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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龍記 第二十八回 恩斷義絕紫衫王(1)- 倚天屠龍記

將近大都時,張無忌心想昨晚萬安寺一戰,汝陽王手下許多武士已識得自己面目,撞上了諸多不便,於是到一家農家買了套莊稼漢子的舊衣服換了,頭上戴個斗笠,用煤灰泥巴將手臉塗得黑黑地,這才進城。

他回到西城的客店外,四下打量,前後左右並無異狀,當即閃身入內,進了自己的住房。小昭正坐在窗邊,手中做著針線,見他進房,一怔之下,才認了他出來,滿臉歡容,如春花之初綻,笑道:「公子爺,我還道是哪一個莊稼漢闖錯了屋子呢,真沒想到是你。」

張無忌笑道:「你在做什麼?獨個兒悶不悶?」小昭臉上一紅,將手中縫著的衣衫藏到了背後,忸怩道:「我在學著縫衣,可見不得人的。」將衣衫藏在枕頭底下,斟茶給張無忌喝,見到他滿臉黑泥,笑道:「你洗不洗臉?」

張無忌微笑道:「我故意塗抹的,可別洗去了。」拿著茶杯,心下沉吟:「趙姑娘要我陪她去借屠龍刀。大丈夫言出如山,不能失信於人。何況我原要去接義父回歸中土。義父本來擔心中原仇家太多,他眼盲之後,應付不了。此時武林群豪同心抗胡,私人的仇怨,什麼都該化解了。只須我陪他老人家在一起,諒旁人也不能動他一根毫毛。大海中風濤險惡,小昭這孩子是不能一齊去的。嗯,有了,我要趙姑娘將小昭安頓在王府之中,倒比別的處所平安得多。」

小昭見他忽然微笑,問道:「公子,你在想什麼?」張無忌道:「我要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帶著你很是不便。我想到了一處所在,可以送你去寄居。」小昭臉上變色,道:「公子爺,我一定要跟著你,小昭要天天這般服侍你。」張無忌勸道:「我是為你好。我要去的地方很遠,很危險,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小昭道:「在光明頂上那山洞之中,我就已打定了主意,你到哪裡,我跟到哪裡。除非你把我殺了,才能撇下我,你見了我討厭,不要我陪伴么?」張無忌道:「不,不!你知道我很喜歡你,我只是不願你去冒無謂的危險。我一回來,立刻就會找你。」小昭搖頭道:「只要在你身邊,什麼危險我都不在乎。公子爺,你帶我去罷!」

張無忌握著小昭的手,道:「小昭,我也不須瞞你,我是答應了趙姑娘,要陪她往海外一行。大海之中,波濤連天。我是不得不去。但你去冒此奇險,殊是無益。」

小昭脹紅了臉,道:「你陪趙姑娘一起,我更加要跟著你。」說了這兩句話,已急得眼中淚水盈盈。張無忌道:「為什麼更加要跟著我?」小昭道:「那趙姑娘心地歹毒,誰也料不得她會對你怎樣。我跟著你,也好照看著你些兒。」張無忌心中一動:「莫非這小姑娘對我暗中已生情意?」聽到她言辭中忱忱之誠,不禁感激,笑道:「好,帶便帶你去,大海中暈起船來,可不許叫苦。」小昭大喜,連聲答應,說道:「我要是惹得你不高興,你把我拋下海去餵魚罷!」張無忌笑道:「我怎麼捨得?」他二人雖然相處日久,有時旅途之際客舍不便,便同卧一室,但小昭自居婢僕,張無忌又從來不說一句戲謔調笑的言語。這時他衝口而出說了句「我怎麼捨得」,自知失言,不由得臉上一紅,轉過了頭望著窗外。小昭卻嘆了口氣,自去坐在一邊。張無忌問道:「你為什麼嘆氣?」小昭道:「你真正捨不得的人多著呢。峨嵋派的周姑娘,汝陽王府的郡主娘娘,將來不知道還有多少。你心中怎會挂念著我這個小丫頭?」張無忌走到她面前,說道:「小昭,你一直待我很好,難道我不知道么?難道我是個忘恩負義、不知好歹的人嗎?」說這兩句話時臉色鄭重,語意極是誠懇。

小昭又是害羞,又是歡喜,低下了頭道:「我又沒要你對我怎樣,只要你許我永遠服侍你,做你的小丫頭,我就心滿意足了。你一晚沒睡,一定倦了,快上床休息一會罷。」說著掀開被窩,服侍他安睡,自去坐在窗下,拈著針線縫衣。張無忌聽著她手上的鐵鏈偶爾發出輕微的錚錚之聲,只覺心中平安喜樂,過不多時,便合上眼睡著了。這一睡直到傍晚始醒,他吃了碗面,說道:「小昭,我帶你去見趙姑娘,借她倚天劍斬斷你手腳上的銬鐐。」兩人走到街上,但見蒙古兵卒騎馬來回賓士,戒備甚嚴,自是昨晚汝陽王府失火、萬安寺大亂之故。兩人一聽到馬蹄聲音,便縮身在屋角後面,不讓元兵見到,不多時便到了那家小酒店中。張無忌帶著小昭推門入內,只見趙敏已坐在昨晚飲酒的座頭上,笑吟吟的站了起來,說道:「張公子真乃信人。」張無忌見她神色如常,絲毫不以昨晚之事為忤,暗想:「這位姑娘城府真深,按理說我派人殺了她父親的愛姬,將她費盡心血捉來的六派高手一齊放了,她必定惱怒異常,不料她一如平時。且看她待會如何發作。」見桌上已擺設了兩副杯筷,他欠一欠身,便即就坐,小昭遠遠站著伺候。

張無忌抱拳說道:「趙姑娘,昨晚之事,在下諸多得罪,還祈見諒。」趙敏笑道:「爹爹那韓姬妖妖嬈嬈的,我見了就討厭,多謝你叫人殺了她。我媽媽盡誇讚你能幹呢。」張無忌一怔,如此結果,實是大出意料之外。趙敏又道:「那些人你救了去也好,反正他們不肯歸降,我留著也是無用。你救了他們,大家一定感激你得緊。當今中原武林,聲望之隆,自是無人再及得上你了。張公子,我敬你一杯!」說著笑盈盈的舉起酒杯。便在此時,門口走進一個人來,卻是范遙。他先向張無忌行了一禮,再恭恭敬敬的向趙敏拜了下去,說道:「郡主,苦頭陀向你告辭。」趙敏並不還禮,冷冷的道:「苦大師,你瞞得我好苦。你郡主這個筋斗栽得可不小啊。」范遙站起身來,昂然說道:「苦頭陀姓范名遙,乃明教光明右使。朝廷與明教為敵,本人混入汝陽王府,自是有所為而來。多承郡主禮敬有加,今日特來作別。」

