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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鵰英雄傳 第十五回 神龍擺尾(2)- 射鵰英雄傳

歐陽克揮了揮右手,女弟子又把程大小姐帶回內堂。他得意洋洋的道:「老叫化在樓上鑽布袋,卻不知區區在下守在樓梯之上,當即請了程大小姐,先回來等你們駕到。」群丐面面相覷,心想這一下真是一敗塗地。

歐陽克搖了搖摺扇,說道:「丐幫的名氣倒是不小,今日一見,卻真叫人笑掉了牙,什麼偷雞摸狗拳、要飯捉蛇掌,都拿出現世。以後還敢不敢來礙公子爺的事?瞧在你們洪幫主的份上,便饒了這老叫化的性命,只是要借他兩個招子,作個記認。」說著伸出兩根手指,向黎生眼中插下。忽聽得有人大叫:「且慢!」一人躍進廳來,揮掌向歐陽克推去。歐陽克猛覺一股凌厲掌風撲向前胸,疾忙側身相避,但已被掌風帶到,身子晃了兩下,退開兩步,不由得暗暗吃驚:「自出西域以來,竟接連遭逢高手,這是何人,居然有如此功力?」定睛看時,更是詫異,只見擋在自己與黎生之間的,竟是那個在趙王府中曾同過席的少年郭靖。此人武功平平,怎麼剛才這一掌沉猛至斯?只聽他說道:「你作惡多端,不加悔改,還想傷害好人,真把天下好漢不放在眼裡了么?」歐陽克心想剛才這一掌不過碰巧,哪將他放在心上,側目斜視,笑道:「你也算得是天下好漢?」郭靖道:「我哪敢稱得上『好漢』二字,只是斗膽要勸你一句,還請把程大小姐放回,自己早日回西域去罷。」歐陽克笑道:「要是我不聽你小朋友的勸呢?」郭靖還未答話,黃蓉已在窗外叫了起來:「靖哥哥,揍這壞蛋!」歐陽克聽到黃蓉聲音,登時心神震蕩,笑道:「黃姑娘,你要我放程大小姐,那也不難,只要你跟隨我去,不但程大小姐,連我身邊所有的女子,也全都放了,而且我答應你以後不再找別的女子,好不好?」

黃蓉躍進廳來,笑道:「那很好啊,我們到西域去玩玩,倒也不錯。靖哥哥,你說好么?」歐陽克搖頭笑道:「我只要你跟我去,要這臭小子同去幹麼?」黃蓉大怒,反手一掌,喝道:「你罵他?你才臭!」歐陽克見黃蓉盈盈走近,又笑又說,麗容無儔,又帶著三分天真爛漫,更增嬌媚,早已神魂飄蕩,哪知她竟會突然反臉?這一下毫不提防,而她這掌又是「落英神劍掌」中的精妙家數,拍的一下,左頰早著,總算黃蓉功力不深,並未擊傷,但也已打得他臉上熱辣辣的甚是疼痛。歐陽克「呸」的一聲,左手忽地伸出,往她胸口抓去。黃蓉不退不讓,雙拳猛向他頭頂擊落。歐陽克是好色之徒,見她不避,心中大喜,拚著頭上受她兩拳,也要在她胸上一碰,豈知手指剛觸到她衣服,忽覺微微刺痛,這才驚覺:「啊,她穿著軟蝟甲。」虧得他只是存心輕薄,並非要想傷人,這一抓未用勁力,急忙抬臂格開她的雙拳。黃蓉笑道:「你跟我打沒便宜,只有我打你的份兒,你卻不能打我。」

歐陽克心癢難搔,忽然遷怒郭靖,心想:「先把你這小子斃了,叫你死了這條心。」眼睛望著黃蓉,突然飛足向後踢出,足距猛向郭靖胸口撞去。這一腳既快且狠,陰毒異常,正是「西毒」歐陽鋒的家傳絕技,對方難閃難擋,只要踢中了,立時骨折肺碎。郭靖避讓不及,急忙轉身,同時反手猛劈。只聽得蓬的一聲,郭靖臀上中腳,歐陽克腿上中掌,兩人都痛到了骨里,各自轉身,怒目相向,隨即斗在一起。

