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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客行 第八回 白痴(1)- 俠客行

石破天自己撞到閔柔劍上,受傷不重,也不如何疼痛,眼見石清、閔柔二人出廟,跟著殿中燭火熄滅,一團漆黑之中,忽覺有人伸手過來,按住自己嘴巴,輕輕將自己拖入了神台底下。正驚異間,火光閃亮,見白萬劍手中拿著火摺,驚叫:「有鬼,有鬼!」奔出廟去,料得他不知自己躲在神台之下,出廟追尋,不由得暗暗好笑,只覺那人抱著自己快跑出廟,賓士了一會,躍入一艘小舟,接著有人點亮油燈。

石破天見身畔拿著油燈的正是丁當,心下大喜,叫道:「叮叮噹噹,是誰抱我來的?」丁當小嘴一撇,道:「自然是爺爺了,還能有誰?」石破天側過頭來,見丁不三抱膝坐在船頭,眼望天空,便問:「爺爺,你……你……抱我來做什麼?」

丁不三哼了一聲,說道:「阿當,這人是個白痴,你嫁他作甚?反正沒跟他同房,不如趁早一刀殺了。」

丁當急道:「不,不!天哥生了一場大病,好多事都記不起了,慢慢就會好。天哥,我瞧瞧你的傷口。」解開他胸口衣襟,拿手帕醮水抹去傷口旁的血跡,敷上金創葯,再撕下自己衣襟,給他包紮了傷口。

石破天道:「謝謝你。叮叮噹噹,你和爺爺都躲在那桌子底下嗎?好像捉迷藏,好玩得很。」丁當道:「還說好玩呢?你爸爸媽媽和那姓白的斗劍,可不知瞧得我心中多慌。」石破天奇道:「我爸爸媽媽?你說那個穿黑衣服的大爺是我爸爸?那個俊女人可不是我媽媽……我媽媽不是這個樣子,沒她好看。」丁當嘆了口氣,說道:「天哥,你這場病真是害得不輕,連自己父親也忘了。我瞧你使那雪山劍法,也是生疏得緊,難道真的連武功也都忘記得乾乾淨淨了?……這……這怎麼會?」

原來石破天為白萬劍所擒,丁不三祖孫一路追了下來。白萬劍出廟巡視,兩人乘機躲入神台之下,石清夫婦入廟斗劍種種情形,祖孫二人都瞧在眼裡。丁不三本來以為石破天假裝失手,必定另有用意,那知見他使劍出招,劍法之糟,幾乎氣破了他肚子,心中只是大罵:「白痴,白痴!」乘著白萬劍找尋火刀、火石,便將石破天救出。

只聽得石破天道:「我會什麼武功?我什麼武功也不會。你這話我更加不明白了。」丁不三再也忍耐不住,突然站起,回頭厲聲說道:「阿當,你到底是迷了心竅還是什麼,偏要嫁這麼個胡說八道、莫名其妙的小混蛋?我一掌便將他斃了,包在爺爺身上,給你另外找一個又英俊、又聰明、風流體貼、文武雙全的少年來給你做小女婿兒。」

丁當眼中淚水滾來滾去,哽咽道:「我……我不要什麼別的少年英雄。他……他又不是白痴,只不過……只不過生了一場大病,腦子一時胡塗了。」

丁不三怒道:「什麼一時胡塗?他父親明明武功了得,他卻自稱是『狗雜種』,他若不是白痴,你爺爺便是白痴。瞧著他使劍那一副鬼模樣,不教人氣炸了胸膛才怪,那麼毛手毛腳的,沒一招不是破綻百出,到處都是漏洞。嘿嘿,人家明明收了劍,這小子卻把身子撞到劍上去,硬要受了傷才痛快。這樣的膿包我若不殺,早晚也給人宰了。江湖上傳出去,說道丁不三的孫女婿給人家殺了,我還做人不做?不行,非殺不可!」

丁當咬一咬下唇,問道:「爺爺,你要怎樣才不殺他?」丁不三道:「哈,我幹麼不殺他?非殺不可,沒的丟了我丁不三的臉。人家聽說丁老三殺了自己的孫女婿,沒什麼希奇。若說丁老三的孫女婿給人家殺了,那我怎麼辦?」丁當道:「怎麼辦?你老人家替他報仇啊。」丁不三哈哈大笑,道:「我給這種膿包報仇?你當你爺爺是什麼人?」丁當哭道:「是你教我和他拜堂的,他早是我的丈夫啦。你殺了他,不是叫我做小寡婦么?」


