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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客行 第一回 玄鐵令(2)- 俠客行

周牧一見,登時面如土色。這三人正是金刀寨的大寨主安奉日、二寨主馮振武、三寨主元澄道人。周牧奉命出來追尋吳道通之時,安寨主並未說到派人前來接應,不知如何,竟然親自下寨。周牧心想自己吞沒此物的圖謀固然已成畫餅,而且身敗名裂,說不定性命也是難保,情急之下,忙道:「安大哥,那……那……東西給他搶去了。」

安奉日拱手向石清行禮,說道:「石莊主名揚天下,安某仰慕得緊,一直無緣親近。敝寨便在左近,便請石莊主和夫人同去盤桓數日,使兄弟得以敬聆教訓。」

石清見安奉日環眼虯髯,身材矮壯,一副粗豪的神色,豈知說話卻甚是得體,一句不提自己搶去物事,卻邀請前赴金刀寨子盤桓。可是這一上寨去,那裡還能輕易脫身?拱手還禮之後,順手便要將那小包揣入懷中,笑道:「多謝安寨主盛情……」

突然間青光閃動,元澄道人長劍出鞘,劍尖刺向石清手腕,喝道:「先放下此物!」

這一下來得好快,豈知他快石清更快,身子一側,已欺到了元澄道人身旁,隨手將那小包遞出,放入他左手,笑道:「給你!」元澄道人大喜,不及細想他用意,便即拿住,不料右腕一麻,手中長劍已被對方奪去。

石清倒轉長劍,斫向元澄左腕,喝道:「先放下此物!」元澄大吃一驚,眼見寒光閃閃,劍鋒離左腕不及五寸,縮手退避,均已不及,只得反掌將那小包擲了回去。

馮振武叫道:「好俊功夫!」不等石清伸手去接小包,展開單刀,著地滾去,逕向他腿上砍去。石清長劍嗤的一聲刺落,這一招後發先至,馮振武單刀尚未砍到他右腿,他長劍其勢便要將馮振武的腦袋釘在地下。

安奉日見情勢危急,大叫:「劍下……」石清長劍繼續前刺,馮振武心中一涼,閉目待死,只覺頰上微微一痛,石清的長劍卻不再刺下,原來他劍下留情,劍尖碰到了馮振武的面頰,立刻收勢,其間方位、力道,竟是半分也相差不得。跟著聽得搭的一聲輕響,石清長劍拍回小包,伸手接住,安奉日那「留情」兩字這才出口。

石清收回長劍,說道:「得罪!」退開了兩步。

馮振武站起身來,倒提單刀,滿臉愧色,退到了安奉日身後,口中喃喃說了兩句,不知是謝石清劍下留情,還是罵他出手狠辣,那只有自己知道了。


安奉日伸手解開胸口銅扣,將單刀從背後取下,拔刀出鞘。其時朝陽初升,日光從林間空隙照射進來,金刀映日,閃閃耀眼,厚背薄刃,果然好一口利器!安奉日金刀一立,說道:「石莊主技藝驚人,佩服,佩服,兄弟要討教幾招!」

石清笑道:「今日得會高賢,幸也何如!」一揚手,將那小包擲了出去。四人一怔之間,只聽得颼的一聲,石清手中奪自元澄道人的長劍跟著擲出,那小包剛撞上對面樹榦,長劍已然趕上,將小包釘入樹中。劍鋒只穿過小包一角,卻不損及包中物事,手法之快,運勁之巧,實不亞於適才連敗元澄道人、馮振武的那兩招。

四人的眼光從樹榦再回到石清身上時,只見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通體墨黑的長劍,只聽他說道:「墨劍會金刀,點到為止。是誰佔先一招半式,便得此物如何?」

安奉日見他居然將已得之物釘在樹上,再以比武較量來決定此物誰屬,絲毫不佔便宜,心下好生佩服,說道:「石莊主請!」他早就聽說玄素庄石清、閔柔夫婦劍術精絕,適才見他制服元澄道人和馮振武,當真名下無虛,心中絲毫不敢託大,刷刷刷三刀,儘是虛劈。

