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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鵰英雄傳 第十三回 五湖廢人(1)- 射鵰英雄傳

黃蓉回到客店安睡,自覺做了一件好事,心中大為得意,一宵甜睡,次晨對郭靖說了。郭靖本為這事出過許多力氣,當日和完顏康打得頭破血流,便是硬要他和穆念慈成親,這時聽得他二人兩情和諧,心下也甚高興,更高興的是,丘處機與江南六怪從今而後,再也無法逼迫自己娶穆念慈為妻了。兩人在客店中談談講講,吃過中飯,穆念慈仍未回來。黃蓉笑道:「不用等她了,咱們去罷。」回房換了男裝。兩人到市鎮去買了一匹健驢代步,繞到那蔣家宅第門前,見門前「大金國欽使」的燈籠等物已自撤去,想是完顏康已經啟程,穆念慈自也和他同去了。

兩人沿途遊山玩水,沿著運河南下,這一日來到宜興。那是天下聞名的陶都,青山綠水之間掩映著一堆堆紫砂陶坯,另有一番景色。更向東行,不久到了太湖邊上。那太湖襟帶三州,東南之水皆歸於此,周行五百里,古稱五湖。郭靖從未見過如此大水,與黃蓉攜手立在湖邊,只見長天遠波,放眼皆碧,七十二峰蒼翠,挺立於三萬六千頃波濤之中,不禁仰天大叫,極感喜樂。

黃蓉道:「咱們到湖裡玩去。」找到湖畔一個漁村,將驢馬寄放在漁家,借了一條小船,盪槳劃入湖中。離岸漸遠,四望空闊,真是莫知天地之在湖海,湖海之在天地。黃蓉的衣襟頭髮在風中微微擺動,笑道:「從前范大夫載西施泛於五湖,真是聰明,老死在這裡,豈不強於做那勞什子的官么?」郭靖不知范大夫的典故,道:「蓉兒,你講這故事給我聽。」黃蓉於是將范蠡怎麼助越王勾踐報仇復國、怎樣功成身退而與西施歸隱於太湖的故事說了,又述說伍子胥與文種卻如何分別為吳王、越王所殺。

郭靖聽得發了呆,出了一會神,說道:「范蠡當然聰明,但像伍子胥與文種那樣,到死還是為國盡忠,那是更加不易了。」黃蓉微笑:「不錯,這叫做『國有道,不變塞焉,強者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者矯。』」郭靖問道:「這兩句話是什麼意思?」黃蓉道:「國家政局清明,你做了大官,但不變從前的操守;國家朝政腐敗,你寧可殺身成仁,也不肯虧了氣節,這才是響噹噹的好男兒大丈夫。」郭靖連連點頭,道:「蓉兒,你怎想得出這麼好的道理出來?」黃蓉笑道:「啊喲,我想得出,那不變了聖人?這是孔夫子的話。我小時候爹爹教我讀的。」郭靖嘆道:「有許許多多事情我老是想不通,要是多讀些書,知道聖人說過的道理,一定就會明白啦。」黃蓉道:「那也不盡然。我爹爹常說,大聖人的話,有許多是全然不通的。我見爹爹讀書之時,常說:『不對,不對,胡說八道,豈有此理!』有時說:『大聖人,放狗屁!』」郭靖聽得笑了起來。黃蓉又道:「我花了不少時候去讀書,這當兒卻在懊悔呢,我若不是樣樣都想學,磨著爹爹教我讀書畫畫、奇門算數諸般玩意兒,要是一直專心學武,那咱們還怕什麼梅超風、梁老怪呢?不過也不要緊,靖哥哥,你學會了七公的『降龍十八缺三掌』之後,也不怕那梁老怪了。」郭靖搖頭道:「我自己想想,多半還是不成。」黃蓉笑道:「可惜七公說走便走,否則的話,我把他的打狗棒兒偷偷藏了起來,要他教了你那餘下的三掌,才把棒兒還他。」郭靖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能學得這十五掌,早已心滿意足,怎能跟七公他老人家這般胡鬧?」兩人談談說說,不再划槳,任由小舟隨風飄行,不覺已離岸十餘里,只見數十丈外一葉扁舟停在湖中,一個漁人坐在船頭垂釣,船尾有個小童。黃蓉指著那漁舟道:「煙波浩淼,一竿獨釣,真像是一幅水墨山水一般。」郭靖問道:「什麼叫水墨山水?」黃蓉道:「那便是只用黑墨,不著顏色的圖畫。」郭靖放眼但見山青水綠,天藍雲蒼,夕陽橙黃,晚霞桃紅,就只沒有黑墨般的顏色,搖了搖頭,茫然不解其所指。黃蓉與郭靖說了一陣子話,回過頭來,見那漁人仍是端端正正的坐在船頭,釣竿釣絲都是紋絲不動。黃蓉笑道:「這人耐心倒好。」一陣輕風吹來,水波泊泊泊的打在船頭,黃蓉隨手盪槳,唱起歌來:「放船千里凌波去,略為吳山留顧。雲屯水府,濤隨神女,九江東注。北客翩然,壯心偏感,年華將暮。念伊蒿舊隱,巢由故友,南柯夢,遽如許!」唱到後來,聲音漸轉凄切,這是一首《水龍吟》詞,抒寫水上泛舟的情懷。她唱了上半闋,歇得一歇。郭靖見她眼中隱隱似有淚光,正要她解說歌中之意,忽然湖上飄來一陣蒼涼的歌聲,曲調和黃蓉所唱的一模一樣,正是這首《水龍吟》的下半闋:「回首妖氛未掃,問人間英雄何處?奇謀復國,可憐無用,塵昏白扇。鐵鎖橫江,錦帆衝浪,孫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淚流如雨。」遠遠望去,唱歌的正是那個垂釣的漁父。歌聲激昂排宕,甚有氣概。郭靖也不懂二人唱些什麼,只覺倒也都很好聽。黃蓉聽著歌聲,卻獃獃出神。郭靖問道:「怎麼?」黃蓉道:「這是我爹爹平日常唱的曲子,想不到湖上的一個漁翁竟也會唱。咱們瞧瞧去。」兩人划槳過去,只見那漁人也收了釣竿,將船劃來。兩船相距數丈時,那漁人道:「湖上喜遇佳客,請過來共飲一杯如何?」黃蓉聽他吐屬風雅,更是暗暗稱奇,答道:「只怕打擾長者。」那漁人笑道:「嘉賓難逢,大湖之上萍水邂逅,更足暢人胸懷,快請過來。」數槳一扳,兩船已經靠近。黃蓉與郭靖將小船系在漁舟船尾,然後跨上漁舟船頭,與那漁人作揖見禮。那漁人坐著還禮,說道:「請坐。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起立,請兩位怨罪。」郭靖與黃蓉齊道:「不必客氣。」兩人在漁舟中坐下,打量那漁翁時,見他約莫四十左右年紀,臉色枯瘦,似乎身患重病,身材甚高,坐著比郭靖高出了半個頭。船尾一個小童在煽爐煮酒。