丁不三搔搔頭皮,說道:「那時候我曾試過他,覺得他內功不壞,做得我孫女婿,那知他竟是個白痴。你一定不讓我殺他,那也成,卻須依我一件事。」

丁當聽到有了轉機,喜道:「依你什麼事?快說,爺爺,快說。」

丁不三道:「我說他是白痴,該殺。你卻說他不是白痴,不該殺。好吧,我限他十天之內,去跟那個白萬劍比武,將那個『氣寒西北』什麼的殺死了或者打敗了,我才饒他,才許他和你做真夫妻。」

丁當倒抽了一口涼氣,剛才親眼見到白萬劍劍術精絕,石郎如何能是這位劍術大名家的敵手,只怕再練二十年也是不成,說道:「爺爺,你出的明明是個辦不到的難題。」

丁不三道:「難也好,容易也好,他打不過白萬劍,我一掌便將這白痴斃了。」自覺這題目出得甚好,這小子說什麼也辦不到,不禁洋洋自得。

丁當滿腹愁思,側頭向石破天瞧去,卻見他一臉漫不在乎的神氣,悄聲道:「天哥,我爺爺限你在十天之內,打敗那個白萬劍,你說怎樣?」石破天道:「白萬劍?他劍法好得很啊,我怎打得過他?」丁當道:「是啊。我爺爺說,你若是打不過他,便要將你殺了。」石破天嘻嘻一笑,說道:「好端端的為什麼殺我?爺爺跟你說笑呢,你也當真?爺爺是好人,不是壞人,他……他怎麼會殺我?」

丁當一聲長嘆,心想:「石郎當真病得傻了,不明事理。眼前之計,唯有先答允爺爺再說,在這十天之內,好歹要想法兒讓石郎逃走。」於是向丁不三道:「好吧,爺爺,我答允了,教他十天之內,去打敗白萬劍便是。」

丁不三冷冷一笑,說道:「爺爺餓了,做飯吃吧!我跟你說:一不教,二別逃,三不饒。不教,是爺爺決不教白痴武藝。別逃,是你別想放他逃命,爺爺只要發覺他想逃命,不用到十天,隨時隨刻便將他斃了。不饒,用不著我多說。」

丁當道:「你既說他是白痴,那麼你就算教他武藝,他也是學不會的,又何必『一不教』?」丁不三道:「就算爺爺肯教,他十天之內又怎能去打敗白萬劍?教十年也未必能夠。」丁當道:「那是你教人的本領不好,以你這樣天下無敵的武功,好好教個徒兒來,怎會及不上雪山派白自在的徒兒?難道什麼威德先生白自在還能強過了你?」

丁不三微笑道:「阿當,你這激將之計不管用。這樣的白痴,就算神仙也拿他沒法子。你有沒聽見石清夫婦跟白萬劍的說話?這白痴在雪山派中學藝多年,居然學成了這樣獨腳貓的劍法?」他名叫丁不三,這「三」字犯忌,因此『三腳貓』改稱『獨腳貓』。

其時坐船張起了風帆,順著東風,正在長江中溯江而上,向西航行。天色漸明,江面上都是白霧。丁當說道:「好,你不教,我來教。爺爺,我不做飯了,我要教天哥武功。」

丁不三怒道:「你不做飯,不是存心餓死爺爺么?」丁當道:「你要殺我丈夫,我不如先餓死了你。」丁不三道:「呸,呸!快做飯。丁當不去睬他,向石破天道:「天哥,我來教你一套功夫,包你十天之內,打敗了那白萬劍。」丁不三道:「胡說八道,連我也辦不到的事,你這小丫頭又能辦到?」

祖孫倆不住鬥口。丁當心中卻著實發愁。她知爺爺脾氣古怪,跟他軟求決計無用,只有想個什麼刁鑽的法子,或能讓他回心轉意,尋思:「我不給他做飯,他餓勁上來,只好停舟泊岸,上岸去買東西吃,那便有機可乘,好教石郎脫身逃走。」

不料石破天見丁不三餓得愁眉苦臉,自己肚中也餓了,他又怎猜得到丁當的用意,站起身來,說道:「我去做飯。」丁當怒道:「你去勞碌做飯,創口再破,那怎麼辦?」

丁不三道:「我丁家的金創葯靈驗如神,敷上即愈,他受的劍創又不重,怕什麼?好孩子,快去做飯給爺爺吃。」為了想吃飯,居然不叫他『白痴』。丁當道:「他做飯給你吃,那麼你還殺不殺他?」丁不三道:「做飯管做飯,殺人管殺人。兩件事毫不相干,豈可混為一談?」

