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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劍恩仇錄 第十二回 盈盈彩燭三生約 霍霍青霜萬里行(2)- 書劍恩仇錄

余魚同坐船行了幾日,見李沅芷不再跟來,才放下了心。這日遇上了逆風,天色已黑,離鎮甸仍遠,水勢湍急,舟子不敢夜航,只得在荒野間泊了船。余魚同中夜醒來,翻來覆去的盡睡不著,只見一輪圓月映在大河之上,濁流滾滾而下,氣象雄偉,逸興忽起,抽出金笛,悠悠揚揚的吹了起來。他感懷身世,滿腔心事,都在這笛子中發泄出來,忽而激越,忽而凄楚,正自全神吹奏,忽聽背後有人高聲喝采:「好笛子!」微微一驚,收笛回頭,月光下只見有三人沿河岸走來。三人走近,其中一人說道:「我們貪趕路程,錯過了宿頭,正自煩惱,聽閣下笛聲清亮,禁不住喝采,還請勿怪。」余魚同聽他說得客氣,忙站了起來,說道:「荒野之間,小弟胡亂吹奏,聒噪擾耳,有辱清聽。」那人聽他說話文謅謅地,似是個讀書人,緩緩走近。余魚同道:「如蒙不棄,請下舟樂小酌一番如何?」那人道:「最好,最好!」三人走到岸邊,縱身一躍,都輕飄飄的落在船頭。余魚同心中吃驚,暗忖:「這三人武功不弱,不知是何等人物,倒要小心在意。」當下假作文弱膽怯,雙手緊緊握住船邊,只怕船側而落下水去。

只見當先一人驅干魁偉,穿件繭綢面棉袍,似是個鄉紳。第二人滿腮濃須,整張臉只見黑漆一團。第三人卻穿蒙古裝束,一件羊羔皮袍翻出半截,身形舉止,顯得剽悍異常。這三人都背著包裹,帶了兵刃。余魚同知金笛惹眼,在三人上船之前早就收起。他叫醒舟子,命暖酒做飯,款待來客。舟子見深夜中忽然來了生人,甚是疑懼,但一路上余魚同使錢十分豪爽,既是僱主吩咐,也就照辦。

那身材魁梧的人道:「深夜打擾,實在冒昧。」余魚同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何冒昧之有?」那人聽余魚同說話愛掉文,說道:「請教閣下尊姓大名?」余魚同道:「小弟姓於名通,金陵人氏,名字雖然叫通,可是實在不通之極,此番應舉子業,竟爾名落孫山,回鄉愧對父老,說來汗顏無地。」那人道:「原來是一位秀才相公,失敬了。」余魚同道:「小弟鄉試不捷,禍不單行,舍下復遭回祿。祝融肆虐,房屋固是片瓦無存,顏面亦是大毀,難以見人,無可奈何,只得想到甘肅去投親,擬謀一席西賓,聊作鷦寄。唉,時也命也,生不逢辰,夫復何言?」這番話只把另外兩人聽得面面相覷,不知所云。那鄉紳模樣的人卻讀過一點書,說道:「相公也不必灰心。」余魚同道:「請教三位尊姓。」那人道:「小弟姓滕。」指著那黑臉鬍子道:「這位姓顧。」指著那蒙古裝束的人道:「這位姓哈,是蒙古人。」余魚同作揖,連說:「久仰,久仰。萍水相逢,三生有幸。」那姓滕的見他酸氣衝天,肚裡暗笑。余魚同聽他說話是遼東口音,心想:「這三人不知是敵是友,如是江湖好漢,倒可結交一番,日後舉事,也可多一臂助。」說道:「三位深夜趕路,那可危險得緊哪?」姓滕的道:「不知有什麼危險?」余魚同搖頭晃腦的道:「道路不寧,萑苻遍地,險之甚矣,險之甚也。」那姓顧的一拉姓滕的袖子,問道:「他說什麼?」姓滕的道:「他說道上盜賊很多。」姓顧的和姓哈的一聽,都哈哈大笑。這時舟子把酒菜拿了出來,那三個客人也不和余魚同客氣,大吃大喝起來。那姓滕的道:「相公笛子吹得真好,請再吹一曲行么?」余魚同怕金笛泄露了自己行藏,只是推辭,道:「小弟生性怯場,一見有人,便手足無措。文戰失利,亦緣於此。」那姓哈的道:「我來吹一段。」從衣底摸出一隻鑲銀的羊角,站直身子,嗚嗚嗚的吹了起來。余魚同聽那角聲悲壯激昂,宛然是「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大漠風光,心中激賞,暗暗默記曲調。三人喝完酒後,起來道謝告辭。余魚同有心結納,說道:「如承不棄,就在舟上委屈一宵,天明再行如何?」那姓滕的道:「那也好,只是打擾了。」余魚同仍是睡在後艙,那三人也不脫衣,便在前艙卧下。不一會,余魚同假裝鼾聲大作,凝神竊聽三人說話。只聽那姓哈的道:「這秀才雖然酸得討厭,倒不小氣。」姓顧的道:「算他運氣。」姓哈的道:「明天能到洛陽么?」姓滕的道:「過了河,找三匹馬,趕一趕也許能行。」姓哈的道:「我就擔心韓大哥不在家,讓咱們白跑一趟。」姓顧的道:「要是見他不著,咱們就找到紅花會的太湖老巢去,鬧他個天翻地覆。」姓滕的忙道:「悄聲。」余魚同大吃一驚,心想:「原來這三人是紅花會的仇人,他們到洛陽去找姓韓的,多半是找韓文沖了。」那姓滕的道:「紅花會好手很多,他們老當家雖然死了,聽說新任的總舵主也是個厲害腳色。這裡不比關東,老二你可別胡來。」姓顧的道:「咱們關東六魔橫行關外,江湖上好漢提到咱們名頭,哪個不忌憚幾分?哪知老三和老五、老六忽然都不明不白的給紅花會人害死了,這仇要是報不了,咱們也不用做人啦。」言下極是氣憤。余魚同心想:「原來是關東六魔中的人物,三魔焦文期是陸師叔殺的,五魔閻世魁、六魔閻世章死於回人之手,怎麼這幾筆帳都寫在紅花會頭上?」原來關東六魔中大魔滕一雷是遼東大豪,家資累萬,開了不少參場、牧場和金礦。二魔顧金標是著名馬賊。四魔哈合台本是蒙古牧人,流落關東,也做了盜賊。他們在遼東聽說焦文期受託找尋一個被紅花會拐去的貴公子。突然失蹤,數年來音訊全無。最近接到焦文期的師弟韓文衝來信,才知這結義兄弟已在陝西遇害。三人怒不可遏,當即南下,要找紅花會報仇。到北京後,得悉閻氏兄弟也給人害了,這事與紅花會也有干係。三人更是驚怒,趕到洛陽來找韓文衝要問個清楚,卻與余魚同在黃河中相遇。