丐幫中的高手均感驚訝:「這一掌明明是黎老的救命絕技『神龍擺尾』,怎麼這個少年也會使?而且出手又快又狠,似乎尚在黎老之上?」這時丐幫中人已將黎生扶在一旁。他見郭靖掌力沉猛,招數精妙。他只會得一招「神龍擺尾」,見郭靖其餘掌法與這一招掌理極為相近,不禁駭然:「降龍十八掌是洪幫主的秘技,我不顧性命,為本幫立了大功,他才傳我一掌,作為重賞,這個少年卻又從哪裡去把這十八掌都學全了?」

歐陽克手上與郭靖對招,心中也是暗暗稱奇:「怎麼只兩個月之間,這小子的武功竟會忽然大進?」

轉眼間兩人拆了四十餘招,郭靖已把十五掌招數反覆使用了幾遍,足夠自保,但歐陽克武功實高出他甚多,要想取勝,卻也不能。再斗十餘招,歐陽克拳法斗變,前竄後躍,聲東擊西,身法迅捷之極。郭靖一個招架不及,左胯上中了一腳,登時舉步蹣跚,幸好他主要武功是在掌上,當下把十五掌從尾打到頭,倒轉來使。歐陽克見他掌法顛倒,一時不敢逼近,準擬再拆數十招,摸熟了他掌法變化的大致路子,再乘隙攻擊。郭靖從尾使到頭一遍打完,再從頭使到尾。第十五掌「見龍在田」使過,如接第一掌,那是「亢龍有悔」;若從尾倒打,那麼是再發一掌「見龍在田」。他腦筋轉得不快,心想:「從頭打下來好,還是再倒轉打上去?」就這麼稍一遲疑,歐陽克立時看出破綻,伸手向他肩上拿去。郭靖形格勢禁,不論用十五掌中哪一掌都無法解救,順勢翻過手掌,撲地往敵人手背上拍下。這一招是他在危急之中胡亂打出,全無章法理路可言。歐陽克已看熟了他的掌法,決計想不到對方竟會忽出新招,這一掌竟然拍的一聲,被他擊中了手腕。歐陽克吃了一驚,向後縱出,揮手抖了幾抖,幸好雖然疼痛,腕骨未被擊斷。

郭靖胡打亂擊,居然奏功,心想:「我現下肩後,左胯,右腰尚有空隙,且再杜撰兩掌,把這三處都補滿了。」心念甫畢,歐陽克又已打來。郭靖心思遲鈍,就是苦思十天半月,也未必創得出半招新招,何況激戰之際,哪容他思索鑽研,只得依著降龍掌法的理路,老老實實的加多三掌,守住肩後、左胯、右腰三處。歐陽克暗暗叫苦:「他掌法本來有限,時刻一久,料得定必能勝他,怎麼忽然又多了三招出來?」他不知郭靖這三招其實全然無用,只是先前手腕被擊,再也不敢冒進,當下漸漸放慢拳法,要以游斗耗他氣力,忽然發覺郭靖有一掌的出手與上一次略有不同,心念一轉:「是了,這一掌他還沒學到家,是以初時不用。」斗然飛身而起,左手作勢擒拿郭靖頂心,右足飛出,直踢他左胯。郭靖自創這三掌畢竟管不了用,突見敵人全力攻己弱點,心中登時怯了,一掌剛打到半路,立即收回,側身要避開他這一腳。黃蓉暗叫不妙,心念電轉:「臨敵猶豫,最是武學大忌,靖哥哥這一掌亂七八糟打出去,倒也罷了,縱然不能傷敵,卻也足以自守,現下卻收掌回身,破綻更大。」眼見歐陽克這一腳使上了十成力,郭靖其勢已無可解救,當即右手一揚,七八枚鋼針激射而出。歐陽克拔出插在後頸中的摺扇,鐵扇入手即張,輕輕兩揮,將鋼針盡數擋開,踢出這一腳卻未因此而有絲毫窒滯,眼見這腳定可踢得郭靖重傷倒地,驀地足踝上一麻,被什麼東西撞中了穴道,這一腳雖然仍是踢中了對方,卻已全無勁力。歐陽克大驚之下,立時躍開,喝道:「鼠輩暗算公子爺,有種的光明正大出來……」語音未畢,突聽得頭頂風聲微響,想要閃避,但那物來得好快,不知怎樣,口中忽然多了一物,舌頭上覺得有些鮮味,又驚又恐,慌忙吐出,似是一塊雞骨。歐陽克驚惶中抬頭察看,只見樑上一把灰塵當頭罩落,忙向旁躍開,噗的一聲,口中又多了一塊雞骨。這次卻是一塊雞腿骨,只撞得牙齒隱隱生疼。歐陽克狂怒之下,見樑上人影閃動,當即飛身而起,發掌凌空向那人影擊去。斗然間只覺掌中多了什麼物事,當即彎指抓住,落地一瞧,更是惱怒,卻是兩隻嚼碎了的雞爪,只聽得樑上有人哈哈大笑,說道:「叫化子的偷雞摸狗拳怎樣?」黃蓉與郭靖一聽到這聲音心中大喜,齊叫:「七公!」眾人都抬起頭來,只見洪七公坐在樑上,兩隻腳前後搖蕩,手裡抓著半隻雞,正吃得起勁。丐幫幫眾一齊躬身行禮,同聲說道:「幫主!您老人家好。」