趙敏仍是冷冷的道:「你要去便去,又何必如此多禮?」范遙道:「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自今而後,在下即與郡主為敵,若不明白相告,有負郡主平日相待之意。」


趙敏向張無忌看了一眼,問道:「你到底有什麼本事,能使手下個個對你這般死心塌地?」張無忌道:「我們是為國為民、為仁俠、為義氣,范右使和我素不相識,可是一見如故,肝膽相照,只是不枉了兄弟間這個『義』字。」范遙哈哈一笑,說道:「教主這幾句言語,正說出了屬下的心事。教主,你多多保重。這位郡主娘娘年紀雖輕,卻是心狠手辣,大非尋常。你良心太好,可千萬別要上當。」張無忌道:「是,我自是不敢大意。」趙敏笑道:「多謝苦大師稱讚。」范遙轉身出店,經過小昭身邊時,突然一怔,臉上神色驚愕異常,似乎突然見到什麼可怕之極的鬼魅一般,失聲叫道:「你……你……」小昭奇道:「怎麼啦?」范遙向她呆望了半晌,搖頭道:「不是的……不是的……我看錯人了。」長嘆一聲,神色黯然,推門走了出去。口中喃喃的道:「真像,真像。」趙敏與張無忌對望一眼,都不知他說小昭像誰。忽聽得遠處傳來幾下唿哨之聲,三長兩短,聲音尖銳。張無忌一怔,記得這是峨嵋派招聚同門的訊號,當日在西域遇到滅絕師太等一干人時,曾數次聽到她們以此訊號相互聯絡,尋思:「怎地峨嵋派又回到了大都?莫非遇上了敵人么?」趙敏道:「那是峨嵋派,似乎遇上了什麼急事。咱們去瞧瞧,好不好?」張無忌奇道:「你怎知道?」趙敏笑道:「我在西域率人跟了她們四日四夜,終於捉到了滅絕師太,怎會不知?」張無忌道:「好,咱們便去瞧瞧。趙姑娘,我先求你一件事,要借你的倚天劍一用。」趙敏笑道:「你未借屠龍刀,先向我借倚天劍,算盤倒是精明。」解下腰間系著的寶劍,遞了過去。張無忌拿在手裡。拔劍出鞘,道:「小昭,你過來。」小昭走到他身前,張無忌揮動長劍,嗤嗤嗤幾下輕響,小昭手腳上銬鏈一齊削斷,嗆啷啷跌在地下。小昭下拜道:「多謝公子,多謝郡主。」趙敏微笑道:「好美麗的小姑娘。你教主定是歡喜你得緊了。」小昭臉上一紅,眼中閃耀著喜悅的光芒。張無忌還劍入鞘,交給趙敏,只聽得峨嵋派的唿哨聲直往東北方而去,便道:「咱們去罷。」趙敏摸出一小錠銀子拋在桌上,閃身出店。張無忌怕小昭跟隨不上,右手拉住她手,左手托在她腰間,不即不離的跟在趙敏身後。只奔出十餘丈,便覺小昭身子輕飄飄的,腳步移動也甚迅速,他微覺奇怪,手上收回相助的力道,見小昭仍是和自己並肩而行,始終不見落後。雖然他此刻未施上乘輕功,但腳下已是極快,小昭居然仍能跟上。轉眼之間,趙敏已越過幾條僻靜小路,來到一堵半塌的圍牆之外。張無忌聽到牆內隱隱有女子爭執的聲音,知道峨嵋派便在其內,拉著小昭的手越牆而入,黑暗中落地無聲。圍牆內遍地長草,原來是個廢園。趙敏跟著進來,三人伏在長草之中。廢園北隅有個破敗涼亭,亭中影影綽綽的聚集著二十來人,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你是本門最年輕的弟子,論資望,說武功,哪一樁都輪不到你來做本派掌門……」張無忌認得是丁敏君的語音,在長草叢中伏身而前,走到離涼亭數丈之處,這才停住。此時星光黯淡,瞧出來朦朧一片,他凝神注視,隱約看清楚亭中有男有女,都是峨嵋派弟子,除丁敏君外,其餘滅絕師太座下的諸大弟子似乎均在其內。左首一人身形修長,青裙曳地,正是周芷若。只聽丁敏君話聲極是嚴峻,不住口的道:「你說,你說……」

周芷若緩緩的道:「丁師姊說的是,小妹是本門最年輕的弟子,不論資歷、武功、才幹、品德,哪一項都夠不上做本派掌門。師父命小妹當此大任,小妹原曾一再苦苦推辭,但先師厲言重責,要小妹發下毒誓,不得有負師父的囑咐。」峨嵋大弟子靜玄說道:「師父英明,既命周師妹繼任掌門,必有深意。咱們同受師父栽培的大恩,自當遵奉她老人家遺志,同心輔佐周師妹,以光本派武德。」

丁敏君冷笑道:「靜玄師姊說師父必有深意,這『必有深意』四字果然說得好。咱們在高塔之上、高塔之下,不是都曾親耳聽到苦頭陀和鶴筆翁大聲叫嚷么?周師妹的父母是誰,師父為何對她另眼相看,這還明白不過么?」

苦頭陀對鹿杖客說道滅絕師太是他的老情人、周芷若是他二人的私生女兒,只不過是他邪魔外道的古怪脾氣發作、隨口開句玩笑,但鶴筆翁這麼公然叫嚷出來,旁人聽在耳里,雖然未必盡信,難免有幾分疑心。這等男女之私,常人總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而滅絕師太對周芷若如此另眼相看,一眾弟子均是不明所以,「私生女兒」這四字正是最好的解釋。各人聽了丁敏君這幾句話,都默然不語。