那三人談了一會,就睡著了。余魚同卻滿腹心事,直到天色將明才朦朧入睡,只合眼了一會,忽聽得人聲嘈雜,吆喝叫嚷之聲,響成一片。他從夢中驚醒,跳起身來,抽金笛在手,從船艙中望出去,只見河中數百艘大船連檣而來。當先一艘船上豎著一面大纛,寫著:「定邊大將軍糧運」七個大字,原來是接濟兆惠的軍糧。大船過去,後面跟著數十艘小船,都是官兵沿河擄來載運私人物品的。

余魚同那船的舟子見情勢不對,正要趨避,已有六七名清兵手執刀槍跳上船來,不問情由,就打了舟子一個耳光,命他駕船跟隨。余魚同知道官兵欺壓百姓已慣,難以理喻,也就順其自然。哈合台十分惱怒,想出去和清兵拚斗,被滕一雷一把拉住。清兵走到後艙,見余魚同秀才打扮,態度稍和,喝問滕一雷等三人幹什麼的。滕一雷道:「咱們上洛陽去探親。」一名清兵喝道:「都到前艙去,把後艙讓出來。」哈合台怒目相向,便欲出手。滕一雷叫道:「老四,你怎麼啦?」哈合台忍住怒氣。余魚同便到前艙,低聲道:「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我索性不說,你兵大爺豈能奈何我秀才哉?」幾名清兵搭上跳板,從另一艘小船里接過幾個人來。一名清兵道:「言老爺,這艘船乾淨得多,你老人家瞧瞧中不中意?」那言老爺從後艄跨進艙來,瞧了一眼,道:「就是這裡吧!」大刺刺的坐了下去。余魚同向那言老爺望得一眼,心中突突亂跳。原來這人便是曾去鐵膽庄捉拿文泰來的言伯乾。他被余魚同的短箭射瞎了一隻眼睛後,才養好傷不久,帶了一個師弟、兩個徒弟,要到兆惠軍中去效力立功。言伯乾雖然只剩一目,眼光仍是十分敏銳,一見余魚同身形,便即起疑,又見他臉上遮布,疑心更盛,假意走到前艙來,和滕一雷攀談了幾句,忽然身子一側,似乎立腳不定,右手在空中亂抓幾下,一把抓住余魚同臉上的布巾,拉了下來。其時顧金標見他要摔向自己身上,自然而然的伸出左掌,向他肩頭輕輕捺去。言伯乾猛然一縮,竟沒讓他捺到,這一來,兩人都知道對方武功不弱,對瞧了一眼。言伯乾先不理會顧金標,向余魚同臉上一瞧,見他滿臉瘡疤,難看異常,與射瞎他的那個俊俏小夥子全不相同,說道:「船晃了晃,沒站穩,對不住啦。」把帕子還給了他。余魚同接過,蒙在臉上,哈哈一笑,道:「大火燒壞了臉,這副德性見不得人,沒嚇壞你吧?」

言伯乾聽他口音,心中又是一動,但想到他的相貌,不再有絲毫疑心,轉身對顧金標道:「老兄原來是江湖同道,請進來坐吧。」滕一雷等三人也不客氣,先問言伯乾的姓名,聽說他是辰州言家拳的掌門人,江湖上說來也頗有名望,於是不加隱瞞,說了自己姓名。言伯乾的師弟名叫彭三春,是湖南嶽陽人。雙方談些關外與三湘的武林軼事,倒也投契。這一來喧賓奪主,余魚同反給冷落在前艙了。

余魚同見兩路仇人會合,自己孤身一人,實是兇險異常,他本來心灰意懶,這時大敵當前,敵愾之氣一生,反而打起了精神,獨自在前艙吟哦從前考秀才時的制藝八股,什麼「先王之道,聖人之心」,什麼「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越讀聲音越響,得意非常,一面卻在用心竊聽他們談話。言伯乾聽了他的背書之聲,只覺有些討厭,更加沒有疑心。吃晚飯時,余魚同拿酒出來款客。言伯乾溫言和他敷衍了幾句。余魚同只是之乎者也的掉文,四人聽了既然不懂,自是膩煩之極,都不去理他,自行高談闊論。

言伯乾探問三人進關來有什麼事,滕一雷只說到洛陽訪友,後來談到南方的武林幫會,哈合台忽然提到了紅花會。言伯乾倏然變色,連問他們識得紅花會中何人。滕一雷不動聲色,只推不認識,也不提報仇之事。雙方兜來兜去的試探,都怕對方與紅花會有什麼淵源。這一來相互有了顧忌,你防我,我防你,說話就沒先前爽快了。

