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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劍恩仇錄 第十回 煙騰火熾走豪俠 粉膩脂香羈至尊(2)- 書劍恩仇錄

眾人把那捲軸打開,見是一幅書法,寫的是:「西湖清且漣漪,扁舟時盪晴暉。處處青山獨住,翩翩白鶴迎歸。昔年曾到狐山,蒼滕古木高寒。想見先生風致,畫圖留與人看。」筆致甚為秀拔,卻無圖章落款,只題著「臨趙孟□書」五字。鄭板橋道:「微有秀氣,筆力不足!」沈德潛低聲道:「這是今上御筆。」大家嚇了一跳,再也不敢多說。袁才子大聲宣布:「檢點采品已畢,狀元玉如意,榜眼吳嬋娟,探花卞文蓮。」湖上彩聲四起。袁枚等見了這三卷書畫,知道致送的人不是宗室貴族,便是巨紳顯宦,可是看那艘船卻也不見有何異處,夜色之中,船上乘客面目難辨。大家怕這風流韻事被御史檢告,本來要賦詩聯句以紀盛,現下也都不敢了,悄悄的上岸而散。乾隆正要回去,忽聽玉如意在船中又唱起曲來,但聽歌聲柔媚入骨,不由得心癢難搔,對和□道:「你去叫這妞兒過來。」和□應了,正要過去,乾隆又道:「你莫說我是誰!」和□道:「是,奴才知道。」遊船劃近玉如意花舫,和□跨過船去。過了片刻,拿回一張紙箋,遞給乾隆道:「她寫了這個東西,說:『請交給你家老爺。』」乾隆接來燈下一看,見箋上寫了一詩:「暖翠樓前粉黛香,六朝風致說平康。踏青歸去春猶淺,明日重來花滿床。」字跡殊劣,箋上卻是香氣濃郁,觸鼻心旌欲搖。乾隆笑道:「我今日已來,何必明日重來?」抬頭看時,玉如意的花舫已搖開了。他貴為帝皇,後宮妃嬪千方百計求他一幸,尚不可得,幾時受過女人的推搪?可是說也奇怪,對方愈是若即若離,推三阻四,他反覺十分新鮮,愈是要得之而後快,忙傳下聖旨:「叫舟子快劃,追上去!」

眾侍衛見皇帝發急,再不乘機盡忠報國,更待何時?當即紛提船板,奮力划水。眾侍衛或外功了得,或內力深厚,此時「忠」字當頭,戮力王事,勁運雙臂,船板激水,實為畢生功力之所聚,有分教:立竿見影,槳落船飛,迅速追上玉如意的花舫。乾隆悄立船頭,心逐前舟,但見滿湖燈火漸滅,簫管和曲子聲卻兀自未息,前面花舫中隱隱傳出一聲聲若有若無的低笑柔語。乾隆醺醺欲醉,忽然想起兩句詩來:「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兩船漸近,花舫窗門開處,一團東西向乾隆擲來。白振一驚,暗叫:「不好!」左手一招「降龍伏虎」,右手一招「擒獅搏象」,這是他「金鉤鐵掌」大擒拿手中的成名絕枝,陣上奪槍,夜戰接鏢,手到拿來,百不失一,但見他身如淵停岳峙,掌似電閃雷震,果是武學大宗匠的風範,出手更不落空。眾侍衛一見無不暗暗喝彩。沒料想觸手柔軟,原來不是暗器,忙遞給皇帝。乾隆接過一看,見是一塊紅色汗巾,四角交互打了結,打開一看,包著一片糖藕,一枚百合。一喻佳偶,一示好合。乾隆才高六斗,詩成八步,雖比當年曹子建少了兩斗,多了一步,卻又如何不解得這風流含意?那汗巾又滑又香,拿在手裡,不禁神搖心蕩。不一會,花舫靠岸,火光中只見玉如意登上一輛小馬車,回過頭來,向乾隆嫣然一笑,放下了車帷。馬車旁本有兩人高執火把等候,這時拋去火把,在黑暗中隱沒。和□大叫:「喂,等一下,慢走!」那馬車並不理會,蹄聲得得,緩緩向南而去。和□叫道:「快找車。」但深夜湖邊,卻哪裡去找車。

