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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客行 第十九回 臘八粥(2)- 俠客行

那老者大怒,端起臘八粥,一口氣喝了大半碗,說道:「你我相交半生,你當我鄭光芝是什麼人?」解文豹大悔,道:「大哥,是我錯了,小弟向你陪罪。」當即跪下,對著他磕了三個響頭,順手拿起旁邊席上的一碗粥來,也是一口氣喝了大半碗。鄭光芝搶過去抱住了他,說道:「兄弟,你我當年結義,立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這番誓願今日果然得償,不枉了兄弟結義一場。」兩人相擁在一起,又喜又悲,都流下淚來。

石破天聽到他說『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之言,不自禁的向張三、李四二人瞧去。

張三、李四相視一笑,目光卻投向龍島主和木島主。木島主略一點首。張三、李四越眾而出,各自端起一碗臘八粥,走到石破天席邊,說道:「兄弟,請!」

石破天忙道:「不,不!兩位哥哥,你們不必陪我同死。我只求你們將來去照看一下阿綉……」張三笑道:「兄弟,咱們結拜之日,曾經說道,他日有難共當,有福共享。你既已喝了臘八粥,我們做哥哥的豈能不喝?」說著和李四二人各將一碗臘八粥喝得乾乾淨淨,轉過身來,躬身向兩位島主道:「謝師父賜粥!」這才回入原來的行列。

群雄見張三、李四為了顧念與石破天結義的交情,竟然陪他同死,比之本就難逃大限的鄭光芝和解文豹更是難了萬倍,心下無不飲佩。

白自在尋思:「像這二人,才說得上一個『俠』字。倘若我的結義兄弟服了劇毒,我白自在能不能顧念金蘭之義,陪他同死?」想到這一節,不由得大為躊躇。又想:「我既然有這片刻猶豫,就算終於陪人同死,那『大俠士』三字頭銜,已未免當之有愧。」

只聽得張三說道:「兄弟,這裡有些客人好像不喜歡這臘八粥的味兒,你若愛喝,不妨多喝幾碗。」石破天餓了半天,一碗稀粥本原是不足驅飢,心想反正已經喝了,多一碗少一碗也無多大分別,斜眼向身邊席上瞧去。

附近席上數人見到他目光射來,忙端起粥碗,紛紛說道:「這粥氣味太濃,我喝不慣。小英雄隨便請用,不必客氣。」眼見石破天一雙手接不了這許多碗粥,生怕張三反悔,失去良機,忙不沓的將粥碗放到石破天桌上。石破天道:「多謝!」一口氣又喝了兩碗。

龍島主微笑點頭,說道:「這位解英雄說得不錯,地圖上這座無名荒島,便是眼前各位處身所在的俠客島了。不過俠客島之名,是我和木兄弟到了島上之後,這才給安上的。那倒也不是我二人狂妄僭越,自居俠客。其中另有緣故,各位等會便知。我們依著圖中所示,在島上尋找了十八天,終於找到了武功秘訣的所在。原來那是首古詩的圖解,含義極是深奧繁複。我二人大喜之下便即按圖解修習。

「唉!豈不知福兮禍所倚,我二人修習數月之後,忽對這圖解中所示武功生了歧見,我說該當如此練,木兄弟卻說我想法錯了,須得那樣練。二人爭辯數日,始終難以說服對方,當下約定各練各的,練成之後再來印證,且看到底誰錯。練了大半年後,我二人動手拆解,只拆得數招,二人都不禁駭然,原來……原來……」


他說到這裡,神色黯然,住口不言。木島主嘆了一口長氣,也大有鬱郁之意。過了好一會,龍島主才又道:「原來我二人都練錯了!」

群雄聽了,心中都是一震,均想他二人的徒弟張三、李四武功已如此了得,他二人自然更是出神入化,深不可測,所修習的當然不會是尋常拳腳,必是最高深的內功,這內功一練錯,小則走火入魔,重傷殘廢,大則立時斃命,最是要緊不過。

只聽龍島主道:「我二人發覺不對,立時停手,相互辯難剖析,鑽研其中道理。也是我二人資質太差,而圖解中所示的功夫又太深奧,以致再鑽研了幾個月,仍是疑難不解。恰在此時,有一艘海盜船飄流到島上,我兄弟二人將三名盜魁殺了,對餘眾分別審訊,作惡多端的一一處死,其餘受人裹脅之徒便留在島上。我二人商議,所以鑽研不通這份古詩圖解,多半在於我二人多年練武,先入為主,以致把練功的路子都想錯了,不如收幾名弟子,讓他們來想想。於是我二人從盜伙之中,選了六名識字較多、秉性聰穎而武功低微之人,分別收為徒弟,也不傳他們內功,只是指點了一些拳術劍法,便要他們去參研圖解。