歐陽克眼見是他,全身涼了半截,暗想:「此人連擲兩塊雞骨入我口中,倘若擲的不是雞骨而是暗器,我此刻早已沒命了。好漢不吃眼前虧,還是溜之大吉。」當下躬身唱喏,說道:「又見到洪世伯了,侄子向您老磕頭。」口中說是磕頭,卻不屈膝下跪。洪七公嚼著雞肉,含含糊糊的道:「你還不回西域去?在這裡胡作非為,想把一條小命送在中原么?」歐陽克道:「中原也只您老世伯英雄無敵。只要您老世伯手下留情,不來以大欺小,跟晚輩為難,小侄這條性命只怕也保得住。我叔叔吩咐小侄,只消見到洪世伯時恭恭敬敬,他老人家顧全身分,決不能跟晚輩動手,以致自墮威名,為天下好漢恥笑。」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你先用言語擠兌我,想叫老叫化不便跟你動手。中原能殺你之人甚多,也未必非老叫化出手不可。剛才聽你言中之意,對我的偷雞摸狗拳,要飯捉蛇掌小覷得緊,是也不是?」歐陽克忙道:「小侄實不知這位老英雄是世伯門下,狂妄放肆之言,請世伯與這位老英雄恕罪。」洪七公落下樑來,說道:「你稱他做英雄,可是他打不過你,那麼你更是大英雄了,哈哈,不害臊么?」歐陽克好生著惱,只是自知武功與他差得太遠,不敢出言衝撞,只得強忍怒氣,不敢作聲。洪七公道:「你仗著得了老毒物的傳授,便想在中原橫行,哼哼,放著老叫化沒死,須容你不得。」歐陽克道:「世伯與家叔齊名,晚輩只好一切全憑世伯吩咐。」洪七公道:「好哇,你說我以大壓小,欺侮你後輩了?」歐陽克不語,給他來個默認。洪七公道:「老叫化手下,雖然大叫化、小叫化、不大不小中叫化有這麼一大幫,但都不是我的徒弟。這姓黎的只學了我一招粗淺的功夫,哪能算得是我的傳人?他使的『逍遙拳』沒學得到家,可不是老叫化傳的。你瞧不起我的偷雞摸狗拳,哼哼,老叫化要是真的傳了一人,未必就及不上你。」歐陽克道:「這個自然。洪世伯的傳人定比小侄強得多了。只不過您老人家武功太高,您的徒兒便要學到您老人家的一成功夫,只怕也不容易。」洪七公道:「你嘴裡說得好聽,心中定在罵我。」歐陽克道:「小侄不敢。」

黃蓉插口道:「七公,您別信他撒謊,他心裡罵你,而且罵得甚是惡毒。他罵你自己武功雖然不錯,但只會自己使,不會教徒弟,教來教去,卻只教些雞零狗碎的招數,沒一個能學得了全套。」洪七公向她瞪了一眼,哼了一聲,說道:「女娃娃又來使激將計了。」轉頭說道:「好哇,這小子膽敢罵我。」手一伸,已快如閃電的把歐陽克手中的摺扇搶了過來,一揮之下打開摺扇,見一面畫著幾朵牡丹,題款是「徐熙」兩字。他也不知徐熙是北宋大家,雖見幾朵牡丹畫得鮮艷欲滴,仍道:「不好!」扇子一面寫著幾行字,下款署著「白駝山少主」五字,自是歐陽克自己寫的了。洪七公問黃蓉道:「這幾個字寫得怎樣?」黃蓉眉毛一揚,道:「俗氣得緊。不過料他也不會寫字,定是去請同仁當鋪的朝奉代寫的。」


