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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 第十三回 水榭聽香 指點群豪戲(1)- 天龍八部

小船越劃越近,阿朱忽然低聲道:「阿碧,你瞧,這樣子有點兒不對。」阿碧點頭道: 「嗯,怎麼點了這許多燈?」輕笑了兩聲,說道:「阿朱阿姊,你家裡在鬧元宵嗎?這般燈燭輝煌的,說不定他們是在給你做生日。」阿朱默不作聲,只是凝望湖中的點點燈火。

段譽遠遠望去,見一個小洲上八九間房屋,其中兩座是樓房,每間房子窗中都有燈火映出來,他心道:「阿朱所住之處叫做『聽香水榭』,想來和阿碧的『琴韻小築』差不多。聽香水榭中處處紅燭高燒,想是因為阿朱姊姊愛玩熱鬧。」

小船離聽香水榭約莫里許時,阿朱停住了槳,說道:「王姑娘,我家裡來了敵人。」王語嫣吃了一驚,道:「什麼?來了敵人?你怎知道?是誰?」阿朱道: 「是什麼敵人,那可不知。不過你聞啊,這般酒氣薰天的,定是許多惡客亂攪出來的。」王語嫣和阿碧用力嗅了幾下,都嗅不出什麼。段譽辨得出的只是少女體香,別的也就與常人無異。

阿朱的鼻子卻特別靈敏,說道:「糟啦,糟啦!他們打翻了我的茉莉花露、玫瑰花露,啊喲不好,我的寒梅花露也給他們糟蹋了……」說到後來,幾乎要哭出聲來。

段譽大是奇怪,問道:「你眼睛這麼好,瞧見了么?」阿朱哽咽道:「不是的。我聞得到。我花了很多心思,才浸成了這些花露,這些惡客定是當酒來喝了!」 阿碧道:「阿朱姊姊,怎麼辦?咱們避開呢,還是上去動手?」阿朱道:「不知敵人是不是很厲害……」段譽道:「不錯,倘若厲害呢,那就避之則吉。如是一些平庸之輩,還是去教訓教訓他們的好,免得阿朱姊姊的珍物再受損壞。」阿朱心中正沒好氣,聽他這幾句話說了等於沒說,便道: 「避強欺弱,這種事誰不會做?你怎知敵人很厲害呢,還是平庸之輩?」段譽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阿朱道:「咱們這就過去瞧個明白,不過大伙兒得先換套衣衫,扮成了漁翁、漁婆兒一般。」她手指東首,說道:「那邊所住的打漁人家,都認得我的,咱們借衣裳去。」段譽拍手笑道:「妙極,妙極!」阿朱木槳一扳,便向東邊划去,想到喬裝改扮,便即精神大振,於家中來了敵人之事也不再如何著惱了。

阿朱先和王語嫣、阿碧到漁家借過衣衫換了。她自己扮成個老漁婆,王語嫣和阿碧則扮成了中年漁婆,然後再喚段譽過去,將他裝成個四十來歲的漁人。阿朱的易容之術當真巧妙無比,拿些麵粉泥巴,在四人臉上這裡塗一塊,那邊粘一點,霎時之間,各人的年紀、容貌全都大異了。她又借了漁舟、漁網、釣桿、活魚等等,划了漁舟向聽香水榭駛去。

段譽、王語嫣等相貌雖然變了,聲音舉止卻處處露出破綻,阿朱那喬裝的本事,他們連一成都學不上。王語嫣笑道:「阿朱,什麼事都由你出頭應付,我們只好裝啞巴。」阿朱笑道:「是了,包你不拆穿便是。」