「那知我的三名徒兒和木兄弟的三名徒兒參研得固然各不相同,甚而同是我收的徒兒之間,三人的想法也是大相逕庭,木兄弟的三名徒兒亦復如此。我二人再仔細商量,這份圖解是從李太白的一首古詩而來,我們是粗魯武人,不過略通文墨,終不及通儒學者之能精通詩理,看來若非文武雙全之士,難以真正解得明白。於是我和木兄弟分入中原,以一年為期,各收四名弟子,收的或是滿腹詩書的儒生,或是詩才敏捷的名士。」

他伸手向身空黃衣和青衣的七八名弟子一指,說道:「不瞞諸位說,這幾名弟子若去應考,中進士、點翰林是易如反掌。他們初時來到俠客島,未必皆是甘心情願,但學了武功,又去研習圖解,卻個個死心塌地的留了下來,都覺得學武練功遠勝於讀書做官。」

群雄聽他說:「學武練功遠勝於讀書做官。」均覺大獲我心,許多人都點頭稱是。

龍島主又道:「可是這八名士人出身的弟子一經參研圖解,各人的見地卻又各自不同,非但不能對我與木兄弟有所啟發,議論紛紜,反而讓我二人越來越胡塗了。

「我們無法可施,大是煩惱,若說棄之而去,卻又無論如何狠不起心。有一日,木兄弟道:『當今之世,說到武學之精博,無過於少林高僧妙諦大師,咱們何不請他老人家前來指教一番?』我道:『妙諦大師隱居十餘年,早已不問世事,就只怕請他不到。』木兄弟道:『我們何不抄錄一兩張圖解,送到少林寺去請他老人家過目?倘若妙諦大師置之不理,只怕這圖解也未必有如何了不起的地方。咱們兄弟也就不必再去理會這勞什子了。』我道:『此計大妙,咱們不妨再錄一份,送到武當山愚茶道長那裡。少林、武當兩派的武功各擅勝場,這兩位高人定有卓見。』

「當下我二人將這圖解中的第一圖照式繪了,圖旁的小字註解也抄得一字不漏,親自送到少林寺去。不瞞各位說,我二人初時發現這份古詩圖解,略加參研後便大喜若狂,只道但須按圖修習,我二人的武功當世再無第三人可以及得上。但越是修習,越是疑難不解,待得決意去少林寺之時,先前那秘籍自珍、堅不示人的心情,早已消得乾乾淨淨,只要有人能將我二人心中的疑團死結代為解開,縱使將這份圖解公諸天下,亦不足惜了。

「到得少林寺後,我和木兄弟將圖解的第一式封在信封之中,請知客僧遞交妙諦大師。知客僧初時不肯,說道妙諦大師閉關多年,早已與外人不通音問。我二人便各取一個蒲團坐了,堵住了少林寺的大門,直坐了七日七夜,不令寺中僧人出入。知客僧無奈,才將那信遞了進去。」

群雄均想:「他說得輕措淡寫,但要將少林寺大門堵住七日七夜,當真談何容易?其間不知經過了多少場龍爭虎鬥。少林群僧定是無法將他二人逐走,這才被迫傳信。」

龍島主續道:「那知客僧接過信封,我們便即站起身來,離了少林寺,到少室山山腳等候。等不到半個時辰,妙諦大師便即趕到,只問:『在何處?』木兄弟道:『還得去請一個人。』妙諦大師道:『不錯,要請愚茶!』

「三人來到武當山上,妙諦大師說道:『我是少林寺妙諦,要見愚茶。』不等通報,直闖進內。想少林寺妙諦大師是何等名聲,武當弟子誰也不敢攔阻。我二人跟隨其後。妙諦大師走到愚茶道長清修的苦茶齋中,拉開架式,將圖解第一式中的諸解姿勢演了一遍,一言不發,轉身便走。愚茶道長又驚又喜,也不多問,便一齊來到俠客島上。

「妙諦大師嫻熟少林諸般絕藝,愚茶道長劍法通神,那是武林中眾所公認的兩位頂尖兒人物。他二位一到島上,便去揣摩圖解,第一個月中,他兩位的想法尚是大同小異。第二個月時便已歧見叢生。到得第三個月,連他那兩位早已淡泊自甘的世外高人,也因對圖解所見不合,大起爭執,甚至……甚至,唉!竟爾動起手來。」