石清劍尖向地,全身紋風不動,說道:「進招吧!」

安奉日這才揮刀斜劈,招式未老,已然倒翻上來。他一出手便是生平絕技七十二路『劈卦刀』,招中藏套,套中含式,變化多端。石清使開墨劍,初時見招破招,守得甚是嚴謹,三十餘招後,一聲清嘯,陡地展開搶攻,那便一劍快似一劍。安奉日接了三十餘招後,已全然看不清對方劍勢來路,心中暗暗驚慌,只有舞刀護住要害。

兩人拆了七十招,刀劍始終不交,忽聽得叮的一聲輕響,墨劍的劍鋒已貼住了刀背,順勢滑了下去。這一招『順流而下』,原是以劍破刀的尋常招數,若是對手武功稍遜,安奉日只須刀身向外掠出,立時便將來劍盪開。但石清的墨劍來勢奇快,安奉日翻刀欲盪,劍鋒已涼颼颼的碰到了他的食指。安奉日大驚:「我四根手指不保!」便欲撒刀後退,也已不及。心念電轉之際,石清長劍竟然硬生生的收住,非但不同前削,反而向後挪了數寸。安奉日知他手下容情,此際欲不撒刀,也已不得,只得鬆手放開了刀柄。

那知墨劍一翻,轉到了刀下,卻將金刀托住,不令落地,只聽石清說道:「你我勢均力敵,難分勝敗。」墨劍微微一震,金刀躍將起來。

安奉日心中好生感激,五指又握緊了刀柄,知他取勝之後,尚自給自己保存顏面,忙舉刀一立,恭恭敬敬行了一禮,正是『劈卦刀』的收刀勢『南海禮佛』。

這一招使出,心下更驚,不由得臉上變色,原來他一招一式的使將下來,此時剛好將七十二路『劈卦刀』刀法使完,顯是對方於自己這門拿手絕技知之已稔,直等自己的刀法使到第七十一路上,這才將自己制住,倘若他一上來便即搶攻,自己能否擋得住他十招八招,也是殊無把握。

安奉日正想說幾句感謝的言語,石清還劍入鞘,抱拳說道:「姓石的交了安寨主這個朋友,咱們不用再比。何時路過敝庄,務請來盤桓幾日。」安奉日臉色慘然,道:「自當過來拜訪。」縱身近樹,拔起元澄道人的長劍,接住小包,將一刀一劍都插在地下,雙手捧了那小包,走到石清身前,說道:「石莊主請取去吧!」這件要物他雖得而復失,但石清顧全自己面子,保全了自己四根手指,卻也十分承他的情。

不料石清雙手一拱,說道:「後會有期!」轉身便走。

安奉日叫道:「石莊主請留步。莊主顧全安某顏面,安某豈有不知?安某明明是大敗虧輸,此物務請石莊主取去,否則豈不是將安某當作不識好歹的無賴小人了。」石清微笑道:「安寨主,今日比武,勝敗未分。安寨主的青龍刀、攔路斷門刀等等精妙刀法都尚未施展,怎能便說輸了?再說,這個小包中並無那物在內,只怕周世兄是上了人家的當。」

安春日一怔,說道:「並無那物在內?」急忙打開小包,拆了一層又一層,拆了五層之後,只見包內有三個銅錢,凝神再看,外圓內方,其形扁薄,卻不是三枚制錢是什麼?一怔之下,不由得驚怒交集,當下強自抑制,轉頭向周牧道:「周兄弟,這……這到底開什麼玩笑?」周牧囁嚅道:「我……我也不知道啊。在那吳道通身上,便只搜到這個小包。」

安奉日心下雪亮,情知吳道通不是將那物藏在隱秘異常之處,便是已交給了旁人,此番不但空卻跋涉,反而大損金刀寨的威風,當下將紙包往地下一擲,向石清道:「倒教石莊主見笑了,卻不知石莊主何由得知?」

石清適才奪到那個小包之時,隨手一捏便已察覺是三枚圓形之物,雖不知定是銅錢,卻已確定絕非心目中欲取的物件,微笑道:「在下也只胡亂猜測而已。咱們同是受人之愚,盼安寨主大量包涵。」一抱拳,轉身向馮振武、元澄道人、周牧拱了拱手,快步出林。

石清走到火堆之旁,向閔柔道:「師妹,走吧!」兩人上了坐騎,又向來路回去。

閔柔看了丈夫的臉色,不用多問,便知此事沒有成功,心中一酸,不由得淚水一滴滴的落上衣襟。石清道:「金刀寨也上了當。咱們再到吳道通屍身上去搜搜,說不定金刀寨的朋友們漏了眼。」閔柔明知無望,卻不違拗丈夫之意,哽咽道:「是。」