這天逆風仍勁,整天只駛出二十幾里,還沒到孟津,糧船隊便都停泊了。晚飯過後,滕一雷等三人和余魚同自在前艙安息。余魚同睡入被窩,不敢脫衣,把金笛藏在被內,二更時分,忽然隔船傳來兩聲慘厲的叫喊,靜夜聽來,令人毛骨悚然。接著一個女人聲音大叫:「救命哪,救命!」余魚同料知鄰船官兵在干傷天害理之事,本應就去救援,但一來官兵勢大,二來身旁強敵環伺,只要自己身分一露,立時便是殺身大禍,正要用被頭蒙住耳朵不聽,那女人叫得更慘了:「總爺,你行行好事,饒了我們吧!」又聽得一個孩子哭叫:「媽媽,媽媽!」余魚同忍耐不住,坐起身來,側耳細聽,聽得又有另一個女子的哭聲。一名清兵粗聲喝道:「你不肯,老子先殺了你的兒子。」在女人慘叫與哀告聲中,夾著幾名官兵的狂笑,接著聽得兩個女人嗚嗚嗚的叫不出聲,嘴巴已被人按住。余魚同氣憤填膺,再也顧不得自己生死安危,走到船舷邊,聽得哈合台道:「咱們去瞧瞧。」滕一雷道:「老四你莫管閑事,那姓言的師兄弟很有點門道,倘若他們與紅花會是一路,咱們可先露了……」余魚同不等他說完話,腳下使勁,已縱到鄰船後艄。關東三魔見這秀才居然一身輕功,甚是了得,都吃了一驚,一打手勢,跟了過去。這時言伯乾和彭三春也已驚醒,見余魚同等先後躍過船去,便各取兵刃,站在船舷上觀看。余魚同見後艄無人,在船舷上縮身向艙內張去,只見艙里蠟燭點得明晃晃地,七八名清兵拉住兩個女子,正要施行強暴。一個女人跪在艙板上不住哭求,另一個女人死命摟住一個幼兒,嚇得只是發抖。艙板上有幾個男子的屍首,幾隻衣箱打開著,到處散滿了衣物銀兩。看情形顯是清兵借運糧為名,沿河強拉民船,夜中殺死客商,謀財劫色。余魚同怒火上沖,正要跳進艙去,忽聽得背後哈合台道:「老大,這事我非管不可。」滕一雷道:「不行!」就在這時,一名清兵從那女人懷中奪過幼兒,狠命在艙板上一摔,擲得腦漿迸裂。那女人一呆,登時暈了過去。兩名清兵哈哈大笑,將她按倒在地,撕她衣服。余魚同心中默祝:「紅花老祖在上,弟子余魚同今日捨命救人,求你保佑。」他不抽金笛,大喝一聲,空手跳進船艙,左腳踢出,右手一拳,將按住女子的兩名清兵打翻,跟著揪住一名清兵頭頸一扭,那兵痛得大叫,他隨手奪過了刀,砍斷一名清兵右腳。其餘清兵紛抽兵刃抵敵,余魚同使刀雖不熟手,但只斗數合,又砍翻兩名清兵。餘下清兵紛向船頭逃去,只聽撲通、撲通數聲,都被哈合台踢下河去。余魚同拉起兩個女子,說道:「快上岸逃命。」兩個女子嚇得呆了,這時鄰船的兵士聽得格鬥叫喊之聲,已有人點了火把,站在船頭喝問。哈合台走進艙來,說道:「好秀才,佩服佩服。」余魚同挾住一個女子,跳上岸去,接著哈合台也帶了一個女子上來。顧金標抽出背上的短柄獵虎叉,站在河邊斷後。滕一雷雙手抓住船舷,喝一聲:「起!」雙臂用力,把那艘船翻了轉來,船底朝天,死屍雜物,紛紛落水。余魚同暗驚:「這人好大力氣!」四人乘著清兵亂鬨哄查看翻船,在黑暗中帶了兩個女人走了。

余魚同盡揀樹木茂密之地奔去,見清兵沒有追來,停步問那女人:「你怎麼會落在他們手裡?」那女人驚魂未定,跪在地下不住磕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余魚同道:「眼下你已脫險,躲在這裡別動,等明天兵船開了再出去。」他提高噪音,向後面三人叫道:「三位大哥,多謝相助,小弟告辭了。」不等他們回答,轉身就走。


剛跨出三步,只聽得前面黑暗中一人陰惻惻的道:「餘十四爺,且請留步。」余魚同退後一步,那人從黑影中走了出來,正是死對頭言伯乾,後面還跟著他的師弟彭三春。彭三春雙手握三節棍往右邊一站,隱然監視,防余魚同逃走。這時滕一雷等三人也帶了那個女子趕到,見言伯乾忽然出現,頗感訝異。余魚同一拱手,說道:「後會有期。」向滕一雷與顧金標兩人之間竄了過去。彭三春右膝略彎,噹啷一聲,三節棍出手,向余魚同下盤橫掃過來。余魚同一個「鯉躍龍門」,跳過三節棍,左腳在地上一點,躍出尋丈。彭三春一擊不中,三節棍余勢甚大,將要掃到顧金標腿上,忙向外一抖,向前送出,三節棍筆直的向余魚同背心點來。余魚同向前一撲,待三節棍在頭頂掠過,仍不還手,乘隙脫逃,忽然金刃劈風,黑暗中白光閃動,兩柄單刀迎面砍來,原來是言伯乾的兩個徒弟宋天保、覃天丞趕到。余魚同三面受敵,避無可避,右手在左邊衣袖中抽出金笛,噹噹兩聲,架開雙刀。彭三春正要上前夾擊,在旁觀看的哈合台怒道:「喂,三個打一個,算什麼好漢?」彭三春一怔,哈合台出手奇快,已抓住三節棍尾梢向外一奪。彭三春疾忙回奪,兩人都沒脫手。