黃蓉說道:「這位哥哥姓郭。晚輩姓黃,一時興起,在湖中放肆高歌,未免有擾長者雅興了。」那漁人笑道:「得聆清音,胸間塵俗頓消。在下姓陸。兩位小哥今日可是初次來太湖遊覽嗎?」郭靖道:「正是。」那漁人命小童取出下酒菜肴,斟酒勸客。四碟小菜雖不及黃蓉所制,味道也殊不俗,酒杯菜碟並皆精潔,宛然是豪門巨室之物。

三人對飲了兩杯。那漁人道:「適才小哥所歌的那首《水龍吟》情致鬱勃,實是絕妙好詞。小哥年紀輕輕,居然能領會詞中深意,也真難得。」黃蓉聽他說話老氣橫秋,微微一笑,說道:「宋室南渡之後,詞人墨客,無一不有家國之悲。」那漁人點頭稱是。黃蓉道:「張於湖的《六洲歌頭》中言道:『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也正是這個意思呢。」那漁人拍幾高唱:「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連斟三杯酒,杯杯飲干。兩人談起詩詞,甚是投機。其實黃蓉小小年紀,又有什麼家國之悲?至於詞中深意,更是難以體會,只不過從前聽父親說過,這時便搬述出來,言語中見解精到,頗具雅量高致,那漁人不住擊桌讚賞。郭靖在一旁聽著,全然不知所云。見那漁人佩服黃蓉,心下自是喜歡。又談了一會,眼見暮靄蒼蒼,湖上煙霧更濃。那漁人道:「舍下就在湖濱,不揣冒昧,想請兩位去盤桓數日。」黃蓉道:「靖哥哥,怎樣?」郭靖還未回答,那漁人道:「寒舍附近頗有峰巒之勝,兩位反正是遊山玩水,務請勿卻。」郭靖見他說得誠懇,便道:「蓉兒,那麼咱們就打擾陸先生了。」那漁人大喜,命僮兒划船回去。

到得湖岸,郭靖道:「我們先去還了船,還有兩匹坐騎寄在那邊。」那漁人微笑道:「這裡一帶朋友都識得在下,這些事讓他去辦就是。」說著向那僮兒一指。郭靖道:「小可坐騎性子很劣,還是小可親自去牽的好。」那漁人道:「既是如此,在下在寒舍恭候大駕。」說罷划槳盪水,一葉扁舟消失在垂柳深處。那僮兒跟著郭靖黃蓉去還船取馬,行了里許,向湖畔一家人家取了一艘大船,牽了驢馬入船,請郭、黃二人都上船坐了。六名壯健船夫一齊扳槳,在湖中行了數里,來到一個水洲之前。在青石砌的碼頭上停泊。上得岸來,只見前面樓閣紆連,竟是好大一座莊院,過了一道大石橋,來到庄前。郭、黃兩人對望了一眼,想不到這漁人所居竟是這般宏偉的巨宅。兩人未到門口,只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後生過來相迎,身後跟著五六名從仆。那後生道:「家父命小侄在此恭候多時。」郭、黃二人拱手謙謝,見他身穿熟羅長袍,面目與那漁人依稀相似,只是背厚膀寬,軀體壯健。郭靖道:「請教陸兄大號。」那後生道:「小侄賤字冠英,請兩位直斥名字就是。」黃蓉道:「這哪裡敢當?」三人一面說話,一面走進內廳。郭靖與黃蓉見庄內陳設華美,雕樑畫棟,極窮巧思,比諸北方質樸雄大的莊院另是一番氣象。黃蓉一路看看庄中的道路布置,臉上微現詫異。

過了三進庭院,來到後廳,只聽那漁人隔著屏風叫道:「快請進,快請進。」陸冠英道:「家父腿上不便,在東書房恭候。」三人轉過屏風,只見書房門大開,那漁人坐在房內榻上。這時他已不作漁人打扮,穿著儒生衣巾,手裡拿著一柄潔白的鵝毛扇,笑吟吟的拱手。郭、黃二人入內坐下,陸冠英卻不敢坐,站在一旁。黃蓉見書房中琳琅滿目,全是詩書典籍,几上桌上擺著許多銅器玉器,看來儘是古物,壁上掛著一幅水墨畫,畫的是一個中年書生在月明之夜中庭佇立,手按劍柄,仰天長吁,神情寂寞。左上角題著一首詞:

「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

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箏,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這詞黃蓉曾由父親教過,知道是岳飛所作的《小重山》,又見下款寫著「五湖廢人病中塗鴉」八字,想來這「五湖廢人」必是那莊主的別號了。但見書法與圖畫中的筆致波磔森森,如劍如戟,豈但力透紙背,直欲破紙飛出一般。陸莊主見黃蓉細觀圖畫,問道:「老弟,這幅畫怎樣,請你品題品題。」黃蓉道:「小可斗膽亂說,莊主別怪。」陸莊主道:「老弟但說不妨。」黃蓉道:「莊主這幅圖畫,寫出了岳武穆作這首《小重山》詞時壯志難伸、彷徨無計的心情。只不過岳武穆雄心壯志,乃是為國為民,『白首為功名』這一句話,或許是避嫌養晦之意。當年朝中君臣都想與金人議和,岳飛力持不可,只可惜無人聽他的。『知音少,弦斷有誰聽?』這兩句,據說是指此事而言,那是一番無可奈何的心情,卻不是公然要和朝廷作對。莊主作畫寫字之時,卻似是一腔憤激,滿腔委曲,筆力固然雄健之極,但是鋒芒畢露,像是要與大仇人拚個你死我活一般,只恐與岳武穆憂國傷時的原意略有不合。小可曾聽人說,書畫筆墨若是過求有力,少了圓渾蘊藉之意,似乎尚未能說是極高的境界。」