漁舟緩緩駛到水榭背後。段譽只見前後左右處處都是楊柳,但陣陣粗暴的轟叫聲不斷從屋中傳出來。這等叫嚷吆喝,和周遭精巧幽雅的屋宇花木實是大大不稱。

阿朱嘆了一口氣,十分不快。阿碧在她耳邊道:「阿朱阿姊,趕走了敵人之後,我來幫你收作。」阿朱捏了捏她的手示謝。


她帶著段譽等三人從屋後走到廚房,見廚師老顧忙得滿頭大汗,正不停口的向鑊中吐唾沫,跟著雙手連搓,將污泥不住搓到鑊中。阿朱又好氣、又好笑,叫道: 「老顧,你在幹什麼?」老顧嚇了一跳,驚道:「你……你……」阿朱笑道:「我是阿朱姑娘。」老顧大喜,道:「阿朱姑娘,來了好多壞人,逼著我燒菜做飯,你瞧!」一面說,一面擤了些鼻涕拋在菜中,吃吃的笑了起來。阿朱皺眉道:「你燒這般髒的菜。」老顧忙道:「姑娘吃的菜,我做的時候一雙手洗得乾乾淨淨。壞人吃的,那是有多臟,便弄多臟。」阿朱道:「下次我見到你做的菜,想起來便噁心。」老顧道:「不同,不同,完全不同。」阿朱雖是慕容公子的使婢,但在聽香水榭卻是主人,另有婢女、廚子、船夫、花匠等服侍。

阿朱問道:「有多少敵人?」老顧道:「先來的一夥有十八九個,後來的一夥有二十多個。」阿朱道:「有兩伙么?是些什麼人?什麼打扮?聽口音是哪裡人?」老顧罵道:「操他伊啦娘……」罵人的言語一出口,急忙伸手按住嘴巴,甚是惶恐,道:「阿朱姑娘,老顧真該死。我……我氣得胡塗了,這兩起壞人,一批是北方蠻子,瞧來都是強盜。另一批是四川人,個個都穿白袍,也不知是啥路道。」阿朱道:「他們來找誰?有沒傷人?」老顧道: 「第一批強盜來找老爺,第二批怪人來找公子爺。我們說老爺故世了,公子爺不在,他們不信,前前後後的大搜了一陣。莊上的丫頭都避開了,就是我氣不過,操……」本來又要罵人,一句粗話到得口邊,總算及時縮回。阿朱等見他左眼烏黑,半邊臉頰高高腫起,想是吃下幾下狠的,無怪他要在菜肴中吐唾沫、擤鼻涕,聊以泄憤。

阿朱沉吟道:「咱們得親自去瞧瞧,老顧也說不明白。」帶著段譽、王語嫣、朱碧三人從廚房側門出去,經過了一片茉莉花壇,穿過兩扇月洞門,來到花廳之外。離花廳後的門窗尚有數丈,已聽得廳中一陣陣喧嘩之聲。

阿朱悄悄走近,伸指甲挑破窗紙,湊眼向里張望。但見大廳上燈燭輝煌,可是只照亮了東邊的一面,十八九個粗豪大漢正在放懷暢飲,桌上杯盤狼藉,地下椅子東倒西歪,有幾人索性坐在桌上,有的手中抓著雞腿、豬蹄大嚼。有的揮舞長刀,將盤中一塊塊牛肉用刀尖挑起了往口裡送。

阿朱再往西首望去,初時也不在意,但多瞧得片刻,不由得心中發毛,背上暗生涼意,但見二十餘人都身穿白袍,肅然而坐,桌上只點了一根蠟燭,燭光所及不過數尺方圓,照見近處那六七人個個臉上一片木然,既無喜容,亦無怒色,當真有若殭屍,這些人始終不言不動的坐著,若不是有幾人眼珠偶爾轉動,真還道個個都是死人。

阿碧湊近身去,握住阿朱的手,只覺她手掌冷冰冰地,更微微發顫,當下也挑破窗紙向里張望,她眼光正好和一個蠟黃臉皮之人雙目相對,那人半死不活的向她瞪了一眼,阿碧吃了一驚,不禁「啊」的一聲低呼。

砰砰兩聲,長窗震破,四個人同時躍出,兩個是北方大漢,兩個是川中怪客,齊聲喝問:「是誰?」

阿朱道:「我們捉了幾尾鮮魚,來問老顧要勿要。今朝的蝦兒也是鮮龍活跳的。」她說的是蘇州土白,四條大漢原本不懂,但見四人都作漁人打扮,手中提著的魚蝦不住跳動,不懂也就懂了。一條大漢從阿朱手裡將魚兒搶過去。大聲叫道:「廚子,廚子,拿去做醒酒湯喝。」另一個大漢去接段譽手中的鮮魚。

