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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 上部 東風 第十章- 風聲

這是個後記,主要是有些後事必須交代,比如誰是老鬼?情報有沒有傳出去?傳了又是怎麼傳出來的?等等疑問都懸而未決。

我當然要解決的,相信我。在此,我要給大家介紹認識一位世紀老人,他就是潘教授的父親。我對這個故事的了解都來自於潘老和潘教授介紹我認識的其他知情者的回憶,以及他們提供的資料。時間正在忘記這個故事,我有幸在潘老最後的歲月里認識他,並受到他的信任,得以讓一個可能消散的故事重新聚合起來。

不用說,潘老會告訴我們所有的秘密,他是這個故事的重要見證者之一。故事中,潘老是我黨的一名地下工作者,組織代號叫老天,主要負責杭州地下組織與新四軍總部的無線電聯絡無線電波是靠天空傳播的,叫他老天,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除此外,他也負責給老鬼傳送情報。

那到底誰是老鬼?

就是李寧玉!潘老說,而他就是李寧玉在遺書中說的那個良明吾夫:李寧玉的丈夫。

不過,這是假的。潘老告訴我,我們其實是兄妹關係、同志關係,工作需要才假扮夫妻的。

前面說過,李寧玉自稱有個哥哥是被蔣介石殺害的,其實說的就是潘老。潘老最早是安插在蔣介石身邊的共產黨,後來身份暴露被判死刑,幸好執行槍斃任務的人是同志,便搞了個假槍斃。從那以後都以為他不在人間,其實是隱姓埋名而已。後來,組織上把他派到李寧玉身邊,假扮夫妻,開展地下抗日活動。所謂他脾氣暴躁,趕到單位去打李寧玉,李寧玉自稱移情別戀,晚上不回家,跟他分居等等,都是為了給人造成他們夫妻不和睦的假相。這樣,兩人可以避開許多夫妻間應有的俗事,比如一起逛街啊,散步啊,帶孩子出門啊等等。同床異夢,但畢竟還是夫妻,可以在一個屋檐下生活。

潘老說:我們要的就是這個,把家當成站點,便於傳情報。


當時李寧玉的情報很多,急件一般由老憋負責傳遞。他們隨時可以見面,有暗號的,只要李寧玉當著老鱉丟個什麼垃圾,老憋就知道去哪裡取情報。如果不是急件,李寧玉會在中午把情報帶回家,然後由潘老負責傳送。

李寧玉被軟禁在裘庄期間,由於敵人掩蓋工作做得好,全方位的,嚴絲合縫的,組織上自始至終都不知道真相。說起這事,潘老的情緒有點激動,不停地搖著頭對我說:其實開始我是有些警覺的,為什麼?因為很奇怪啊,就出去幾天,搞得那麼重視,既請我們在樓外樓吃飯,又帶我們去裘庄看,好像就怕我不相信似的。再說,恰好在那一天,老漢同志(二太太)又被警察局抓了。這裡其實是有漏洞的,但是老虎綜合了老鱉的消息,最後沒有引起重視。這主要原因是第二天老鱉去裘庄,李寧玉沒給他任何暗示。老鱉認為,只要有情況李寧玉一定會設法轉告他的,以往都這樣。他不知道李寧玉已經被牢牢監控,不敢跟他有任何表示。

為什麼老鱉第二次從廚房出來探了下頭就回去了?潘老告訴我,那是因為他看到李寧玉胸前口袋裡插著那支白色筆帽的鋼筆。這是他們之間的暗號,只要李寧玉亮出這支鋼筆,等於是通知老鱉,不能接近她。

潘老說:其實最大的錯誤在這兒,對亮出這支鋼筆的理解。李寧玉當時的意思肯定是擔心老鱉跟她聯繫被敵人發覺,所以才通知他不要接近她。但是老鱉把它單純地理解為沒情況,無需接近她。所以,老鱉回來彙報說肯定沒情況。老虎正是根據這些情況綜合分析,認為李寧玉確實在外執行公務,就沒管她了。直到她屍體被運回來,我才知道出事了。

我不解:遺言中明明說是急病而亡,你怎麼能看出她出事了?