歐陽克風流自賞,自負文才武學,兩臻佳妙,聽黃蓉這麼一說,甚是惱怒,向她橫了一眼,燭光下但見她眉梢眼角似笑非笑,嬌痴無邪,不禁一呆。

洪七公把摺扇攤在掌上,在嘴上擦了幾擦。他剛才吃雞,嘴邊全是油膩,這一擦之下,扇子字畫自然一塌胡塗,跟著順手一捏,就像常人拋棄沒用的紙張一般,把扇子捏成一團,拋在地下。旁人還不怎麼在意,歐陽克卻知自己這柄摺扇扇骨系以鐵鑄,他這樣隨手將扇骨搓捏成團,手上勁力實是非同小可,心下更是惶恐。洪七公道:「我若親自跟你動手,諒你死了也不心服,我這就收個徒弟跟你打打。」歐陽克向郭靖一指道:「這位世兄適才與小侄拆了數十招,若非世伯出手,小侄僥倖已佔上風。郭世兄,你沒贏了我罷?」郭靖搖頭道:「我打你不過。」歐陽克甚是得意。洪七公仰天一笑,道:「靖兒,你是我徒弟么?」郭靖想起當日向七公磕頭而他定要磕還,忙道:「晚輩沒福做您老人家的徒弟。」洪七公向歐陽克道:「聽見了么?」歐陽克心中甚是奇怪:「這老叫化說話當然不會騙人,那麼這小子的精妙掌法又從何處學來?」洪七公向郭靖道:「我若不收你做徒弟,那女娃兒定是死不了心,鬼計百出,終於讓老叫化非收你為徒不可。老叫化不耐煩跟小姑娘們磨個沒了沒完,算是認輸,現下我收你做徒兒。」郭靖大喜,忙撲翻在地,磕了幾個響頭,口稱:「師父!」日前在歸雲莊上,他向六位師父詳述洪七公傳授「降龍十八掌」之事,江南六怪十分欣喜,都說可惜這位武林高人生性奇特,不肯收他為徒,吩咐他日後如見洪七公露出有收徒之意,可即拜師。黃蓉只樂得心花怒放,笑吟吟的道:「七公,我幫你收了個好徒兒,功勞不小,你從今而後,可有了傳人啦。你謝我什麼?」洪七公板起了臉,道:「打一頓屁股。」對郭靖道:「傻小子,我先傳你三掌。」當下把降龍十八掌餘下的三掌,當著眾人之面教了他,比之郭靖剛才狗急跳牆,胡亂湊乎出來的三記笨招,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歐陽克心想:「老叫化武功卓絕,可是腦筋不大靈,只顧得傳授徒兒爭面子,卻忘了我便在旁邊觀看。「當下凝神看他傳授郭靖掌法,但看他比劃的招數,卻覺平平無奇;又見洪七公在郭靖耳邊低聲說話,料是教導這三招的精義,郭靖思索良久,有時點點頭,大半時候,卻總是茫然搖頭,要洪七公再說幾遍,才勉強點頭,顯然也未必便當真領會了,心想:「這人笨得要命,一時三刻之間定然學不到家。我卻反可乘機學招。」洪七公等郭靖練了六七遍,說道:「好,乖徒兒,你已學會了這三招的半成功夫,給我揍這為非作歹的淫賊。」郭靖道:「是!」踏上兩步,呼的一掌向歐陽克打去。歐陽克斜身繞步,回拳打出,兩人又斗在一起。