石破天一按胸前劍傷,果然並不甚痛,便到後梢去淘米燒飯,見一個老梢公掌著舵,坐在梢後,對他三人的言語恍若不聞。煮飯燒菜是石破天生平最拿手之事,片刻間將兩尾魚煎熬得微焦,一鍋白米飯更是煮得熱烘烘、香噴噴地。

丁不三吃得連聲贊好,說道:「你的武功若有燒飯本事的一成,爺爺也不會殺你了,當日你若沒跟阿當拜堂成親,只做我的廚子,別說我不會殺你,別人若要殺你,爺爺也決不答應。唉,只可惜我先前已限定了十日之期,丁不三言出如山,決不能改,倘若我限的是一個月,多吃你二十天的飯,豈不是好?這當兒悔之莫及,無法可想了。」說著嘆氣不已。

吃過飯後,石破天和丁當並肩在船尾洗碗筷。丁當見爺爺坐在船頭,低聲道:「待會我教你一套擒拿手法,你可得用心記住。」石破天道:「學會了去跟那白師傅比武么?」丁當道:「你難道當真是白痴?天哥,你……你從前不是這個樣子的。」石破天道:「從前我怎麼了?」丁當臉上微微暈紅,道:「從前你見了我,一張嘴可比蜜糖兒還甜,千伶百俐,有說有笑,哄得我好不歡喜,說出話來,句句令人意想不到。你現在可當真傻了。」

石破天嘆了一口氣,道:「我本來不是你的天哥,他會討你歡喜,我可不會,你還是去找他的好。「丁當軟語央求:」天哥,你這是生了我的氣么?「石破天搖頭道:」我怎會生氣?我跟你說實話,你總是不信。」

丁當望著船舷邊滔滔江水,自言自語:「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才會變回從前那樣。」獃獃出神,手一松,一隻磁碗掉入了江中,在綠波中幌得兩下便不見了。

石破天道:「叮叮噹噹,我永遠變不成你那個天哥。倘若我永遠是這麼……這麼……一個白痴,你就永遠不會喜歡我,是不是?」

丁當泫然欲泣,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心中煩惱已極,抓起一隻只磁碗,接二連三的拋入了江心。

石破天道:「我……我要是口齒伶俐,說話能討你喜歡,那麼我便整天說個不停,那也無妨。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是你那個『天哥』啊。要我假裝,也裝不來。」

丁當凝目向他瞧去,其時朝陽初上,映得他一張臉紅彤彤地,雙目靈動,臉上神色卻十分懇摯。丁當幽幽嘆了口氣,說道:「若說你不是我那個天哥,怎麼肩頭上會有我咬傷的疤痕?怎麼你也是這般喜歡拈花惹草,既去勾引你幫中展香主的老婆,又去調戲雪山派的那花姑娘?若說你是我那個天哥,怎麼忽然間痴痴獃獃,再沒從前的半分風流瀟洒?」

石破天笑道:「我是你的丈夫,老老實實的不好嗎?」丁當搖頭道:「不,我寧可你像以前那樣活潑調皮,偷人家老婆也好,調戲人家閨女也好,便不愛你這般規規矩矩的。」石破天於偷人家老婆一事,心中始終存著個老大疑竇,這時便問:「偷人家老婆?偷來幹什麼?老伯伯說,不先跟人家說而拿人東西,便是小賊。我偷人家老婆,也算小賊么?」

丁當聽他越說越纏夾,簡直莫名其妙,忍不住怒火上沖,伸手便扭住他耳朵用力一扯,登時將他耳根子上血也扯出來了。

石破天吃痛不過,反手格出。丁當只覺一股大得異呼尋常的力道擊在他手臂之下,身子猛力向後撞去,幾乎將後梢上撐篷的木柱也撞斷了。她「啊喲」一聲,罵道:「死鬼,打老婆么?使這麼大力氣。」石破天忙道:「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丁當望手臂上看去,只見已腫起了又青又紫的老大一塊,忽然之間,她俏臉上的嗔怒變為喜色,握住了石破天雙手,連連搖幌,道:「天哥,原來你果然是在裝假騙我。」

