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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甄嬛傳4 第十一章 九月茶花開滿路後宮·甄嬛傳4
畫中人物衣裳簡勁,色彩柔麗,極盡工巧之事。畫者用心之深,可見一斑。
有熱淚奪眶而出,溫熱地瀰漫了我的雙眼,我因激動而啞聲,指著畫上女嬰道: 這是……
玄清溫然道: 我初見朧月帝姬,便為她畫了這幅畫像,略盡我這個做皇叔的心意。
我貪婪地看著畫上的朧月,心中大起慈母之情,不覺淚如雨下,沾濕衣襟。須臾,我忽地想起一事,問道: 王爺畫這幅畫,宮中的人可否知曉?
他道: 為謹慎起見,清隻是把在太後宮中所見之景在回到王府後如實畫下,連沈婕妤與敬妃都不曾知曉。
畫上的眉莊與敬妃栩栩如生,宛如就立在眼前,容貌神態無一不鮮活,我的朧月,自然也是樣貌如實了。
我的手指輕輕摩娑著畫上的朧月,含淚道: 一年時光,朧月已經這樣大了。我幾乎不認得她。
玄清亦含笑, 是。孩子總是長得格外快。聽聞過幾日就是朧月帝姬的周歲生辰,清想娘子是朧月帝姬生母,自然應該長得自己孩子的近況,才能安心。
他回到京中不過三日,想來瑣事繁多,卻先就已為我畫下朧月的畫像,來安慰我這個母親牽掛不已的心思。我心中感念非常,盈盈福了一福道: 平時偶爾聽芳若說起朧月,隻字片語總不能詳盡曉得她究竟如何。王爺此畫,勝過旁人對朧月千言萬語的描述。我在此深深謝過王爺厚意。
我所有的感激與感動,他隻以淺淡一語解之, 清十分喜愛朧月,拙筆又還能畫上幾筆,不若以後每隔兩月便畫一幅來請娘子品評,不知娘子可願意?
我自然是萬千歡喜與願意的,這歡喜與願意叫我欣喜得連眉毛也飛舞了開來。玄清此舉,不啻於如同我看著朧月逐漸成長,叫我這個做母親的心如何會不安慰。心中亦十分感念玄清的悉心妥帖,他為我所做的種種總不說是為了我,隻說為他自己,來免去我或許會生的尷尬和不安。
潺潺的河水在他足邊潺涴東去,河面開闊平靜,秋來時節,兩岸蘆花纖秀似女子沒有點染的素顏,銀白的花絮蓬蓬鬆鬆,扶風起舞。偶爾有蘆花飄落水中,也這樣潺涴地靜靜漂去了,大有一種隨遇而安之感,倒無落花飄零的淒清。
我與他靜靜佇立河岸,聽水波溫吞而活潑的流動,有一種細微不可知的脈脈溫情隨波而生。
九月茶花開滿路
河水廣闊,山風吹動樹葉時有波浪一樣的聲音,這樣溫暖的秋日的午後,我似一朵曬在和煦陽光下的花朵,心思愉悅而輕鬆。隱隱聞得有歌聲傳來,好似是誰在唱著山歌。我看一眼與我並肩而立的玄清,見他含了一縷清淺的笑,側耳傾聽,曉得他也聽見了。
遠處飄來的輕柔的歌聲,相隔雖遠,但歌聲清亮,吐字清晰,清清楚楚聽得是:
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歌聲越唱越近,那語調還帶著小女兒的一點稚氣,卻十分清朗。我見玄清抿唇聽著,沉吟若有所思,清淺的目光撫過扶風搖曳的蘆荻,撫過重重疊疊的青山,撫過波瀾跌宕的河水,緩緩露出一抹溫柔的笑意,彷彿是被拆穿了心事的小孩子,那笑意裡帶了一點羞澀,如漣漪般在他好看的唇角輕輕蕩漾開來。
我低頭,恰見他頎長挺拔的身影,覆上了水光波影中我煢煢而立的孤獨倒影。
心口突地一跳,正見不遠處一名少女唱著方才的山歌,悠閑劃了船槳,一搖三擺地劃得近了。那少女不過十四五歲,穿一身藍印花佈的長衫長褲,紮一根粗粗的麻花辮子,辮尾系了紅繩,自得其樂地唱得高興。她身量未全,青眉素麵,微帶菜色,隻一雙杏仁眼兒滾圓滾圓,十分靈動清亮,一見便讓人覺得喜歡。
玄清招呼道: 姑娘,你這船載不載人的?
擺渡少女的聲音乾淨而甜糯,大聲應道: 當然啦!公子要過河嗎?