黑白雙駒腳力快極,沒到晌午時分,又已到了侯監集上。

鎮民驚魂未定,沒一家店鋪開門。群盜殺人搶劫之事,已由地方保甲向汴梁官衙稟報,官老爺還在調兵遣將,不敢便來,顯是打著「遲來一刻便多一分平安」的主意。

石清夫婦縱馬來到吳道通屍身之旁,見牆角邊坐著個十二、三歲的小丐,此外四下里更無旁人。石清當即在吳道通身上細細搜尋,連他髮髻也拆散了,鞋襪也除了來看過。閔柔則到燒餅鋪去再查了一次。

兩夫婦相對黯然,同時嘆了口氣。閔柔道:「師哥,看來此仇已註定難報。這幾日來也真累了你啦。咱們到汴梁城中散散心,看幾齣戲文,聽幾場鼓兒書。」石清知道妻子素來愛靜,不喜觀劇聽曲,到汴梁散散心云云,那全是體貼自己,便說道:「也好,既然來到了河南,總得到汴梁逛逛。聽說汴梁的銀匠是高手,去揀幾件首飾也是好的。」閔柔素以美色馳名武林,本來就喜愛打扮,人近中年,對容止修飾更加註重。她凄然一笑,說道:「自從堅兒死後,這十三年來你給我買的首飾,足夠開一家珠寶鋪子啦!」

她說到「自從堅兒死後」一句話,淚水又已涔涔而下,一瞥眼間,只見那小丐坐在牆角邊,猥猥崽崽,污穢不堪,不禁起了憐意,問道:「你媽媽呢?怎麼做叫化子了?」小丐道:「我……我……我媽媽不見了。」閔柔嘆了口氣,從懷中摸出一小錠銀子,擲在他腳邊,說道:「買餅兒去吃吧!」提韁便行,回頭問道:「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那小丐道:「我……我叫『狗雜種』!」

閔柔一怔,心想:「怎會叫這樣的名字?」石清搖了搖頭,道:「是個白痴!」閔柔道:「是,怪可憐見兒的。」兩人縱馬向汴梁城馳去。

那小丐自給吳道通的死屍嚇得暈了過去,直到天明才醒,這一下驚嚇實在厲害,睜眼見到吳道通的屍體身肉模糊的躺在自己身畔,竟不敢起身逃開,迷迷糊糊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石清到來之時,他神智已然清醒,正想離去,卻見石清翻弄屍體,又嚇得不敢動了,沒想到那個美麗女子竟會給自己一錠銀子。他心道:「餅兒么?我自己也有。」

他提起右手,手中兀自抓著那咬過一口的燒餅,驚慌之心漸去,登感飢餓難忍,張口往燒餅上用力咬下,只聽得卜的一聲響,上下門牙大痛,似是咬到了鐵石。那小丐一拉燒餅,口中已多了一物,忙吐在左手掌中,見是黑黝黝的一塊鐵片。

那小丐看了一眼,也不去細想燒餅中何以會有鐵片,也來不及拋去,見餅中再無異物,當即大嚼起來,一個燒餅頃刻即盡。他眼光轉到吳道通屍體旁那十幾枚撕破的燒餅上,尋轉:「給鬼撕過的餅子,不知吃不吃得?」

正打不定主意,忽聽得頭頂有人叫道:「四面圍住了!」那小丐一驚,抬起頭來,只見屋頂上站著三個身穿白袍的男子,跟著身後颼颼幾聲,有人縱近。小丐轉過身來,但見四名白袍人手中各持長劍,分從左右掩將過來。

驀地里馬蹄聲響,一人飛騎而至,大聲叫道:「是雪山派的好朋友么?來到河南,恕安某未曾遠迎。」頃刻間一匹黃馬直衝到身前,馬上騎著個虯髯矮胖子,也不勒馬,突然躍下鞍來。那黃馬斜刺里奔了出去,兜了個圈子,便遠遠站住,顯是教熟了的。

