臭腳在自己頭上一擱,腦子竟也似胡塗了,一進無計可施,眼珠亂轉,要在殿上找些什麼惹眼之物,胡說八道一番,引開胖頭陀的目光,只消他稍一疏神,少林僧便有相救之機。可是他腦袋給踏在他腳下,只看得到向外的一面,但見院子里有隻大石龜,背上豎著一塊大石碣。

韋小寶道:「胖尊者,你爹爹老是爬在院子里,背上壓著幾萬斤的大石頭,那不太辛苦嗎?你也不救他一救,也真不孝。」胖頭陀怒道:「什麼我爹爬在院子里,滿嘴胡說。」韋小寶道:「那《四十二章經》共有八部,你只拿得到一部,得不到其餘七部,單是一部經書,又有什麼用?」胖頭陀急問:「另外七部在哪裡?你知不知道?」韋小寶道:「我自然知道。」胖頭陀道:「在哪裡?快說,你哪不說,我一腳踏碎了你的腦袋。」韋小寶道:「我本來不知,剛才方知。」胖頭陀奇道:「剛才方知,那是什麼意思?」

韋小寶伸長脖子,瞧著石碣。那石碣上刻滿彎彎曲曲的篆文,韋小寶自然不識,他卻假裝誦讀碑文,緩緩的道:「《四十二章經》,共分八部,第一部藏在河南省什麼山什麼寺之中。那幾個字我不認識。」胖頭陀問道:「什麼字?」見他目光凝視院子中的石碣,奇道:「這塊石頭上刻明白了?」

韋小寶不理,作凝神讀碑之狀,道:「第二部藏在山西省什麼山的什麼尼姑庵中,胖老兄,這幾個字我不認得,字又刻得模糊,你文武全才,自己去瞧個明白。」

胖頭陀信以為真,俯身提起韋小寶,走到殿門口,細看石碣,碣上所刻的篆文,說是文字,自己可一字不識,但說不是文字,又刻在石碣上作甚?只聽韋小寶繼續念道:「第三部在四川什麼山?這字我又不識了。」胖頭陀早就聽人說過,《四十二章經》共有八部,必須八部齊得,方有莫大效用,至於藏在何處,他更一無所知,聽韋小寶這麼說,已無半分懷疑,當即松腳,拉了他起來,問道:「第四部藏在哪裡?」

韋小寶眯著眼凝望石碣,腦袋先向左側,又向右側,搖了搖頭,道:「我看不清楚。」胖頭陀提起他身子,向石碣跨了三步,相距已近,滿臉都是詢問之色。韋小寶道:「我頭上癢得很。」胖頭陀道:「什麼?」韋小寶道:「這廟進而有跳蚤,在我頭髮里咬我,胖老兄,你給我捉了出來。頭皮癢得厲害,眼睛就瞧不清楚。」胖頭陀除下他帽子,伸出一隻巨掌,五根棒槌般的大手指在他發中搔了幾下,道:「好些了嗎?」韋小寶道:「不行,那跳蚤咬我左邊頭皮,你卻搔右邊,越搔越癢。」胖頭陀便去搔他左邊頭皮,韋小寶道:「啊喲,跳蚤跳到我頭頸里,你瞧見么?」

胖頭陀明知他是在作怪,仍是放鬆了他手腕,只左手輕輕按住他肩頭,防他逃脫,說道:「你自己搔罷!」韋小寶道:「啊喲,這他奶奶的跳蚤好厲害,定是三年沒吃人血了,本來矮矮胖胖的,現在餓得又瘦又癟,拚命來給老子為難。」說著左手伸入衣領,用力搔癢。胖頭陀知他張繞彎兒,來罵自己是跳蚤,只裝作不知,問道:「第四部經書藏在哪裡?」韋小寶道:「嗯,第四部經書藏於什麼山少……少林寺的達……達什麼院啊?」胖頭陀吃了一驚,道:「藏在少林寺的達摩院?」

韋小寶見他對少林十八僧十分忌憚,而這些少林僧又說是達摩院的,便故意出個難題,作弄他一下,料想他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到少林寺達摩院去盜經。