周芷若顫聲道:「丁師姊,你若不服小妹接任掌門,盡可明白言講。你胡言亂語,敗壞師父畢生清譽,該當何罪?小妹先父姓周,乃是漢水中一個操舟的船夫,不會絲毫武功。先母薛氏,祖上卻是世家,本是襄陽人氏,襄陽城破之後逃難南下,淪落無依,嫁了先父。小妹蒙武當派張真人之薦,引入峨嵋門下,在此以前,從未見過師父一面。你受師父大恩,今日先師撒手西歸,便來說這等言語,這……這……」說到這裡,語音哽咽,淚珠滾滾而下,再也說不下去了。丁敏君冷笑道:「你想任本派掌門,尚未得同門公認,自己身分未明,便想作威作福,分派我的不是,什麼敗壞師父清譽,什麼該當何罪。你想來治我的罪,是不是?我倒要請問:你既受師父之囑繼承掌門,便該即日回歸峨嵋。師父逝世,本派事務千頭萬緒,在在均要掌門人分理。你孤身一人突然不聲不響的回到大都,卻是為何?」

周芷若道:「師父交下一副極重的擔子,放在小妹身上,是以小妹非回大都不可。」丁敏君道:「那是什麼事?此處除了本派同門,並無外人,你盡可明白言講。」周芷若道:「這是本派最大的機密,除了本派掌門人之外,不能告知旁人。」丁敏君冷笑道:「哼,哼!你什麼都往『掌門人』這三個字上一推,須騙我不到。我來問你:本派和魔教仇深似海,本派同門不少喪於魔教之手,魔教教眾死於師父倚天劍下的更是不計其數。師父所以逝世,便因不肯受那魔教教主一托之故。然則師父屍骨未寒,何以你便悄悄的來尋魔教那個姓張的小淫賊、那個當教主的大魔頭?」

張無忌聽到最後這幾句話時身子不禁一震,便在此時,只覺一根柔膩的手指伸到自己左頰之上,輕輕颳了兩下,正是身旁的趙敏以手指替他刮羞。張無忌滿臉通紅,心想:「難道周姑娘真的是來找我么?」

只聽周芷若囁囁嚅嚅的道:「你……你又來胡說八道了……」丁敏君大聲道:「你還想抵賴?你叫大伙兒先回峨嵋,咱們問你回大都有什麼事,你偏又吞吞吐吐的不肯說。眾同門情知不對,這才躡在你的後面。你向你父親苦頭陀探問小淫賊的所在,當我們不知道么?你去客店找那小淫賊,當我們不知道么?」她左一句「小淫賊」,右一句「小淫賊」,張無忌脾氣再好,卻也不禁著惱,突覺頭頸中有人呵了一口氣,自是趙敏又在取笑了。丁敏君又道:「你愛找誰說話,愛跟誰相好,旁人原是管不著。但這姓張的小淫賊是本派的生死對頭,昨晚眾人逃出大都,一路之上,何以你儘是含情脈脈的瞧他?他走到哪裡,你的目光便跟到哪裡,這可不是我信口雌黃,這裡眾同門都曾親眼目睹。那日在光明頂上,先師叫你刺他一劍,他居然不閃不避,對你眉花眼笑,而你也對他擠眉弄眼,不痛不癢的輕輕刺了他一下。以倚天劍之利,怎能刺他不死?這中間若無私弊,有誰能信?」周芷若哭了出來,說道:「誰擠眉弄眼了?你盡說些難聽的言語來誣賴人。」丁敏君冷笑一聲,道:「我這話難聽,你自己所作所為,便不怕人說難看了?你的話便好聽了?哼,剛才你怎麼問那客房中的掌柜來著?『勞你的駕,這裡可有一位姓張的客官嗎?嗯,二十來歲年紀,身材高高的,或者,他不說姓張,另外說個姓氏。』」她尖著嗓子,學起周芷若慢吞吞的聲調,裝腔作勢,說得加意的妖媚嬌柔,令人聽得毛骨悚然。

張無忌心下惱怒,暗想這丁敏君乃峨嵋派中最為刁鑽刻薄之人,周芷若柔弱仁懦,萬不是她的對手,但若自己挺身而出為周芷若撐腰,一來這是峨嵋派本門事務,外人不便置喙,二來只有使周芷若處境更為不利,眼見她被擠逼得狼狽之極,自己卻束手無策。峨嵋派中大多數弟子本來都遵從師父遺命,奉周芷若為掌門人,但聽丁敏君辭鋒咄咄,說得入情入理,均想:「師父和魔教結怨太深。周師妹和那魔教教主果是干係非同尋常,倘若她將本派賣給了魔教,那便如何是好?」

只聽丁敏君又道:「周師妹,你由武當派張真人引入師父門下,那魔教的小淫賊是武當張五俠之子。這中間到底有什麼古怪陰謀,誰也不知底細。」提高了嗓子又道:「眾位師兄師姊、師弟師妹,師父雖有遺言命周師妹接任掌門,可是她老人家萬萬料想不到,她圓寂之後屍骨未寒,本派掌門人立即便去尋那魔教教主相敘私情。此事和本派存亡興衰干係太大,先師若知今晚之事,她老人家必定另選掌門。師父的遺志乃是要本派光大發揚,決不是要本派覆滅在魔教之手。依小妹之見,咱們須得繼承先師遺志,請周師妹交出掌門鐵指環,咱們另推一位德才兼備、資望武功足為同門表率的師姊,出任本派掌門。」她說了這幾句話後,同門中便有六七人出言附和。周芷若道:「我受先師之命,接任本派掌門,這鐵指環決不能交。我實在不想當這掌門,可是我曾對師父立下重誓,決不能……決不能有負她老人家的託付。」這幾句話說來半點力道也無,有些同門本來不作左右袒,聽了也不禁暗暗搖頭。

丁敏君厲聲道:「這掌門鐵指環,你不交也得交!本派門規嚴戒欺師滅祖,嚴戒淫邪無恥,你犯了這兩條最最首要的大戒,還能掌理峨嵋門戶么?」

趙敏將嘴唇湊到張無忌耳邊,低聲道:「你的周姑娘要糟啦!你叫我一聲好姊姊,我便出頭去給她解圍。」張無忌心中一動,知道這位姑娘足智多謀,必有妙策使周芷若脫困,但她年紀比自己小得多,這一聲「好姊姊」叫起來未免太也肉麻,實在叫不出口,正自猶豫,趙敏又道:「你不叫也由得你,我可要走啦。」張無忌無奈,只得在她耳邊低聲叫道:「好姊姊!」趙敏噗哧一笑,正要長身而起,亭中諸人已然驚覺。丁敏君喝道:「是誰?鬼鬼崇崇的在這裡偷聽!」

突然間牆外傳來幾聲咳嗽,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黑夜之中,你峨嵋派在這裡鬼鬼祟祟的幹什麼?」一陣衣襟帶風之聲掠過空際,涼亭外已多了兩人。