陸莊主聽了這番話,一聲長嘆,神色凄然,半晌不語。黃蓉見他神情有異,心想:「我這番話可說得直率了,只怕已得罪了他。但爹爹教這首《小重山》和書畫之道時,確是這般解說的。」便道:「小可年幼無知,胡言亂道,尚請莊主恕罪。」陸莊主一怔,隨即臉露喜色,歡然道:「黃老弟說哪裡話來?我這番心情,今日才被你看破,老弟真可說得是我生平第一知己。至於筆墨過於劍拔弩張,更是我改不過來的大毛病。承老弟指教,甚是甚是。」回頭對兒子道:「快命人整治酒席。」郭靖與黃蓉連忙辭謝,道:「不必費神。」陸冠英早出房去了。陸莊主道:「老弟鑒賞如此之精,想是家學淵源,令尊必是名宿大儒了,不知名諱如何稱呼。」黃蓉道:「小可懂得什麼,蒙莊主如此稱許。家父在鄉村設帳授徒,沒沒無名。」陸莊主嘆道:「才人不遇,古今同慨。」

酒筵過後,回到書房小坐,又談片刻,陸莊主道:「這裡張公、善卷二洞,乃天下奇景,二位不妨在敝處小住數日,慢慢觀賞。天已不早,兩位要休息了罷?」

郭靖與黃蓉站起身來告辭。黃蓉正要出房,猛一抬頭,忽見書房門楣之上釘著八片鐵片,排作八卦形狀,卻又不似尋常的八卦那麼排得整齊,疏疏落落,歪斜不稱。她心下一驚,當下不動聲色,隨著庄丁來到客房之中。

客房中陳設精雅,兩床相對,枕衾雅潔。庄丁送上香茗後,說道:「二位爺台要什麼,一拉床邊這繩鈴,我們就會過來。二位晚上千萬別出去。」說罷退了出去,輕輕掩上了門。黃蓉低聲問道:「你瞧這地方有什麼蹊蹺?他幹麼叫咱們晚上千萬別出去?」郭靖道:「這莊子好大,莊裡的路繞來繞去,也許是怕咱們迷了路。」黃蓉微笑道:「這莊子可造得古怪。你瞧這陸莊主是何等樣人物?」郭靖道:「是個退隱的大官罷?」黃蓉搖頭道:「這人必定會武,而且還是高手,你見到了他書房中的鐵八卦么?」郭靖道:「鐵八卦?那是什麼?」黃蓉道:「那是用來練劈空掌的傢伙。爹爹教過我這套掌法,我嫌氣悶,練不到一個月便擱下了,真想不到又會在這裡見到。」郭靖道:「這陸莊主對咱們決無歹意,他既不說,咱們只當不知就是。」黃蓉點頭一笑,揮掌向著燭台虛劈,嗤的一聲,燭火應手而滅。郭靖低贊一聲:「好掌法!」問道:「這就是劈空掌么?」黃蓉笑道:「我就只練到這樣,鬧著玩還可以,要打人可全無用處。」睡到半夜,忽然遠處傳來嗚嗚之聲,郭靖和黃蓉都驚醒了,側耳聽去,似是有人在吹海螺,過了一陣,嗚嗚之聲又響了起來,此起彼和,並非一人,吹螺之人相距甚遠,顯然是在招呼應答。黃蓉低聲道:「瞧瞧去。」郭靖道:「別出去惹事罷。」黃蓉道:「誰說惹事了?我是說瞧瞧去。」兩人輕輕推開窗子,向外望去,只見庭院中許多人打著燈籠,還有好些人來來去去,不知忙些什麼。黃蓉抬起頭來,只見屋頂上黑黝黝的有三四個人蹲在那裡,燈籠移動時亮光一閃,這些人手中的兵刃射出光來。等了一陣,只見眾人都向庄外走去,黃蓉好奇心起,拉著郭靖繞到西窗邊,見窗外無人,便輕輕躍出,屋頂之人並未知覺。

黃蓉向郭靖打個手勢,反向後行,庄中道路東轉西繞,曲曲折折,尤奇的是轉彎處的欄干亭榭全然一模一樣,幾下一轉,哪裡還分辨得出東西南北?黃蓉卻如到了自己家裡,毫不遲疑的疾走,有時眼前明明無路,她在假山裡一鑽,花叢旁一繞,竟又轉到了迴廊之中。有時似已到了盡頭,哪知屏風背面、大樹後邊卻是另有幽境。當路大開的月洞門她偏偏不走,卻去推開牆上一扇全無形跡可尋的門戶。郭靖愈走愈奇,低聲問道:「蓉兒,這莊子的道路真古怪,你怎認得?」黃蓉打手勢叫他噤聲,又轉了七八個彎,來到後院的圍牆邊。黃蓉察看地勢,扳著手指默默算了幾遍,在地下踏著腳步數步子,郭靖聽她低聲念著:「震一、屯三、頤五、復七、坤……」更不懂是什麼意思。黃蓉邊數邊行,數到一處停了腳步,說道:「只有這裡可出去,另外地方全有機關。」說著便躍上牆頭,郭靖跟著她躍出牆去。黃蓉才道:「這莊子是按著伏羲六十四卦方位造的。這些奇門八卦之術,我爹爹最是拿手。陸莊主難得倒旁人,可難不了我。」言下甚是得意。兩人攀上庄後小丘,向東望去,只見一行人高舉燈籠火把,走向湖邊。黃蓉拉了拉郭靖的衣袖,兩人展開輕功追去。奔到臨近,伏在一塊岩石之後,只見湖濱泊著一排漁船,人眾絡繹上船,上船後便即熄去燈火。兩人待最後一批人上了船,岸上全黑,才悄悄躍出,落在一艘最大的篷船後梢,於拔篙開船聲中躍上篷頂,在竹篷隙孔中向下望去,艙內一人居中而坐,赫然便是少莊主陸冠英。