群雄大是詫異,有的便問:「這兩位高人比武較量,卻是誰勝誰敗?」

龍島主道:「妙諦大師和愚茶道長各以從圖解上參悟出來的功夫較量,拆到第五招上,兩人所悟相同,登時會心一笑,罷手不鬥,但到第六招上卻又生了歧見。如此時斗時休,轉瞬數月,兩人蔘悟所得始終是相同者少而相異者多,然而到底誰是誰非,孰高孰低,卻又難言。我和木兄弟詳行計議,均覺這圖解博大精深,以妙諦大師與愚茶道長如此修為的高人尚且只能領悟其中一臠,看來若要通解全圖,非集思廣益不可。常言道得好:三個臭皮匠,抵個諸葛亮。咱們何不廣邀天下奇材異能之士同來島上,各竟心思,一齊參研?

「恰好其時島上的『斷腸蝕骨腐心草』開花,此草若再配以其他佐使之葯,熬成熱粥,服後於我輩練武之士大有補益,於是我二人派出使者,邀請當世名門大派的掌門人、各教教主、各幫幫主,來到敝島喝碗臘八粥,喝過粥後,再請他們去參研圖解。」

他這番話,各人只聽得面面相覷,將信將疑,人人臉上神色十分古怪。

過了好半晌,丁不四大聲道:「如此說來,你們邀人來喝臘八粥,純是一番好意了。」

龍島主道:「全是好意,也不見得。我和木兄弟自有一片自私之心,只盼天下的武學好手群集此島,能助我兄弟解開心中疑團,將武學之道發揚光大,推高一層。但若說對眾位嘉賓意存加害,各位可是想得左了。」

丁不四冷笑道:「你這話豈非當面欺人?倘若只是邀人前來共同鑽研武學,何以人家不來,你們就殺人家滿門?天下那有如此強凶霸道的請客法子?」

龍島主點了點頭,雙掌一拍,道:「取賞善罰惡簿來!」便有八名弟子轉入內堂,每人捧了一疊簿籍出來,每一疊都有兩尺來高。龍島主道:「分給各位來賓觀看。」眾弟子分取簿籍,送到諸人席上。每本簿籍上都有黃箋註明某門某派某會。

丁不四拿過來一看,只見箋上寫著『六合丁氏』四字,心中不由得一驚:「我兄弟是六合人氏,此事天下少有人知,俠客島孤懸海外,消息可靈得很啊。」翻將開來,只見注時某年某月某日,丁不三在何處幹了何事;某年某月某日,丁不四在何處又幹了何事。雖然未能齊備,但自己二十年來的所作所為,凡是熒熒大者,簿中都有書明。

丁不四額上汗水涔涔而下,偷眼看旁人時,大都均是臉現狼狽尷尬之色,只有石破天自顧喝粥,不去理會擺脫在他面前那本注有『長樂幫』三字的簿岫。他一字不識,全不知上面寫的是什麼東西。

過了一頓飯時分,龍島主道:「收了賞善罰惡簿。」群弟子分別將簿籍收回。

龍島主微笑道:「我兄弟分遣下屬,在江湖上打聽訊息,並非膽敢刺探朋友們的隱私,只是得悉有這麼一會子事,便記了下來。凡是給俠客島剿滅的門派幫會,都是罪大惡極、天所不容之徒。我們雖不敢說替天行道,然而是非善惡,卻也分得清清楚楚。在下與木兄弟均想,我們既住在這俠客島上,所作所為,總須對得住這『俠客』兩字才是。我們只恨俠客島能為有限,不能盡誅普天下的惡徒。各位請仔細想一想,有那一個名門正派或是行俠仗義的幫會,是因為不接邀請銅牌而給俠客島誅滅了的?」

隔了半晌,無人置答。

龍島主道:「因此上,我們所殺之人,其實無一不是罪有應得……」

白自在忽然插口道:「河北通州聶家拳聶老拳師聶立人,並無什麼過惡,何以你們將他滿門殺了?」

龍島主抽出一本簿子,隨手輕揮,說道:「威德先生請看。」那簿冊緩緩向白自在飛了過去。白自在伸手欲接,不料那簿冊突然間在空中微微一頓,猛地筆直墜落,在白自在中指外二尺之處跌向席上。