這二人面向月光,張無忌看得分明,一個是佝僂龍鐘的老婦,手持拐杖,正是金花婆婆,另一個是身形婀娜的少女,容貌奇醜,卻是殷野王之女、張無忌的表妹蛛兒殷離。那日韋一笑將蛛兒擒去,還沒上光明頂便寒毒發作,強忍著不吸她熱血,終於不支倒地,後來得周顛救醒,再尋蛛兒時卻已不知去向。張無忌自和她分別以來,常自想念,不料此刻忽而出現,他大喜之下,幾欲出聲招呼。

丁敏君冷冷的道:「金花婆婆,你來幹什麼?」金花婆婆道:「你師父在哪裡?」丁敏君道:「先師已於昨日圓寂,你在園外聽了這麼久,卻來明知故問。」

金花婆婆失聲道:「啊,滅絕師太已圓寂了!是怎樣死的?為什麼不等著再見我一面?唉,唉,可惜,可惜……」一句話沒再說得下去,彎了腰不住的咳嗽。蛛兒輕輕拍著她背,向丁敏君冷笑道:「誰耐煩來偷聽你們說話?我和婆婆經過這裡,聽得你嘰哩咕嚕的說個不停,我認得你的聲音,這才進來瞧瞧,婆婆問你,你沒聽見么?你師父是怎樣死的?」丁敏君怒道:「這干你什麼事?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金花婆婆舒了口長氣,緩緩的道:「我生平和人動手,只在你師父手下輸過一次,可是那並非武功招數不及,只是擋不了倚天劍的鋒利。這幾年來發願要找一口利刃,再與你師父一較高下。老婆子走遍了天涯海角,總算不枉了這番苦心,一位故人答應借寶刀給我一用。我打聽得峨嵋派人眾被朝廷囚禁在萬安寺中,有心要去救你師父出來,和她較量一下真實本領,豈知今日來到,萬安寺已成了一片瓦礫。唉!命中注定,金花婆婆畢生不能再雪此敗之辱。滅絕師太啊滅絕師太,你便不能遲死一天半日嗎?」

丁敏君道:「我師父此刻倘若尚在人世,你也不過再多敗一場,叫你輸得死心塌……」

突然間拍拍拍拍,四下清脆的聲響過去,丁敏君目眩頭暈,幾欲摔倒,臉上已被金花婆婆左右開弓的連擊了四掌。別看這老婆婆病骨支離,咳嗽連連,豈知出手竟然迅捷無倫,手法又怪異之極,這四掌打得丁敏君竟無絲毫抗拒躲閃的餘地。她與丁敏君相距本有兩丈,但頃刻間欺近身去,打了四掌後又即退過,行動直似鬼魅。

丁敏君驚怒交集,立即拔出長劍,搶上前去,指著金花婆婆道:「你這老乞婆,當真活得不耐煩了?」金花婆婆似乎沒聽到她的辱罵,對她手中長劍也似視而不見,只緩緩的道:「你師父到底是怎麼死的?」語意蕭索,似乎十分的心灰意懶。丁敏君手中長劍的劍尖距她胸口不過三尺,終究不敢便刺了出去,只罵:「老乞婆,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金花婆婆長嘆一聲,自言自語:「滅絕師太,你一世英雄,可算得武林中出類拔萃的人物,一旦身故,弟子之中,竟無一個像樣的人出來接掌門戶嗎?」

靜玄師太走上一步,合掌說道:「貧尼靜玄,參見婆婆。先師圓逝之時,遺命由周芷若周師妹接任掌門。只是本派之中尚有若干同門未服。先師既已圓寂,令婆婆難償心愿,大數如此,夫復何言?本派掌門未定,不能和婆婆定什麼約會。但峨嵋乃武林大派,決不能墮了先師的威名。婆婆有什麼吩咐,便請示下,日後本派掌門自當憑武林規矩和你作一了斷。但若婆婆自恃前輩,逞強欺人,峨嵋派雖然今遭喪師大難,也唯有和你周旋到底,血濺荒園,有死而已。」這一番話侃侃道來,不亢不卑,連張無忌和趙敏也是暗暗叫好。金花婆婆眼中亮光一閃,說道:「原來尊師圓寂之時,已然傳下遺命,定下了繼任的掌門人,那好極了。是哪一位?便請一見。」語氣已比對丁敏君說話時客氣得多了。周芷若上前施禮,說道:「婆婆萬福!峨嵋派第四代掌門人周芷若,問婆婆安好。」

丁敏君大聲道:「也不害臊,便自封為本派第四代掌門人了。」

蛛兒冷笑道:「這位周姊姊為人很好,我在西域之時,多承周姊姊的照料。她不配做掌門人,難道你反配么?你再在我婆婆面前放肆。瞧我不再賞你幾個嘴巴!」

丁敏君大怒,刷的一劍便向蛛兒分心刺來。蛛兒一斜身,伸掌便往丁敏君臉上擊去。她這身法和金花婆婆一模一樣,但出手之迅捷卻差得遠了。丁敏君立即低頭躲開,她那一劍卻也沒能刺中蛛兒。金花婆婆笑道:「小妮子,我教了多少次,這麼容易的一招還是沒學會。瞧仔細了!」右手揮去,順手在丁敏君左頰上一掌,反手在她右頰上一掌,跟著又是順手擊左頰,反手擊右頰,這四掌段落分明,人人都瞧得清清楚楚,但丁敏君全身給一股大力籠罩住了,四肢全然動彈不得,面頰連中四掌,絕無招架之能,總算金花婆婆掌上未運勁力,她才沒受到重傷。蛛兒笑道:「婆婆,你這手法我是學會了,就是沒你這股內勁。我再來試試!」丁敏君仍是被金花婆婆的內力逼住了,眼見蛛兒這一掌又要打到臉上,氣憤之下,幾欲暈去。突然間周芷若閃身而上,左手伸出,架開了蛛兒這一掌,說道:「姊姊且住!」轉頭向金花婆婆道:「婆婆,適才我靜玄師姊已說得明白,本派同門武學上雖不及婆婆精湛,卻也不容婆婆肆意欺凌。」金花婆婆笑道:「這姓丁的女子牙尖齒利,口口聲聲的不服你做掌門,你還來代她出頭么?」周芷若道:「本派門戶之事,不與外人相干。小女子既受先師遺命,雖然本領低微,卻也不容外人辱及本派門人。」