眾船搖出里許,湖中海螺之聲又嗚嗚傳來,大篷船上一人走到船首,也吹起海螺。再搖出數里,只見湖面上一排排的全是小船,放眼望去,舟似蟻聚,不計其數,猶如一張大綠紙上濺滿墨點一般。大篷船首那人海螺長吹三聲,大船拋下了錨泊在湖心,十餘艘小船飛也似的從四方過來。郭靖與黃蓉心下納罕,不知是否將有一場廝殺,低頭瞧那陸冠英卻是神定氣閑,不似便要臨敵應戰的模樣。

過不多時,各船靠近。每艘船上有人先後過來,或一二人、或三四人不等。各人進入大船船艙,都向陸冠英行禮後坐下,對他執禮甚恭,座位次序似早已排定,有的先到反坐在後,有的後至卻坐在上首。只一盞茶功夫,諸人坐定。這些人神情粗豪,舉止剽悍,雖作漁人打扮,但看來個個身負武功,決非尋常以打魚為生的漁夫。

陸冠英舉手說道:「張大哥,你探聽得怎樣了?」座中一個瘦小的漢子站起身來,說道:「回稟少莊主,金國欽使預定今晚連夜過湖,段指揮使再過一個多時辰就到。這次他以迎接金國欽使為名,一路搜刮,是以來得遲了。」陸冠英道:「他搜刮到了多少?」那漢子道:「每一州縣都有報效,他麾下兵卒還在鄉間劫掠,我見他落船時眾親隨抬著二十多箱財物,看來都很沉重。」陸冠英道:「他帶了多少兵馬?」那漢子道:「馬軍二千。過湖的都是步軍,因船隻不夠,落船的約莫是一千名左右。」陸冠英向眾人道:「各位哥哥,大家說怎樣?」諸人齊聲道:「願聽少莊主號令。」

陸冠英雙手向懷裡一抱,說道:「這些民脂民膏,不義之財,打從太湖裡來,不取有違天道。咱們盡數取來,一半散給湖濱貧民,另一半各寨分了。」眾人轟然叫好。郭靖與黃蓉這才明白,原來這群人都是太湖中的盜首,看來這陸冠英還是各寨的總頭領呢。

陸冠英道:「事不宜遲,馬上動手。張大哥,你帶五條小船,再去哨探。」那瘦子接令出艙。陸冠英跟著分派,誰打先鋒、誰作接應、誰率領水鬼去鑽破敵船船底、誰取財物、誰擒拿軍官,指揮得井井有條。

郭靖與黃蓉暗暗稱奇,適才與他共席時見他斯文有禮,談吐儒雅,宛然是一個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哪知竟能領袖群豪。陸冠英吩咐已畢,各人正要出去分頭幹事,座中一人站起身來,冷冷的道:「咱們做這沒本錢買賣的,吃吃富商大賈,也就夠啦。這般和官家大動干戈,咱們在湖邊還耽得下去么?大金國欽使更加得罪不得。」

郭靖和黃蓉聽這聲音好熟,凝目看時,原來是沙通天的弟子,黃河四鬼中的奪魄鞭馬青雄,不知如何他竟混在這裡。陸冠英臉上變色,尚未回答,群盜中已有三四人同聲呼叱。陸冠英道:「馬大哥初來,不知這裡規矩,既然大家齊心要干,咱們就是鬧個全軍覆沒,那也是死而無悔。」馬青雄道:「好啦,你干你們的,我可不搞這鍋混水。」轉身就要走出船艙。兩名漢子攔在艙口,喝道:「馬大哥,你斬過雞頭立過誓,大伙兒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馬青雄雙手揮出,罵道:「滾開!」那兩人登時跌在一邊。他正要鑽出艙門,突覺背後一股掌風襲來,當即偏身讓過,左手已從靴筒里拔出一柄匕首,反手向後戳去。陸冠英左手疾伸,將他左臂格在外門,踏步進掌。馬青雄右手撩開,左手匕首跟著遞出。兩人在窄隘的船艙中貼身而搏。郭靖當日在蒙古土山之上曾與馬青雄相鬥,初見陸冠英出手,料想他不易取勝,豈知只看得數招,但見陸冠英著著爭先,竟然大佔上風,心下詫異:「怎地這姓馬的忽然不濟了?啊,是了,那日在蒙古是他們黃河四鬼合力打我一個,此刻他四面是敵,自然膽怯。」殊不知真正原因,卻在於他得洪七公指點教導,幾近兩月。天下武學絕藝的「降龍十八掌」固然學會了十五掌,而這些時日中洪七公隨口點撥、順手比劃,無一而非上乘武功中的精義,盡為「江南七怪」生平從所未窺的境界。郭靖牢牢記在心中,雖然所領悟的不過十之一二,但不知不覺之間武功已突飛猛進,此刻修為,已殊不遜於六位師父,再來看馬青雄的武功,自覺頗不足道。只見兩人再拆數招,陸冠英左拳斗出,砰的一聲,結結實實打在馬青雄胸口。馬青雄一個踉蹌,向後便倒。他身後兩名漢子雙刀齊下,馬青雄立時斃命。那兩名漢子提起他屍身投入湖中。陸冠英道:「眾家哥哥,大伙兒奮勇當先。」群盜轟然答應,各自回船。片刻之間眾舟千槳齊盪,並肩東行。陸冠英的大船在後壓陣。行了一陣,遠遠望見數十艘大船上燈火照耀,向西駛來。郭靖與黃蓉心想:「這些大船,便是那個段指揮使的官船了。」兩人悄悄爬上桅杆,坐在橫桁之上,隱身於帆後。只聽得小船上海螺吹起。兩邊船隊漸漸接近,一會兒叫罵聲、呼叱聲、兵刃相交聲、身子落水聲,從遠處隱隱傳來。又過一會,官船起火,烈焰衝天,映得湖水都紅了。郭黃知道群盜已經得手,果見幾艘小舟急駛而至,呼道:「官兵全軍覆沒,兵馬指揮使已經擒到。」陸冠英大喜,走到船頭,叫道:「通知眾家寨主,大伙兒再辛苦一下,擒拿金國欽使去也!」報信的小盜歡然答應,飛舟前去傳令。