石破天愕然:「裝什麼假?」丁當道:「你武功半點也沒失去。」石破天道:「我不會武功。」丁當嗔道:「你再胡說八道,瞧我理不理你。」伸出手掌往他左頰上打去。

石破天一側頭,伸掌待格,但丁當是家傳的掌法,去勢飄忽,石破天這一格中沒半分武術手法,自是格了個空,只覺臉上一痛,無聲無息的已被按了一掌。

丁當手臂劇震,手掌便如被石破天的臉頰彈開一般,又是「啊喲」一聲,驚惶之意卻比適才更甚。她料想石破天武功既然未失,自是輕而易舉的避開了自己這一掌,因此掌中自然而然的使上了本門陰毒的柔力,那料到石破天這一格竟會如此笨拙,直似全然不會武功,可是手掌和他臉頰相觸,卻又受到他內力的劇震。她左手抓住自己右掌,只見石破天左頰上一個黑黑的小手掌印陷了下去。她這『黑煞掌』是祖父親傳,著實厲害,幸得她造詣不深,而石破天又內力深厚,才受傷甚輕,但烏黑的掌印卻終於留下了,非至半月之後,難以消退。她又是疼惜,又是歉仄,摟住了他腰,將臉頰貼在他左頰之上,哭道:「天哥,我真不知道,原來你並沒復原。」

石破天玉人在抱,臉上也不如何疼痛,嘆道:「叮叮噹噹,你一時生氣,一時喜歡,到底為了什麼,我終究不明白。」

丁當急道:「那……怎麼辦?那怎麼辦?」坐直了身子,在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倒出一顆藥丸給他服下,道:「唉,但願不會留下疤痕才好。」

兩人偎依著坐在後梢頭,一時之間誰也不開口。

過了良久,丁當將嘴湊到他耳邊,低聲道:「天哥,你生了這場病後,武功都忘記了,內力卻是忘不了的。我將那套擒拿手教你,於你有很大用處。」

石破天點點頭,道:「你肯教我,我用心學便了。」

丁當伸出手指,輕輕撫摸他臉頰上烏黑的手掌印,心中好生過意不去,突擊湊過口去,在那掌印上吻了一下。

霎時之間,兩人的臉都羞得通紅,心下均感甜蜜無比。

丁當掠了掠頭髮,將一十八路擒拿手演給他看。當天教了六路,石破天都記住了。跟著兩人逐一拆解。次日又教了六路。

過得三天,石破天已將一十八路擒拿手練得頗為純熟。這擒拿法雖只一十八路,但其中變化卻著實繁複。這三天之中,石破天整日只是與丁當拆解。丁不三冷眼旁觀,有時冷言冷語,譏嘲幾句。到第四天上,石破天胸口劍創已大致平復。

丁當眼見石郎進步極速,芳心竊喜,聽得丁不三又罵他『白痴』,問道:「爺爺,咱們丁家一十八路擒拿手,叫一個白痴來學,多少日子才學得會?」

丁不三一時語塞,眼見石破天確已將這套擒拿手學會了,那麼此人實在並非痴呆,這小子到底是裝假呢,還是當真將從前的事情都忘了?他不肯輸口,強辯道:「有的白痴聰明,有的白痴愚笨。聰明的白痴,半天便會了,傻子白痴就像你的石郎,總得三天才能學會。」丁當抿嘴笑道:「爺爺,當年你學這套擒拿法之時,花了幾天?」丁不三道:「我那用著幾天?你曾祖爺爺只跟我說了一遍,也不過半天,爺爺就全學會了。」丁當笑道:「哈哈,爺爺,原來你是個聰明白痴。」丁不三沉臉喝道:「沒上沒下的胡說八道。」

便在此時,一艘小船從下流趕將上來。當地兩岸空闊,江流平穩,但見那船高張風帆,又有四個人急速划動木槳,船小身輕,漸漸迫近丁不三的坐船。船頭站著兩名白衣漢子,一人縱聲高叫:「姓石的小子是在前面船上么?快停船,快停船!」

丁當輕輕哼了一聲,道:「爺爺,雪山派有人追趕石郎來啦。」丁不三眉花眼笑,道:「讓他們捉了這白痴去,千刀萬剮,才趁了爺爺的心愿。」丁當問道:「捉聰明白痴?還是捉傻子白痴?」丁不三道:「自然是捉傻子白痴,誰敢來捉聰明白痴?」丁當微笑道:「不錯,聰明白痴武功這麼高,又有誰敢得罪他半分。」丁不三一怔,怒道:「小丫頭,你敢繞彎子罵爺爺?」丁當道:「雪山派殺了你的孫女婿,日後長樂幫問你要人,丁三老爺不大有面子吧?」丁不三道:「為什麼沒面子?有面子得很。」自覺這句話難以自圓其說,便道:「誰敢說丁老三沒面子,我扭斷他的脖子。」