金花婆婆笑道:「好,好,好!」只說得三個「好」字,便劇烈的咳嗽起來。蛛兒遞了一粒丸藥過去,金花婆婆接過服下,喘了一陣氣,突然間雙掌齊出,一掌按在周芷若前胸,一掌按在她後心,將她身子平平的挾在雙掌之間,雙掌著手之處,均是致命大穴。這一招更是怪異之極,周芷若雖然學武為時無多,究已得了滅絕師太的三分真傳,不料莫名其妙的便被對方制住了前胸後心要穴,只嚇得花容失色,話也說不出來。金花婆婆森然道:「周姑娘,你這掌門人委實稀鬆平常,難道尊師竟將峨嵋派掌門的重任,交了給你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么?我瞧你呀,多半是胡吹大氣。」

周芷若一定心神,尋思:「她這時手上只須內勁吐出,我心脈立時便被震斷,死於當場。可是我如何能夠墮了師父的威風?」一想到師父,登時勇氣百倍,舉起右手,說道:「這是峨嵋派掌門的鐵指環,是先師親手套在我的手上,豈有虛假?」金花婆婆一笑,說道:「剛才你那師姊言道,峨嵋乃武林大派。此話倒也不錯。可是憑你這點兒本領,能做這武林大派的掌門人嗎?我瞧你還是乖乖聽我吩咐的好。」周芷若道:「金花婆婆,先師雖然圓寂,峨嵋派並非就此毀了。我落在你的手中,你要殺便殺,若想脅迫我做甚不應為之事,那叫休想。本派陷於朝廷奸計,被囚高塔,卻有哪一個肯降服了?周芷若雖是年輕弱女,既受重任,自知艱巨,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張無忌見她胸背要穴俱被金花婆婆按住,生死已在呼吸之間,兀自如此倔強,只怕金花婆婆一怒,立時便傷了她的性命,情急之下,便欲縱出相救。趙敏已猜到他心意,抓住他右臂輕輕一搖,意思說且不用忙。

只聽金花婆婆哈哈一笑,說道:「滅絕師太也不算怎麼走眼啊。你這小掌門武功雖弱,性格兒倒強。嗯,不錯,不錯,武功差的可以練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其實周芷若此刻早已害怕得六神無主,只是想著師父臨死時的重託,唯有硬著頭皮,挺立不屈。峨嵋眾同門本來都瞧不起周芷若,但此刻見她不計私嫌,挺身而出回護丁敏君,而在強敵挾持之下絲毫不墮本派威名,心中均起了對她敬佩之意。靜玄長劍一晃,幾聲唿哨,峨嵋群弟子倏地散開,各出兵刃,團團將涼亭圍住了。金花婆婆笑道:「怎麼樣?」靜玄道:「婆婆劫持峨嵋掌門,意欲何為?」金花婆婆咳了幾聲,道:「你們想倚多為勝?嘿嘿,在我金花婆婆眼下,再多十倍,又有什麼分別?」突然間放開了周芷若,身形晃處,直欺到靜玄身前,食中兩指,挖向她雙眼。靜玄急忙回劍削她雙臂,只聽得「嘿」的一聲悶哼,身旁已倒了一位同門師妹。金花婆婆明攻靜玄,左足卻踢中了一名峨嵋女弟子腰間穴道。

但見她身形在涼亭周遭滴溜溜的轉動,大袖飛舞,偶爾傳出幾下咳嗽之聲,峨嵋門人長劍齊出,竟沒一劍能刺中她衣衫,但男女弟子卻已有七人被打中穴道倒地。她打穴手法極是怪異,被打中的都是大聲呼叫。一時廢園中凄厲的叫聲此起彼落,聞之心驚。金花婆婆雙手一拍,回入涼亭,說道:「周姑娘,你們峨嵋派的武功,比之金花婆婆怎麼樣?」周芷若道:「本派武功當然高於婆婆。當年婆婆敗在先師劍下,難道你忘了么?」金花婆婆怒道:「滅絕老尼徒仗寶劍之利,又算得什麼?」周芷若道:「婆婆憑良心說一句,倘若先師和婆婆空手過招,勝負如何?」金花婆婆沉吟半晌,道:「不知道。我原想知道尊師和我到底誰強誰弱,是以今日才到大都來。唉!滅絕師太這一圓寂,武林中少了一位高人。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峨嵋派從此衰了。」那七名峨嵋弟子呼號不絕,正似作為金花婆婆這話的註腳。靜玄等年長弟子用力給他們推宮過血,絲毫不見功效,看來須金花婆婆本人方始解得。

張無忌當年醫治過不少傷在金花婆婆手底的武林健者,知道這老婆婆下手之毒辣,江湖上實所罕有,有心出去相救,轉念又想:「這一來幫了周姑娘,卻得罪了蛛兒。我這個表妹不但對我甚好,且是骨肉至親,我如何可厚此薄彼?」只聽金花婆婆道:「周姑娘,你服了么?」周芷若硬著頭皮道:「本派武功深如大海,不能速成。我們年歲尚輕,自是不及婆婆,日後進展,卻是不可限量。」

金花婆婆笑道:「妙極,妙極!金花婆婆就此告辭。待你日後武功不可限量之時,再來解他們的穴道罷。」說著攜了蛛兒之手,轉身便走。周芷若心想這些同門的苦楚,便一時三刻也是難熬,金花婆婆一走,只怕他們痛也痛死了,忙道:「婆婆慢走。我這幾位同門師姊師兄,還請解救。」金花婆婆道:「要我相救,那也不難。自今而後,金花婆婆和我這徒兒所到之處,峨嵋門人避道而行。」周芷若心想:「我甫任掌門,立時便遇此大敵。倘若答應了此事,峨嵋派怎麼還能在武林中立足?這峨嵋一派,豈非就此在我手中給毀了?」金花婆婆見她躇躊不答,笑道:「你不肯墮了峨嵋派的威名,那也罷了。你將倚天劍借我一用,我就解救你的同門。」周芷若道:「本派師徒陷於朝廷奸計,被囚高塔,這倚天劍怎麼還能在我們手中?」

金花婆婆原本已料到此事,借劍之言也不過是萬一的指望,但聽周芷若如此說,臉上還是掠過一絲失望的神色,突然間厲聲道:「你要保全峨嵋派聲名,便保不住自己性命……」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枚丸藥,說道:「這是斷腸裂心的毒藥,你吃了下去,我便救人。」