郭靖和黃蓉同時伸出手來,相互一捏,均想:「那金國欽使便是完顏康了,不知他如何應付。」只聽得各處船上海螺聲此起彼和,群船掉過頭來,扯起風帆。其時方當盛暑,東風正急,群船風帆飽張,如箭般向西疾駛。

陸冠英所坐的大船原本在後,這時反而領先。郭靖與黃蓉坐在橫桁之上,陣陣涼風自背吹來,放眼望去,繁星在天,薄霧籠湖,甚是暢快,真想縱聲一歌,只見後面的輕舟快艇又是一艘艘的搶到大船之前。

舟行約莫一個時辰,天色漸亮,兩艘快艇如飛而來,艇首一人手中青旗招展,大呼:「已見到了金國的船隻!賀寨主領先攻打。」陸冠英站在船首,叫道:「好。」過不多時,又有一艘小艇駛回,報道:「金國那狗欽使手爪子好硬,賀寨主受傷,彭、董兩位寨主正在夾擊。」不多時,兩名嘍羅扶著受傷暈去的賀寨主上大船來。陸冠英正待察看賀寨主的傷勢,兩艘小艇又分別將彭、董兩位受傷的寨主送到,並說縹緲峰的郭頭領被金國欽使一槍搠死,跌入了湖中。陸冠英大怒,喝道:「金狗如此猖獗,我親去殺他。」

郭靖與黃蓉覺得完顏康為虎作倀,殺傷同胞甚是不該,卻又耽心他寡不敵眾,給太湖群盜殺死,穆念慈不免終身遺恨。黃蓉在郭靖耳邊悄聲道:「救他不救?」郭靖微一沉吟,道:「救他性命,但要他悔改。」黃蓉點點頭。只見陸冠英縱身躍入一艘小艇,喝道:「上去!」黃蓉向郭靖道:「咱們搶小艇。」兩人正待縱身躍向旁邊一艘小艇,猛聽得前面群盜齊聲高呼,縱目望去,那金國欽使所率的船隊一艘艘的正在慢慢沉下,想是給潛水的水鬼鑿穿了船底。青旗招展中,兩艘快艇趕到稟報:「金狗落了水,已抓到啦!」陸冠英大喜,躍回大船。過不多時,海螺齊鳴,快艇將金國的欽使、衛兵、隨從等陸續押上大船。郭靖與黃蓉見完顏康手腳都已被縛,兩眼緊閉,想是喝飽了水,但胸口起伏,仍在呼吸。這時天已大明,日光自東射來,水波晃動,猶如萬道金蛇在船邊飛舞一般。陸冠英傳出號令:「各寨寨主齊赴歸雲庄,開宴慶功。眾頭領率部回寨,聽候論功領賞。」群盜歡聲雷動。大小船隻向四方分散,漸漸隱入煙霧之中。湖上群鷗來去,白帆點點,青峰悄立,綠波蕩漾,又回復了一片寧靜。待得船隊回庄,郭、黃二人等陸冠英與群盜離船,這才乘人不覺,飛身上岸。群盜大勝之餘,個個興高采烈,哪想得到桅杆上一直有人躲著偷窺。黃蓉相准了地位,仍與郭靖從庄後圍牆跳進,回到卧房。

這時服侍他們的庄丁已到房前來看了幾次,只道他們先一日遊玩辛苦,在房裡大睡懶覺。郭靖打開房門,兩名庄丁上前請安,送上早點,道:「莊主在書房相候,請兩位用過早點,過去坐坐。」兩人吃了些面點湯包,隨著庄丁來到書房。陸莊主笑道:「湖邊風大,夜裡波濤拍岸,擾人清夢,兩位可睡得好嗎?」郭靖不慣撒謊,被他一問,登時窘住。黃蓉道:「夜裡只聽得嗚嗚嗚的吹法螺,想是和尚道士做法事放焰口。」

陸莊主一笑,不提此事,說道:「在下收藏了一些書畫,想兩位老弟法眼鑒定。」黃蓉道:「當得拜觀。莊主所藏,定然都是精品。」陸莊主令書僮取出書畫,黃蓉一件件的賞玩。驀地里門外傳來一陣吆喝,幾個人腳步聲響,聽聲音是一人在逃,後面數人在追。一人喝道:「你進了歸雲庄,要想逃走,那叫做難如登天!」陸莊主若無其事,猶如未聞,說道:「本朝書法,蘇黃米蔡並稱,這四大家之中,黃老弟最愛哪一家?」黃蓉正要回答,突然書房門砰的一聲被人推開,一個全身濕淋淋的人闖了進來,正是完顏康。

黃蓉一拉郭靖衫角,低聲道:「看書畫,別瞧他。」兩人背轉了身子,低頭看畫。原來完顏康不識水性,船沉落湖,空有一身武藝,只吃得幾口水,便已暈去,等到醒來,手足已被縛住。解到莊上,陸冠英喝令押上來審問。完顏康見一直架在後頸的鋼刀已然移開,當即暗運內勁,手指抓住身上綁縛的繩索,大喝一聲,以「九陰白骨爪」功夫立時將繩索撕斷了。眾人齊吃一驚,搶上前去擒拿,被他雙手揮擊,早跌翻了兩個。完顏康奪路便走,哪知歸雲庄中房屋道路皆按奇門八卦而建,若無本庄之人引路,又非精通奇門生克之變,休想闖得出去。完顏康慌不擇路,竟撞進陸莊主的書房來。陸冠英雖見他掙脫綁縛,知他決然逃不出去,也並不在意,只是一路追趕,及見他闖進書房,卻怕他傷及父親,急忙搶前,攔在父親所坐榻前。後面太湖諸寨的寨主都擋在門口。