屋頂上的三名白袍男子同時縱下地來,都是手按劍柄。一個四十來歲的魁梧漢子說道:「是金刀安寨主吧?幸會,幸會!」一面說,一面向站在安奉日身後的白袍人連使眼色。

原來安奉日為石清所敗,甚是沮喪,但跟著便想:「石莊主夫婦又去侯監集幹什麼?是了,周四弟上了當,沒取到真物,他夫婦定是又去尋找。我是他手下敗將,他若取到,我只有眼睜睜的瞧著。但若他尋找不到,我們難道便不能再找一次,碰碰運氣?此物倘若真是曾在吳道通手中,他定是藏在隱秘萬分之所,搜十次搜不到,再搜第十一次又有何妨?」當即跨黃馬追趕上來。

他坐騎腳力遠不及石氏夫婦的黑白雙駒,又不敢過份逼近,是以直至石清、閔柔細搜過吳道通的屍身與燒餅鋪後離去,這才趕到侯監集。他來到鎮口,遠遠瞧見屋頂有人,三個人都是身穿白衣,背懸長劍,這般裝束打扮,除了藏邊的雪山派弟子外更無旁人,馳馬稍近,更見三人全神貫注,如臨大敵。他還道這三人要去偷襲石氏夫婦,念著石清適才賣的那個交情,便縱聲叫了出來,要警告他夫婦留神。不料奔到近處,未見石氏夫婦影蹤,雪山派七名弟子所包圍的竟是個小乞兒。

安奉日大廳,見那小上丐年紀幼小,滿臉泥污,不似身有武功的模樣,待見眼前那白衣漢子連使眼色,他又向那小丐望了一眼。

這一望之下,登時心頭大震,只見那小丐左手拿著一塊鐵片,黑黝黝地,似乎便是傳說中的那枚『玄鐵令』,待見身後那四名白衣人長劍閃動,竟是要上前搶奪的模樣,當下不及細想,立即反手拔出金刀,使出『八方藏刀勢』,身形轉動,滴溜溜地繞著那小丐轉了一圈,金刀左一刀,右一刀,前一刀,後一刀,霎時之間,八方各砍三刀,三八六十四刀,刀刀不離小丐身側半尺之外,將那小丐全罩在刀鋒之下。

那小丐只覺刀光刺眼,全身涼颼颼地,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便在此時,七個白衣人各出長劍,幻成一道光網,在安奉日和小丐身周圍了一圈。白光是個大圈,大圈內有個金色小圈,金色小圈內有個小叫化眼淚鼻涕的大哭。

忽聽得馬蹄聲響,一匹黑馬,一匹白馬從西馳來,卻是石清、閔柔夫婦去而復回。

原來他二人馳向汴梁,行出不久,便發現了雪山派弟子的蹤跡,兩人商量了幾句,當即又策馬趕回。石清望見八人刀劍揮舞,朗聲叫道:「雪山派眾位朋友,安寨主,大家是好朋友,有話好說,不可傷了和氣。」

雪山派那魁梧漢子長劍一豎,七人同時停劍,卻仍團團圍在安奉日的身周。

石清與閔柔馳到近處,驀地見到那小丐左手拿著的鐵片,同時「咦」的一聲,只不知是否便是心目中那物,二人心中都是怦怦而跳。石清飛身下鞍,走上幾步,說道:「小兄弟,你手裡拿著的是什麼東西,給我瞧瞧成不成?」饒是他素來鎮定,說這兩句話時卻語音微微發顫。他已打定主意,料想安奉日不會阻攔,只須那小丐一伸手,立時便搶入劍圈中奪將過來,諒那一眾雪山派弟子也攔不住自己。

那白衣漢子道:「石莊主,這是我們先見到的。」

閔柔這時也已下馬走近,說道:「耿師兄,請你問問這位小兄弟,他腳旁那錠銀子,是不是我給的?」這句話甚是明白,她既已給過銀子,自比那些白衣人早見到那小丐了。

那魁梧的漢子姓耿,名萬鍾,是當今雪山派第二代弟子中的好手,說道:「石夫人,或許是賢伉儷先見到這個小兄弟,但這枚『玄鐵令』呢,卻是我們兄弟先見到的了。」

一聽到『玄鐵令』這三字,石清、閔柔、安奉日三人心中都是一凜:「果然便是『玄鐵令』」!雪山派其餘六人也各露出異樣神色。其實他七人誰都沒細看過那小丐手中拿著的鐵片,只是見石氏夫婦與金刀寨寨主都如此鄭重其事,料想必是此物;而石、閔、安三人也是一般的想法:雪山派耿萬鍾等七人並非尋常人物,既看中了這塊鐵片,當然不會錯的了。