周芷若想起師父的囑咐,柔腸寸斷,尋思:「師父叫我欺騙張公子,此事我原本幹不了,與其活著受那無窮折磨,還不如就此一死,一了百了,什麼都不管的乾淨。」當下顫抖著接過毒藥。靜玄喝道:「周師妹,不能吃!」

張無忌見情勢危急,又待躍出阻止,趙敏在他耳邊低聲道:「傻子!假的,不是毒藥。」張無忌一怔之間,周芷若已將丸藥送入了口中咽下。靜玄等人紛紛呼喝,又要搶上和金花婆婆動手。金花婆婆道:「很好,挺有骨氣。這毒藥么,藥性一時三刻也不能發作。周姑娘,你跟著我,乖乖的聽話,老婆子一喜歡,說不定便給解藥於你。」說著走到那些被打中穴道的峨嵋門人身畔,在每人身上敲拍數下。那幾人疼痛登止,停了叫喊,只是四肢酸麻,一時仍不能動彈。這幾人眼見周芷若捨命服毒,相救自己,都是十分感激,有人便道:「多謝掌門人!」金花婆婆拉著周芷若的手,柔聲道:「乖孩子,你跟著我去,婆婆不會難為你。」周芷若尚未回答,只覺一股極大的力道拉著自己,身不由主的便騰躍而起。靜玄叫道:「周師妹……」搶上欲待攔阻,斜刺里一縷指風,勁射而至,卻是蛛兒從旁髮指相襲。靜玄左掌揮起一擋,不料蛛兒這招乃是虛招,拍的一響,丁敏君臉上已吃了一掌,這「指東打西」,正是金花婆婆的武學。但聽得蛛兒格格嬌笑,已然掠牆而出。張無忌道:「快追!」一手拉著趙敏,一手攜著小昭,三人同時越牆。靜玄等突然見到長草中還躲著三人,無不驚愕。金花婆婆和張無忌的輕功何等高妙,待得峨嵋群弟子躍上牆頭,六人早已沒入黑暗之中,不知去向。

張無忌等追出十餘丈,金花婆婆腳下絲毫不停,喝道:「峨嵋派弟子居然還有膽子追趕金花婆婆,嘿嘿,了不起!」趙敏道:「留下本派掌門!」身形一晃,搶上數丈,倚天劍劍尖已指到金花婆婆身後,這一招「金頂佛光」,正是峨嵋派劍法的嫡傳,她在萬安寺中從峨嵋派女弟子手中學得,只是並非學自滅絕師太,不免未臻精妙。

金花婆婆聽得背後金刃破風之勢,放開了周芷若,急轉身軀。趙敏手腕一抖,又是一招「千峰競秀」。金花婆婆識得她手中兵刃正是倚天寶劍,心下又驚又喜,伸手便來搶奪。數招一過,金花婆婆已欺近趙敏身前,手指正要搭上她執劍的手腕,不料趙敏長劍急轉,使出一招崑崙派的劍法「神駝駿足」。金花婆婆見她是個年輕女子,手持倚天劍,使的又是峨嵋嫡傳劍法,自當她是峨嵋派弟子。金花婆婆為了對付滅絕師太,於峨嵋派劍法已鑽研數年,見了趙敏出手幾招,料得她功力不過爾爾,此後數招,心中已先行預想明白,這一欺近身去,倚天劍定然手到拿來,豈知這年輕姑娘竟會突然之間使出崑崙派劍法來。金花婆婆若非心中先入為主,縱是崑崙劍法,也奈何她不得,只是這一招來得太過出於意外,她武功雖高,可也給打了個冷不防,急忙著地打滾,方始躲開,但左手衣袖已被劍鋒輕輕帶到,登時削下一大片來。金花婆婆驚怒之下,欺身再上。趙敏知道自己武功可跟她差著一大截,不敢和她拆招,只是揮動倚天劍,左刺右劈,東舞西擊,忽而崆峒派劍法,忽而華山派劍法,一招崑崙派的「大漠飛沙」之後,緊跟是一招少林派達摩劍法的「金針渡劫」。每一招均是各派劍法中的精華所在,每一招均具極大威力,再加上倚天劍的鋒銳,金花婆婆心中驚訝無比,一時竟無法逼近。蛛兒看得急了,解下腰間長劍,擲給金花婆婆。趙敏疾攻七八劍,到第九劍上,金花婆婆不得不以兵刃招架,擦的一聲,長劍斷為兩截。

金花婆婆臉色大變,倒縱而出,喝道:「小妮子到底是誰?」趙敏笑道:「你怎地不拔屠龍刀出來?」金花婆婆怒道:「我若有屠龍刀在手,你豈能擋得了我十招八招?你敢隨我去一試么?」趙敏笑道:「你能拿到屠龍刀,倒也好了。我只在大都等你,容你去取了刀來再戰。」金花婆婆道:「你轉過頭來,讓我瞧個分明。」趙敏斜過身子,伸出舌頭,左眼閉,右眼開,臉上肌肉扭曲,向她扮個極怪的鬼臉。

金花婆婆大怒,在地下吐了一口唾液,拋下斷劍,攜了蛛兒和周芷若快步而去。張無忌道:「咱們再追。」趙敏道:「那也不用忙,你跟我來。我包管你的周姑娘安然無恙便是。」張無忌道:「你說什麼屠龍刀?」趙敏道:「我聽這老婆子在廢園中說道,她走遍了天涯海角,終於向一位故人借得到了柄寶刀,要和滅絕師太的倚天劍一斗。『倚天不出,誰與爭鋒?』要和倚天劍爭鋒,舍屠龍刀莫屬。難道她竟向你義父謝老前輩借到了屠龍刀?我適才仗劍和她相鬥,便是要逼她出刀。可是她手邊又無寶刀,只叫我隨她去一試。似乎她已知屠龍刀的所在,卻是無法到手。」張無忌沉吟道:「這倒奇了。」趙敏道:「我料她必去海濱,揚帆出海,前去找刀。咱們須得趕在頭裡,別讓雙眼已盲、心地仁厚的謝老前輩受這惡毒老婆子欺弄。」