完顏康不意逃入了絕地,戟指向陸冠英罵道:「賊強盜,你們行使詭計,鑿沉船隻,也不怕江湖上好漢笑話?」陸冠英哈哈一笑,說道:「你是金國王子,跟我們綠林豪傑提什麼『江湖』二字?」完顏康道:「我在北京時久聞江南豪客的大名,只道當真都是光明磊落的好男子,哼哼,今日一見,卻原來……嘿嘿,可就叫作浪得虛名!」陸冠英怒道:「怎樣?」完顏康道:「只不過是一批倚多為勝的小人而已!」陸冠英冷笑道:「要是單打獨鬥勝了你,那你便死而無怨?」

完顏康適才這話本是激將之計,正要引他說出這句話來,立時介面:「歸雲莊上只要有人憑真功夫勝得了我,我束手就縛,要殺要剮,再無第二句話。卻不知是哪一位賜教?」說著眼光向眾人一掃,雙手負在背後,嘿嘿冷笑,神態甚是倨傲。一言方畢,早惱了太湖莫厘峰上的金頭鰲石寨主,怒喝:「老子揍你這番邦賊廝鳥!」搶入書房,雙拳「鐘鼓齊鳴」,往完顏康太陽穴打到。完顏康身子微側,敵拳已然擊空,右手反探,抓住了他後心,內勁吐處,把他肥肥一個身軀向門口人叢中丟了出去。陸冠英見他出手迅辣,心中暗驚,知道各寨主無人能敵,叫道:「果然好俊功夫,讓我來討教幾招。咱們到外面廳上去。」眼見對方大是勁敵,生怕劇斗之際,拳風掌力帶到父親與客人身上,三人不會武功,可莫受了誤傷。

完顏康道:「比武較量到處都是一樣,就在這裡何妨?寨主請賜招罷!」言下之意竟是:「不過三招兩式,就打倒了你,何必費事另換地方?」陸冠英心中暗怒,說道:「好,你是客,請進招罷。」完顏康左掌虛探,右手就往陸冠英胸口抓去,開門見山,一出手就以九陰白骨爪攻敵要害。陸冠英暗罵:「小子無禮,教你知道少莊主的厲害。」胸口微縮,竟不退避,右拳直擊對方橫臂手肘,左手二指疾伸,取敵雙目。完顏康見他來勢好快,心頭倒也一震,暗道:「不意草莽之中,竟然有此等人物。」疾忙斜退半步,手腕疾翻,以擒拿手拿敵手臂。陸冠英扭腰左轉,兩手回兜,虎只相對,正是「懷中抱月」之勢。完顏康見他出手了得,不敢再有輕敵之念,當下打疊起精神,使出丘處機所傳的全真派拳法。陸冠英是臨安府雲棲寺枯木大師的得意弟子,精通仙霞門的外家拳法,那是河南嵩山少林寺的旁支,所傳也是武學正宗,這時遇到強敵,當下小心在意,見招拆招,遇勢破勢。他知完顏康手爪功夫厲害,決不讓他手爪碰到自己身子,雙手嚴守門戶,只見有隙可乘,立即使腳攻敵。外家技擊有言道:「拳打三分,腳踢七分。」又道:「手是兩扇門,全憑腳踢人。」陸冠英所學是外家功夫,腿上功夫自極厲害,兩人斗到酣處,只見書房之中人影飛舞,拳腳越來越快。郭靖與黃蓉不願被他認出,退在書架之旁,側身斜眼觀戰。完顏康久斗不下,心中焦躁,暗道:「再耗下去,時刻長了,就算勝了他,要是再有人出來邀斗,我哪裡還有力氣對付?」他武功原比陸冠英高出甚多,只因在湖水中被浸,喝了一肚子水,委頓之下,氣力不加,兼之身陷重圍,初次遇險,不免心怯,這才讓陸冠英拆了數十招,待得精神一振,手上加緊,只聽得砰的一聲,陸冠英肩頭中拳。他一個踉蹌,向後倒退,眼見敵人乘勢進逼,斗然間飛起左腿,足心朝天,踢向完顏康心胸。這一招叫做「懷心腿」,出腿如電,極為厲害。完顏康想不到敵人落敗之餘,尚能出此絕招,待得伸手去格,胸口已被踢中。這「懷心腿」是陸冠英自幼苦練的絕技,練時用繩子縛住足踝,然後將繩繞過屋樑,逐日拉扯懸吊,臨敵時一腿飛出,倏忽過頂,敵人實所難防。完顏康胸口一痛,左手颼的彎轉,五根手指已插入了陸冠英小腿,右掌往他胯上推去,喝道:「躺下!」陸冠英單腿站立,被他這麼猛推,身子直跌出去,撞向在榻上的陸莊主。陸莊主左手伸出一粘,托住他背心,輕輕放在地下,但見兒子小腿上鮮血淋漓,從原來站立之地直到榻前一排鮮血直滴過來,又驚又怒,喝道:「黑風雙煞是你什麼人?」他這一出手、一喝問,眾人俱感驚詫。別說完顏康與眾寨主不知他身有武功,連他親生兒子陸冠英,也只道父親雙腿殘廢,自然不會武功,自己從小便見父親寄情於琴書之間,對他作為向來不聞不問,哪知剛才救他這一托,出手竟是沉穩之極。黃蓉昨晚見到了他門楣上的鐵八卦,對郭靖說過,因此只有他兩人才不訝異。完顏康聽陸莊主問起黑風雙煞,一呆之下,說道:「黑風雙煞是什麼東西?」原來梅超風雖然傳他武藝,但她自己的來歷固然未曾對他言明,連真實姓名也不對他說,「黑風雙煞」的名頭,他自然更加不知了。