彭三春欺進一步,左手在三節棍中截一搭,右手棍端突然離手,彎過來打向哈合台左肩,這是他三節棍的救命變招,叫做「毒蛇擺尾」。哈合台猝不及防,黑暗中只覺棍端砸來,忙向右避讓,棍端已掃中他肩頭,砰的一聲,甚是疼痛。哈合台大怒,鬆手撒棍,一把抓住彭三春腰帶,大叫一聲:「呼!」將他肥肥一個身軀舉過頭頂,摔在地下。哈合台擅於蒙古人摔跤之技,這一下把彭三春摔得頭昏腦脹,眼前金星亂冒。滕一雷見哈合台取勝,叫道:「別惹禍,快走!」言伯乾叫道:「好哇,關東六魔原來投降了紅花會。」顧金標轉頭怒道:「你說什麼?」言伯乾道:「你們不投降紅花會,幹麼要幫這紅花會的頭目?」滕一雷奇道:「他是紅花會的?」言伯乾見兩個徒弟被余魚同逼得手忙腳亂,形勢危急,不暇回答,從長衫底下掏出一對鋼環,嗆啷啷一抖,左環向余魚同背心砸去。余魚同金笛迴轉,向他「期門穴」點到。兩人搭上手拆了數招。滕一雷連叫住手,言伯乾只是不聽,想起傷目之恨,雙環如狂風驟雨般向仇人要害打去。滕一雷從背上卸下獨腳銅人,縱近身去,向下一壓,只聽得當的一聲猛響,兩件兵器都被震了開去。余魚同和言伯乾手臂發麻,暗暗心驚。滕一雷道:「且莫混戰,聽兄弟一言。」轉頭問余魚同道:「閣下是紅花會的么?」余魚同心想,今日之事,走為上著,也不回答,突然向黑暗處躍去。宋天保站得最近,挺刀追來,余魚同回身持笛一吹,颼的一聲,一支短箭釘上了宋天保面頰,痛得他哇哇大叫。滕一雷和言伯乾隨後追來,黑暗中看不清楚,又怕余魚同吹箭厲害,不敢十分迫近。滕一雷和言伯乾對答了幾句話,言伯乾說明了余魚同的身分來歷,各人四散找尋。余魚同越逃越遠,慢慢挨向河邊,心想:還是混到清兵糧船上最為太平,明天開船,就不妨事了。他在樹叢中傾聽追兵聲音,伏在地上慢慢爬行,忽聽前面兩聲女人驚叫,夾著清兵的怒罵之聲,原來救出來的那兩個女人又給清兵找著了。他這時自身難保,顧不得旁人,縮身不動,但叫聲越來越慘厲,忍不住探頭出去一張,只見一個清兵雙手各拖一個女人向河岸走去。兩個女人不肯走,大聲哭叫,卻被清兵在地上橫拖倒曳而去。余魚同心道:「貪生忘義,非丈夫也!」金笛對準清兵後腦,用力一吹,短箭飛去,沒入腦中,清兵狂叫一聲,登時斃命。余魚同一箭吹出,隨即向岸上疾奔。這一箭終於泄露了行藏,他奔出數丈,顧金標斜刺里挺獵虎叉前來攔住。余魚同展開柔雲劍術,想打倒了他逃命,豈料數招過後,只覺對方身手迅捷,竟是勁敵。顧金標一面打,一面連連呼哨。余魚同見遠處黑影掩襲而來,不敢戀戰,以進為退,和身向前撲去,左手雙指直點敵人胸前要穴。顧金標虎叉橫胸。余魚同倒退躍開,但彭三春的三節棍已打了過來。同時滕一雷和言伯乾、覃天丞也均趕到,四面合圍。滕一雷叫道:「拋下兵器!」余魚同不理,使笛如風,混戰中挺腳把覃天丞踹倒。滕一雷手揮銅人,呼的一聲當頭砸了下來。余魚同知道他力大異常,不敢擋架,縱身閃過。滕一雷兵刃笨重,但因膂力奇大,使用之際仍十分靈活,一砸不中,隨即收勢,「橫掃千軍」,向余魚同腰裡揮擊過來。余魚同一低頭,銅人在頭頂飛過,立時猱身直進,欺到滕一雷懷裡,金笛向他「氣俞穴」點去。滕一雷銅人豎起,欲待震飛金笛。余魚同忽然拔起,躍過宋天保頭頂,落下時順勢挺膝蓋在他背心一頂。宋天保站腳不住,向滕一雷的銅人上撞去。言伯乾斜刺里急抄挽住,罵道:「送死么?」滕一雷贊了句余魚同:「好俊身手!」這邊彭三春和顧金標又已截住去路。哈合台在旁觀戰,見眾人兵刃齊下,眼見余魚同要血濺當地,心中敬他救援婦孺的俠義心腸,忽地縱入戰圈,叫道:「老大、老二退開。」滕一雷和顧金標齊齊躍出。余魚同力敵數人,已累得渾身是汗,笛子打出去全然不成章法,滕顧兩人剛躍開,言伯乾右手鋼環已套住笛端,左手鋼環猛力砸向笛身,當的一聲,金笛脫手飛出,鋼環順勢又向余魚同太陽穴砸到。哈合台把余魚同向後一拉,避開這一擊,同時使出蒙古摔跤之法,右腳一勾,左手在他肩頭一扳,余魚同站立不穩,跌倒在地,被哈合台按住擒牢。金笛從空中落下,顧金標伸手接住,插入腰裡。

宋天保和覃天丞吃過余魚同的苦頭,奔過來要打。哈合台道:「且慢!」撕下余魚同長衫衣襟把他反手縛住,拉起來站定,說道:「朋友,我知你是好漢子,有話好好說,我們決不難為你。」余魚同哼了一聲,並不言語。

滕一雷道:「朋友,你是紅花會的么?」余魚同道:「我姓余名魚同,江湖上人稱金笛秀才,在紅花會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滕一雷點頭道:「這就是了,我也聽到過你的名頭,我向你打聽幾個人。」余魚同道:「你要問焦文期和閻氏兄弟的下落,我老實告訴你,那不是我們紅花會殺的。」言伯乾在一旁冷冷的道:「現今你當然不認啦!」余魚同潑口大罵:「你這瞎眼賊,我又不是跟你說話,你的眼是我射瞎的,怎麼樣?老子怕了你不是好漢。」宋天保大怒,舉刀砍來。哈合台把擱在余魚同腿邊的右腳一松,余魚同雙足頓得自由,向左一偏頭,讓過這一刀,右腿飛起,踢在宋天保左腿「伏兔穴」上。宋天保單刀脫手,登時軟麻在地。覃天承忙搶過來扶起。彭三春見師侄丟臉,舉拳撲將過來。哈合台道:「要打架?我放了他和你一對一打個痛快如何?」彭三春怒道:「我先和你比劃比劃也可以。」嗆啷啷一抖三節棍。哈合台道:「想再摔一跤么?」言伯乾忙把彭三春往身後一拉,靜觀滕一雷如何處置。滕一雷又問余魚同道:「江湖上多說我們三個兄弟是紅花會所害,冤有頭,債有主,只要你老實說一句,這件事是何人指使、何人動手,我們自會去找他算帳,你不必畏懼隱瞞。難道我們還能把紅花會幾萬人斬盡殺絕不成?」余魚同道:「今日落在你們手裡,要殺便殺,何必多說。你以為紅花會怕你們這幾個人,那真是在做夢了。」哈合台道:「你是好漢子,我是很佩服的,我只請問,我們三兄弟到底是誰害的。」余魚同道:「老實說,這三人是誰殺死的,我知道得清清楚楚,不過決不是紅花會。」顧金標道:「那麼你說出來,我們馬上放你。」余魚同道:「余某雖是無名小輩,既然身屬紅花會,豈能讓人威迫?殺死那三人的是誰,本來跟你們說了也不相干,他也不會怕你們去尋仇。但你們如此逼迫,我偏偏不說。」顧金標獵虎叉一抖,叉桿上三個鐵環噹啷啷一陣響,喝道:「你說不說?」余魚同昂頭也喝:「不說怎樣?你有種就在胸口上給我一叉。我們紅花會兄弟給我報起仇來,可不會像你這麼膿包,到今天連仇人是誰也不知道。」顧金標氣得只是抖叉,連連咒罵。哈合台道:「你如認為我這朋友還可交交,那麼請你告訴我。」余魚同見這幾人中只有哈合台對他有友善之意,便道:「你們幹麼不去問韓文沖?不過他不在洛陽,現下和威震河朔王維揚一起在杭州。」滕一雷道:「當真?」余魚同喝道:「我幾時說過假話?」哈合台見他雖然被擒,反而越來越強項,對他更是敬佩,把滕一雷和顧金標拉在一邊,道:「再逼也無用,放了他吧。」顧金標道:「咱們放他,江湖上還道關東六魔不敢惹紅花會,依我說,斃了算啦。」滕一雷道:「斃了也沒好處,咱們就奔杭州去找韓文沖,把他帶著,在路上慢慢套問,總要問個水落石出,再殺不遲。」顧金標道:「好,就是這樣。」滕一雷回來對余魚同道:「我們把你帶到杭州去和韓大哥對質。要是你說的不錯,我們就放你。」余魚同心想:「這很好,一路上不遇救援,也總有脫身之策。」於是點頭答允。滕一雷向言伯乾一舉手,說道:「後會有期。」轉身要走。言伯乾縱上一步道:「慢來,慢來。這人是咱們一起擒住的,就這樣便宜的讓你帶走?」哈合台怒道:「你要怎樣?」言伯乾自忖,己方雖有四人,但對方三人武功高強,自己雖然還可對付,師弟和徒弟就不行了,用強不得取勝,說道:「他射瞎了我一隻眼,我便剜他兩隻眼抵帳,人就讓你們帶走。」滕一雷和顧金標心想,擒拿余魚同,他確是也有功勞,他是官府中人,何必得罪了他,而且余魚同沒了眼睛,帶他上路時反而方便,不怕他逃走,當下並不阻攔。言伯乾右手食中兩指「雙龍搶珠」,向余魚同雙目截了過來。余魚同退後一步想避,顧金標執住他身子向前一推,使他動彈不得。