玄清負手含笑,向我道: 前頭的縹緲峰上便是我的別院清涼臺,我一月中總有十來日居住在清涼臺,如今讓這姑娘渡我過去也好。
我不由問: 那麼禦風呢?
他道: 禦風老馬識途,認得去清涼臺的路,待它吃飽喝足,自己會回去的。
我略略思索,笑道: 那麼,王爺順風。
他呵呵一笑,廣袖被風帶動,飄逸若迴轉的風。他註目於我,輕聲道: 娘子可願送清一程,順道看看沿岸湖光山色。
我微微踟躕,然而念及他對我的好,終不忍拒絕,輕輕道: 也好。
於是玄清取過馬上的包袱,一躍躍上擺渡女的小船,又拉我上船。那本是很尋常的一個動作,我的手指在接觸到他手心的一剎那,隻覺得他的手溫暖乾燥,似乎能感覺到他皮膚下的血管隱隱搏動。而我的手,卻是冰涼潮濕的。
我與他各自坐在船頭與船尾,劃船的女子卻不樂意了,支著船槳道: 你們二人本就是認識的,這樣一頭一尾坐著,等下你們要說話,我站在中間可是彆扭的很。
玄清 嗤 地一笑,道: 姑娘說的是。那麼在下就去船尾陪著娘子安坐就是。
娘子? 那少女打量我的佛衣裝束,好奇道: 看她的樣子是甘露寺的姑子啊,你怎麼叫她娘子呢?
我微覺尷尬,隻好道: 我是帶髮修行的。
那少女 哦 一聲,恍然明白過來,拍手道: 對啦,我娘是出家的,所以人家都叫她的法號-莫言-或是姑子。你卻隻是帶髮修行的。
我微微吃驚,看那少女道: 莫言是你娘親? 仔細看下,那少女雖然身量未足,然而眉目神情,卻與莫言如出一轍
她點一點頭,歡快道: 是啊。你也認識我娘麼?
我點頭, 她對我照顧頗多。 她停了劃槳,好奇看我一眼,道: 我娘說有個叫-莫愁-的姑子,身世很是淒苦可憐,是說你麼? 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不覺微微窘迫,那少女自顧自道: 我瞧你這樣面黃肌瘦,定是吃不飽飯睡不好覺,難怪我娘說你淒苦可憐。
少女的心思簡單豁朗,以為吃不飽飯睡不好覺便是人世的難過可憐。哪知這世間的事,一路遇見,是有更多難以明說的苦楚。
然而莫言說我可憐,也的確如是吧。她雖然也在佛門,可女兒就近在身邊,時時可以見到。哪像我一般,除了手中這幅畫,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我唯一的女兒的面,聽不見她哭她笑,終身成為陌路了。
少女言者無心,依舊劃著她的船槳。我的愁緒卻這樣被輕易地撩撥起,悵然不樂。
玄清坐在我身邊,輕聲道: 她的母親,可是方才和你一同擦地的姑子? 我輕輕點頭算是答應,他的愁色在那一刻瀰漫上他一向溫和的眼睛,道: 你瘦了許多,我今日見你擦地辛苦不已,每日都要做這樣的重活麼?
我搖頭,簡短道: 不是。
那少女在一旁插嘴道: 你在大殿裡擦地麼?那是做錯事罰人的活兒,可辛苦了。我娘說過,半天擦下來連骨頭都要散架了的。 她瞥一眼玄清,道: 我聽我娘說過,莫愁是新來的,那些姑子們總是欺侮她,每日要洗許多衣裳,還要乾柴、漿洗,最是辛苦了。
玄清看我的目光打有憐惜意味, 為何不告訴我?為何沒有人幫你主持公道,任由人欺負你?