那兩個四川人見是賣魚的,不再理會,轉身便回入廳中。阿碧當他二人經過身旁時,聞到一陣濃烈的男人體臭,忍不住伸手掩住鼻子。一個四川客一瞥之間見到她衣袖褪下,露出小臂膚白勝雪,嫩滑如脂,疑心大起:一個中年魚婆,肌膚怎會如此白嫩?」反手一把抓住阿碧,問道:「格老子的,你幾歲?」阿碧吃了一驚,反手甩脫他手掌,說道:「你做啥介?動手動腳的?」她說話聲音嬌柔清脆,這一甩又出手嬌捷,那四川客只覺手臂酸麻,一個踉跪,向外躍了幾步。

這麼一來,底細登時揭穿,廳外的四人同聲喝問,廳中又湧出十餘人來,將段譽等團團圍住。一條大漢伸手去扯段譽的鬍子,假須應手而落。另一個漢子要抓阿碧,被阿碧斜身反推,躍倒在地。

眾漢子更在聲吵嚷起來:「是姦細,是姦細!」「喬裝假扮的賊子!」「快吊起來拷打!」擁著四人走進廳內,向東首中坐的老者稟報道:「姚寨主,拿到了喬裝的姦細。」

那老者身材魁梧雄偉,一部花白鬍子長至胸口,喝道:「哪裡來的姦細?裝得鬼鬼崇崇的,想幹什麼壞事?」

王語嫣道:「扮作老太婆,一點也不好玩,阿朱,我不裝啦。」說著伸手在臉上擦了幾下,泥巴和麵粉堆成的滿臉皺紋登時紛紛跌落,眾漢子見到一個中年漁婆突然變成了一個美麗絕倫的少女,無不目瞪口呆,霎時間大廳中鴉雀無聲,坐在西首一眾四川客的目光也都射在她身上。

王語嫣道:「你們都將喬裝去了吧。」向阿碧笑道:「都是你不好,泄漏了機關。」阿朱、阿碧、段譽三人當下各處除去了臉上的化裝。眾人看看王語嫣,又看看阿朱、阿碧,想不到世間竟有這般粉裝玉琢似的姑娘。

隔了好一陣,那魁梧老者才問:「你們是誰?到這裡來幹什麼?」阿朱笑道:「我是這裡主人,竟要旁人問我到這裡來幹什麼,豈不奇怪?你們是誰?到這裡來幹什麼?」那老者點頭道:「嗯,你是這裡的主人,那好極了。你是慕容家的小姐?慕容博是你爹爹吧?」阿朱微笑道:「我只是個丫頭,怎有福氣做老爺的女兒?閣下是誰?到此何事?」那老者聽她自稱是個丫頭,意似不信,沉吟半響,才道:「你去請主人出來,我方能告知來意。」阿朱道:「我們老主人故世了,少主人出門去了,閣下有何貴幹,就跟我說好啦。閣下的姓名,難道不能示知么?」那老者道:「嗯,我是雲州秦家寨的姚寨主,姚伯當便是。」阿朱道: 「久仰,久仰。」姚伯當笑道:「你一個小小姑娘,久仰我什麼?」

王語嫣道:「雲州秦家寨,最出名的武功是五虎斷門刀,當年秦公望前輩自創這斷門刀六十四招後,後人忘了五招,聽說只有五十九招傳下來。姚寨主,你學會的是幾招?」姚伯當大吃一驚,衝口而出:「我秦家寨五虎斷門刀原有六十四招,你怎麼知道?」王語嫣道:「書上是這般寫的,那多半不錯吧?缺了的五招是 『白虎跳澗』、『一嘯風生』、『剪撲自如』、『雄霸群山』,那第五招嘛,嗯,是『伏象勝獅』,對不對?」