潘老說:首先突然死就顯得很蹊蹺,不正常。有什麼病會突然死的?如果真要是突然死的怎麼可能留下遺言?其次,她專門強調稱我為良明吾夫,這也是不正常的。像我們這種關係她即使要對我說什麼,直呼其名就可以,何必專門強調說吾夫?還有,也是最重要的,是她特別申明是因公殉職,死而無憾。這太不正常了,你想如果僅僅是為肥原工作而死,她怎麼可能無憾?孩子這麼小,革命沒有成功,她應該死不瞑目才是!正是這句話提醒了我,讓我懷疑她身上可能帶出情報來了,因為只有這樣她才會死而無憾。

可是,潘老在李寧玉身上和遺物中找遍了也沒有任何發現。

怎麼可能有發現?肥原已經先他一步,把李寧玉屍體和遺物都翻爛了,至於穿的都是新換的,更不可能有。

但我堅信會有,所以我沒有放棄,一直在找,在想,在猜。潘老擰緊眉頭,彷彿回到了那個現場,當我找過多遍,確信沒有東西後,我懷疑她可能是用了某種秘密的方式。什麼方式呢?我想如果在身上,肯定是在肚子里,她吞下去了。但這方面她沒在遺言中有任何提示,再說這又不是那麼好證實,所以我先不往這裡想。不在身上就在遺物中,如果在遺物中,我覺得唯一可能藏情報的地方就是那幅畫,而且她在遺言里也特別提到了這幅畫。於是我就細心地研看這幅畫,希望從畫裡面發現什麼。但我怎麼看,再三地看,反覆地看,就是沒有任何發現。

這畫當時就掛在潘老的書房裡,已經用絲布裱過,框在一個褐色的鏡框里。從畫的風格看,說是素描,其實畫得挺寫意的,樹榦和樹冠都是粗線條完成的,只有個大的輪廓,小草更簡單,一筆落成,很馬虎。即使不用放大鏡,只用肉眼看,我也敢肯定那上面不可能藏有情報。

但潘老說,情報就藏在這幅畫裡面,讓我猜。

開始,我看畫紙比較厚,也許可以當中揭開,所以懷疑是在夾層里。繼而,我覺得那兩個樹冠的形狀有點像某種路線圖,心想秘密會不會在這上面。後來,我又猜李寧玉給孩子附錄的那句話里有文章。如是再三,均被潘老否認。最後潘老看我實在沒有新的想法,提醒我說:你注意那些小草,有什麼特點?

這些小草我早已反覆看過,長長的一排,高矮不等,一半在地面下,一半在地面上,疏密有度又無度,看上去畫得非常不經心,多數是一筆帶過。如果要說有什麼特點,就是畫得隨意,就是不可能在其間藏匿什麼東西。

潘老笑道:你的思路不對,你總想在上面直接看到什麼,怎麼可能呢?李寧玉當時的處境怎麼可能直接告訴我們什麼?所有帶出來的東西都是被再三檢查過的,你能看到敵人也能看到,這肯定不行的。你應該想到,她一定把情報藏在只有我才能發現的地方,那麼我和別人不同的是什麼?我有什麼火眼金睛?我剛跟你說過,我是個報務員,當時杭州地下組織與新四軍無線電聯絡的電台是我掌管的,而李寧玉本人是專職的譯電師,對莫爾斯電碼非常精通。