韋小寶說道:「這是『摩』字么?我可不識得。胖老兄,你連這個難字都認得,又何必叫我讀?啊,是了,你是考考我。說來慚愧,每一行中,我倒有幾個字不識。」

胖頭陀斜眼察看少林眾僧,臉色怔忡不定,問道:「第五部藏在哪裡?」

少林寺是武林中的大門派,韋小寶曾聽海大富說過,又聽他說皇太后冒充武當派,皇太后則說海大富是崆峒派,武當、崆峒,想也是兩個大門派了,於是第五部、第六部說分藏在武當、崆峒兩山之中。胖頭陀臉色越來越難看。韋小寶說第七部經書是雲南沐王府中的人得了去,第八部則是在「雲南什麼西王的王府」之中。白寒楓曾給他吃過苦頭,這麼說可以給沐王府找些麻煩;吳三桂平西王府中好手如雲,連師父也甚為忌憚,胖頭陀如敢去惹事生非,定會吃個大大的苦頭。

不料胖頭陀臉色大變,問道:「你說第八部經書是在平西王府中?」韋小寶道:「這個字我不識,不知是不是平西王。」胖頭陀大怒,猛喝:「胡說八道!這塊石碑沒一千年,也有五百年。吳三桂有多大年紀?幾百年前的碑語言怎麼會寫上吳三桂的平西王?」

那石碣顏色烏黑,石釔和石碣上生滿青苔,所刻的文字斑駁殘缺,一望而知是數百年前的古物。韋小寶不明這個道理,信口開河,扯到了吳三桂身上。他心中暗叫:「糟糕,糟糕!」嘴頭兀自強辯:「我說過不識得這個字,是你說平西王的,說不定古時候雲南有個狗西王,貓西王,烏龜西王呢。胖老兄,我跟你說,這些字彎彎曲曲,很是難認,你識得就識得,不識就不識,假裝識得,讀成了平西王吳三桂,這裡眾位大和尚個個學問高深,你亂讀白字,豈不笑歪了他們的嘴巴?」

這番話倒也極有道理,說得胖頭陀一張瘦臉登時滿面通紅。他倒並不生氣,點了點頭,說道:「這些蝌蚪字,我是一字不識,原來不是平西王。下面寫著些什麼字?」

韋小寶尋思:「好險!搶白了他一頓,才遮掩過去。可得說幾句好聽的話,教他開心開心,他將『蛇島』說成是『神龍島又認得肥豬柳燕,多半是神龍教中的人物。」側頭看了半晌,道:「下面好像是』壽與天……天……天……『天什麼啊?」胖頭陀神色登時十分緊張,道:「你仔細看看,壽與天什麼?」韋小寶道:「好像是一個……一個……嗯……一個『齊』字,對了,是『壽與天齊』!」胖頭陀大喜,雙手連搓,道:「果然有這幾句話,當真難認,是了,那是一個『洪』字,是『洪教主』三字,又有『神龍』二字!你瞧,那是『神通廣大』四字。」

胖頭陀「嘩」的一聲大叫,跳了起來,說道:「當真洪教主有如此福份,壽與天齊?這千年石碑上早已寫上了?」

韋小寶道:「上面寫得有,這是唐太宗李世民的碑,派了秦叔寶,程咬金立的,碑上寫的明明白白,唐朝有個上知千年,下知千年的軍師,叫做徐茂功,他算到千年之後,大清朝有個神龍教洪教主,神能廣大,壽與天齊。」

揚州茶館中說書先生說隋唐故事,他是聽得多了,什麼程咬金,徐茂功的名字,爛熟於胸。其實徐茂功是唐朝開國大將徐績,即與李靖齊名的英國公李績,絕非捏指一算,便知過去未來的牛鼻子軍師,韋小寶卻哪裡知道?他只求說得活龍活現,騙得胖頭陀暈頭轉向,十八少林僧例可乘機救他出去。至於「洪教主神通廣大,壽與天齊」云云,那是在莊家的大宅之中,聽得章老三等神龍教教眾說的。果然胖頭陀一聽之下,抓頭搔耳,喜悅無限,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韋小寶道:「這塊大石頭後面,不知還寫了些什麼。」胖頭陀道:「是!」繞到石碣後去察看。韋小寶一個箭步,向後跳出。胖頭陀一驚,忙伸手去抓。兩邊四名少林僧同時揮掌拍出。胖頭陀只得揮拳抵擋。韋小寶已跳到少林僧的身後,頃刻間又有四名少林僧擁上。