姚伯當摸了摸鬍鬚,本門刀法中有五招最精要的招數失傳,他是知道的,但這五招是什麼招數,本門之中卻誰也不知。這時聽她侃侃而談,又是吃驚,又是起疑,對她這句問話卻答不上來。

西首白袍客中一個三十餘歲的漢子陰陽怪氣的道:「秦家寨五虎斷門刀少了那五招,姚寨主貴人事忙,已記不起啦。這位姑娘,跟慕容博慕容先生如何稱呼?」 王語嫣道:「慕容老爺子是我姑丈。閣下尊姓大名?」那漢子冷笑道:「姑娘家學淵源,熟知姚家寨主的武功家數。在下的來歷,倒要請姑娘猜上一猜。」王語嫣微笑道:「那你得顯一下身手才成。單憑几句說話,我可猜不出來。」

那漢子點頭道:「不錯。」左手伸入右手衣袖,右手伸入左手衣袖,便似冬日籠手取暖了一般,隨即雙手伸出,手中已各握了一柄奇形兵刃,左手是柄六七寸長的鐵錐,錐尖卻曲了兩曲,右手則是個八角小錘,錘柄長僅及尺,鎚頭還沒常人的拳頭大,兩件兵器小巧玲瓏,倒像是孩童的玩具,用以臨敵,看來全無用處。東首的北方大漢見了這兩件古怪兵器,當下便有數人笑出聲來。一個大漢笑道:「川娃子的玩竟兒,也拿出來丟人現眼!」西首眾人齊向他怒目而視。

王語嫣道:「嗯,你這是『雷公轟』,閣下想必長於輕功和暗器了。書上說『雷公轟』 是四川青城山青城派的獨門兵刃,『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奇詭難測。閣下多半是複姓司馬?」

那漢子一直臉色陰沉,聽了她這幾句話,不禁聳然動容,和他身旁三名副手面面相覷,隔了半響,才道:「姑蘇慕容氏於武學一道淵博無比,果真名不虛傳。在下司馬林。請問姑娘,是否『青』字真有九打,『城』字真有十八破?」

王語嫣道:「你這句話問得甚好。我以為『青』字稱作十打較妥,鐵菩提和鐵蓮子外形雖似,用法大大不同,可不能混為一談。至於『城』字的十八破,那『破甲』、『破盾』、 『破牌』三種招數無甚特異之處,似乎故意拿來湊成十八之靈敏,其實可以取消或者合併,稱為十五破或十六破,反而更為精要。」

司馬林只聽得目瞪口呆,他的武功『青』字只學會了七打,鐵蓮子和鐵菩提的分別,全然不知;至於破甲、破盾、破牌三種功夫,原是他畢生最得意的武學,向來是青城派的鎮山絕技,不料這少女卻說盡可取消。他先是一驚,隨即大為惱怒,心道:「我的武功、姓名,慕容家自然早就知道了,他們想折辱於我,便編了這樣一套鬼話出來,命一個少女來大言炎炎。」當下也不發作,只道:「多謝姑娘指教,令我茅塞頓開。」微一沉吟間,向他左首的副手道:「諸師弟,你不妨向這位姑娘領教領教。」

那副手諸保昆是個滿臉麻皮的醜陋漢子,似比司馬林還大了幾歲,一身白袍之外,頭上更用白布包纏,宛似滿身喪服,於朦朧燭光之下更顯得陰氣森森。他站起身來,雙手在衣袖中一拱,取出的也是一把短錐,一柄小錘,和司馬林一模一樣的一套「雷公轟」,說道:「 請姑娘指點。」

旁觀眾人均想:『你的兵刃和那司馬林全無分別,這位姑娘既識得司馬林的,難道就不識得你的?」王語嫣也道:「閣下既使這『雷公轟』,自然也是青城一派了。」司馬林道: 「我這諸師弟是帶藝從師。本來是哪一門哪一派,卻要考較考較姑娘的慧眼。」心想:「諸師弟原來的功夫門派,連我也不大瞭然,你要是猜得出,那可奇了,」王語嫣心想:「這倒確是個難題。」