白振低聲囑咐了幾句,瑞大林施展輕功,「七步追魂」、「八步趕蟾」,不一刻已越過馬車,回過身來喝命車夫慢走。不久褚圓竟找到一輛車來,自是把坐車乘客趕出而強奪來的。乾隆上了車,褚圓親自御車,眾侍衛和內侍跟隨車後。前面馬車緩緩行走,褚圓抖擻精神,駕車緊跟。當年造父駕八駿而載周穆王巡遊天下,想來亦不過是這等威風。

白振見車子走向城中繁華之區,知道沒事,放下了心,料想今日皇上定要在這妓女家中過夜,但日前曾見她與紅花會的人物在一起,怕有陰謀詭計,不可不防,忙命瑞大林去加調人手,趕來保護。玉如意的車子走過幾條大街,轉入一條深巷,停在一對黑漆雙門之前,一名男子下車拍門。乾隆也走下車來。只聽得呀的一聲,黑漆雙門打開,走出一個老媽子來,掀起車帷,說道:「小姐回來了,恭喜你啦!」玉如意走下車來,見乾隆站在一旁,忙過去請安,笑道:「啊喲,東方老爺來啦。剛才真多謝你賞賜。快請進去喝盅茶兒。」乾隆一笑進門。

褚圓搶在前面,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手按劍柄,既防刺客行兇犯駕,又防嫖客爭風呷醋,敵蹤一現,自當施展「達摩劍法」,殺他個落花流水,片甲不回。好在他已改用鐵鏈系褲,再也不怕無塵長劍削斷褲帶了。

進門是個院子,撲鼻一陣花香,庭中樹影婆娑,種著兩株桂花。這時八月天氣,桂花開得正盛。乾隆隨著玉如意走入一間小廂房,紅燭高燒,陳設倒也頗為雅緻。白振在廂房中巡視一周,細聽床底床後都無奸人潛伏,背脊在牆上一靠,反手伸指一彈,察知並無複壁暗門,這才放心退出。女僕上來擺下酒肴。乾隆見八個碟子中盛著餚肉、醉雞、皮蛋、肉鬆等宵夜酒菜,比之宮中大魚大肉,另有一番清雅風味。這時白振等都在屋外巡視,房中只有和□侍候,乾隆將手一擺,命他出房。女僕篩了兩杯酒,乃是陳年女貞紹酒,稠稠的醇香異常。玉如意先喝了一杯,媚笑道:「東方老爺,今兒怎麼謝你才好?」乾隆也舉杯飲盡,笑道:「你先唱個曲兒吧,怎麼謝法,待會兒咱們慢慢商量。」玉如意取過琵琶,輕攏慢捻,彈了起來,一開口「並刀如水,吳鹽勝雪」,唱的是周美成的一曲《少年游》。乾隆一聽大悅,心想當年宋徽宗道君皇帝夜幸名妓李師師,兩人吃了徽宗帶來的橙子,李師師留他過夜,悄悄道:「外面這樣冷,霜濃馬滑,都沒什麼人在走啦,不如別去啦。」哪知給躲在隔房的大詞人周美成聽見了,把這些話譜入新詞。徽宗雖然後來被金人擄去,但風流蘊藉,丹青蔚為一代宗師,是古來皇帝中極有才情之人,論才情我二人差相彷佛,福澤自不可同日而語,當下連叫:「不去啦,不去啦!」
皇帝在房裡興高采烈的喝酒聽曲,白振等人在外面卻忙得不亦樂乎。這時革職留任、戴罪圖功的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統率兵丁趕到,將巷子團團圍住,他手下的總兵、副將、參將、游擊,把巷子每一家人家搜了個遍,就只剩下玉如意這堂子沒抄。白振帶領了侍衛在屋頂巡邏,四周弓箭手、鐵甲軍圍得密密層層。古往今來,嫖院之人何止千萬,卻要算乾隆這次嫖得最為規模宏大,當真是好威風,好煞氣,於日後「十全武功」,不遑多讓焉。後人有「西江月」一首為證,詞曰:

鐵甲層層密布,刀槍閃閃生光,忠心赤膽保君皇,護主平安上炕。湖上選歌征色,帳中抱月眠香。刺嫖二客有誰防?屋頂金鉤鐵掌。眾侍衛官兵忙碌半夜,直到天亮,幸得平安無事,雞犬不驚。到太陽上升,和□悄悄走到玉如意房外,從窗縫裡一張,見床前放著乾隆的靴子和一雙繡花小鞋,帳子低垂,寂無人聲,伸了伸舌頭,退了出來。哪知從卯時等到辰時,又等到巳時,始終不見皇上起身,不由得著急起來,在窗外低呼:「老爺,要吃早點了嗎?」連叫數聲,帳中聲息俱無。