陳家洛等一行沿黃河西上,只見遍地沙礫污泥,儘是大水過後的遺迹,黃沙之中偶然還見到骷髏白骨,想像當日波濤自天而降,眾百姓掙扎逃命、終於葬身澤國的慘狀,都不禁惻然。陳家洛吟道:「安得禹復生,為唐水官伯,手提倚天劍,重來親指畫!」吟罷心想:「白樂天這幾句詩憂國憂民,真是氣魄非凡。我們紅花會現今提劍只是殺賊,那一日提劍指畫而治水,才是我們的心愿。」

不一日來到潼關,徐天宏和章進兩人分頭到各處街頭牆角查看,不見有餘魚同留下的記號,知他尚未到達,便在一家客店中住了下來,等了三日,始終不見他到來。徐天宏和章進到水陸兩路碼頭查問,都說不見有這麼一位秀才相公。到第四日上,大家一計議,都覺事有蹊蹺,只怕中途出了亂子。潼關一帶占碼頭的幫會是龍門幫,紅花會和他們素無交往,生怕余魚同著了他們的道兒,於是徐天宏拿了自己名帖,去拜訪龍門幫的龍頭大哥上官毅山。

上官毅山聽得徐天宏來訪,知他是紅花會七當家、江湖上有名的武諸葛,忙迎接出來。徐天宏說明來意。上官毅山道:「久慕貴會仁義包天,只是貴會一向在江南開山立櫃,無緣結交。要是早知貴會十四當家在黃河中坐船,一定好好接待。我馬上派人去查問。」當著徐天宏的面,立即派出八名弟兄出去,叫四人到河中查詢,四人沿黃河兩岸迎接下去,一見到餘十四當家,馬上接待到潼關來。

徐天宏見他著力辦事,十分義氣,不住道謝。上官毅山留他在家中居住,徐天宏一定不肯。下午上官毅山前來回拜。陳家洛怕驚動了人,都迴避不見,只徐天宏一人接待。

上官毅山當晚大排筵席,給徐天宏接風,遍邀當地武林豪傑作陪。潼關武林人士識得周仲英的人很多,聽說徐天宏是名震西北的鐵膽周之婿,更是傾心結納。有些人私下議論,武諸葛名聞江湖,哪知竟是如此瘦弱矮小,真是人不可以貌相。眾人見他談吐豪爽,很夠朋友,都生敬仰之心。次日上午,上官毅山又到客店拜訪,說手下人並未找到余魚同,但得了一點線索:「據水路上弟兄報知,這幾日征西大軍趕運軍糧,黃河中封船,只怕餘十四爺給糧運阻住了。」徐天宏稍覺放心,道了勞。

到得晚間,上官毅山又親來通知,說陸上弟兄報知,孟津大街的醉仙樓上,十天前曾有一個相貌怕人的秀才和人打架,把酒樓打得一塌胡塗。徐天宏驚道:「那就是餘十四弟,後來怎樣?」上官毅山道:「兄弟派去查訪的人還沒回來,這是他叫人帶來的消息,詳細情形不大清楚。」徐天宏道:「上官大哥如此盡心,真是感激萬分,兄弟給你引見幾位朋友。」於是到隔壁房裡把陳家洛、文泰來、駱冰、章進、周綺都請過來和他相見。上官毅山欣喜異常,雙方互道仰慕。陳家洛道:「十四弟為人精細,決不會使酒鬧事,他既與人打架,定是遇上了仇家,咱們快去孟津。」文泰來道:「對,立刻就走。」上官毅山道:「各位來到潼關,兄弟本應稍盡地主之誼,現今既有急事,兄弟隨伴各位同走一遭。」陳家洛見他重義,也不客氣推辭。上官毅山帶了兩名副手,眾人乘馬急奔孟津而去。文泰來騎了白馬,越眾當先。眾人離孟津還有六十多里,文泰來已回頭迎上,說道:「我去醉仙樓打聽。酒保說確有這回事。和十四弟打架的是本地一個大紳士,叫什麼孫大善人,還有幾個衙門裡的捕快。」上官毅山奇道:「孫大善人今年已六十多歲,不會武功,一向對人客客氣氣,怎會和他打架?」陳家洛道:「後來怎樣?」文泰來道:「後來的事那酒保吞吞吐吐的說不明白。」陳家洛道:「好,咱們快去。」眾人催馬前行,到孟津後上官毅山到醉仙樓去找老闆。那老闆見是龍門幫的龍頭大哥,忙不迭的擺酒招待,絲毫不敢隱瞞,但所說也和文泰來打聽到的差不了多少。那老闆指著欄乾和板壁上兵刃所砍痕迹,說是那天打鬥留下來的。那日言伯乾要剜余魚同雙目,眼見他手指很將戳到,哈合台忽地伸手抓住言伯乾後心,猛力一拉,把他拉得退後了數尺。言伯乾大怒,左拳向後撩出,拍的一聲,擊在哈合台右腕之上。哈合台吃痛,疾忙放手。兩人各自縱出一步,拉開架式便要放對。滕一雷搶到兩人之間,銅人一擺,說道:「咱們好朋友莫傷了和氣。」

