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如此消息,小遠鎮的百姓們紛紛趕來,一則看熱鬧,二則看那膽子奇大的「英雄」生得什麼模樣,和自家閨女有緣否,三則看英雄將從洞底下挖出什麼東西。懷有如此三門心思,故而小遠鎮亂葬崗今日十分熱鬧,活人比死人還多。
阿黃是做花粉生意的擔頭,有人要下「窟窿」去看究竟這消息傳到他耳朵里恐怕已是到第二十二人了,但不可否認他來得很快,在「窟窿」周圍的人群里搶了個看熱鬧的好位置。
黃土堆上,那圓溜溜的「窟窿」口的確已被人用鏟子挖開了一個容人進出的口子,底下黑黝黝深不見底。那挖開「窟窿」正往外拋土的年輕人,也就是傳言里那位不畏艱險的英雄,身穿灰色儒衫,衣角微略打了一兩個小小的補丁,一面挖土,一面對圍觀的眾人回以疑惑的目光,似乎不甚明白為何他在地上挖坑,村民便要前來看戲——難道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別人在地上打洞?
「喂,讀書人,你做什麼?」人群中阿黃看了一陣,忍不住開口問。那年輕人咳嗽一聲,溫和地道:「我瞧見這裡有個洞,恰好左右欠一口水井,所以……」人群中有個黑衣老者,聞言冷笑一聲:「在葬崗上打井?豈有此理!你是哪裡人?是不是聽見了這洞里有古怪,特地前來挖寶?」小遠鎮村民聞言一陣大嘩,阿黃心裡奇怪:這人也不是本地人,本地人從來不愛打井,喝水都直接上五原河挑水去,還有這害死人的「窟窿」里有什麼「寶物」,他怎麼也不知道?
「這洞里本就有水,只不過井口小了些。」那灰袍書生滿臉茫然地道,「我的水桶下不去……如水下有寶物,我定不會在此打井。」他喃喃地道,「那水一定不幹凈……」那黑衣老者嘿嘿冷笑:「敢把『窟窿』當成水井,難道還不敢承認你是為『黃泉府』而來?普天之下,知曉下面有水的人,又能有幾人?閣下報上名來吧!」那灰袍書生仍舊滿臉茫然:「這下頭明明有水……」他拾起一塊石子往洞下一擲,只聽「撲通」一聲水響,人人都聽出那下面的的確確是水聲,又聽他歉然道:「其實……是我那日掉了二錢銀子下去,才發現這下頭有水,恰好左右少個水井……」
阿黃越聽越稀奇,他自小在小遠鎮長大,還從來沒有聽說過這裡有什麼「黃犬府」,「窟窿」下頭居然有水他也是第一次聽說,眼看這兩個外地人你言我語、牛頭不對馬嘴,他暗暗好笑。此時那位黑衣老者滿面懷疑之色,上下看了灰袍書生幾眼:「你真是在此打井?」灰袍書生連連點頭。那黑衣老者又問:「你叫什麼名字?」灰袍書生道:「我姓李,叫蓮花。」
阿黃突然看見那黑衣老者的雙眼突然睜大,就如看見一隻老母雞剎那變鴨還變了只薑母鴨,臉色忽然從冷漠變成了極度尷尬,而後突然胡亂笑了一下:「哈哈,原來是李樓主,在下不知是李樓主大駕光臨,失禮之處,還請見諒、見諒啊!哈哈哈哈哈哈……」
李蓮花溫顏微笑:「不敢……」「哈哈哈哈,我說是誰如此了得,竟比我等早到一步,原來是李樓主。」那黑衣老者繼續打哈哈,「既然李樓主在此,那麼這『窟窿』底下究竟有何秘密,不如你我一同下去看看。」李蓮花歉然道:「不必了……」黑衣老者拍胸道:「我黑蟋蟀話說出口絕不收回,李樓主若能助我發現黃泉府所在,這底下的寶物你我五五平分,絕無虛言。」李蓮花道:「啊……其實你獨自拿走就好,我……」黑蟋蟀大聲道:「李樓主若是嫌少,那麼黃泉府中所有奇珍異寶我拱手相送,只要你替我尋到《黃泉真經》,無論什麼寶物,黑蟋蟀連一根手指都不會沾上一下!」他轉身又對圍觀村民道:「只消你們助我挖開地道,這地下寶物,大家見者有份!」村民們原本聽得津津有味,心裡暗忖這書生原來是個大人物,突地聞此一言,面面相覷,有些年輕人便紛紛答應,捲起衣袖來。