和□暗暗吃驚,轉身去推房門,裡面閂住了推不開。他提高聲音連叫兩聲:「老爺!」房裡無人答應。和□急了,卻又不敢射門,忙出去和李可秀及白振商量。李可秀道:「咱們叫老鴇去敲門,送早點進去,皇上不會怪罪。」白振道:「李軍門此計大妙。」三人去找老鴇,哪知妓院中人竟然一個不見。三人大驚,情知不妙,忙去拍玉如意房門,越敲越重,裡面仍然毫無聲息。李可秀急道:「推進去吧!」白振雙掌抵門,微一用力,喀喇一聲,門閂已斷。

和□首先進去,輕輕揭開帳子,床上被褥零亂,哪裡有乾隆和玉如意的蹤影?登時驚得暈了過去。白振忙叫進眾侍衛,在妓院里里外外搜了一個遍,連每隻箱子每隻抽屜都打開來細細瞧了,可是連半點線索也沒有。眾人又害怕又驚奇,整夜防守得如此嚴密,連一隻麻雀飛出去也逃不過眾人眼睛,怎麼皇帝竟會失蹤?白振又再檢查各處牆壁,看有無復門機關,敲打了半天,絲毫不見有可疑之處。不久御林軍統領福康安和浙江巡撫都接到密報趕到。眾人聚在妓院之中,手足無措,魂不附體,面如土色,呆若木雞。

正是:皇上不知何處去,此地空餘象牙床。那晚乾隆聽玉如意唱了一會曲,喝了幾杯酒,已有點把持不定。玉如意媚笑道:「服侍老爺安息吧?」乾隆微笑點頭。玉如意替他寬去衣服鞋襪,扶到床上睡下,蓋上了被,輕笑道:「我出去一會,就回來陪你。」乾隆覺枕上被間甜香幽幽,頗涉遐思,正迷迷糊糊間,聽得床前微響,笑道:「你這刁鑽古怪的妮子,還不快來!」帳子揭開,伸進一個頭來,燭光下只見那人滿臉麻皮,圓睜怪眼,腮邊濃髯,有如刺蝟一般,與玉如意的花容月貌大不相同。乾隆還道眼花,揉了揉眼睛,那人已把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指在他喉邊,低喝:「丟他媽,你契弟皇帝,一出聲,老子就是一刀。」乾隆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霎時間慾念全消,宛如一桶雪水,從頂門上直灌下來。那人更不打話,摸出塊手帕塞在他嘴裡,用床上被頭把他一卷,便像個鋪蓋捲兒般提了出去。


乾隆無法叫喊,動彈不得,睜眼一片黑暗,只覺被人抬著,一步一步向下走去,鼻中聞到一股泥土的霉臭潮濕之氣,走了一會,又覺向上升起,登時省悟,原來這批人是從地道中進來的,因此侍衛官兵竟沒能攔住。剛明白此節,只覺身子震動,車輪聲起,已給人放入馬車,不知謀叛者何人,又不知要把自己帶到哪裡?車行良久,道路不平,震動加烈,似已出城,到了郊外。再走好半天,車子停住,乾隆感到給人抬了出來,愈抬愈高,似乎漫無止境,心中十分害怕,全身發抖,在被窩中幾乎要哭了出來。惶急之際,忽動詩興,口佔兩句,詩云:「疑為因玉召,忽上嶠之高。」被人抬著一步一步的向上,似是在攀援一座高峰,最後突然一頓,給人放在地下。他不敢言語,靜以待變,過了半晌竟沒人前來理睬。將裹在身上的被子稍稍推開,側目外望,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只聽得遠處似有波濤之聲,凝神靜聽,又聽得風卷萬松,夾著清越悠長的銅鈴之聲。風勢越來越大,一陣陣怒嘯而過,似覺所處之地有點搖晃,更是害怕,推開被頭,想站起來看看,剛一動,黑暗中一個低沉的聲音喝道:「要性命的就別動。」敢情監視著他的人守候已久,乾隆嚇得不敢動彈。如此挨了良久,心頭思緒潮湧,風聲漸止,天色微明,乾隆看出所處之所是一間小室,但爬得這麼高,難道這是高山之巔的一所房屋?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得一陣唏哩呼嚕之聲,細細聽去,原來是監守者正在吃面,聽聲音是兩個人,大口咀嚼,吃得十分香甜。他折騰了一夜,這時已感飢餓,面香一陣陣傳來,不覺食慾大起。