哈合台對言伯乾道:「你要報仇,等我們的事了結之後,你再去找他,我們誰也不幫。這時候你要胡來,那可不行。」滕一雷知道哈合台性情梗直,說過了的話決不輕易變更,雖然這麼辦不甚妥當,但在外人面前,自己兄弟間不能爭辯,免得給人笑話,當下不作一聲。言伯乾情知用武不能取勝,氣忿忿的收了雙環,說道:「終有一日我取了他的雙眼給你瞧瞧。」哈合台道:「那很好,再見啦。」關東三魔押了余魚同便走。言伯乾給徒弟解開腿上被點穴道,心頭很不服氣,遠遠跟在後面。

巳牌時分,滕一雷等到了孟津,上酒樓吃飯。那酒樓叫做「醉仙酒樓」。滕一雷要了酒菜,與余魚同同席而坐。剛吃了幾杯酒,只聽樓梯上腳步響,上來七八名捕快和一個衣飾考究的老人。那老人叫下不少酒菜,宴請捕快。捕快和酒保都叫他「孫老爺」,言下很是恭敬,看來這人是當地有面子的縉紳。過了一會,又上來四人,哈合台倏然變色,原來言伯乾師徒竟也跟著到了。余魚同裝作不見,神色自若的飲酒。滕一雷對哈合台道:「老四,咱們到關內來是給老三報仇,你怎麼反而盡護著仇家,老三他們在九泉之下怕要怪你呢。」哈合台道:「我怎麼護著仇家?我不過見他是條漢子,不許別人胡亂作賤。倘若查明他真是仇家,我首先就取他性命。」顧金標道:「這裡到杭州路遠著呢,他們……」說著向言伯乾等嘴一努:「又不死心,陰魂不散,讓他們剜了他眼睛就是,否則路上必出亂子。」哈合台只是不依,三人吵嚷了起來。哈合台勢孤,一向又是聽大魔滕一雷指揮慣了的,拗不過他們,氣忿忿的站起,道:「老大、老二,我先走一步,在杭州等你們。這個人的事我不管啦!」飯也不吃,大踏步下樓去了。顧金標伸手拉他,被他一摔手,險險跌了一跤。哈合台自幼熟習蒙古摔跤之技,隨手一摔,都是勁道十足。滕一雷道:「老二,莫理他,他是牛脾氣。你看住這個人。」顧金標拔出匕首,翻轉藏在腕底,低聲對余魚同道:「你要逃走,我先給你幾個透明窟窿。」余魚同置之不理。滕一雷走到言伯乾桌邊去打招呼、套交情。

余魚同見哈合台一去,知道禍在眉睫,望見言伯乾臉有喜色,自是滕一雷跟他說了,讓他剜出自己眼珠,一時焦急無計。這時酒保端上一大碗熱騰騰的黃河鯉魚羹,顧金標喝了一口,叫道:「老大,魚羹很鮮,快來喝吧。」余魚同伸出羹匙,也去舀羹,手伸近時突然在碗底一抄,把一碗熱羹劈面倒在顧金標臉上。顧金標正在喜嘗魚羹美味,哪知變起俄頃,一碗熱羹突然飛來,眼上鼻上全是羹湯,痛得哇哇亂叫。余魚同不等他定神,掀起桌子,碗筷菜肴全倒在他身上。顧金標睜不開眼,哪能避讓。滕一雷和言伯乾等忙縱過救援。余魚同又掀翻一張桌子,阻住敵人來路,暗忖此時雖可脫逃,但逃不多遠,勢必又會給追上了,唯有覓地躲避,以待外援,鬧市之中,最穩妥的躲避處莫過於官家監獄。

酒樓上登時大亂,酒客紛向樓下奔跑。余魚同縱到那孫老爺面前,拍的一聲,結結實實打了他個巴掌。那孫老爺只覺眼前金星亂冒,坐倒在地。余魚同扯住他鬍子,提了起來,緊緊扭住。眾捕快大驚,奔上救護。余魚同抱住孫老爺不放,向滕一雷等招手道:「老大老二快來啊,我得手啦,你們快來把鷹爪孫趕開。」眾捕快聽得土匪要綁架孫大善人,抽出鐵鏈鐵尺,連叫:「好大的膽子!」向滕一雷等奔來。這幾名捕快哪在滕一雷心上,但孟津是大地方,和捕快衙役一爭鬥,官兵馬上就到。滕一雷暗罵余魚同狡猾,踢倒一名捕快,拉了顧金標飛身下樓。言伯乾大叫:「咱們是官兵,來捉強盜的啊!」但混亂中又怎聽得清楚?轉眼間彭三春已打倒了一名捕快,其餘的連連呼哨,招集同伴,遠處噹噹當銅鑼響起,看來大隊援兵便要趕到。言伯乾喝道:「彭師弟,快走!」師徒四人衝下樓去,眾捕快怎攔得住,只用鐵鏈鎖住了余魚同一人。言伯乾等一行四人逃出孟津,找了個荒僻地方休息。彭三春大罵余魚同詭計多端。言伯乾陰沉沉的道:「諒這小小孟津衙門,也不能庇護了他,咱們今晚就去劫獄,把這惡賊劫出來痛痛快快的折磨。」彭三春怕官,聽說要劫獄,很是躊躇,可是師兄的話又不敢違拗。到得三更,各人蒙起了臉,向孟津衙門奔來,彭三春落在後面,很不起勁。言伯乾知他甚是勉強,也不點破。將近官衙,忽見前面人影一晃,有人一掠而過。言伯乾見這人身手甚快,向徒弟叮囑:「小心!」忽然身後有人低呼:「是言兄么?」言伯乾轉過身來,見是滕一雷和顧金標。滕一雷道:「大伙兒齊心來干,那更好啦。」顧金標道:「咱們不能讓這臭賊痛痛快快的吃一刀就算,先得讓他多受點兒罪。」他臉上給燙起了無數熱泡,對余魚同可恨入了骨。當下六人越牆入內。陳家洛和上官毅山細問醉仙樓的老闆,再也問不出什麼了,只知那秀才後來給捕快鎖了去。陳家洛聽說余魚同被捕,便放了心,就算犯了死罪,官府公文來往,也得耽擱好久才會處決,於是和上官毅山去拜訪孫大善人。