說到這裡,潘老停下來,問我對莫爾斯電碼了不了解。

我當然了解。我不了解莫爾斯電碼,怎麼可能寫《暗算》?阿炳就是個偵聽莫爾斯電碼的高手、大師。現在很多人都說我曾在相似的秘密部門工作過,甚至還有種說法,說我因為寫《解密》和《暗算》已經被相關部門開除。對此,我總是無話可說,因為我不知該怎麼說,不說也罷。我一向認為,我對大家重要的不是我個人的什麼,而是文字,是作品。我也無所謂不在乎被單位開除或者重用。我無所顧忌,是因為我另有所圖,就是:寫好作品,讓讀者喜歡我,讓讀我作品的人有一個新的生活空間。換句話說,我在乎的是不要被讀者拋棄、開除。我覺得這不像有些人說的那麼容易做到,說容易也許只是輕薄的一面之詞,不供參考。

好了,言歸正傳,說說莫爾斯電碼。

我覺得莫爾斯真是偉大,發明了這麼簡單的一門語言。在這門語言里,只有兩個聲音:滴和噠;只有兩種筆畫:點(·)和劃(-)。點和劃,或者滴和噠的關係,是一比三。就是說,三個點連在一起就是一道劃。進一步說,就是一個點把全世界的所有語言都納入其門下。其傳播渠道是天空,是雲彩,是大氣層。只要你在天空下,都可以使用這門語言。三十年前,在我還是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我姑姑的婆婆去世了,她兒子在北京工作,急於要通知他趕回來參加葬禮。父親帶我去郵局,管發報機的人是我們家的親戚,讓我有幸第一次看到了發報機和發報的整個過程。我看到親戚端坐在案前,右手中指不停地在一個鍵上按動,同時屋子裡充滿了滴滴噠噠的聲音。沒有五分鐘,親戚說他已經把我們的要求跟北京的同志發過去了,對方已經收到。我覺得這簡直不可思議,懷疑這是假的,在騙我們。但是晚上,親戚給我家送來一份電報,說我姑姑家的兒子已經坐在趕回家的火車上,讓我們無論如何要等他回來再安葬死者。我當時已經認識很多字,我把電報拿過來看,看到的卻全是數字,一組一組的,每一組有四個數字。我問親戚他是怎麼看懂上面的意思的,親戚說有一本書可以查的,因為這本書他經常用,大部分都已經背得出來,所以不用查就可以知道。

其實,那就是明碼本。去郵局發報,你會看到工作人員的案頭總是有這麼一本東西,16大開本,厚厚的,像我們常見的一本英漢大字典。在這本東西里,所有的漢字和標點符號都變成了數字,比如中國,變成:00220948;美國變成:50190948;逗號變成:9976。諸如此類。到了發報員手中這些東西還要變,變成滴噠聲,比如1變成滴噠,2變成滴滴噠。作為一點知識,我不妨羅列如下:

1:滴噠

2:滴滴噠

3:滴滴滴噠噠

4:滴滴滴滴噠

5:滴滴滴滴滴

6:噠滴滴滴滴

7:噠噠滴滴滴

8:噠滴滴

9:噠滴

0:噠

這是聲音,聽來如此。如果變成筆畫,則如下:

1:·-

2:··-

3:···——

4:····-

5:·····

6:-····

7:——···

8:-··

9:-·

0:-

假如我們把噠(-)豎起來呢?可以想見,1234567890,以莫爾斯電碼的方式寫出來,則是:

·························

這是印刷體,看上去中規中矩,挺呆板的,也許還無法讓你和小草聯繫起來。但我們知道前面說過,滴噠的關係是一比三,籠統地說也就是一短一長。而小草天生是長長短短的,用潘老的話說:十個手指都有長短,更何況小草。

潘老指著畫中的小草,激動地對我說:現在你該明白了吧,這不是小草,這其實是一封電報,是莫爾斯電碼,長草代表噠(-),短草代表滴(·)。

我當然明白了,無需多言。而且,以我的專業知識,如圖中的小草我可以輕鬆將它轉換成莫爾斯電碼,詳見如下:

66431032997605231801064831945028539125859982.