陸莊主怒道:「裝什麼蒜?這陰毒的九陰白骨爪是誰傳你的?」完顏康道:「小爺沒空聽你羅唆,失陪啦!」轉身走向門口。眾寨主齊聲怒喝,挺起兵刃攔阻。完顏康連聲冷笑,回頭向陸冠英道:「你說話算不算數?」陸冠英臉色慘白,擺一擺手,說道:「太湖群雄說一是一,眾位哥哥放他走罷。張大哥,你領他出去。」眾寨主心中都不願意,但少莊主既然有令,卻也不能違抗。那張寨主喝道:「跟我走罷,諒你這小子自己也找不到路出去。」完顏康道:「我的從人衛兵呢?」陸冠英道:「一起放他們走。」完顏康大拇指一豎,說道:「好,果然是君子一言,快馬一鞭。眾寨主,咱們後會有期。」說著團團一揖,唱個無禮喏,滿臉得意之色。」他轉身正要走出書房,陸莊主忽道:「且慢!老夫不才,要領教你的九陰白骨爪。」完顏康停步笑道:「那好極啦。」陸冠英忙道:「爹,您老人家犯不著跟這小子一般見識。」陸莊主道:「不用擔心,他的九陰白骨爪沒練到家。」雙目盯著完顏康,緩緩說道:「我腿有殘疾,不能行走,你過來。」完顏康一笑,卻不移步。陸冠英腿上傷口劇痛,但決不肯讓父親與對方動手,縱身躍出房門,叫道:「這次是代我爹爹再請教幾招。」完顏康笑道:「好,咱倆再練練。」

陸莊主喝道:「英兒走開!」右手在榻邊一按,憑著手上之力,身子突然躍起,左掌向完顏康頂上猛劈下去。眾人驚呼聲中,完顏康舉手相格,只覺腕上一緊,右腕已被捏住,眼前掌影閃動,敵人右掌又向肩頭擊到。完顏康萬料不到他擒拿法如此迅捷奇特,左手急忙招架,右手力掙,想掙脫他的擒拿。陸莊主足不著地,身子重量全然放在完顏康這手腕之上,身在半空,右掌快如閃電,瞬息之間連施五六下殺手。完顏康奮起平生之力,向外抖甩,卻哪裡甩得脫?飛腿去踢,卻又踢他不著。眾人又驚又喜,望著兩人相鬥。只見陸莊主又是舉掌劈落,完顏康伸出五指,要戳他手掌,陸莊主手肘突然下沉,一個肘錘,正打在他「肩井穴」上。完顏康半身酸麻,跟著左手手腕也已被他拿住,只聽得喀喀兩聲,雙手手腕關節已同時錯脫。陸莊主手法快極,左手在他腰裡一戳,右手在他肩上一捺,已借力躍回木榻,穩穩坐下。完顏康卻雙腿軟倒,再也站不起來。眾寨主看得目瞪口呆,隔了半晌,才震天價喝起彩來。陸冠英搶步走到榻前,問道:「爹,您沒事吧?」陸莊主笑著搖搖頭,隨即臉色轉為凝重,說道:「這金狗的師承來歷,得好好問他一問。」兩名寨主拿了繩索將完顏康手足縛住。張寨主:「在那姓段的兵馬指揮使行囊之中,搜出了幾副精鋼的腳鐐手銬,正好用來銬這小子,瞧他還掙不掙得斷。」眾人連聲叫好,有人飛步去取了來,將完顏康手腳都上了雙重鋼銬。完顏康手腕劇痛,額上黃豆大的汗珠不住冒出來,但強行忍住,並不呻吟。陸莊主道:「拉他過來。」兩名頭領執住完顏康的手臂,將他拉到榻前。陸莊主給他裝上手腕關節,又伸手在他尾脊骨與左胸穴道各點了一指。完顏康疼痛漸止,心裡又是憤怒,又是驚奇,還未開言,陸冠英已命人將他押下監禁。眾寨寨主都退了出去。

陸莊主轉身對黃蓉與郭靖笑道:「與少年人好勇鬥狠,有失斯文,倒教兩位笑話了。」黃蓉見他的掌法與點穴功夫全是自己家傳的一路,不禁疑心更盛,笑問:「那是什麼人?他是不是偷了寶莊的東西,累得莊主生氣?」陸莊主呵呵大笑,道:「不錯,他們確是搶了大伙兒不少財物。來來來,咱們再看書畫,別讓這小賊掃了清興。」陸冠英退出書房,三人又再觀畫。陸莊主與黃蓉一幅幅的談論山水布局、人物神態,翎毛草蟲如何,花卉瓜果又是如何。郭靖自是全然不懂。中飯過後,陸莊主命兩名庄丁陪同他們去遊覽張公、善卷二洞,那是天下勝景,洞中奇幻莫名,兩人游到天色全黑,這才盡興而返。晚上臨睡時,郭靖道:「蓉兒,怎麼辦?救不救他?」黃蓉道:「咱們在這兒且再住幾天,我還摸不準那陸莊主的底子。」郭靖道:「他武功與你門戶很近啊。」黃蓉沉吟道:「奇就奇在這裡,莫非他識得梅超風?」兩人猜想不透,只怕隔牆有耳,不敢多談。睡到中夜,忽聽得瓦面上有聲輕響,接著地上擦的一聲。兩人都是和衣而卧,聽得異聲,立即醒覺,同時從床上躍起,輕輕推窗外望,只見一個黑影躲在一叢玫瑰之後。那人四下張望,然後躡足向東走去,瞧這般全神提防的模樣,似是闖進庄來的外人。黃蓉本來只道歸雲庄不過是太湖群雄的總舵,但見了陸莊主的武功後,心知其中必定另有隱秘,決意要探個水落石出,當下向郭靖招了招手,翻出窗子,悄悄跟在那人身後。跟得幾十步,星光下已看清那人是個女子,武功也非甚高,黃蓉加快腳步,逼近前去,那女子臉蛋微微一側,原來卻是穆念慈。黃蓉心中暗笑:「好啊,救意中人來啦。倒要瞧瞧你用什麼手段。」只見穆念慈在園中東轉西走,不多時已迷失了方向。黃蓉知道依這莊園的方位建置,監人的所在必在離上震下的「噬嗑」之位,《易經》曰:「噬嗑,亨,利用獄。」「象曰:雷電,噬嗑,先王以明罰敕法。」她父親黃藥師精研其理,閑時常與她講解指授。她想這莊園構築雖奇,其實明眼人一看便知,哪及得上桃花島中陰陽變化、乾坤倒置的奧妙?在桃花島,禁人的所在反而在乾上兌下的「履」位,取其「履道坦坦,幽人貞吉」之義,更顯主人的氣派。黃蓉心想:「照你這樣走去,一百年也找不到他。」當下俯身在地下抓了一把散泥,見穆念慈正走到歧路,躊躇不決,拈起一粒泥塊向左邊路上擲去,低沉了聲音道:「向這邊走。」閃身躲入了旁邊花叢。穆念慈大吃一驚,回頭看時,卻不見人影,當即提刀在手,縱身過去。黃蓉與郭靖的輕身功夫高她甚遠,早已躲起,哪能讓她找到?穆念慈正感彷徨,心想:「這人不知是好心壞心,反正我找不到路,姑且照他的指點試試。」當上依著向左走去,每到歧路,總有小粒泥塊擲明方向,曲曲折折走了好一陣子,忽聽得嗤的一聲,一粒泥塊遠遠飛去,撞在一間小屋的窗上,眼前一花,兩個黑影從身邊閃過,倏忽不見。穆念慈心念一動,奔向小屋,只見屋前兩名大漢倒在地下,眼睜睜的望著自己,手中各執兵刃,卻便是動彈不得,顯已給人點了穴道。穆念慈心知暗中有高人相助,輕輕推門進去,側耳靜聽,室中果有呼吸之聲。她低聲叫道:「康哥,是你么?」完顏康早在看守人跌倒時驚醒,聽得是穆念慈的聲音,又驚又喜,忙道:「是我。」穆念慈大喜,黑暗中辨聲走近,說道:「謝天謝地,果然你在這裡,那可好極了,咱們走罷。」完顏康道:「你可帶有寶刀寶劍么?」穆念慈道:「怎麼?」完顏康輕輕一動,手鐐腳銬上發出金鐵碰撞之聲。穆念慈上去一摸,心中大悔,恨恨的道:「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我不該給了黃家妹子。」黃蓉與郭靖躲在屋外竊聽兩人說話。她心中暗笑:「等你著急一會,我再把匕首給你。」