張無忌聽了她最後這句話,胸口熱血上涌,忙道:「是,是!」他初時答應趙敏去借屠龍刀,只不過是為了大丈夫千金一諾,不能食言,此刻想到金花婆婆會去和義父為難,恨不得插翅趕去相救。當下趙敏帶著兩人,來到王府之前,向府門前的衛士囑咐了好一陣。那衛士連聲答應,回身入內,不久便牽了九匹駿馬、提了一大包金銀出來。趙敏和張無忌、小昭三人騎了三匹馬,讓另外六匹跟在後面輪流替換,疾馳向東。次日清晨,九匹馬都已疲累不堪。趙敏向地方官出示汝陽王調動天下兵馬的金牌,再換了九匹坐騎,當日深夜,已馳抵海邊。趙敏騎馬直入縣城,命縣官急速備好一艘最堅固的大海船,船上舵工、水手、糧食、清水、兵刃、寒衣,一應備齊,除此之外,所有海船立即驅逐向南,海邊五十里之內不許另有一艘海船停泊。汝陽王金牌到處,小小縣官如何敢不奉命唯謹?趙敏和張無忌、小昭三人自在縣衙門中飲酒等候。不到一日,縣官報稱一切均已辦妥。

三人到海邊看船時,趙敏不由得連連頓足,大叫:「糟了!」原來海邊所停泊的這艘海船船身甚大,船高二層,船頭甲板和左舷右舷均裝有鐵炮,卻是蒙古海軍的炮船。當年蒙古大軍遠征日本,大集舟師,不料一場颶風,將蒙古海軍打得七零八落,東征之舉歸於泡影,但舟艦的規模卻也從那時起遺了下來。趙敏百密一疏,沒想到那個縣官竟會加倍巴結,去向水師借了一艘炮船來。這時船中糧食清水俱已齊備,而海邊其餘船隻均已遵奉汝陽王金牌傳令,早向南駛出數十里之外。趙敏苦笑之下,只得囑咐眾水手在炮口上多掛漁網,在船上裝上十幾擔鮮魚,裝作是炮船舊了無用,早改作了漁船。趙敏和張無忌、小昭三人換上水手裝束,用油彩抹得臉上黃黃的,再粘上兩撇鼠須,更無半點破綻。三人坐在船中,專等金花婆婆到來。這位紹敏郡主料事如神,果然等到傍晚,一輛大車來到海濱,金花婆婆攜著蛛兒和周芷若前來雇船。船上水手早受趙敏之囑,諸多推託,說道這是一艘舊炮船改裝的漁船,專門捕魚,決不載客,直到金花婆婆取出兩錠黃金作為船資,船老大方始勉強答應。金花婆婆帶同蛛兒、周芷若上船,便命揚帆向東。無邊無際的茫茫大海之中,一葉孤舟,向著東南行駛。舟行兩日,張無忌和趙敏在底艙的窗洞中向外瞧去,只見白天的日頭、晚上的月亮,總是在左舷上升,顯然座船是徑向南行。其時已是初冬天氣,北風大作,船帆吃飽了風,行駛甚速。張無忌和趙敏商量過幾次:「我義父是在極北的冰火島上,咱們去找他,須得北行才是,怎麼反向南去?」趙敏每次總是答道:「這金花婆婆必定另有古怪。何況這時節南風不起,便要北駛,也沒法子。」

到得第三日午後,舵工下艙來向趙敏稟報,說道金花婆婆對這一帶海程甚是熟悉,什麼地方有大沙灘,什麼地方有礁石,竟比這舵工還要清楚。

張無忌突然心一動,說道:「啊,是了!莫非她是回靈蛇島?」趙敏問道:「什麼靈蛇島?」張無忌道:「金花婆婆的老家是在靈蛇島啊。她故世的丈夫叫銀葉先生,靈蛇島金花銀葉,難道你沒聽說過嗎?」

趙敏噗哧一笑,說道:「你就大得我幾歲,江湖上的事兒,倒挺內行似的。」張無忌笑道:「明教的邪魔外道,原比郡主娘娘多知道些江湖上的閑事。」他二人本是死敵,各統豪傑,狠狠的打過幾場硬仗,但在海船艙底同處數日之後,言笑不禁,又共與金花婆婆為敵,相互間的隔閡已一天少於一天。舵工稟報之後,只怕金花婆婆知覺,當即回到後梢掌舵之處。趙敏笑道:「大教主,那就煩你將靈蛇島金花銀葉威震江湖的事迹,說些給我這孤陋寡聞的小丫頭聽聽。」張無忌笑道:「說來慚愧,銀葉先生是何等樣人,我是一無所知,那位金花婆婆,我卻跟她作過一番對。」於是將自己如何在蝴蝶谷中跟「蝶谷醫仙」胡青牛學醫,如何各派人眾被金花婆婆整得生死不得、來到蝶谷求醫,如何自己受胡青牛指點而治癒眾人,如何金花婆婆和滅絕師太比武落敗,如何胡青牛、王難姑夫婦終於又死在金花婆婆手下種種情由,一一說了。他想胡青牛脾性雖然怪僻,但對自己實在不錯,想到他夫婦屍體高懸樹梢的情景,不由得眼眶紅了。他將蛛兒要擒自己到靈蛇島去作伴、自己在她手臂上咬了一口的事略去了不說。為何省略此節,自己也不知是何緣故,或許覺得頗為不雅罷。趙敏一聲不響的聽完,臉色鄭重,說道:「初時我只道這老婆婆不過是一位武功極強的高手,原來其中尚有這許多恩怨過節,聽你說來,這老婆婆委實極不好鬥,咱們可千萬大意不得。」張無忌笑道:「郡主娘娘文武雙全,手下又統率著這許多奇材異能之士,對付區區一個金花婆婆,那也是遊刃有餘了。」趙敏笑道:「就可惜茫茫大海之中,沒法召喚我手下的眾武士、諸番僧去。」張無忌道:「這些煮飯的廚子,拉帆的水手,便算不得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也該算是第二流了罷?」趙敏一怔,格格笑了起來,說道:「佩服,佩服!大教主果然好眼力,須瞞你不過。」原來她回王府去取金銀馬匹之時,暗中囑咐衛士,調動一批下屬,趕到海邊聽由差遣。這些人也是快馬趕程,只比張無忌他們遲到了半天。她所調之人均未參與萬安寺之戰,從沒與張無忌朝過相,分別扮作廚工、水手之屬。但學武之人,神情舉止自然流露,縱然極力掩飾,張無忌瞧在眼中,心裡早已有數。