「降龍十八掌」的精要之處,全在運勁發力,至於掌法變化卻極簡明,否則以梁子翁、梅超風、歐陽克三人武功之強,何以讓郭靖將一招掌法連使許多遍,卻仍無法破解?剛才歐陽克眼睜睜瞧著洪七公傳授三記掌法,郭靖尚未領悟一成,他早已瞭然於胸,可是一到對敵,於郭靖新學的三掌竟是應付為難。郭靖把十八掌一學全,首尾貫通,原先的十五掌威力更是大增。歐陽克連變四套拳法,始終也只打了個平手,又拆了數十招,歐陽克心下焦躁:「今日不顯我家傳絕技,終難取勝。我自幼得叔叔教導,卻勝不了老叫化一個新收弟子,老叫化豈不是把叔叔比了下去?」斗然間揮拳打出,郭靖舉手擋格,哪知歐陽克的手臂猶似忽然沒了骨頭,順勢轉彎,拍得一聲,郭靖頸上竟是中了一拳。

郭靖一驚,低頭竄出,回身發掌,歐陽克斜步讓開,還了一拳。郭靖不敢再格,側身閃避,哪知對方手臂忽然間就如變了一根軟鞭,打出後能在空中任意拐彎,明明見他拳頭打向左方,驀地里轉彎向右,蓬的一聲,又在郭靖肩頭擊了一拳。郭靖防不勝防,接連吃了三拳,這三下都是十分沉重,登時心下慌亂,不知如何應付。

洪七公叫道:「靖兒,住手,咱們就算暫且輸了這一陣。」郭靖躍出丈余,只覺身上被他擊中的三處甚是疼痛,對歐陽克道:「你果然拳法高明,手臂轉彎,轉得古怪。」歐陽克得意洋洋的向黃蓉望了幾眼。

洪七公道:「老毒物天天養蛇,這套軟皮蛇拳法,必是從毒蛇身上悟出來的了。這套拳法高明得很,老叫化一時之間想不出破法,算你運氣,給我乖乖的走罷。」

歐陽克心中一凜:「叔叔傳我這套『靈蛇拳』時,千叮萬囑,不到生死關頭,決不可使,今日一用就被老叫化看破,如給叔叔知道了,必受重責。」想到此處,滿腔得意之情登時消了大半,向洪七公一揖,轉身出祠。

黃蓉叫道:「且慢,我有話說。」歐陽克停步回身,心中怦然而動。黃蓉卻不理他,向洪七公盈盈拜了下去,說道:「七公,你今日收兩個徒兒罷。好事成雙,你只收男徒,不收女徒,我可不依。」洪七公搖頭笑道:「我收一個徒兒已大大破例,老叫化今日太不成話。何況你爹爹這麼大的本事,怎能讓你拜老叫化為師?」黃蓉裝作恍然大悟,道:「啊,你怕我爹爹!」洪七公被她一激,加之對她本就十分喜愛,臉孔一板,說道:「怕什麼?就收你做徒兒,難道黃老邪還能把我吃了?」黃蓉笑道:「咱們一言為定,不能反悔。我爹爹常說,天下武學高明之士,自王重陽一死,就只剩下他與你二人,南帝也還罷了,餘下的都不在他眼裡。我拜你為師,爹爹一定喜歡。師父,你們叫化子捉蛇是怎樣捉的,就先教我這門本事。」洪七公一時不明她用意,但知小姑娘鬼靈精,必有古怪,說道:「捉蛇捉七寸,兩指這樣鉗去,只要剛好鉗住蛇的七寸,憑他再厲害的毒蛇,也就動彈不得。」黃蓉道:「若是很粗很大的蛇呢?」洪七公道:「左手搖指引它咬你,右手打它七寸。」黃蓉道:「這手法可要極快。」洪七公道:「當然。左手搽上些葯,那就更加穩當,真的咬中了也不怕。」黃蓉點點頭,向洪七公霎了霎眼,道:「師父,那你就給我手上搽些葯。」捉蛇弄蛇是丐幫小叫化的事,洪七公以幫主之尊,身邊哪有什麼捉蛇用的藥物,但見黃蓉使眼色,就在背上大紅葫蘆里倒些酒來,給她擦在雙掌之上。