李蓮花目瞪口呆,沒過多時手裡的木鏟已給人奪去,村民們一陣亂挖,那「窟窿」很快變成了一個大坑,底下依稀深得很,日光一照,下頭是不是有水根本看不清楚,看得清的是那人頭大小的口子破開之後,底下是一個極深的隧道,在潮濕的洞壁上有些一道一道的溝渠,那像是什麼東西爬行的痕迹。
「哈哈,果然在此!」黑蟋蟀大喜,從人群中抓了一人,命他手持火把前頭探路。阿黃驀地被這黑衣老者抓了起來,心裡大駭,又見他叫自己下洞,心裡一萬個不肯,卻見黑蟋蟀腰間有刀,又不敢不從。只聽黑蟋蟀一聲長笑:「李樓主,聽說你在一品墳中頗有所得,如你在這底下一樣好運,你就得能讓人享用十輩子的財物,我得天下第一的武功,哈哈哈……我們下去吧!」
這「黑蟋蟀」本是武林道上的一位綠林好漢,武功不弱,在黑道之中,排名也在十九二十之間,但近來在江湖中銷聲匿跡,原來是為了尋找《黃泉真經》。《黃泉真經》是一本傳說中記載著媲美「太夷相劍」和「悲風白楊」的武功秘笈,真經的主人自稱閻羅王,據說幾十年前江湖中十大高手的神秘死亡便是閻羅王下的毒手。但關於「黃泉府」、《黃泉真經》的種種傳聞多是傳說,誰也沒有真正見到過那位閻羅王。
李蓮花十分勉強地走在最後,阿黃十分勉強地走在前頭——三人緩緩下到「窟窿」之中。那洞壁上的台階非常簡陋,就如用釘耙隨意挖掘出來的,而洞壁土質和表層的堅硬夯土不同,其中含有不少沙礫,幾人行動之間,沙子簌簌掉落。
洞底距離地面很遠,加之底下有水,非常潮濕,下到距離地面五六丈處,阿黃突然看見——在微弱的火光照映之下,下邊洞壁之中,依稀凸出來什麼東西。他本能地一揮火把,往下一看,這一看之間,他慘叫一聲,頓時軟癱在一旁不住發抖。
在潮濕的洞壁上,凸出來的,是一個人頭。那人頭長期處在潮濕泥土之中,居然生出一層蠟,依然保持著表情——那是一種既詭異、又神秘的微笑,就像他死得其實很愉快一樣。黑蟋蟀也是駭了一跳,李蓮花「哎呀」一聲,喃喃地道:「可怕、可怕……」黑蟋蟀拔出佩刀,輕輕往那人頭上刺去,只聽「噗」的一聲悶響,佩刀觸到硬物,他一怔——這人頭卻是木質,上頭塗上了層蠟,幾可亂真,什麼玩意兒!李蓮花舒了一口長氣,安慰道:「這是個木雕。」阿黃驚魂未定,李蓮花替他接過火把,同黑蟋蟀一起攀在洞壁上仔細端詳那假人頭,黑蟋蟀佩刀揮舞,將那木雕旁的泥土挖去,那木雕人頭突然掉下,「撲通」一聲入水,原來人頭下就是浮土,什麼也沒有,不知是誰將這東西丟在洞里,今日卻來嚇人。
三人緩緩爬下,又再下了三丈深淺,才到了坑底。坑底果是一層積水,李蓮花伸出火把,微弱的火光之下,水中一片森森白骨,卻是許多魚骨。黑蟋蟀「咦」了一聲:「這底下倒有這許多魚。」李蓮花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阿黃瑟瑟躲在李蓮花身後,突地一聲大叫:「鬼啊——」黑蟋蟀猛一抬頭,只見距離洞底三尺來高的地方,有個小洞,洞中有雙明亮的眼睛一閃而去,他心裡大駭,卻聽李蓮花喃喃地道:「貓……」阿黃鬆了一口氣:「這麼深的地方,居然有貓?」