八名少林僧足下未停,繞著胖頭陀急奔,手上不斷發招,也不管這一招是否擊中對方,一擊便走,此上彼落,十六條手臂分從八個方位打到,正是一個習練有素的陣法。

胖頭陀守勢甚是嚴密,但以一敵八,立時便感不支。只聽得啪啪兩得,一名少林僧和胖頭陀各中一掌。那少林僧跳出圈子,另有一名僧人補了進來。再斗一會,胖頭陀腿上被踢了一腳,他雙臂伸直,轉了一圈,將八名少林僧逼得各自退開兩步,叫道:「且住!」八僧又各退兩步。胖頭陀道:「今日寡不敵眾,經書就此讓你們罷!」伸手入懷,摸出了經書。

澄心左手一揮,八名少林僧踏上兩步,和胖頭陀相距不過三尺,各人提掌蓄勢。胖頭陀並不理會,伸手將經書交過。澄心丹田中內息數轉,周身布滿了暗勁,左手三指捏廖,攻守俱備之後,這才伸出右手,慢慢將經書接過。

不料胖頭全無異處,交還了經書,微微一笑,說道:「澄心大師,你們少林寺十八羅漢名滿天下,十八人打我一個,未免不大光彩罷。」

澄心將經書放入懷中,合十躬身,說道:「得罪了。少林僧單打獨鬥,不是胖尊者的對手。」左手一揮,眾曾一齊退開,唯恐他又來捉韋小寶,五六名僧人都擋在他身前。

胖頭陀道:「韋施主,我有一事誠心奉懇,請你答允。」韋小寶道:「什麼事?」胖頭陀道:「我想請你上神龍島去,做幾天客人。」韋小寶大吃一驚,道:「什麼?要我去神龍島?這種地方……」胖頭陀道:「小施主的經書已由澄心大師收去,轉呈少林方丈。小施主來到神龍島,我們合教上下,決以上賓之禮恭敬相待,見過洪教主後,定然送小施主平安離島。」他見韋小寶扁了扁嘴,顯是決不相信自己的話,便道:「澄心大師,請你作下見證。胖頭陀說過的話,可有不作數的?」

澄心知這頭陀行事邪妄,但亦無重大惡行,他胖瘦二頭陀言出必踐,倒是早有所聞,說道:「胖尊者言出有信,這是眾所周知的。只不過韋施主身有要事,恐怕未必有空去神龍島罷。」韋小寶道:「是啊,我忙死了,將來有空,再去神龍島會見胖尊者和洪教主就是。」

胖頭陀忙道:「該說洪教主和他老人家下屬的胖頭陀。第一,天下無人可排在他老人家之上,先說旁人名字,再提洪教主,那是大大不敬。」韋小寶問道:「那麼皇帝呢?」胖頭陀道:「自然是在洪教主在前,皇帝在後。第二在教主他老人家面前,不得提什麼『尊者』,什麼『真人』的稱呼。普天之下唯洪教主一人為尊。」

韋小寶一伸舌頭,道:「洪教主這麼厲害,我是更加不敢去見他了。」

胖頭陀道:「洪教主仁慈愛眾,恩澤被於天下,像小施主這等聰明伶俐的少年英雄,他老人家見了一定十分喜歡。小施主神龍島之行,一定滿載而歸。教主他老人家大有恩賜,那是不必說了,說不定他老人家一高興,傳你一招半式,從此小施主縱橫天下,終身受用不盡了。」他這番話說得極是誠懇,勢切之意,見於顏色。本來他對韋小寶完全不瞧在眼內,曾伸腳踏在他關上,但這時滿口「小施主」,又說什麼「聰明伶俐的少年英雄」,生怕韋小寶聽不清楚,將一條竹篙的身子彎了下來,就著他說話。

韋小寶記起陶紅英的言語,在莊家看到章老三等一干人舉止,又想起皇太后和柳燕,男扮女裝假宮女的模樣,對神龍教實是說不出的厭惡,相較之下,所識的神龍教人物之中,倒是這個胖頭陀還有幾分英雄氣概,可是他恃強奪經,將自己提來提去,忽然間神態大變,邀自己去神龍島作客,定然不懷好意,莫瞧他這時說話客氣,那是因為打不過少林僧而已,只要少林僧一走,定然又是強凶霸道,又有誰能製得住他?當下搖頭說道:「我不去!」