黃蓉提手聞了聞,扮個鬼臉,對歐陽克道:「喂,我是天下叫化子頭兒洪老英雄的徒兒,現下來領教領教你的軟皮蛇拳法。先對你說明白了,我手上已搽了專門克制你的毒藥,可要小心了。」歐陽克心想:「與你對敵,還不是手到擒來。不管你手上搗什麼鬼,我抱定宗旨不碰就是。」當下笑了一笑,說道:「死在你手下,也是甘願。」黃蓉道:「你其他的武功也稀鬆平常,我只領教你的臭蛇拳,你若用其他拳法掌法,可就算輸了。」歐陽克道:「姑娘怎麼說就怎麼著,在下無不從命。」黃蓉嫣然一笑,說道:「瞧不出你這壞蛋,對我倒好說話得很。看招!」呼地一拳打出,正是洪七公所傳的「逍遙遊」拳法。歐陽克側身讓過,黃蓉左腳橫踢,右手鉤拿,卻已是家傳「落英神劍掌」中的招數。她年紀幼小,功夫所學有限,這時但求取勝,哪管所使的功夫是何人所傳了。

歐陽克見她掌法精妙,倒也不敢怠慢,右臂疾伸,忽地轉彎,打向她的肩頭。這「靈蛇拳」去勢極快,倏忽之間已打到黃蓉肩上,猛地想起,她身上穿有軟蝟甲,這一拳下去,豈不將自己的拳頭撞得鮮血淋漓?匆忙收招,黃蓉颼颼兩掌,已拍到面門。歐陽克袍袖拂動,倒卷上來,擋開了她這兩掌。黃蓉身上穿甲,手上塗藥,除了臉部之外,周身無可受招之處,這樣一來,歐陽克已處於只挨打不還手的局面,「靈蛇拳」拳法再奇,卻也奈何她不得,只得東躲西閃,在黃蓉掌影中竄高縱低,心想:「我若打她臉蛋取勝,未免唐突佳人,若是抓她頭髮,更是鹵莽,但除此之外,實在無所措手。」靈機一動,忽地撕下衣袖,扯成兩截,於晃身躲閃來掌之際,將袖子分別纏上雙掌,翻掌鉤抓,徑用擒拿手來拿她手腕。黃蓉托地跳出圈子,叫道:「你輸啦,這不是臭蛇拳。」歐陽克道:「啊喲,我倒忘了。」黃蓉道:「你的臭蛇拳奈何不了洪七公的弟子,那也沒什麼出奇。在趙王府中,我就曾跟你劃地比武,那時你邀集了梁子翁、沙通天、彭連虎、靈智和尚,還有那個頭上生角的侯通海,七八個人打我一個,我當時寡不敵眾,又懶得費力,便認輸了事。現下咱們各贏一場,未分勝敗,不妨再比一場以定輸贏。」

黎生等都想:「這小姑娘雖然武藝得自真傳,但終究不是此人敵手,剛才胡賴勝了,豈不是好?何必畫蛇添足,再比什麼?」洪七公卻深知此女詭計百出,必是仗著自己在旁,要設法戲弄敵人,當下笑吟吟的不作聲,一隻雞啃得只剩下幾根骨頭,還是拿在手裡不住嗑嘴嗒舌的舐著,似乎其味無窮。歐陽克笑道:「咱倆又何必認真,你贏我贏都是一樣。姑娘既有興緻,就再陪姑娘玩玩。」黃蓉道:「在趙王府里,旁邊都是你的朋友,我打贏了你,他們必定救你,因此我也不願跟你真打。現今這裡有你的朋友,」說著向歐陽克那些白衣姬妾一指,又道:「也有我的朋友。雖然你的朋友多些,但這一點兒虧我還吃得起。這樣罷,你再在地下劃個圈子,咱們仍是一般比法,誰先出圈子誰輸。現下我已拜了七公他老人家為師,明師門下出高徒,就再讓你這小子一步,不用將你雙手縛起來了。」歐陽克聽她句句強辭奪理,卻又說得句句大方無比,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當下以左足為軸,右足伸出三尺,一轉身,右足足尖已在地下划了一個徑長六尺的圓圈。丐幫群雄都不由得暗暗喝彩。