丁當自言自語:「旁人諒來也不敢說什麼,就只怕四爺爺要胡說八道,說他倘若有個孫女婿,就決不能讓人家殺了。不知道爺爺敢不敢扭斷自己親兄弟的脖子?就算有這個膽子,也不知有沒這份本事。」丁不三大怒,說道:「你說老四的武功強過我的?放屁,放屁!他比我差得遠了。」

說話之間,那小船又追得近了些。只聽得兩名白衣漢子大聲叱喝:「兀那漢子,瞧你似是長樂幫石中玉那小子,怎地不停船?」

石破天道:「叮叮噹噹,有人追上來啦,你說怎麼辦?」

丁當道:「我怎知怎麼辦?你這樣一個大男人,難道半點主意也沒有?」

便在此時,那艘小船已迫近到相距丈許之地,兩名白衣漢子齊聲呼喝,縱身躍上石破天的坐船後梢。兩人手中各執長劍,耀日生光。

石破天見這二人便是在土地廟中會過的雪山派弟子,心想:「不知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們,這些雪山派的人如此苦苦追我?」只聽得嗤的一聲,一人已挺劍向他肩頭刺來。石破天在這三日中和丁當不斷拆解招式,往往手腳稍緩,便被她扭耳拉發,吃了不少苦頭,此刻身手上的機變迅捷,比之當日在土地廟中和石清夫婦對招之時已頗為不同,眼見劍到,也不遑細思,隨手使出第八招『鳳尾手』,右手紅個半圓,欺上去抓住那人手腕一扭。

那人「啊」的一聲,撤手拋劍。石破天右肘乘勢抬起,拍的一聲,正中那人下頦。那人下巴立碎,滿口鮮血和著十幾枚牙齒都噴出船板之上。

石破天萬萬料不到這招『鳳尾手』竟如此厲害,不由得嚇得呆了,心中突突亂跳。

第二名雪山弟子本欲上前夾擊,突見一霎之間,同來的師兄便已身受重傷。這師兄武功比他為高,料想自己若是上前,也決計討不了好去,當即搶上去抱起師兄。此時那小船已和大船並肩而駛,那人挾著傷者躍回小船,喝令收篷扳梢。

眼見小船掉轉船頭,順流東下,不多時兩船相距便遠。但聽得怒罵之聲順著東風隱隱傳來。石破天瞧著船板上的一灘鮮血,十幾枚牙齒,又是驚訝,又是好生歉仄,兀自喃喃的道:「這……這可當真對不住了!」

丁當從船艙中出來,走到他身旁,微笑道:「天哥,這一招『鳳尾手』乾淨利落,使得可著實不錯啊。」石破天搖頭道:「你怎事先沒跟我說明白?早知道一下會打得人家如此厲害,這功夫我也就不學了。」丁當心頭一沉,尋思:「這獃子傻病發作,又來說獃話了。」說道:「既學武功,當然越厲害越好。剛才你這一招『鳳尾手』若不是使得恰到好處,他的長劍早已刺穿你的肩頭。你不傷人,人便傷你。你喜歡打傷人家呢,還是喜歡讓人家打傷?打落幾枚牙齒,那是最輕的傷了。武林中動手過招,隨時隨刻有性命之憂。你良心好,對方卻良心不好,你若給人家一劍殺了。良心再好,又有什麼用?」

石破天沉吟道:「最好你教我一門功夫,既不會打傷打死人家,又不會讓人家打傷打死我。大家嘻嘻哈哈的,只做朋友,不做敵人。」丁當苦笑道:「獃話連篇,滿嘴廢話!咱們學武之人,動上手便是拚命,你道是捉迷藏、玩泥沙嗎?」石破天道:「我喜歡捉迷藏、玩泥沙,不喜歡動手拚命。可惜一直沒人陪我捉迷藏,阿黃又不會。」丁當越聽越惱,嗔道:「你這胡塗蛋,誰跟你說話,就倒足了霉。」賭氣不再理他,回到艙中和衣而睡。