過了一會,兩人面吃完了,一個人走過來,將滿滿一碗蝦仁鱔糊面放在他頭邊地下,相距約有五尺,碗中插了一雙筷子。乾隆尋思:「這是給我吃的么?」不過這兩人既不說,肚中雖餓,也不便開口尋問。只聽一人道:「這碗面給你吃,裡面可沒毒藥。」乾隆大喜,坐起身來正要去拿,忽然身上一陣微涼,忙又睡倒,縮進被裡。原來昨夜玉如意服侍他安睡之時,已幫他將上下衣服脫得精光,這時一絲不掛,怎能當著眾人前鑽出被窩來拿面?那人罵道:「他媽的,你怕毒,我吃給你看。」端起碗來,連湯帶面,吃了個乾乾淨淨。乾隆見這人滿臉疤痕,容色嚴峻,甚感懼怕,道:「我身上沒穿衣,請你給我拿一套衣服來。」他話中雖加了個「請」字,但不脫呼來喝去的皇帝口吻。那人哼了一聲,道:「老子沒空!」這人是鬼見愁十二郎石雙英,一副神情,無人不怕。乾隆登時氣往上沖,但想自己命在別人掌握之中,皇帝的威嚴只得暫且收起,隔了半刻,說道:「你是紅花會的么?我要見你們姓陳的首領。」石雙英冷冷的道:「咱們文四哥給你折磨得遍身是傷。總舵主在請醫生給他治傷,沒功夫見你,等文四哥的傷勢痊癒了再說。」乾隆暗想,等他傷愈,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不由得暗暗著急。只聽得另一個喉音粗重、神態威猛的人道:「要是四哥的傷治不好,歸了天,那隻好叫你抵命。」這人是鐵塔楊成協,這話倒非威嚇,實是出自肺腑之言。乾隆無法搭腔,只得裝作沒聽見。只聽兩人一吹一唱,談了起來,痛罵滿洲韃子霸佔漢人江山,官吏土豪,欺壓小民,說來句句怨毒,只把乾隆聽得驚心動魄。到了午間,孟健雄和安健剛師兄弟來接班,兩人一面吃飯,一面談論官府拷打良民的諸般毒刑,什麼竹籤插指甲、烙鐵燒屁股、夾棍、站籠,形容得淋漓盡致,最後孟健雄加上一句:「將來咱們把這些貪官污吏抓來,也教他們嘗嘗這些滋味。」安健剛道:「第一要抓貪官的頭兒腦兒。插他的手指,燒他的屁股。」這一天乾隆過得真是所謂度日如年,好容易挨到傍晚,換班來的是常氏雙俠。這對兄弟先是悶聲不響的喝酒,後來酒意三分,哥兒倆大談江湖上對付仇家的諸般慘毒掌故。什麼黑虎崗郝寨主當年失風被擒,後來去挖掉了捉拿他的趙知府的眼珠;什麼山西的白馬孫七為了替哥哥報仇,把仇人全家活埋;什麼彰德府鄭大胯子的師弟剪他邊割他靴子,和他相好勾搭上了,他在師弟全身割了九九八十一刀。乾隆又餓又怕,想掩上耳朵不聽,但話聲總是一句一句傳進耳來。兄弟倆興緻也真好,一直談到天明,「龜兒子」和「先人板板」,也不知罵了幾千百句。總算他們知道乾隆是總舵主的同胞兄弟,沒辱及他的先人。乾隆整夜不能合眼。常氏雙俠形貌可怖,有如活鬼,燈下看來,實令人不寒而慄。次日早晨,趙半山和衛春華來接班。乾隆見這兩人一個臉色慈和,一個面目英俊,不似昨天那批人凶神惡煞般的模樣,又均在西湖上見過,稍覺放心,實在餓不過了,對趙半山說道:「我要見你們姓陳的首領,請你通報一聲。」趙半山道:「總舵主今兒沒空,過幾天再說吧。」乾隆心想:「這樣的日子再過幾天,我還有命么?」說道:「那麼請你先拿點東西給我充饑。」趙半山道:「好吧!」大聲叫道:「萬歲爺要用御膳,快開上酒席來。」衛春華答應著出去。乾隆大喜,說道:「你給我拿一套衣服來。」趙半山又大聲叫道:「萬歲爺要穿衣了,快拿龍袍來。」乾隆喜道:「你這人不錯,叫什麼名字?將來我必有賞賜。」趙半山微笑不答。乾隆忽然想起,道:「啊,我記得了,你的暗器打得最好。」孟健雄捧了一套衣服進來,放在被上,乾隆坐起一看,見是一套明朝的漢人服色,不覺大為躊躇。趙半山道:「咱們只有這套衣服,你著不著聽便!」乾隆心想我是滿清皇帝,怎能穿明朝的漢人服色,可是不穿衣服,勢必不能吃飯,餓了一日兩夜之後,這時什麼也顧不得了,只得從權穿起。