穆念慈甚是焦急,道:「我去盜鐵銬的鑰匙。」完顏康道:「你別去,庄內敵人厲害,你去犯險必然失手,無濟於事。」穆念慈道:「那麼我背你出去。」完顏康道:「他們用鐵鏈將我鎖在柱上,背不走的。」穆念慈急得流下淚來,嗚咽道:「那怎麼辦?」完顏康笑道:「你親親我罷。」穆念慈跺腳道:「人家急得要命,你還鬧著玩。」完顏康悄聲笑道:「誰鬧著玩了?這是正經大事啊。」穆念慈並不理他,苦思相救之計。完顏康道:「你怎知我在這裡?」穆念慈道:「我一路跟著你啊。」完顏康心中感動,道:「你靠在我身上,我跟你說。」穆念慈坐在地下草席上,偎倚在他懷中。

完顏康道:「我是大金國欽使,諒他們也不敢隨便傷我。只是我給羈留在此,卻要誤了父王囑咐的軍國大事,這便如何是好?妹子,你幫我去做一件事。」穆念慈道:「什麼?」完顏康道:「你把我項頸里那顆金印解下來。」

穆念慈伸手到他頸中,摸著了印,將系印的絲帶解開。完顏康道:「這是大金國欽使之印,你拿了趕快到臨安府去,求見宋朝的史彌遠史丞相。」穆念慈道:「史丞相?我一個民間女子,史函相怎肯接見?」

完顏康笑道:「他見了這金印,迎接你都還來不及呢。你對他說,我被太湖盜賊劫持在這裡,不能親自去見他。我要他記住一件事:如有蒙古使者到臨安來,決不能相見,拿住了立即斬首。這是大金國聖上的密旨,務須遵辦。」穆念慈道:「那為什麼?」完顏康道:「這些軍國大事,說了你也不懂。只消把這幾句話去對史丞相說了,那就是給我辦了一件大事。要是蒙古的使者先到了臨安,和宋朝君臣見了面,可對咱們大金國大大不利。」穆念慈慍道:「什麼『咱們大金國』?我可是好好的大宋百姓。你若不說個清楚,我不能給你辦這件事。」完顏康微笑道:「難道你將來不是大金國的王妃?」穆念慈霍地站起,說道:「我義父是你親生爹爹,你是好好的漢人。難道你是真心的要做什麼大金國王爺?我只道……只道你……」完顏康道:「怎樣?」穆念慈道:「我一直當你是個智勇雙全的好男兒,當你假意在金國做小王爺,只不過等待機會,要給大宋出一口氣。你,你真的竟然會認賊作父么?」完顏康聽她語氣大變,喉頭哽住,顯是氣急萬分,當下默然不語。穆念慈又道:「大宋的錦繡江山給金人佔了一大半去,咱們漢人給金人擄掠殘殺,欺壓拷打,難道你一點也不在意么?你……你……」說到這裡,再也說不下去,把金印往地下一擲,掩面就走。完顏康顫聲叫道:「妹子,我錯啦,你回來。」穆念慈停步,回過頭道:「怎樣?」完顏康道:「等我脫難之後,我不再做什麼勞什子的欽使,也不回到金國去了。我跟你隱居歸農,總好過成日心中難受。」穆念慈嘆了口長氣,獃獃不語。她自與完顏康比武之後,一往情深,心中已認定他是個了不起的英雄豪傑。完顏康不肯認父,她料來必是另有深意;他出任金國欽使,她又代他設想,他定是要身居有為之地,想干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為大宋揚眉吐氣。豈知這一切全是女兒家的痴情獃想,這人哪裡是什麼英雄豪傑,原來直是個貪圖富貴的無恥之徒。她想到傷心之處,只感萬念俱灰。完顏康低聲道:「妹子,怎麼了?」穆念慈不答。完顏康道:「我媽說,你義父是我的親生父親。我還沒能問個清楚,他們兩人就雙雙去世,我一直心頭胡塗。這身世大事,總不能如此不明不白的就此定局。」穆念慈心下稍慰,暗想:「原來他真的還未明白自己身世,那也不能太怪他了。」說道:「拿你金印去見史丞相之事,再也休提。我去找黃家妹子,取了匕首來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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