作為一個搞地下工作的專業報務員,潘老的業務能力遠在我那個親戚報務員之上。據說以前郵局一般的報務員上崗要求是熟記五百個常用字,而潘老說他年輕時記住的字有兩千五百多個。所以,他根本不需要查本子,當即認得出來,這則電報的內容是:

速報,務必取消群英會!

據我所知,三十年前,去郵局發電報,一個字是七分錢,標點符號算一個字。像這份電報,加上手續費也就是一元錢多一點吧。但李寧玉為了發送這份電報,付出的卻是無價的生命。當然,它值的價也是無價的。

潘老現已記不清具體日子,但由他在數年前口述,何大草教授編寫,成都青城出版社1995年7月出版的《地下的天空》一書記載,是1941年5月2日夜晚,即原訂時間的四天後,周恩來特使老K在杭州武林路108號的一棟民宅里召開了相同的會議。會議開始前,與會的全體同志都脫帽向李寧玉默哀一分鐘,對她機智勇敢、視死如歸的大無畏革命精神致以了崇高的敬意!

最後來講一講肥原等人。

肥原當然不知道以上這一切。可以想像,當肥原站在人去樓空的文軒閣客棧前時,他一定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抓捕行動失敗了!換言之,老鬼已經把情報傳出來啦!然而誰是老鬼,情報是用什麼方式傳送的?此時的肥原已沒有熱情探究,他的熱情都在松井司令官臨行前給他的密信上。這也是一份密電,破譯的密鑰是時間,時間不到只能猜,時間到了即可以看。肥原打開密信,看見上面只有一句話:

錯殺小錯,遺患大錯。

就是說,凡可疑者,格殺勿論。

沒有確鑿的證據可以指證肥原究竟殺了誰,據哨兵甲留下的回憶資料說,這天夜裡肥原撤掉了崗哨和所有執勤人員,安排他們連夜回了部隊。在他們離開前,看見張司令匆匆趕來陪肥原吃夜宵。哨兵甲說他回到部隊後發現錢包不見了,懷疑是忘在房間里,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即趕回裘庄去找錢包,卻發現東西兩棟樓都空無一人。人是何時走的,去了哪裡,無人知曉。後來,除了顧小夢和王田香又返回部隊外,其他人:張司令、老金、白秘書、張參謀(胖參謀)及一名負責竊聽的戰士,均下落不明,好像從人間蒸發了。哨兵甲認為,這些人都是被肥原暗殺的,進而他推測肥原後來被人暗殺,有可能是這些人的親友們所為。

潘老承認他對肥原不了解,但說到他遭人暗殺的事,老人家閃爍著渾濁的目光興奮地對我說:這年冬天,杭州城裡經常傳出有關肥原的小道消息,先是說有人出了十萬塊大洋請捉姦隊去暗殺他,又有人說出的是二十萬塊大洋。有一天,杭州的所有報紙都登了,肥原在西湖裡遭人暗殺,屍首丟棄在岳廟門前,手腳被剁了,眼珠子被挖了,死狀十分慘烈,大快人心啊。

至於是誰殺的,眾說紛紜,有的說是我黨的地下同志,有的說是重慶的捉姦隊,有的說是張司令和吳志國的部下,有的說是顧小夢花錢雇的職業殺手,總之亂得很,不一而足。所以,肥原被殺之事,因為過於生動離奇而變得像一個傳說,穿過了世世代代,至今都還在杭州民間流傳。

我很遺憾一直沒找到顧小夢,聽說她還活著,在台灣,後人很有出息,其中有個兒子是香港有名的大富豪,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後經常在內地活動,投了無數的資金,跟高層也建立了良好的關係。我曾經通過朋友幫助與他的秘書聯繫過,希望去台灣見一下顧老。秘書沒有問我為什麼就掛了電話,決絕的樣子使我看不見希望。據我掌握的資料推算,老人家明年該做八十五歲大壽了,在此我遙祝老人家長命百歲,福享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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