「這裡……有些古怪。」李蓮花仍是喃喃地道:「黑……大俠,這裡只怕不是什麼黃泉府,不過、不過……」他抬起頭獃獃地看著黑黝黝的洞壁,似乎走了神,沒說下去。黑蟋蟀哼了一聲:「不可能,我多方打聽,黃泉府必在此地!那《黃泉真經》必定就在這洞穴之中!」李蓮花道:「這裡是一個大坑,土質稀鬆,地下有水,似乎不宜建造地下宮殿。」黑蟋蟀一凜,卻道:「方才分明尋到木質人頭,這裡若沒有古怪,怎會有那人頭?」李蓮花嘆了口氣:「這裡的古怪,和那黃泉府只怕不大怎麼相干……」黑蟋蟀哼了一聲:「除了那假人頭,我倒什麼也沒瞧見?」
李蓮花睜大了眼睛,奇道:「你什麼也沒瞧見?」黑蟋蟀一怔,怒道:「這裡除了你那把火把的光,伸手不見五指,能瞧見什麼東西?」李蓮花喃喃地道:「有時候,人瞧不見也是一種福氣……」黑蟋蟀越發惱怒,卻不好發作,陰沉沉地問:「有什麼東西好看的?」李蓮花手中火把驟地往上一抬,那幽暗的火焰不知怎地「呼」的一聲火光大盛,剎那間將「窟窿」坑壁照得清清楚楚,只聽「啊」的一聲慘叫,阿黃當場昏倒,饒是黑蟋蟀闖蕩綠林,見識過不少大風大浪,也是大吃一驚。
在「窟窿」坑壁之上,正對著那小洞口的地方,懸掛著兩具屍骨。兩具黑黝黝的屍骨被許多鐵環扣在了洞壁上,此地雖然土質疏鬆,但兩具屍骨懸掛的地方都有岩石,鐵環牢牢釘在岩石之中,那自是萬萬逃脫不了的。除卻兩具屍骨,那片岩石上依稀生著一些瑩翠色的細小砂石,火焰下散發著詭異的淡淡綠色,望之森然可怖,還有不少刀痕、劍痕,甚至插入箭頭的痕迹,也有疑似火烤的一片焦黑印記,其中一具屍骨還缺了三根肋骨,顯然那兩人在生前受到過虐待,說不定便是虐殺。黑蟋蟀驚駭過後,一看那兩具屍骨的狀況:「這兩人大概也已經死了幾十年,這裡到底是個什麼地方?」
「有吊豬的鐵環,有死豬,有刀痕。」李蓮花突然一笑,「這裡自是個屠場,專門殺人的地方。」黑蟋蟀一陣寒毛直立,如此隱秘的屠場,究竟被殺的是何人?而要殺人的人,又是何人?只聽李蓮花悄聲在他耳邊道:「說不定殺人的人就是你要尋的閻羅王哦。」一個激靈,黑蟋蟀竟起了一身冷汗,心跳急促。「根據村民所說,這底下曾經看到有光、有煙霧,每日夜間會有很大的聲響。」李蓮花繼續悄聲道:「你信世上有鬼么?」
黑蟋蟀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李蓮花正色道:「若不是有鬼,自是有人了。」黑蟋蟀顫聲道:「但是這裡並無出入口,『窟窿』的口子只有頭顱大小,根本不可能容一個活人出入。」李蓮花嘆了口氣,「連黑蟋蟀也想不明白的事,我自是更想不明白……」突地往東一指,「那隻貓又回來了。」黑蟋蟀回頭一看,並沒有看到什麼貓,卻是瞧見了那洞壁洞口上依稀有些凌亂的古怪痕迹。「咦?」他低低地叫了一聲,走過去一看。
有貓出入的洞口是個很小的口子,離地不過三尺來高,火光照去,裡頭依舊黑黝黝的一片。靠近洞口的泥土雖然潮濕,卻有些零亂攀爬的痕迹,黑蟋蟀用伸手一摸,臉色略略一變,「夯土!」李蓮花點了點頭,有夯土,就說明是人為打實的黃土,和「窟窿」里稀鬆的砂土全不相同。那夯土上的痕迹就像是人或獸的指甲拚命挖掘留下的痕迹,但洞口著實很矮,難道洞中有什麼非取到不可的寶物?黑蟋蟀伸出佩刀往洞口一刺,洞內空空如也,他揮刀一晃,只聽「當」的一聲,竟是金鐵交鳴之聲!這洞口的另一面有鐵!黑蟋蟀和李蓮花面面相覷,莫非此地有門?但經黑蟋蟀敲敲打打,除了那極小的洞口外一圈夯土,整面坑壁完好無缺,依稀都是一觸即落的砂土。折騰一陣,落下許多沙礫,黑蟋蟀興緻索然,收刀道:「看來黃泉府的確不在此處。此地稀奇古怪,不宜久留……」他一句話尚未說完,只聽一聲慘叫,阿黃的聲音震得坑中砂土簌簌直下:「死人!死死死死人啊……」