十個人一般的心思,忽然不約而同的一齊伸出手來,說道:「小兄弟,給我!」

十個人互相牽制,誰也不敢出手搶奪,知道只要誰先用強,大利當前,旁人立即會攻己空門,只盼那小丐自願將鐵片交給自己。

那小丐又怎知道這十人所要的,便是險些兒崩壞了他牙齒的這塊小鐵片,這時雖已收淚止哭,卻是茫然失措,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隨時便能又再流下。

忽聽得一個低沉的聲音說道:「還是給我!」

一個人影閃進圈中,一伸手,便將那小丐手中的鐵片拿了過去。

「放下!」「幹什麼?」「好大膽!」「混蛋!」齊聲喝罵聲中,九柄長劍一把金刀同時向那人影招呼過去。安奉日離那小丐最近,金刀揮出,便是一招『白虹貫日』,砍向那人腦袋。雪山派弟子習練有素,同時出手,七劍分刺那人七個不同方位,叫他避得了肩頭,閃不開大腿,擋得了中盤來招,卸不去攻他上盤的劍勢。石清與閔柔一時看不清來人是誰,不肯便使殺手取他性命,雙劍各圈了半圓,劍光霍霍,將他罩在玄素雙劍之下。

卻聽得叮噹、叮噹一陣響,那人雙手連振,也不知使了什麼手法,霎時間竟將安奉日的金刀、雪山弟子的長劍盡數奪在手中。

石清和閔柔只覺得虎口一麻,長劍便欲脫手飛出,急忙向後躍開。石清登時臉如白紙,閔柔卻是滿臉通紅。玄素庄石莊主夫婦雙劍合璧,並世能與之抗手不敗的已寥寥無幾,但給那人伸指在劍身上分別一彈,兩柄長劍都險些脫手,那是兩人臨敵以來從未遇到過之事。

看那人時,只見他昂然而立,一把金刀、七柄長劍都插在他身周。那人青袍短須,約莫五十來歲年紀,容貌清癯,臉上隱隱有一層青氣,目光中流露出一股說不盡的歡喜之意。石清驀地想到一人,脫口而出:「尊駕莫非便是這玄鐵令的主人么?」

那人嘿嘿一笑,說道:「玄素庄黑白雙劍,江湖上都道劍術了得,果然名不虛傳。老夫適才以一分力道對付這八位朋友,以九分力道對付賢伉儷,居然仍是奪不下兩位手中兵刃。唉,我這『彈指神通』功夫,『彈指』是有了,『神通』二字如何當得?看來非得再下十年苦功不可。」

石清一聽,更無懷疑,抱拳道:「愚夫婦此番來到河南,原是想上摩天崖來拜見尊駕。雖然所盼成空,總算有緣見到金面,卻也是不虛此行了。愚夫婦這幾手三腳貓的粗淺劍術,在尊駕眼中自是不值一笑。尊駕今日親手收回玄鐵令,可喜可賀。」

雪山派群弟子聽了石清之言,均是暗暗嘀咕:「這青袍人便是玄鐵令的主人謝煙客?他於一招之間便奪了我們手中長劍,若不是他,恐怕也沒第二個了。」七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他,都是默不作聲。

安奉日武功並不甚高,江湖上的閱歷卻遠勝於雪山派七弟子,當即拱手說道:「適才多有冒犯,在下這裡謹向謝前輩謝過,還盼恕過不知之罪。」

那青袍人正是摩天崖的謝煙客。他又是哈哈一笑,道:「照我平日規矩,你們這般用兵刃向我身上招呼,我是非一報還一報不可,你用金刀砍我左肩,我當然也要用這把金刀砍你左肩才合道理。」他說到這裡,左手將那鐵片在掌中一拋一拋,微微一笑,又道:「不過碰到今日老夫心情甚好,這一刀便寄下了。你刺我胸口,你刺我大腿環跳穴,你刺我左腰,你斬我小腿……」他口中說著,右手分指雪山派七弟子。

那七人聽他將剛才自己的招數說得分毫不錯,更是駭然,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他竟將每一人出招的方位看得明明白白,又記得清清楚楚,只聽他又道:「這也通統記在帳上,幾時碰到我脾氣不好,便來討債收帳。」