胖頭陀一張瘦臉上滿是懊喪之色,慢慢站直身子,向身周的十八名少林僧看了一眼,緩緩的道:「小施主,我的武功跟他們十八位大和尚相比,那是如何?」韋小寶道:「各有所長。」胖頭陀怒道:「什麼各有所長?如果一對一的比拚,難道他們能勝得過我?」韋小寶道:「一對一,說不定你贏。一對十八,那一定是你輸了,那麼你還長個屁!你不過是身材長些而已。」

胖頭陀微微一笑,道:「像我這樣武功高強的人,你見過沒有?」韋小寶道:「當然見過!你的武功也不過馬馬虎虎,比你高強十倍之人,我也見過不少。」胖頭陀大怒,跳上一步伸手向他抓去。四名少林僧同時伸掌擋住,胖頭陀道:「你說誰的武功比我更高。」

韋小寶一時之為語塞,倒想不起曾見過有誰比他武功更高,師父的武功是極高的,也未必勝得過他。胖頭陀得意起來,道:「你瞧,你說不出來了,是不是?」韋小寶說道:「什麼說不出,我是不想說,只怕嚇壞了你。武功高出你甚多之人,第一位,是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我曾見他在北京城裡跟人打架,雙手抓住四名頭陀,每個頭陀都有二百斤重,他雙足一點,便飛身跳過城牆,你跟他相比,可相差太遠了。」胖頭陀哼了一聲,他也素聞陳近南之名,但決不信他能手提四人,飛身跳過城牆,說道:「吹牛!」

韋小寶道:「第二位武功高強之人,是江南一位嬌滴滴的小腳少奶奶。」他說到這裡,向雙兒瞧去。雙兒連連搖手,要他莫說。韋小寶續道:「這位少奶奶曾和三十六個武當派的道士打架,三十六個道士圍住了她,使出一種什麼……什麼陣法來……」胖頭陀問道:「武當派的陣法,空手還是使劍的?」韋小寶道:「是了,你胖大師多識廣,知道是真武劍陣,那時候三十六把寶劍圍住了那位少奶奶,劍光閃閃,水也潑不進去。那位少奶奶左手抱著孩子,右手是空手……」胖頭陀大奇,說道:「她左手抱著孩子跟武當派比武?」韋小寶道:「那有什麼希奇?她抱著的是一對雙生子,都是男孩兒,很胖的……」他有意誇張莊家少奶奶的武功,又將孩子的數目加上一倍,續道:「……她嘴裡哄著孩兒:『兩個乖寶寶,別哭,你們瞧媽媽變把戲。』一面將三十六名道士手進而的寶劍都奪了下來,又將這些道士都點中了穴道,一個個站在那裡,好似泥菩薩一般,動也不能動。那位少奶奶抱了孩子,讓他們去抓老道士的鬍子。老道士乾瞪眼看生氣,兩個孩子卻笑得很是開心。」

武當派跟少林派齊名,武功各有千秋,韋小寶是知道的。他見胖頭陀鬥不過十八名少林僧,便說那少奶奶打敗了三十六名道士,武功誰強誰弱,那也不用多說。

胖頭陀聽得如痴如狂,嘆了口氣道:「天下竟有這樣神奇的武功!」

韋小寶見居然騙信了他,甚是得意,道:「不瞞你說,這位少奶奶,就是我的乾娘。」

雙兒初時聽他說江南有一個少奶奶,還道說的是莊家的三少奶,後來聽你說那位少奶奶有一對孿生兒子,又是他乾娘,才知另有其人。

胖頭陀卻又是一驚,道:「是你乾娘?她姓什麼?武林中有這樣厲害的人物,我怎地沒聽見過?」韋小寶笑道:「武要可厲害的人物多著呢。像我老婆。」說著向雙兒一指,道:「你瞧她小巧玲瓏,嬌滴滴的模樣,怎知他一身武功?」雙兒滿臉飛紅,道:「上公你別瞎說。」胖頭陀跟雙兒交過手,這樣小小一個姑娘,居然身手了得,若非親見,也真難以相信,點頭道:「說得是。小施主既然不肯赴神龍島,那也沒法了,眾位請罷!」

韋小寶道:「大師先行!」他似乎是客氣,其實是要胖頭陀先行,他若向東,自己便向西,他如往北,自己往南。胖頭陀搖搖頭,說道:「施主先請。我要將這石碑上的碑文拓了去。」韋小寶暗暗好笑,心想自己信口胡吹,居然騙得他信以為真。

© 本站內容來源於網路,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如需幫助請聯繫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