他穿了漢人裝束,雖覺不慣,倒也另有一股瀟洒之感,站起來走了幾步,向窗外一望,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遠處帆影點點,大江便在足底,眼下樹木委地,田畝小如棋局,原來竟是身在高塔之頂。這寶塔作八角形,既在大江之濱,那定是杭州著名的六和塔了。又過了兩個時辰,才有人來報道:「酒席擺好了,請下去用膳。」乾隆跟著趙半山和衛春華走到下面一層,見正中安放一張圓桌,桌上杯箸齊整,器皿雅潔,桌上已團團坐滿了人,留下三個空位。眾人見他下來,都站起身來拱手迎接。乾隆見他們忽然恭謹有禮,心中暗喜。

無塵道人道:「我們總舵主說他和皇上一見如故,甚是投緣,因此請皇上到塔上來盤桓數日,以便作長夜之談,哪知他忽有要事,不能分身,命貧道代致歉意。」乾隆嗯了一聲,不置可否。無塵請他上坐。乾隆便在首位坐了。

侍僕拿酒壺上來,無塵執壺在手,說道:「弟兄們都是粗魯之輩,不能好好服侍皇上,請別怪罪。」一面說一面篩酒,酒剛滿杯,無塵忽然變臉,向侍僕怒罵:「皇上要喝最上等的汾酒,怎麼拿這樣子的淡酒來?」舉杯一潑,將酒潑在侍僕臉上。侍僕十分惶恐,說道:「這裡只備了這種酒,小的就到城裡去買好酒。」無塵道:「快去,快去。這樣子的酒,咱們粗人喝喝還可以,皇上哪能喝?」徐天宏接過酒壺,給各人篩了酒,就只乾隆面前是一隻空杯,他不住向乾隆道歉。

一會兒侍僕端上四盆熱氣騰騰的菜肴,一盆清炒蝦仁,一盆椒鹽排骨,一盆醋溜魚,一盆生炒雞片,菜香撲鼻。無塵眉頭一皺,喝道:「這菜是誰燒的?」一名廚子走近兩步道:「是小人燒的。」無塵怒道:「你是什麼東西?幹麼不叫皇上寵愛的御廚張安官來燒蘇式小菜?這種杭州粗菜,皇上怎麼能吃?」乾隆道:「這幾樣菜色香俱全,也不能說是粗菜。」說著伸筷去盆里挾菜。陸菲青坐在他身旁,伸出筷子,說道:「這種粗菜皇上不能吃,別吃壞了肚子。」雙筷在他筷上一挾,潛用內力,輕輕一折,把乾隆的筷子齊齊折斷了一截。群雄見陸菲青不動聲色,露了這手,都是暗暗佩服。無塵心道:「他師弟張召重武功雖高,談到內功,恐怕還是不及師兄。綿里針果然名不虛傳。」乾隆筷子被陸菲青挾斷,伸出又不是,縮進又不是,登時面紅過耳,拍的一聲,把斷筷擲在桌上。大家只當不見,「請請」連聲,吃起菜來。