李蓮花驀地回頭一看,只見坑底積水因為他們走動緩緩流動,有些魚骨晃動了一下,坑底露出一具白骨出來,看來此地除了吊在牆上的兩具屍骨,尚有第三個死人。阿黃慘叫之後仰後「撲通」一聲再次昏倒,栽進水裡。黑蟋蟀將他提了起來,李蓮花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具白骨,半晌之後才道:「半個……」黑蟋蟀仔細一看——那淹沒於水中的白骨,的的確確,只有半截,有頭顱雙臂,骨骼延伸到腰際胯下,突然消失不見,胸腹部缺了三根肋骨,有些骨骼像突然斷去的,有些卻又生成和常人全然不同的扭曲。
難道此人天生就只有半截?黑蟋蟀心裡暗忖,看這情形,莫非是這可自由活動的怪人將兩位死者吊在這土坑裡?但不知何故這怪人突然死在坑中,以至於此坑荒廢至今?正當他滿心胡思亂想的時候,李蓮花自言自語:「我道牛頭馬面何等聲威,居然會死在這裡,原來竟然是牛馬分離之故……」黑蟋蟀驟然一呆,脫口問道:「牛頭馬面?」
李蓮花的火把緩緩移向左壁被懸吊起來的那具屍骨:「喏。」黑蟋蟀的目光驟然盯在那屍骨之上,看了許久,突而醒悟——那屍骨缺了三根肋骨,和水池中的白骨一模一樣,水中半截的白骨沒有雙腿——難道說這兩具屍身其實乃是一具?其實被扣在那左壁上的是一個雙頭雙身而僅有雙腿的怪人?
江湖傳說,黃泉府閻羅王座下第一號人物,叫做「牛頭馬面」,窮凶極惡,模仿那地獄使者,殺人如麻,且殺人後必定留下「閻羅要人三更死,豈能留人到五更」字樣。此人乃是一人雙頭四臂,兄弟連體,共用一雙腿子,一人號稱「牛頭」,一人號稱「馬面」,數十年前在江湖中極富盛名。如此一人雙頭的情形極為罕見,如今竟二人分離死在「窟窿」坑底,此地四壁陡然,卻散發著一股極度詭異恐怖的氣息。
「牛頭馬面居然會死在這裡!」黑蟋蟀臉色大變,不知是喜是憂,「如此說來,此地當真和黃泉府有極大關係!那《黃泉真經》多半真在此處!」李蓮花的火把慢慢移向右邊懸掛的另一具屍骨,略略一晃,黑蟋蟀臉色又變,歡喜之色大減,頓時起了一陣恐懼之色——若左邊死的是「牛頭馬面」,那右邊死的是誰?
若死的是閻羅王,那究竟是誰,能將牛頭馬面生生分離,且殺得死當年如日中天詭秘殘忍的閻羅王?若閻羅王已死,那本《黃泉真經》還會在這裡嗎?此處當年究竟發生過什麼?
是誰進出「窟窿」毫無痕迹,那個有貓出入的洞口之後,是門么?
「這……這……」黑蟋蟀顫聲指著那具屍首,「那真是閻羅王么?」李蓮花搖了搖頭,黑蟋蟀喜道:「不是?」李蓮花歉然道:「我不知道……」黑蟋蟀一怔,怒道:「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枉費偌大名聲,你究竟知道些什麼?」李蓮花唯唯諾諾:「我只知道一件事……」黑蟋蟀追問:「什麼?」李蓮花正色道:「貓是不會打洞的,那個洞的後面,一定是個門。」黑蟋蟀大怒:「這種事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他惡狠狠地瞪了那「門」一眼,雖知必有古怪,卻委實不知如何下手。正在此時,「簌簌」一陣輕微的聲響傳來,黑蟋蟀凝視著那個「洞」,依稀是有些沙子從洞壁上滾了下來,那洞口……似乎看起來和方才不大一樣……李蓮花驀地一聲驚呼:「小心——」他只聽「啪」的一聲,突覺眼前一黑,尚未醒悟發生了什麼事,只見眼前迅速暗去之前,依稀有些血液噴了出來,在空中噴濺成一道黑色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