丁不三道:「是嗎?我說他是白痴,終究是白痴。武功好是白痴,武功不好也是白痴,不如趁早殺了,免得生氣。」

丁當尋思:「石郎倘若真的永遠這麼胡塗,我怎能跟他廝守一輩子?倒也不如真的依爺爺之言,一刀將他殺了,落得眼前清凈。」但隨即想到他大病之前的種種甜言蜜語,就算他一句話不說,只要悄悄的向自己瞧上一眼,那也是眉能言,目能語,風流蘊藉之態,真教人如飲美酒,心神俱醉;別後相思,實是顛倒不能自己,萬不料一場大病,竟將一個英俊機變的俏郎君,變成了一段迂腐遲鈍的呆木頭。她越想越是煩惱,不由得珠淚暗滴,將一張薄被蒙住了頭。

丁不三道:「你哭又有什麼用?又不能把一個白痴哭成才子!」丁當怒道:「我把一個傻子白痴哭成了聰明白痴,成不成?」丁不三怒道:「又來胡說八道!」

丁當不住飲泣,尋思:「瞧雪山派那花萬紫姑娘的神情,對石郎怒氣沖沖的,似乎還沒給他得手。他見到美貌姑娘居然不會輕薄調戲,那還像個男子漢大丈夫?我真的嫁了這麼個規規矩矩的呆木頭,做人有什麼樂趣?」

她哭了半夜,又想:「我已和他拜堂成親,名正言順的是他妻子。這幾日中,白天和他練功夫,他就只一本正經的練武,從來不乘機在我身上碰一下、摸一把。晚上睡覺,相距不過數尺,可是別說不來親我一親,連我的手腳也不來捏一下,那像什麼新婚夫婦?別說新婚夫婦,就算是七八十歲的老夫老妻,也該親熱一下啊。」

耳聽得石破天睡在後梢之上,呼吸悠長,睡得正香,她怒從心起,從身畔摸過柳葉刀,輕輕拔刀出鞘,咬牙自忖:「這樣的呆木頭老公,留在世上何用?」悄悄走到後梢,心道:「石郎石郎,這是你自己變了,須莫怪我心狠。」提起刀來正要往他頭上斫落,終於心中一軟,將他肩頭輕輕扳過,要在他臨死之前再瞧他最後一眼。

石破天在睡夢中轉過身來,淡淡的月光灑在他臉上,但見他臉上笑容甚甜,不知在做什麼好夢。丁當心道:「你轉眼便要死了,讓你這好夢做完了再殺不遲,左右也不爭在這一時半刻。」當下抱膝坐在他身旁,凝視著他的臉,只待他笑容一斂,揮刀便斫將下去。

過了一會,忽聽得石破天迷迷糊糊說道:「叮叮噹噹,你……你為什麼生氣?不過……不過你生起氣來,模樣兒很好看,是真的……真的十分好看……我就看上一百天,一千天,也決不會夠,一萬天……十萬天,不,五千天……也是不夠……」

丁當靜靜的聽著,不由得心神蕩漾,說道:「石郎,石郎,原來你在睡夢之中,也對我念念不忘。這般好聽和話若是白天里跟我說了,豈不是好?唉,總有一天,你的胡塗病根子好了,會跟我說這些話。」眼見船舷邊露水沾濕了木板,石破天衣衫單薄,心生憐惜,將艙里一張薄被扯了出來,輕輕蓋在他身上,又向他痴痴的凝視半天,這才回入艙中。

只聽得丁不三罵道:「半夜三更,一隻小耗子鑽來鑽去,便是膽子小,想動手卻不敢,有什麼屁用?也不知是不是我丁家的種?」

丁當知道自己的舉止都教爺爺瞧在眼裡了,這時她心中喜歡,對爺爺的譏刺毫不在意,心中反來覆去只是想著這幾句話:「不過你生起氣來,模樣兒很好看……我看上一萬天,十萬天,也是不夠。」突擊間卟哧一聲,笑了出來,心道:「這白痴天哥,便在睡夢中說話,也是痴痴的。咱們就活了一百歲,也不過三萬六千日,那有什麼十萬天可看?」

她又哭又笑的自己鬧了半天,直到四更天時才朦朧睡去,但睡不多時,便給石破天的聲音驚醒,只聽得他在後梢頭大聲嚷道:「咦,這可真奇了!叮叮噹噹,你的被子,半夜裡怎麼會跑到我身上來?難道被子生腳的么?」

丁當大羞,從艙中一躍而起,搶到後梢,只聽石破天手中拿著那張薄被,說道:「叮叮噹噹,你說這件事奇怪不奇怪?這被子……」丁當滿臉通紅,夾手將被子搶了過來,低聲喝道:「不許再說了,被子生腳,又有什麼奇怪?」石破天道:「被子生腳還不奇怪?你說被子的腳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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