白自在急忙伸手一抄,才將簿冊接住,不致落入席上粥碗之中,當場出醜,簿籍入手,頗有重甸甸之感,不由得心中暗驚:「此人將一本厚只數分的帳簿隨手擲出,來勢甚緩而力道極勁,遠近如意,變幻莫測,實有傳說中所謂『飛花攻敵、摘葉傷人』之能。以這般手勁發射暗器,又有誰閃避擋架得了?我自稱『暗器第一』,這四個字非摘下不可。」

只見簿面上寫著「河北通州聶家拳」七字,打開簿子,第一行觸目驚心,便是「庚申五月初二,聶宗台在滄州郝家莊姦殺二命,留書嫁禍於黑虎寨盜賊」,第二行書道:「庚申十月十七,聶宗峰在濟南府以小故擊傷劉文質之長子,當夜殺劉家滿門一十三人滅口。」聶宗台、聶宗峰都是聶老拳師的兒子,在江湖上頗有英俠之名,想不到暗中竟是無惡不作。

白自在沉吟道:「這些事死無對證,也不知是真是假。在下不敢說二位島主故意濫殺無辜,但俠客島派出去的弟子誤聽人言,只怕也是有的。」

張三突然說道:「威德先生既是不信,請你不妨再瞧瞧一件東西。」說著轉身入內,隨即回出,右手一揚,一本簿籍緩緩向白自在飛去,也是飛到他身前二尺之處,突然下落,手法與龍島主一般無異。白自在已然有備,伸手抄起,入手的份量卻比先前龍島主擲簿時輕得多了,打了開來,卻見是聶家的一本帳簿。

白自在少年時便和聶老拳師相稔,識得他的筆跡,見那帳簿確是聶老拳師親筆所書,一筆筆都是銀錢來往。其中一筆之上注以『可殺』兩個朱字,這一筆帳是:「初八,買周家村田八十三畝二分,價銀七十兩。」白自在心想:「七十兩銀子賣了八十多畝田,這田買得忒也便宜,其中定有威逼強買之情。」

又看下去,見另一筆帳上又寫了『可殺』兩個朱字,這一筆帳是:「十五,收通州張縣尊來銀二千五百兩。」心想:「聶立人好好一個俠義道,為什麼要收官府的錢財,那多半是勾結貪官污吏,欺壓良善,做那傷天害理的勾當了。」

一路翻將下去,出現『可殺』二字的不下五六十處,情知這硃筆二字是張三或李四所批,不由得掩卷長嘆,說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這聶立人當真可殺。姓白的倘若早得幾年見了這本帳簿,俠客島就是對他手下留情,姓白的也要殺他全家。」說著站起身來,去到張三身前,雙手捧著帳簿還了給他,說道:「佩服,佩服!」

轉頭向龍木二島主瞧去,景仰之情,油然而生,尋思:「俠客島門下高弟,不但武功卓絕,而且行事周密,主持公道。如何賞善我雖不知,但罰惡這等公正,賞善自也妥當。『賞善罰惡』四字,當真是名不虛傳。我雪山派門下弟子人數雖多,卻那裡有張三、李四這等人才?唉,『大宗師』三字,倘再加在白自在頭上,寧不令人汗顏?」

龍島主似是猜到了他心中的念頭,微笑道:「威德先生請坐。先生久居西域,對中原那批衣冠禽獸的所作所為,多有未知,原也怪先生不得。」白自在搖了搖頭,回歸己座。

丁不四大聲道:「如引說來,俠客島過去數十年中殺人,都是那些人罪有應得;邀請武林同道前來,用意也只在共同參研武功?」

龍木二島主同時點頭,道:「不錯!」

丁不四又道:「那麼為什麼將來到島上的武林高手個個都害死了,竟令他們連屍骨也不得還鄉?」龍島主搖頭道:「丁先生此言差矣!道路傳言,焉能盡信?」丁不四道:「依龍島主所說,那麼這些武林高手,一個都沒有死?哈哈,可笑啊可笑。」

龍島主仰天大笑,也道:「哈哈,可笑啊可笑?」

丁不四愕然問道:「有什麼可笑?」龍島主笑道:「丁先生是敝島貴客。丁先生既說可笑,在下只有隨聲附和,也說可笑了。」

丁不四道:「三十年中,來到俠客島喝臘八粥的武林高手,沒有三百,也有兩百。龍島主居然說他們尚都健在,豈非可笑?」

龍島主道:「凡人皆有壽數天年,大限既屆,若非大羅金仙,焉得不死?只要並非俠客島下手害死,也就是了。」

丁不四側過頭想了一會,道:「那麼在下向龍島主打聽一個人。有一個女子,名叫……名叫這個芳姑,聽說二十年前來到了俠客島上,此人可曾健在?」龍島主道:「這位女俠姓什麼?多大年紀?是那一個門派幫會的首腦?」丁不四道:「姓什麼……這可不知道了,本來是應該姓丁的……」