雪山派中一個矮個子大聲道:「我們藝不如人,輸了便輸了,你又說這些風涼話作甚?你記什麼帳?爽爽快快刺我一劍便是,誰又耐煩把這筆帳掛在心頭?」此人名叫王萬仞,其時他兩手空空,說這幾句話,擺明是要將性命交在對方手裡了。他同門師兄弟齊聲喝止,他卻已一口氣說了出來。

謝煙客點了點頭,道:「好!」拔起王萬仞的長劍,挺直直刺。王萬仞急向後躍,想要避開,豈知來劍快極,王萬仞身在半空,劍尖已及胸口。謝煙客手腕一抖,便即收劍。

王萬仞雙腳落地,只覺胸口涼颼颼地,低頭一看,不禁「啊」的一聲,但見胸口露出一個圓孔,約有茶杯口大小,原來謝煙客手腕微轉,已用劍尖在他衣服上划了個圓圈,自外而內,三層衣衫盡皆劃破,露出了肌膚。他手上只須使勁稍重,一顆心早給他剜出來了。

王萬仞臉如土色,驚得呆了。安奉日衷心佩服,忍不住喝采:「好劍法!」

說到出劍部位之准,勁道拿捏之巧,謝煙客適才這一招,石清夫婦勉強也能辦到,但劍勢之快,令對方明知刺向何處,仍是閃避不得,石清、閔柔自知便萬萬及不上了。二人對望一眼,均想:「此人武功精奇,果然匪夷所思。」

謝煙客哈哈大笑,拔步便行。

雪山派中一個青年女子突然叫道:「謝先生,且慢!」謝煙客回頭問道:「幹什麼?」那女子道:「尊駕手下留情,沒傷我王師哥,雪山派同感大德。請問謝先生,你拿去的那塊鐵片,便是玄鐵令嗎?」謝煙客滿臉傲色,說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那女人子道:「倘若不是玄鐵令,大夥再去找找。但若當真是玄鐵令,這卻是尊駕的不是了。」

只見謝煙客臉上陡然青氣一現,隨即隱去,耿萬鍾喝道:「花師妹,不可多口。」眾人素聞謝煙客生性殘忍好殺,為人忽正忽邪,行事全憑一己好惡,不論黑道或是白道,喪生於他手下的好漢指不勝屈。今日他受十人圍攻而居然不傷一人,那可說破天荒的大慈悲了。不料師妹花萬紫性子剛硬,又復不知輕重,居然出言衝撞,不但雪山派的同門心下震駭,石氏夫婦也不禁為她捏了一把冷汗。

謝煙客高舉鐵片,朗聲念道:「玄鐵之令,有求必應。」將鐵片翻了過來,又念道:「摩天崖謝煙客。」頓了一頓,說道:「這等玄鐵刀劍不損,天下罕有。」拔起地下一柄長劍,順手往鐵片上斫去,叮的一聲,長劍斷為兩截,上半截彈了出去,那黑黝黝的鐵片竟是絲毫無損。他臉色一沉,厲聲道:「怎麼是我的不是了?」

花萬紫道:「小女子聽得江湖上的朋友們言道:謝先生共有三枚玄鐵令,分贈三位當年於謝先生有恩的朋友,說道只須持此令來,親手交在謝先生手中,便可令你做一件事,不論如何艱難兇險,謝先生也必代他做到。那話不錯罷?」謝煙客道:「不錯。此事武林中人,有誰不知?」言下甚有得色。花萬紫道:「聽說這三枚玄鐵令,有兩枚已歸還謝先生之手,武林中也因此發生了兩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這玄鐵令便是最後一枚了,不知是否?」

謝煙客聽她說「武林中也因此發生了兩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臉色便略轉柔和,說道:「不錯。得我這枚玄鐵令的朋友武功高強,沒什麼難辦之事,這令牌於他也無用處。他沒有子女,逝世之後令牌不知去向。這幾年來,大家都在拚命找尋,想來令我姓謝的代他干一件大事。嘿嘿,想不到今日輕輕易易的卻給我自己收回了。這樣一來,江湖上朋友不免有些失望,可也反而給你們消災免難。」一伸足將吳道通的屍身踢出數丈,又道:「譬如此人罷,縱然得了令牌,要見我臉卻也煩難,在將令牌交到我手中之前,自己便先成眾矢之的。武林中哪一個不想殺之而後快?哪一個不想奪取令牌到手?以玄素庄石莊主夫婦之賢,尚且未能免俗,何況旁人?嘿嘿!嘿嘿!」最後這幾句話,已然大有譏嘲之意。