孫大善人是當地首富,田莊、當鋪不計其數。他見上官毅山和一個自稱姓陸的公子來訪,心中嚇了一跳,打好了主意,如果龍門幫要錢,只好舍財消災。哪知上官毅山寒暄了幾句之後,口風轉到那天在酒樓鬧事的秀才身上,孫大善人更是吃驚,連稱:「兄弟年紀這麼一大把,素來不敢得罪什麼人,要是江湖上朋友們手頭不便,兄弟一向量力而為,決不敢小氣。」上官毅山道:「那位秀才相公和小弟有點淵源,不知為什麼和孫老爺打了起來。」孫大善人道:「我實在不知,看他們神色,似乎要綁架兄弟。」於是說了當時情形。陳家洛暗忖:「十四弟怎會約人來綁架他,中間一定另有隱情。孟津幾名捕快,又怎能把十四弟逮去,難道此地另有能人?」於是對上官毅山道:「那麼請孫老爺引我們去監獄探探這個秀才。」孫大善人忙道:「這秀才當晚就給人劫出獄去,難道你們不知?」陳家洛更是奇怪,向上官毅出使個眼色,告辭出來,只見許多公差捕快喬裝改扮了,在孫宅前後保護。上官毅山和陳家洛等來到孟津龍門幫頭目家裡,派人到衙門打聽,果然那秀才當晚便給人劫出,還傷了好幾名牢頭禁子。陳家洛雙眉深皺,和徐天宏琢磨了半天,絲毫沒有頭緒。晚飯後眾人到監獄附近踏勘,駱冰忽然一指牆腳,道:「瞧!」眾人一看,喜形於色。上官毅山卻莫名其妙。徐天宏道:「這是十四弟留下的記號,他說給仇人追逼,迫得向西逃避。」章進道:「什麼仇人?定是纏著他的那個少年。」徐天宏道:「這少年的武功不及十四弟,局面不致如此緊急,料來另有別情。」文泰來道:「咱們快去。」

眾人向西尋去,到了郊外,在一株大樹腳邊記號又現,但見畫得潦草異常,顯得處境十分危急。眾人加緊腳步,在一條通到山中的岔路邊又見到了記號。

文泰來和章進當先賓士入山,沿途只見所畫的記號愈來愈不成模樣,有時只是隨手一鉤一畫。轉了幾個彎,章進忽然咦的一聲,縱上前去,在一株小樹上拔下一枝竹箭。文泰來和徐天宏同時叫了出來。他二人久歷江湖,見多識廣,認得這是湖南辰州言家拳的獨門暗器。文泰來怒道:「原來追逼十四弟的是言伯乾這奸賊。」這時駱冰又從樹叢中發見了幾枝竹箭。周綺忽然驚呼一聲,指著地下。眾人看時,見是點點血跡。沿著血點追尋過去,撥開樹叢,忽見黑黝黝的一個山洞。山洞淺小,僅足容身,洞旁竹箭、鋼鏢、飛錐、小鋼叉等落了一大堆,想見余魚同那日受人圍攻時打得十分激烈。眾人十分擔憂,不知他性命如何。

徐天宏和文泰來撿起各種暗器細看,鋼鏢和飛錐武林常見,瞧不出用者身分,發小鋼叉的人卻極少,不知是何等人物。從諸般暗器看來,圍攻余魚同的至少也有四五人。那天滕一雷、顧金標、言伯乾等六人越牆入獄,想找獄卒逼問監禁余魚同的所在。宋天保忽然腳下一絆,險些跌了一交,俯身看時,見一人給反背綁在地下,忙提他起來,晃亮火折,見是個身穿號衣的獄卒,口中塞著什麼東西,眼睛骨碌碌的亂轉,說不出話來。言伯乾右手掐住他喉嚨,左手挖出他口中之物,卻是兩塊繡花手帕。言伯乾低喝:「今天抓來的秀才關在哪裡?快說!你一叫就掐死你。」那獄卒嚇得不住發抖,說道:「在……在那邊第三……第三間牢房。」言伯乾懶得再綁他,手下使勁,獄卒頓時閉氣而死。滕一雷道:「快去,怕已有人先來劫獄。」

眾人趕到牢房,果然聽得有銼物之聲。顧金標晃亮火折,見一個黑衣人蹲在余魚同身邊,顯是他朋友前來救人。余魚同見到火光,叫道:「有人來。」黑衣人並不理會,銼得更緊。滕一雷低喝:「是誰?」黑衣人突然躍起,回身一劍,這一劍又快又准,寒光閃處,劍鋒已及面門。滕一雷身子雖胖,動作卻極迅捷,右手銅人疾向劍刃壓下。黑衣人手上劇震,虎口發痛,知道對方力大異常,不敢戀戰,回劍向覃天丞刺去。覃天丞一讓,黑衣人已跳出牢房。言伯乾道:「別追,劫人要緊!」這麼一交手,滿牢獄卒都已驚醒,知道有人劫獄,登時大亂。滕一雷在牢門口一站,喝道:「你們快銼,我在這裡抵擋。」言伯乾和顧金標各自拿出鐵銼,同時使力,不一刻已把鎖住余魚同手腳的鐵鏈銼斷。

言伯乾扣住余魚同脈門,和彭三春兩人合力抬出牢房。衙役軍士湧上來攔截,都被滕一雷揮銅人打傷。眾人見他猛惡,不敢近前,只在遠處吶喊。顧金標當先開路,宋天保、覃天丞斷後,擁著余魚同越牆而出。哪知監獄外已有大隊軍士守候,刀槍並舉,圍了上來。顧金標、言伯乾、彭三春分頭迎敵,砍傷了幾名,但官兵人眾,吶喊殺上。

混戰中突然牆角一條黑影飛出,奔到余魚同身邊。覃天丞過來攔阻,那人手一揚,覃天丞只感到胸口劇痛,已中了什麼暗器,支持不住,蹲下地去。宋天保一呆,那人已拉了余魚同逃走。宋天保大叫:「師父,那……那人逃啦!」余魚同卻並不急退,蹲在地下匆匆畫了些記號。言伯乾撲將過去,斜刺里突然一劍刺到。言伯乾舉環一鎖,那人劍法奇快,早已變招,拆不兩招,余魚同把一名軍官拉下馬來,躍上馬背,縱馬馳近,大叫一聲,向言伯乾迎面衝來。言伯乾向旁躍開,余魚同拉住使劍人的手,將那人提上馬背,兩人一騎,向西奔去。