她尚未開言,那邊秦家寨的姚伯當搶著說道:「司馬掌門,你要人家姑娘識出你師弟的本來面目,那有什麼意思?這豈不是沒趣之極么?」司馬林愕然道:「什麼沒趣之極?」姚伯當笑道:「令師弟現下滿臉密圈,雕琢得十分精細。他的本來面目嘛,自然就沒這麼考究了。」東首眾大漢盡皆轟聲大笑。

諸保昆生平最恨人嘲笑他的麻臉,聽得姚伯當這般公然譏嘲,如何忍耐得住?也不理姚伯當是北方大豪、一寨之主,左手鋼錐尖對準了他胸膛,右手小錘在錐尾一出,嗤的一聲急響,破空聲有如尖嘯,一枚暗器向姚伯當胸口疾射過去。

秦家寨和青城派一進聽香水榭,暗中便較上了勁,雙方互不為禮,你眼睛一瞪,我鼻孔一哼,倘若王語嫣等不來,一場架多半已經打上了。姚伯當出口傷人,原是意在挑釁,但萬萬想不到對方說干就干,這暗器竟來得如此迅捷,危急中不及拔刀擋格,左手搶過身邊桌上的燭台,看準了暗器一擊。當的一聲響,暗器向上射去,拍的一下,射入梁中,原來是根三寸長的鋼針。鋼針雖短,力道卻十分強勁,姚伯當左手虎口一麻,燭台掉在地下,嗆啷啷的直響。

秦家寨群盜紛紛拔刀,大聲叫嚷:「暗器傷人么?」「算是哪一門子的英雄好漢?」不要臉,操你奶奶的雄!」一個大胖子更滿口污言穢語,將對方的祖宗十八代都罵上了。青城派眾人卻始終陰陽怪氣的默不作聲,對秦家寨群盜的叫罵宛似不聞不見。

姚伯當適才忙亂中去搶燭台,倉卒之際,原是沒有拿穩,但以數十年的功力修為,竟給小小一枚鋼針打落了手中物事,以武林中的規矩而論,已是輸了一招,心想:「對方的武功頗有點邪門,聽那小姑娘說,青城派有什麼青字九打,似乎都是暗青子的功夫,要是不小心在意,怕要吃虧。」當下揮手止住屬下群盜叫鬧,笑道:「諸兄弟這一招功夫俊得很,可也陰毒得很哪!那叫什麼名堂?」

諸保昆嘿嘿冷笑,並不答話。

秦家寨的大胖子道:「多半叫作『不要臉皮,暗箭傷人!』」另一個中年人笑道:「人家本來是不要臉皮了嘛。這一招的名稱很好,名副其實,有學問,有學問!」言語之中,又是取笑對方的麻臉。

王語嫣搖了搖頭,柔聲道:「姚寨主,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姚伯當道:「怎麼?」王語嫣道:「任誰都難保有病痛傷殘,小時候不小心摔一跤,說不定便跌跛了腿,跟人交手,說不定便丟了一手一目。武林中的朋友們身上有什麼拐傷,那是平常之極的事,是不是?」 姚伯當只得點了點頭。王語嫣又道:「這位諸爺幼時患了惡疾,身上有些疤痕,那有什麼可笑?男子漢大丈夫,第一論人品心腸,第二論才幹事業,第三論文學武功。臉蛋兒俊不俊,有什麼相干?」

姚伯當不由得啞口無言,哈哈一笑,說道:「小姑娘的言語倒也有些道理。這麼說來,是老夫取笑諸兄弟的不是了。」

王語嫣然一笑,道:「老爺子坦然自認其過,足見光明磊落。」轉臉向諸保昆搖了搖頭,道:「不行的,那沒有用。」說這句話時,臉上神情又溫柔,又同情,便似是一個做姊姊的,看到小兄弟忙得滿頭大汗要做一件力所不勝的事,因此出言規勸一般,語調也甚是親切。