那蒙面女子突然尖聲說道:「就是他的私生女兒。這姑娘可不跟爺姓,她跟娘姓,叫作梅芳姑。」丁不四臉上一紅,道:「嘿嘿,姓梅就姓梅,用不著這般大驚小怪。她……她今年約莫四十歲……」那女子尖聲道:「什麼約莫四十歲?是三十九歲。」丁不四道:「好啦,好啦,是三十九歲。她也不是什麼門派的掌門,更不是什麼幫主教主,只不過她學的梅花拳,天下只有她一家,多半是請上俠客島來了。」

木島主搖頭道:「梅花拳?沒資格。」那蒙面女子尖聲道:「梅花拳為什麼沒資格?我……我這不是收到了你們的邀宴銅牌?」木島主搖頭道:「不是梅花拳。」

龍島主道:「梅女俠,我木兄弟說話簡潔,不似我這等羅嗦。他意思說,我們邀請你來俠客島,不是為了梅女俠的家傳梅花拳,而是在於你兩年來新創的那套劍法。」

那姓格女子奇道:「我的新創劍法,從來無人見過,你們又怎地知道?」她說話聲音十分的尖銳刺耳,令人聽了甚不舒服,話中含了驚奇之意,更是難聽。

龍島主微微一笑,向兩名弟子各指一指。那兩名弟子一個著黃衫、一個著青衫,立即踏上幾步,躬身聽令。龍島主道:「你們將梅女俠新創的這套劍法試演一遍,有何不到之處,請梅女俠指正。」

兩名弟子應道:「是。」走向倚壁而置的一張几旁。黃衫弟子在几上取過一柄鐵劍,青衫弟子取過一條軟鞭,向那姓梅女子躬身說道:「請梅女俠指教。」隨即展開架式,縱橫擊刺,鬥了起來。廳上群豪都是見聞廣博之人,但黃衫弟子所使的這套劍法卻是從所未見。

那女子不住口道:「這可奇了,這可奇了!你們幾時偷看到的?」

石破天看了數招,心念一動:「這青衫人使的,可不是丁不四爺爺的金龍鞭法么?」果然聽得丁不四大聲叫了起來:「喂,你創了這套劍法出來,針對我的金龍鞭法,那是什麼用意?」那青衫弟子使的果然正是金龍鞭法,但一招一式,都被黃衫弟子的新奇劍法所克制。那蒙面女子冷笑數聲,並不回答。

丁不四越看越怒,喝道:「想憑這劍法抵擋我金龍鞭法,只怕還差著一點。」一句話剛出口,便見那黃衫弟子劍法一變,招招十分刁鑽古怪,陰毒狠辣,簡直有點下三濫味道,絕無絲毫名家風範。

丁不四叫道:「胡鬧,胡鬧!那是什麼劍法?呸,這是潑婦劍法。」心中卻不由得暗暗吃驚:「倘若真和她對敵,陡然間遇上這等下作打法,只怕便著了她的道兒。」然而這等陰毒招數究竟只能用於偷襲,不宜於正大光明的相鬥,丁不四心下雖驚訝不止,但一面卻也暗自欣喜:「這種下流撒潑的招數倘若驟然向我施為,確然不易擋架,但既給我看過了一次,那就毫不足畏了。旁門左道之術,畢竟是可一而不可再。」

風良、高三娘子、呂正平、范一飛四人曾在丁不四手下吃過大苦頭,眼見他這路金龍鞭法給對方層出不窮的怪招克製得縛手縛腳,都忍不住大聲喝彩。

丁不四怒道:「叫什麼好?」風良笑道:「我是叫丁四爺子金龍鞭法的好!」高三娘子笑道:「金龍鞭法妙極。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連叫三聲『氣死我了』,學的便是那日丁不四在飯店中挑釁生事之時的口吻。