石清一聽,不由得面紅過耳。他雖一向對人客客氣氣,但武功既強,名氣又大,說出話來很少有人敢予違拗,不料此番面受謝煙客的譏嘲搶白,論理論力,均無可與之抗爭,他平素高傲,忽受挫折,實是無地自容。閔柔只看著石清的神色,丈夫若露拔劍齊上之意,立時便要和謝煙客拚了,雖然明知不敵,這口氣卻也輕易咽不下去。

卻聽謝煙客又道:「石莊主夫婦是英雄豪傑,這玄鐵令若教你們得了去,不過叫老夫做一件為難之事,奔波勞碌一番,那也罷了。但若給無恥小人得了去,竟要老夫自殘肢體,逼得我不死不活,甚至於來求我自殺,我若不想便死,豈不是毀了這『有求必應』四字誓言?總算老夫運氣不壞,毫不費力的便收回了。哈哈,哈哈!」縱聲大笑,聲震屋瓦。

花萬紫朗聲道:「聽說謝先生當年曾發下毒誓,不論從誰手中接過這塊令牌,都須依彼所求,辦一件事,即令對方是七世的冤家,也不能伸一指加害於他。這令牌是你從這小兄弟手中接過去的,你又怎知他不會出個難題給你?」謝煙客「呸」的一聲,道:「這小叫化是什麼東西?我謝煙客去聽這小化子的話,哈哈,那不是笑死人么?」花萬紫朗讀聲道:「眾位朋友聽了,謝先生說小化子原來不是人,算不得數。」她說的若是旁人,餘人不免便笑出聲來,至少雪山派同門必當附和,但此刻四周卻靜無聲息,只怕一枚針落地也能聽見。

謝煙客臉上又是青氣一閃,心道:「這丫頭用言語僵住我,叫人在背後說我謝某言而無信。」突然心頭一震:「啊喲,不好,莫非這小叫化是他們故意布下的圈套,我既已伸手將令牌搶到,再要退還他也不成了。」他幾聲冷笑,傲然道:「天下又有什麼事,能難得到姓謝的了?小叫化兒,你跟我去,有什麼事求我,可不與旁人相干。」攜著那小丐的手拔步便行。他雖沒將身前這些人放在眼裡,但生怕這小丐背後有人指使,當眾出個難題,要他自斷雙手之類,那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是以要將他帶到無人之處,細加盤問。

花萬紫踏上一步,柔聲道:「小兄弟,你是個好孩子。這位老伯伯最愛殺人,你快求他從今以後,再也別殺……」一句話沒說完,突覺一股勁風撲面而至,下面「一個人」三字登時咽入了腹中,再也說不出口。

原來花萬紫知道謝煙客言出必踐,自己適才挺劍向他臉上刺去,他說記下這筆帳,以後隨時討債,總有一日要被他在自己臉頰刺上一劍,何況六個師兄中,除王萬仞外,誰都欠了他一劍,這筆債還起來,非有人送命不可。因此她干冒奇險,不惜觸謝煙客之怒,要那小叫化求他此後不可再殺一人。只須小丐說了這句話,謝煙客不得不從,自己與五位師兄的性命便都能保全了。不料謝煙客識破她的用意,袍袖拂出,勁風逼得她難以畢辭。只聽他大聲怒喝:「要你這丫頭羅嗦什麼?」又是一股勁風撲至,花萬紫立足不定,便即摔倒。

花萬紫背脊一著地,立即躍起,想再叫嚷時,卻見謝煙客早已拉著小丐之手,轉入了前面小巷之中,顯然他不欲那小丐再聽到旁人的教唆言語。

眾人見謝煙客在丈許外只衣袖一拂,便將花萬紫摔了一交,盡皆駭然,又有誰敢再追上去啰嗦?


石清見安奉日環眼虯髯,身材矮壯,一副粗豪的神色,豈知說話卻甚是得體,一句不提自己搶去物事,卻邀請前赴金刀寨子盤桓。可是這一上寨去,那裡還能輕易脫身?拱手還禮之後,順手便要將那小包揣入懷中,笑道:「多謝安寨主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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