黃蓉走進圈子,道:「咱們是文打還是武打?」歐陽克心道:「偏你就有這許多古怪。」問道:「文打怎樣?武打怎樣?」黃蓉道:「文打是我發三招,你不許還手;你還三招,我也不許還手。武打是亂打一氣,你用死蛇拳也好,活耗子拳也好,都是誰先出圈子誰輸。」歐陽克道:「當然文打,免得傷了和氣。」黃蓉道:「武打你是輸定了的,文打嘛,倒還有點指望,好罷,這就又再讓你一步,咱們文打。你先發招還是我先?」歐陽克哪能占她的先,說道:「當然是姑娘先。」黃蓉笑道:「你倒狡猾,老是揀好的,知道先發招吃虧,就讓我先動手。也罷,我索性大方些,讓你讓到底。」歐陽克正想說:「那麼我先發招也無不可。」只聽得黃蓉叫道:「看招。」揮掌打來,突見銀光閃動,點點射來,她掌中竟是夾有暗器。歐陽克見暗器眾多,平時擋擊暗器的摺扇已被洪七公捏壞,而本可用以拂撲的衣袖也已撕下,這數十枚鋼針打成六七尺方圓,雖然只須向旁縱躍,立可避開,但那便是出了圈子,百忙中不暇細想,一點足躍起丈余,這一把鋼針都在他足底飛過。黃蓉一把鋼針發出,雙手各又扣了一把,待他上縱之勢已衰,將落未落之際,喝道:「第二招來啦!」兩手鋼針齊發,上下左右,無異一百餘枚,那正是洪七公所授她的「滿天花雨擲金針」絕技,這時也不取什麼準頭,只是使勁擲出。歐陽克本領再高,但身在半空,全無著力之處,心道:「我命休矣!這丫頭好毒!」就在這一瞬之間,忽覺後領一緊,身子騰空,足下嗤嗤嗤一陣響過,點點鋼針都落在地下。歐陽克剛知有人相救,身子已被那人擲出,這一擲力道不大,但運勁十分古怪,饒是他武藝高強,還是左肩先著了地,重重摔了一交,方再躍起站定。他料知除洪七公外更無旁人有此功力,心中又驚又惱,頭也不回的出祠去了。眾姬妾跟著一擁而出。黃蓉道:「師父,幹麼救這壞傢伙?」洪七公笑道:「我跟他叔父是老相識。這小子專做傷天害理之事,死有餘辜,只是傷在我徒兒手裡,於他叔父臉上須不好看。」拍拍黃蓉的肩膀道:「乖徒兒,今日給師父圓了面子,我賞你些什麼好呢?」黃蓉伸伸舌頭道:「我可不要你的竹棒。」洪七公道:「你就是想要,也不能給。我有心傳你一兩套功夫,只是這兒天懶勁大發,提不起興緻。」黃蓉道:「我給你做幾個好菜提提神。」洪七公登時眉飛色舞,隨即長嘆一聲,說道:「現下我沒空吃,可惜,可惜!」向黎生等一指道:「我們叫化幫里還有許多事情要商量。」黎生等過來向郭靖、黃蓉見禮,稱謝相救之德。黃蓉去割斷了程大小姐手足上的綁縛。程大小姐甚是靦腆,拉著黃蓉的手悄悄相謝。黃蓉指著郭靖道:「你大師伯馬道長傳過他的功夫,你丘師伯、王師伯也都很瞧得起他,說起來大家是一家人。」程大小姐轉頭向郭靖望了一眼,突然間滿臉通紅,低下頭去,過了一會,才偷眼向郭靖悄悄打量。黎生等又向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道賀。他們知道七公向來不收徒弟,幫中乞丐再得他的歡心,也難得逢他高興指點一招兩式,不知郭黃二人怎能與他如此有緣,心中都是羨慕萬分。黎生道:「咱們明晚想擺個席,恭賀幫主收了兩位好弟子。」洪七公笑道:「只怕他們嫌臟,不吃咱們叫化子的東西。」郭靖忙道:「我們明兒准到。黎大哥是前輩俠義,小弟正想多親近親近。」黎生蒙他相救,保全了一雙眼睛,本已十分感激,又聽他說得謙遜,心中甚是高興,言下與郭靖著實結納。洪七公道:「你們一見如故,可別勸我的大弟子做叫化子啊。小徒兒,你送程小姐回家去,咱們叫化兒也要偷雞討飯去啦。」說著各人出門。黎生說好明日就在這祠堂中設宴。郭靖陪著黃蓉,一起將程大小姐送回。程大小姐悄悄將閨名對黃蓉說了,原來名叫程瑤迦。她雖跟清凈散人孫不二學了一身武藝,只是生於大富之家,嬌生慣養,說話神態,無一不是忸忸怩怩,與黃蓉神采飛揚的模樣大不相同。她不敢跟郭靖說半句話,偶爾偷瞧他一眼,便即雙頰紅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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