這時滕一雷已翻出牆外,見余魚同逃走,暗罵言伯乾師徒無用,大叫:「快追!」彭三春和宋天保左右挾住了覃天丞,向余魚同馬後趕去。他們腳下甚快,奔出數里,已把官差拋在後面。眾官差眼見追不上,便收兵回去了。滕一雷等趕了一陣,功夫便即分出高下,滕一雷遙遙在前,顧金標和他相距不遠,言伯乾卻已被拋在後面,彭三春等是更加落後了。滕一雷在遼東雖然養尊處優,功夫卻沒擱下,輕功著實了得。山路馳馬不便,余魚同的馬上騎了兩人,那馬又非良馬,追逐了一會,滕一雷越趕越近。黑暗中那馬突然踏入山道中一個小坑,左足跪了下去,頭一低,把余魚同拋下馬來。余魚同一個筋斗,輕輕落下。馬上那人一提韁繩,那馬哀嘶一聲,竟沒站起,原來左腿脛骨已經折斷。那人見滕一雷追近,飛身下馬,和余魚同穿入樹叢。行不數步,見前面有個山洞,兩人躲了進去。

余魚同嘆道:「李師妹,又是你來救我。」那黑衣人便是李沅芷。她跟隨紅花會人眾,忽然不見了余魚同,略一凝思,猜到他必是改走水路,便沿著黃河上溯尋訪。到得孟津,在茶館酒樓中聽得到處都談論醜臉秀才綁架孫大善人不遂之事,於是半夜裡前來劫獄,那名獄卒就是被她綁住的。李沅芷救出了余魚同,芳心喜慰,教余魚同躺下養神,自己在洞口守御。余魚同坐在地上,望著她俏生生的背影,感慨萬千,一陣寒風吹來,只見她微微一顫,便脫下長袍,給她披在身上。李沅芷自識得這位師哥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對自己稍示憐惜之情,不由得回頭嫣然一笑,身上心頭,溫暖異常。正要說話,忽然前面颼的一聲,一枝竹箭射了過來。余魚同見她沒察覺暗器襲到,忙伸手將她一推,左手接住竹箭,叫道:「留神暗器!」話聲未畢,外面又擲了一塊飛蝗石進來。李沅芷閃身接住,只聽得外面喝罵:「奸賊,快滾出來,免得大爺動手。」同時幾個黑影迫近洞口。余魚同提起竹箭箭尾,用打甩手箭手法向黑影擲去,一人呼痛跳開,卻是彭三春胯上中箭。滕一雷等以敵暗我明,不敢過份迫近,諸般暗器紛紛向洞里擲去。余魚同和李沅芷縮在一邊,撿起落在洞內的飛鏢小叉,在敵人攻近時就還敬一枝。李沅芷靠在余魚同身上,雖然情勢危急,反覺實是生平未歷之佳境,山洞寒冷黑臟,洞外強敵環攻,然而提督府中的綉樓香閨卻無此溫馨。余魚同低聲問道:「咱們怎生出去?」李沅芷笑道:「何必出去?反正他們又攻不進來。」余魚同急道:「天明了怎麼辦?」李沅芷聽他語氣焦急,笑道:「好,我想法子……喂,暗器來啦!」余魚同向後急縮,又是一柄小鋼叉釘在腳邊地上。顧金標氣憤之極,兩柄小叉發出,使動鋼叉護住門面,搶到洞口。李沅芷揚手發出三枚芙蓉金針。暗器細小,又在黑暗之中,本難閃避,但她髮針手法未臻化境,顧金標總算及時發覺,猛一縮頭,兩針落空,只一針刺進頭髮,刺傷了頭皮。他頭頂刺痛,想到這類細微暗器多半帶有劇毒,心中一駭,疾忙跳開,拔下金針,亮火折看時,見針尖之血並非黑色,知道無毒,這才放心。

滕一雷接過金針一看,氣得哇哇大叫,說道:「老三頭骨上釘的,不就是這種金針?原來害死他的就是這奸賊。」那日焦文期被陸菲青以金針射瞎雙目,屍首過了幾年才給人在山谷中發現,其時面目早已腐壞,只從他兵器和衣飾上才認了出來,臉上肌肉爛去,露出幾枚金針牢牢的釘在頭骨之上。當日陸菲青以一把金針擲在焦文期臉上,大部分拔回,但深入肉里的幾枚卻未起出。韓文沖信中曾詳述此事和金針形狀。豈知當時殺焦文期的固然不是余魚同,而今日射傷顧金標的也並不是這金笛秀才。

滕顧兩人憤怒異常,攻得更緊,但害怕金針厲害,不敢再竄近洞口。李沅芷眼望洞外禦敵,說道:「你幹麼避開我?難道你見到我就討厭嗎?」余魚同道:「李師妹,你幹麼現下說這些話?咱們脫了險之後再說行不行?」李沅芷默然不語,過了一會,說道:「那時候你又要避開我了。」余魚同聽她語氣凄楚,心中一動,頗感歉仄。突然蓬的一聲,一個火光擲在洞口,余魚同一呆,火把中只見她俏臉含怨,淚珠瑩然,一張雪白的臉被火光一迫,更覺嬌艷。

李沅芷叫道:「他們要用煙薰。」她縱身出去想踏滅火把,敵人暗器紛紛攢擊,只得退回。不出她所料,言伯乾和宋天保果然割了不少草來,擲在火把上,濃煙升起,順風湧進山洞,把兩人薰得不住咳嗽。不久火把漸熄,煙卻越來越濃。李沅芷知道在洞中無法再呆,說道:「你守住洞口。」把劍交給余魚同,退到他身後。余魚同聽到背後衣衫抖動之聲,不知她在幹什麼,回頭一望。李沅芷忙叫:「回過頭去!」余魚同大為奇怪,原來煙霧中見她在解外衣。這時他雙目被濃煙薰得不住流淚,強自撐住。

李沅芷走上前來,接過長劍,把一件長衣擲在他身上,說道:「快穿上。」余魚同想問。李沅芷連催:「快穿,快穿。」見他穿了,又把劍交給了他。

這時濃煙漸弱,又是一個火把擲了過來,這次的火把更旺,照得一片明亮。李沅芷道:「咱們分頭走,你千萬不可跟我。」不等余魚同回答,已空手縱出洞去。余魚同大驚,伸手急拉,卻沒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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