趙敏聽他這麼一說,暗想他既然看了出來,金花婆婆見多識廣,老奸巨猾,更早已識破了機關。好在己方人多勢眾,張無忌武功高強,她識破也好,不識破也好,若是動手,她連蛛兒在內,終究不過兩人,那也不足為懼。她既不挑破,便不防繼續假裝下去。這幾日之中,張無忌最擔心的,是周芷若服了金花婆婆那顆丸藥後毒性是否發作。趙敏知他心意,見他眉頭一皺,便派人到上艙去假作送茶送水,察看動靜,每次回報,均說周姑娘言行如常,一無中毒癥狀。這麼幾次之後,張無忌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他靜坐船艙一角,想到了當日西域雪地中的情境,蛛兒如何陪伴自己,如何為何太沖、武烈、丁敏君等圍逼之際尚來與自己見上一面,想到自己曾當著何太沖等眾人之面,大聲說道:「姑娘,我誠心愿意娶你為妻,盼你別說我不配。」又全心全意的對她說道:「從今而後,我會儘力愛護你,照顧你,不論有多少人來跟你為難,不論有多麼厲害的人來欺侮你,我寧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護你周全。我要使你心中快樂,忘去了從前的苦處。」他想到這幾句話,不禁紅暈上臉。趙敏忽道:「呸!你又在想你的周姑娘了!」張無忌道:「沒有!」趙敏道:「哼,想就想,不想就不想,難道我管得著么?男子漢大丈夫,撒什麼謊?」張無忌道:「我幹麼撒謊?我跟你說,我想的不是周姑娘。」趙敏道:「你若是想苦頭陀、韋一笑,臉上不會是這般神情。那幾個又丑又怪的傢伙,你想到他們之時,會這樣又溫柔、又害臊么?」

張無忌不好意思的一笑,道:「你這人也真厲害得過了分,別人心裡想的人是俊是丑,你也知道。老實跟你說,我這時候想的人哪,偏偏一點也不好看。」

趙敏見他說得誠懇,微微一笑,就不再理會。她雖聰明,卻也萬萬料想不到他所思念之人,竟是船艙上層中那個醜女蛛兒。張無忌想到蛛兒為了練那「千蛛萬毒手」的陰毒功夫,以致面容浮腫,凹凸不平,那晚廢園重見,唯覺更甚於昔時,言念及此,情不自禁的嘆了口氣,心想她這門邪毒功夫越練越深,只怕身子心靈,兩蒙其害。待得想到那日殷梨亭說起自己墮崖身亡、蛛兒伏地大哭的一番真情,心下更是感激。他自到光明頂上之後,日日夜夜,不是忙於練功,便是為明教奔波,幾時能得安靜下來想想自己的心事?偶爾雖也記掛著蛛兒,也曾向韋一笑查問,也曾請楊逍派人在光明頂四周尋覓,但一直不知下落,此刻心下深深自責:「蛛兒對我這麼好,可是我對她卻如此寡情薄義?何以這些時日之中,我竟全沒將她放在心上?」他自做了明教教主之後,自己的私事是一概都拋之腦後了。

趙敏忽道:「你又在懊悔什麼了?」張無忌尚未回答,突聽得船而上傳來一陣吆喝之聲,接著便有水手下來稟報:「前面已見陸地,老婆子命我們駛近。」

趙敏與張無忌從窗孔中望出去,只見數里外是個樹木蔥翠的大島,島上奇峰挺拔,聳立著好幾座高山。座船吃飽了風,直駛而前。只一頓飯功夫,已到島前。那島東端山石直降入海,並無淺灘,戰船吃水雖深,卻可泊在岸邊。戰船停泊未定,猛聽得山岡上傳來一聲大叫,中氣充沛,極是威猛。這一來張無忌當真驚喜交集,這叫聲熟悉之極,正是義父金毛獅王謝遜所發。一別十餘年,義父雄風如昔,怎不令他心花怒放?當下也不及細思謝遜如何會從極北的冰火島上來到此處,也顧不得被金花婆婆識破本來面目,急步從木梯走上後梢,向叫聲所發出的山岡上望去。只見四條漢子手執兵刃,正在圍攻一個身形高大之人。那人空手迎敵,正是金毛獅王謝遜。張無忌一瞥之下,便見義父雖然雙目盲了,雖然以一敵四,雖然赤手空拳抵擋四件兵刃,卻絲毫不落下風。他從未見過義父與人動手,此刻只瞧了幾招,心下甚喜:「昔年金毛獅王威震天下,果然名不虛傳。我義父武功在青翼蝠王之上,足可與我外公並駕齊驅。」那四人武功顯然也頗為了得,從船梢仰望山岡,瞧不清四人面目,但見衣衫襤褸,背負布袋,當是丐幫人物。旁邊另有三人站著掠陣。只聽一人說道:「交出屠龍刀……饒你不死……寶刀換命……」山間勁風將他言語斷斷續續的送將下來,隔得遠了,聽不明白,但已知這幹人眾意在劫奪屠龍寶刀。只聽謝遜哈哈大笑,說道:「屠龍刀在我身邊,丐幫的臭賊,有本事便來取去。」他口中說話,手腳招數半點不緩。

金花婆婆身形一晃,已到了岸上,咳嗽數聲,說道:「丐幫群俠光臨靈蛇島,不來跟老婆子說話,卻去騷擾靈蛇島的貴賓,想幹什麼?」張無忌心道:「這島果然便是靈蛇島,聽金花婆婆言中之意,似乎我義父是她請來的客人,我義父當年無論如何不肯離冰火島回歸中原,怎地金花婆婆一請,他便肯來?金花婆婆又怎地知道我義父他老人家的所在?」一霎時心中疑竇叢生。山岡上那四人聽得本島主人到了,只盼及早拾奪下謝遜,攻得更加緊急。豈知這麼一來,登時犯了武學中的大忌。謝遜雙眼已盲,全憑從敵人兵刃的風聲中辨位應敵。這四人出手一快,風聲更響,謝遜長笑一聲,砰的一拳,擊中在一人前胸,那人長聲慘呼,從山岡上直墮下來,摔得頭蓋破裂,腦漿四濺。在旁掠陣的三人中有人喝道:「退開!」輕飄飄的一拳擊了出去,拳力若有若無,教謝遜無法辨明來路。果然拳頭直擊到謝遜身前數寸之處,他才知覺,急忙應招,已是手忙腳亂,大為狼狽。先前打鬥的三人讓身閃開,在旁掠陣的一個老者又加入戰團。此人與先前那人一般打法,也是出掌輕柔。數招一過,謝遜左支右絀,迭遇險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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