我低頭,神情反而平靜, 是我自己甘願的。 我坦然看著他, 甘露寺中雖然辛苦,然而少有心機爭鬥,我便是厭倦了宮中種種爭鬥才情願修行的。何況…… 我低低道: 身子一旦疲累辛苦,也就再沒什麼心思記得從前苦楚酸痛了。所以,我情願自己辛苦些。
玄清的目光了然中有一些隱忍的疼痛,彷彿晶瑩的琥珀中凝住的一片葉子或是別的。這樣靠得近,我驟然發覺,他的眼睛並不是尋常的黑色,而是淺一些,帶了一點點琥珀的溫潤色澤。
他道: 能於辛苦中獲得一刻的平靜,也是好的。最怕輾轉其中、不能自拔。
風吹過我的髮絲,蘇蘇地癢,我仰頭看著澄凈碧藍的長天,淡淡笑道: 明白歸明白,若要自己做到,總是艱難。
那麼 ,日光染上了山水的顏色投射到他面上,有著柔和的線條,他和言道: 此刻一起坐著,越過天空看雲、說著話,或是沉默,安靜享受片刻的平靜吧。
一起坐著,越過天空看雲、說著話,或是沉默…… 我低低呢喃。
是 ,他的語氣肯定而隨和,像飽含著河水蒼鬱水汽的柔軟的風, 此刻,我隻想與你如此。
她安然垂下細膩的睫毛,心中的平和與悸動交錯著如身邊水波一般有清晰的波紋,漸漸也趨於平靜。船上有因陽光而折射起的柔軟閃耀的粼粼波光,我心中默默感嘆,若我此後的人生常常有眼前這般片刻的靜謐舒暢,如河水潺涴向東流淌,有著固定的方向,平和而從容,也不失為一種極好的收場了。
我與他這樣靜默著,彼此望著同一方天地,內心安寧。
擺渡的少女咯咯笑如銀鈴, 古語說得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們倆這樣同舟共渡,卻怎麼連話也不說呢?我可不管你們,我自要唱我的歌了,你們可別嫌難聽。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我心頭驟然大怔,這樣的話,從前自然是常常聽說的,也不放在心上,偶爾還拿來與旁人玩笑。然而此刻忽然聽了,好似參禪的一般,低著頭細嚼這句話的滋味兒,尋思不已,竟像是在沉沉黑夜裡忽然有閃電劃過天際。那樣迅疾的一瞬,分明照耀了什麼,卻依舊黑茫茫地什麼也看不清。
我偷偷瞧一眼玄清,見他也是默默低頭,彷彿思慮著什麼,神情似喜非喜,也不分明,隻聽他的聲音緩緩落在耳中, 照這般說,我與娘子同舟共渡了兩次,想來前世也修行了二十年了。
我別轉頭去撩撥河水,九月的河水,已經有些涼了,那涼意沁入皮膚裡,我道: 玩笑了。
那少女卻仰著頭,反反覆復依舊唱著方才那首歌,然而她到底年紀小,不解其中滋味,那歌聲一味地欣喜歡暢,並無半分相思深情在其中。到底還是年少啊!
我心思沉沉,其實亦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麼,想去想什麼,皆是蒙昧的。隻在蒙昧中分明地想起,除了在宮中最纏綿的那幾月外,我對玄凌,從不是天天十七八遍掛在心。
水波橫曳,盈盈如褶皺的絹綢,縹緲峰與甘露寺所在的凌雲峰本就十分相近,恍惚不過一瞬,便已經到了。
玄清上岸,指一指山頂樓閣殿宇,道: 此處便是清涼臺,娘子日後若有需要相助之事,遣人來清涼臺說一聲就是。清一定儘力。
我微笑欠身道: 多謝。能夠見到朧月的畫像,我已經感激不已,再無所求。
玄清整個人罩在水光山色中,更顯得無波無塵,泠然有波光勻染, 我這樣說,也是有事要請娘子相助、下月初六是朧月的周歲生辰,有件事請娘子助清一臂之力。
我微微驚異: 什麼?
他取出包袱中的一包衣料,一塊一塊地遞給我,玫瑰紫的緞子、水紅紋錦、碧色織暗花竹葉錦緞、方格朵花蜀錦、鳥銜瑞花錦、寶照大花錦。玄清見我不解,遂笑道: 下月初六是朧月生辰,我身為她叔叔少不得要送些衣衫褲襪作禮物,可惜清河王府裡的綉娘手工不好,隻能勞煩娘子動手了。
他說得客氣而自然,我心頭且悲且喜,幾乎不能相信,雙手因為激動而微微發抖,問道: 真的麼?我可以親手做了給朧月麼?
他雲淡風輕的回答中有著肯定的意味, 你是她的母親,自然是你做的衣裳最貼身最合心。朧月是你的女兒,若她能穿上你親手做的衣裳,自然比什麼都好。
我感念不已,遲疑著道: 可是每家王府公卿送去那麼多衣裳做賀禮,我做的朧月能穿得到麼?
他的眸光中有溫潤的光彩,含笑道: 這個你且放心,我與敬妃已經說好。朧月的生辰,你這個母親的心意一定能盡到的。 他從袖中取出小小一張紙片,道: 這是朧月的身量尺寸,朧月生辰前兩日,我會親自來取,還在此處等候娘子。 他溫言道: 一切勞煩娘子了,到時候清送入宮中,也不過是借花獻佛而已。
我小心翼翼懷抱著那些衣料,彷彿懷抱著我柔軟而幼小的朧月,激動不已。
玄清轉過頭去問那少女: 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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