諸保昆聽她說武林中人身上有何損傷乃是家常便飯,又說男子漢大丈夫當以品格功業為先,心中甚是舒暢,他一生始終為一張麻臉而鬱鬱不樂,從來沒聽人開解得如此誠懇,如此有理,待聽她最後說「不行的,那沒有用」,便問:「姑娘說什麼?」心想:「她說我這『 天王補心針』不行么?沒有用么?她不知我這錐中共有一十二枚鋼針。倘若不停手的擊錘連發,早就要了這老傢伙的性命。只是在司馬林之前,卻不能泄漏了機關。」

只聽得王語嫣道:「你這『天王補心針』,果然是一門極霸道的暗器……」諸保昆身子一震,「哦」一聲。司馬林和另外兩個青城派高手不約而同的叫了出來: 「什麼?」諸保昆臉色已變,說道:「姑娘錯了,這不是天王補心針。這是我們青城派的暗器,是『青」字第四打的功夫,叫做『青蜂釘』」。

王語嫣微笑道:「『青蜂釘』的外形倒是這樣的。你發這天王補心針,所用的器具、手法,確和青蜂釘完全一樣,但暗器的本質不在外形和發射的姿式,而在暗器的勁力和去勢。大家發一枚鋼鏢,少林派有少林派的手勁,崑崙派有崑崙派的手勁,那是勉強不來的。你這是……」

諸保昆眼光中陡然殺氣大盛,左手的鋼錐倏忽舉到胸前,只要鎚子在錐尾這麼一擊,立時便有鋼針射向王語嫣。旁觀眾人中倒有一半驚呼出聲,適才見他髮針射擊姚伯當,去勢之快,勁道之強,暗器中罕有其匹,顯然那鋼錐中空,裡面裝有強力的機簧,否則決非人力之所能,而錐尖彎曲,更使人決計想不到可由此中發射暗器,誰知錐中空管卻是筆直的。虧得姚伯當眼明手快,這才逃過了一劫,倘若他再向王語嫣射出,這樣一個嬌滴滴的美人如何閃避得過?但諸保昆見她如此麗質,畢竟下不了殺手,又想到她適才為己辨解,心存感激,喝道:「姑娘,你別多嘴,自取其禍。」

就在此時,一人斜身搶過擋在王語嫣之前,卻是段譽。

王語嫣微道:「段公子,多謝你啦。諸大爺,你不下手殺我,也多謝你。不過你就算殺了我,也沒用的。青城、蓬萊兩派世代為仇。你所圖謀的事,八十餘年之前,貴派第七代掌門人海風子道長就曾試過了。他的才幹武功,只怕都不在你之下。」

青城派眾人聽了這幾句話,目光都轉向諸保昆,狠狠瞪視,無不起疑:「難道他竟是我們死對頭蓬萊派的門下,到本派卧底來的?怎地他一口四川口音,絲豪不露山東鄉談?」

原來山東半島上的蓬萊派雄長東海,和四川青城派雖一個在東,一個在西,但百餘年前兩派高手結下了怨仇,從此輾轉報復,仇殺極慘。兩派各有絕藝,互相克制,當年雙方所以結怨生仇,也就是因談論武功而起。經過數十場大爭鬥、大仇殺,到頭來蓬萊固然勝不了青城,青城也勝不了蓬萊。每斗到慘烈處,往往是雙方好手兩敗俱傷,同歸於盡。

王語嫣所說的海風子乃是蓬萊派中的傑出人才。他細細參究兩派武功的優劣長短,知道憑著自己的修為,要在這一代中蓋過青城,那並不難,但日後自己逝世,青城派中出了聰明才智之士,便又能蓋過本派。為求一勞永逸,於是派了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混入青城派中偷學武功,以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可是那弟子武功沒學全,便給青城派發覺,即行處死。這麼一來,雙方仇怨更深,而防備對方偷學本派武功的戒心,更是大增。