那青衫弟子一套金龍鞭法使了大半,突然揮鞭舞個圈子。黃衫弟子便即收招。青衫弟子將軟鞭放回几上,空手又和黃衫弟子斗將起來。

看得數招,石破天「咦」的一聲,說道:「丁家擒拿手。」原來青衫弟子所使的,竟是丁不三的擒拿手,什麼『鳳尾手』、『虎爪手』、『玉女拈針』、『夜叉鎖喉』等等招式,全是丁當在長江船上曾經教過他的。丁不四更是惱怒,大聲說道:「姓梅的,你沖著我兄弟而來,到底是什麼用意?這……這……這不是太也莫名其妙么?」在他心中,自然知道那姓梅的女子處心積慮,要報復他對她姊姊始亂終棄的負心之罪。

眼見那黃衫弟子克制丁氏拳腳的劍法陰狠毒辣,什麼撩陰挑腹、剜目戳臀,無所不至,但那青衫弟子盡也抵擋得住。突然之間,那黃衫弟子橫劍下削,青衫弟子躍起閃避。黃衫弟子拋下手中鐵劍,雙手攔腰將青衫弟子抱住,一張口,咬住了他的咽喉。

丁不四驚呼:「啊喲!」這一口似乎便咬在他自己喉頭一般。他一顆心怦怦亂跳,知道這一抱一咬,配合得太過巧妙,自己萬萬躲避不過。

青衫弟子放開雙臂,和黃衫弟子同時躬身向丁不四及那蒙面女子道:「請丁老前輩、梅女俠指正。」再向龍木二島主行禮,拾起鐵劍,退入原來的行列。

姓梅的女子尖聲說道:「你們暗中居然將我手創的劍法學去七八成,倒也不容易得很的了。可是這麼演了給他看過,那……那可……」

丁不四怒道:「這種功夫不登大雅之堂,亂七八糟,不成體統,有什麼難學?」白自在插口道:「什麼不成體統?你姓丁的倘若乍然相遇,手忙腳亂之下,身上十七八個窟窿也給人家刺穿了。」丁不四怒道:「你倒來試試。」白自在道:「總而言之,你不是梅女俠的敵手。她在你喉頭咬這一口,你本領再強十倍,也決計避不了。」

姓梅的女子尖聲道:「誰要你討好了?我和史小翠比,卻又如何?」白自在道:「差得遠了。我夫人不在此處,我夫人的徒兒卻到了俠客島上,喂,孫女婿,你去跟她比比。」

石破天道:「我看不必比了。」那姓梅女子問道:「你是史小翠的徒兒?」石破天道:「是。」那女子道:「怎麼你又是他的孫女婿?沒上沒下,亂七八糟,一窩子的狗雜種,是不是?」石破天道:「是,我是狗雜種。」那女子一怔之下,忍不住尖聲大笑。

木島主道:「夠了!」雖只兩個字,聲音卻十分威嚴。那姓梅女子一呆,登時止聲。

龍島主道:「梅女俠這套劍法,平心而論,自不及丁家武功的精奧。不過梅女俠能自創新招,天資穎悟,這些招術中又有不少異想天開之處,因此我們邀請來到敝島,盼能對那古詩的圖解提出新見。至於梅花拳么,那是祖傳之學,也還罷了。」

梅女俠道:「如此說來,梅芳姑沒來到俠客島?」龍島主搖頭道:「沒有。」梅女俠頹然坐倒,喃喃的道:「我姊姊……我姊姊臨死之時,就是挂念她這個女兒……」

龍島主向站在右側第一名的黃衫弟子道:「你給她查查。」

那弟子道:「是。」轉身入內,捧了幾本簿子出來,翻了幾頁,伸手指著一行字,朗聲讀道:「梅花拳掌門梅芳姑,生父姓丁,即丁……(他讀到這裡,含糊其詞,人人均知他是免得丁不四難堪)……自幼隨母學藝,十八歲上……其後隱居於豫西盧氏縣東熊耳山之枯草嶺。」

丁不四和梅女俠同時站起,齊聲說道:「她是在熊耳山中?你怎麼知道?」

那弟子道:「我本來不知,是簿上這麼寫的。」

丁不四道:「連我也不知,這簿子上又怎知道?」

龍島主朗聲道:「俠客島不才,以維護武林正義為己任,賞善罰惡,秉公施行。武林朋友的所作所為,一動一靜,我們自當詳加記錄,以憑查核。」

那姓梅女子道:「原來如此。那麼芳姑她……她是在熊耳山的枯草嶺中……」凝目向丁不四瞧去。只見他臉有喜色,但隨即神色黯然,長嘆一聲。那姓梅女子也輕輕嘆息。兩人均知,雖然獲悉了梅芳姑的下落,今生今世卻再也無法見她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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