徐天宏向廚子喝道:「快去找張安官來給皇上做菜。皇上肚子餓了。你不知道么?」廚子諾諾連聲,退了下去。乾隆自知他們有意作弄,肚中飢火如焚,眼見眾人又吃又喝,連聲讚美,心中又氣又恨,可又發作不得,菜肴一道一道的上來。塔中設有爐灶,每道菜都是熱香四散。好容易干吞饞涎等他們吃完酒席,侍僕送上龍井清茶。徐天宏道:「這茶葉倒還不錯,皇上可以喝一杯。」乾隆接來兩口喝乾,茶入空肚,更增飢餓。蔣四根在旁卻不住撫摸肚子,猛打飽呃,大呼:「好飽!」趙半山道:「我們已去趕辦御用筵席,請皇上稍等片刻。」無塵在一旁頓足怒罵,說待慢了貴客,總舵主回來定不高興。周仲英把鐵膽弄得噹啷啷直響,說道:「皇上肚餓了吧?」乾隆哼了一聲,並不言語。蔣四根道:「餓乜?我好飽!」徐天宏道:「這叫做『飽人不知餓人飢』了。天下挨餓的老百姓不知道有幾千幾萬,可是當政之人,幾時想過老百姓挨餓的苦處?今日皇上稍稍餓一點兒,或者以後會懂得老百姓挨餓時是這般受罪。」常赫志道:「人家是成年累月的挨餓,一生一世從來沒吃飽過一餐。他一天兩天不吃東西,有啥子希奇?」常伯志道:「我們哥倆小時候連吃兩個月樹皮草根,你龜兒嘗嘗這滋味看。」

說到了餓肚子,紅花會群雄大都是貧苦出身,想起往事,都是怒火上升,你一句,我一句,說個不休。乾隆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聽他們說得逼真,也不禁怵然心動,心想:「天下果真有這等慘事?生而貧窮,也真是十分不幸了。」他愈聽愈不好過,轉身向上層走去,群雄也不阻攔。徐天宏道:「待御膳備好,就來接駕。」乾隆不理。過了兩個時辰,乾隆忽然聞到一陣「蔥椒羊肉」的香氣,宛然是御廚張安官的拿手之作,又驚又喜,難道他們真的把御廚給找來了?正自沉吟,張安官走了上來,爬下叩頭,說道:「請皇上用膳。」乾隆奇道:「你怎麼來的?」張安官道:「奴才昨天在戲園子聽戲,一出門就給人架了去。今兒聽人說皇上在這兒,要奴才侍候,奴才十分歡喜。」

乾隆點點頭,走了下去,只見桌上放著一碗「燕窩紅白鴨子□豆腐」、一碗「蔥椒羊肉」、一碗「冬筍大炒雞□麵筋」、一碗「雞絲肉絲奶油□白菜」,還有一盆「豬油酥火燒」,都是他平日喜愛的菜色,此外還有十幾碟點心小菜,一見之下,心中大喜。張安官添上飯來。無塵等齊道:「請皇上用膳。」乾隆心想:「這次看來他們是真心請我吃飯了。」正要舉筷,忽見一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抱著一頭貓兒走了進來,對周仲英道:「爹,貓咪餓啦!」正是周綺。那貓在她手中掙了幾掙,周綺一鬆手,貓兒跳到桌上,在兩盆菜中吃了兩口。周綺和眾人紛紛呼喝,正要把貓趕下,忽然那貓兩腿一伸,直挺挺的躺在桌上,口吐黑血而死。乾隆登時變色。張安官嚇得發抖,忙跪下道:「皇上……皇上……菜里給他們……他們下毒……吃不得了!」乾隆哈哈一笑,道:「你們犯上作亂,大逆不道,竟要弒君。要殺便殺,何必下毒?」把椅子一推,站了起來。

無塵道:「皇上你這頓飯當真是不吃的了?」乾隆怒道:「亂臣賊子,看你們有什麼好下場。」他見貓兒中毒,自分今日必死,索性破口怒罵。無塵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大丈夫死生有命,你不吃我吃!哪一位有膽子跟我一起吃?」說罷拿起筷子,在貓兒吃過的菜中挾了兩筷,送入口中,大嚼起來。群雄紛紛落座,叫道:「死就死,有什麼要緊?」喝酒吃菜,踴躍異常。乾隆見這批亡命徒大吃毒菜,不禁愕然,不知他們是何用意。

不一會,群雄風捲殘雲,把飯菜吃了個乾淨,居然一點沒事。原來他們先給貓兒餵了毒藥,菜中卻並沒有毒藥。這一來,乾隆一席到口的酒菜固然吃不到,還給人奚落了一場。原來那日群雄在餘杭舟中商議,文泰來雖已救出,乾隆卻決不肯甘休,如何善後,實非容易。無塵獻議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去將乾隆捉了來,迫他答應不得再跟紅花會為難。群雄個個心雄膽壯,齊聲贊好,當下重回杭州,恰逢西湖中正在選花國狀元,便將乾隆誘入玉如意的院子擒獲。