這數十年中,青城派規定不收北方人為徒,只要帶一點兒北方口音,別說他是山東人,便是河北、河南、山西、陝西,也都不收。後來規矩更加嚴了,變成非川人不收。

「青蜂釘」是青城派的獨門暗器,「天王補心針」則是蓬萊派的功夫。諸保昆發的明明是「青蜂釘」,王語嫣卻稱之為「天王補心針」,這一來青城派上下自是大為驚懼。要知蓬萊派和青城派一般的規矩,也是嚴定非山東人不收,其中更以魯東人為佳,甚至魯西、魯南之人,要投入蓬萊派也是千難萬難。一個人喬裝改扮,不易露出破綻,但說話的鄉音語調,一千句話中總難免泄漏一句。諸保昆出自川西灌縣諸家,那是西川的世家大族,怎地會是蓬萊派的門下?各人當真做夢也想不到。司馬林先前要王語嫣猜他的師承來歷,只不過出個題目難難這小姑娘,全無懷疑諸保昆之意,哪知竟得了這樣一個驚心動魄的答案。

這其中吃驚最甚的,自然是諸保昆了。原來他師父叫作都靈道人,年青時曾吃過青城派的大虧,處心積慮的謀求報復,在四川各地暗中窺視,找尋青城派的可乘之隙。這一年在灌縣見到了諸保昆,那時他還是個孩子,但根骨極佳,實是學武的良材,於是籌划到一策。他命人扮作江洋大盜,潛入諸家,綁住諸家主人,大肆劫掠之後,拔刀要殺了全家滅口,又欲姦淫諸家的兩個女兒。都靈子早就等在外面,直到千鈞一髮的最危急之時,這才挺身而出,逐走一群假盜,奪還全部財物,令諸家兩個姑娘得保清白。諸家的主人自是千恩萬謝,感激涕零。

都靈子動以言辭,說道:「若無上乘武藝,縱有萬貫家財,也難免為歹徒所欺,這群盜賊武功不弱,這番受了挫折,難免不捲土重來。」那諸家是當地身家極重的世家,眼見家中所聘的護院武師給盜賊三拳兩腳便即打倒在地,聽說盜賊不久再來,嚇得魂飛天外,苦苦哀求都靈子住下。都靈子假意推辭一番,才勉允所請,過不多時,便引得諸保昆拜之為師。

都靈子除了刻意與青城派為仇之外,為人倒也不壞,武功也甚了得。他囑咐諸家嚴守秘密,暗中教導諸保昆練武,十年之後,諸保昆已成為蓬萊派中數一數二的人物。這都靈子也真耐得,他自在諸府定居之後,當即扮作啞巴,自始至終,不與誰交談一言半話,傳授諸保昆功夫之時,除了手腳比劃姿式,一切指點講授全是用筆書寫,絕不吐出半句山東鄉談。因此諸保昆雖和他朝夕相處十年之久,一句山東話也沒聽見過。

待得諸保昆武功大成,都靈子寫下前因後果,要弟子自決,那假扮盜賊一節,自然隱瞞不提。在諸保昆心中,師父不但是全家的救命恩人,這十年來,更待己恩澤深厚,將全部蓬萊派的武功傾囊相授,早就感激無已,一明白師意,更無半分猶豫,立即便去投入青城派掌門司馬衛的門下。這司馬衛,便是司馬林的父親。

其時諸保昆年紀已經不小,兼之自稱曾跟家中護院的武師練過一些三腳貓的花拳繡腿,司馬衛原不肯收。但諸家是川西大財主,有錢有勢,青城派雖是武林,終究在川西生根,不願與當地豪門失和,再想收一個諸家的子弟為徒,頗增本派聲勢,就此答允了下來。待經傳藝,發覺諸保昆的武功著實不錯,盤問了幾次,諸保昆總是依著都靈子事先的指點,捏造了一派說辭以答。司馬衛礙著他父親的面子,也不過份追究,心想這等富家子弟,能學到這般身手,已算是十分難得了。

諸保昆投入青城之後,得都靈子詳加指點,哪幾門青城派的武學須得加意鑽研。他逢年過節,送師父、師兄,以及眾同門的禮極重,師父有什麼需求,不等開言示意,搶先便辦得妥妥貼貼,反正家中有的是錢,一切輕而易舉。司馬衛心中過意不去,在武功傳授上便也絕不藏私,如此七八年下來,諸保昆已盡得青城絕技。

本來在三四年之前,都靈子已命他離家出遊,到山東蓬萊山去出示青城武功,以便盡知敵人的秘奧,然後一舉而傾覆青城派。但諸保昆在青城門下數年,覺得司馬衛待己情意頗厚,傳授武功時與對所有親厚弟子一般無異,想到要親手覆滅青城一派,誅殺司馬衛全家,實在頗有不忍,暗暗打定主意:「總須等司馬衛師父去世之後,我才能動手。司馬林師兄待我平平,殺了他也沒什麼。」因此上又拖了幾年。都靈子幾次催促,諸保昆總是推說:青城派中的「青」字九打和「城」十八破並未學全。都靈子花了這許多心血,自不肯功虧一簣,只待他盡得其秘,這才發難。

但到去年冬天,司馬衛在川東白帝城附近,給人用「城」字十二破中的「破月錐」功夫穿破耳鼓,內力深入腦海,因而斃命。那「破月錐」功夫雖然名稱中有個「錐」字,其實並非使用鋼錐,而是五指成尖錐之形戳出,以渾厚內力穿破敵人耳鼓。

司馬林和諸保昆在成都得到訊息,連夜趕來,查明司馬衛的傷勢,兩人又驚又悲,均想本派能使這「破月錐」功夫的,除了司馬衛自己之外,只有司馬林、諸保昆,以及其他另外兩名耆宿高手。但事發之時,四人明明皆在成都,正好相聚在一起,誰也沒有嫌疑。然則殺害司馬衛的兇手,除了那號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的姑蘇慕容氏之外,再也不可能有旁人了。當下青城派傾巢而出,盡集派中高手,到如蘇來尋慕容氏算帳。

諸保昆臨行之前,暗中曾向都靈子詢問,是否蓬萊派下的手腳。都靈子用筆寫道:「司馬衛武功與我在伯仲之間,我若施暗算,僅用天王補心針方能取他性命。倘若多人圍攻,須用本派鐵拐陣。」諸保昆心想不錯,他此刻已深知兩位師父的武功修為誰也奈何不了誰,說到要用「破月錐」殺死司馬衛,別說都靈子不會這門功夫,就是會得,也無法勝過司馬衛的功力。是以他更無懷疑,隨著司馬林到江南尋仇。都靈子也不加阻攔,只叫他事事小心,但求多增閱歷見聞,不可枉自為青城派送了性命。

到得蘇州,一行人四下打聽,好容易來到聽香水榭,雲州秦家寨的群盜已先到了一步。青城派門規甚嚴,若無掌門人的號令,誰也不敢亂說亂動,見到秦家寨群盜這般亂七八糟,都是好生瞧他們不起,雙方言語間便頗不客氣。青城派志在復仇,於聽香水榭中的一草一木都不亂動半點,所吃的乾糧也是自己帶來。這一來倒反佔了便宜,老顧的滿口唾沫、滿手污泥,青城派眾人就沒嘗到。

王語嫣、阿朱等四人突然到來,奇變陡起。諸保昆以青城手法發射「青蜂釘」,連司馬衛生前也絲毫不起疑心,哪知王語嫣這小姑娘竟爾一口叫破。這一下諸保昆猝不及防,要待殺她滅口,只因一念之仁,下手稍慢,已然不及。何況「天王補心針」五字既被司馬林等聽了去,縱將王語嫣殺了,也已無濟於事,徒然更顯作賊心虛而已。

這當兒諸保昆全身冷汗直淋,腦中一團混亂,一回頭,只見司馬林等各人雙手籠在衣袖之中,都狠狠瞪著自己。

司馬林冷冷的道:「諸爺,原來你是蓬萊派的?」他不再稱諸保昆為師弟,改口稱之為諸爺,顯然不再當他是同門了。

諸保昆承認也不是,不承認也不是,神情極為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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