群雄痛恨乾隆捕捉文泰來,刀砍棍打,弄得遍體鱗傷,而駱冰受傷、周仲英喪子、余魚同命危,何嘗不均是由此而起?依著常氏雙俠和蔣四根等一干人,便要將乾隆一刀殺卻,至不濟也要痛打一頓,以出心中惡氣。但陳家洛和徐天宏等以大局為重,終於勸服了他們,才這般折辱他一番。這一來是報仇,二來是先殺他個下馬威,等陳家洛和他商談大事時,好教他容易就範。乾隆整整挨了兩天餓,杭州官場卻已鬧得天翻地覆。皇上失蹤的消息雖沒張揚出去,全城卻已幾乎抄了個遍。杭州通往外縣的各處水陸口子都由重兵把守,不許一人進出。城裡城外,兩天內捕捉了幾千名「疑匪」,各處監獄都塞滿了。地方官府固是十分惶急,一面又乘機把富商大賈捉了許多,關在獄裡,勒索重金,料來這是「忠君愛國」的大事,日後誰都不會追究。皇帝希奇古怪的失蹤,福康安、李可秀、白振以及一些得知消息的護駕大臣,這兩日中真如熱鍋上螞蟻,不知如何是好。他們料想必是紅花會犯駕,出事後立時大舉在各處搜查,哪知全城紅花會人眾早已隱匿的隱匿,出城的出城,一個也沒抓到。第三天清晨,福康安又召集眾人在撫署會商。人人愁眉苦臉,束手無策,計議要不要急報皇太后。可是這一報上去,後果之糟,誰都不敢設想。正自躊躇不決,忽然御前侍衛瑞大林臉色蒼白,急奔前來,在白振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白振臉色一變,立即站起,道:「有這等事?」福康安忙問情由。瑞大林道:「在皇上寢殿外守衛的六名侍衛,忽然都給人殺死了。」福康安並不吃驚,反而暗喜,道:「咱們去看看,這事必與皇上失蹤有關。說不定反可找到些頭緒。」眾人走向乾隆設在撫署里的寢殿。瑞大林把門一推,迎鼻一陣血腥氣撲了過來,只見地板上東倒西歪的躺著六具屍體,有的眼睛凸出,有的胸口洞穿,死狀可怖。乾隆睡覺之時,向有六名侍衛在寢殿外守夜,皇帝雖然失蹤,輪值侍衛仍然照常值班,哪知六人全在夜中被殺。白振道:「這六位兄弟都非庸手,怎麼不聲不響的就給人幹掉了?」各人目瞪口呆,誰都猜想不透。白振察看屍體,細究死因,見有的是被重手法震斃,有的是被劍削去了半邊腦袋。那六人的兵器有的在鞘中還未拔出,想來刺客行動迅速,侍衛不及禦敵呼援,都已一一被殺。白振皺眉道:「這室中容不下多人鬥毆,刺客最多不過兩三人。他們一舉就害死六位弟兄,下手毒辣爽利,武功實在高明之極。」李可秀道:「皇上既已被他們請去,又何必來殺這六名侍衛?看來昨晚的刺客和劫持皇上之人並非一路。」福康安道:「不錯!刺客也是謀叛行刺,哪知皇上卻不在這裡。」白振道:「兩位所料甚是。如殺侍衛的是紅花會人物,那麼皇上是落在別人手中了。可是除了紅花會,又有誰如此大膽,敢做這般大逆不道之事?要是劫持皇上的是紅花會,此外哪裡又有這等武功高強之人?」紅花會人眾已難對付,突然又現強敵,不禁心寒。再俯身察看,忽見屍體胸口有犬爪抓傷和利齒咬傷的痕迹,心念一動,忙請李可秀差人去找獵犬。

過了一個多時辰,差役帶了三名獵戶和六頭獵犬進來。李可秀已調集了兩千名兵丁,整裝待發,白振命獵戶帶領獵犬在屍體旁嗅了一陣,追索出去。

獵犬帶領眾人直奔湖濱,到了西湖邊上,向春湖中狂吠。白振暗暗點頭,知道刺客帶了犬來,打死侍衛後,命犬帶路,追尋皇帝。獵犬吠了一會,沿湖亂跑亂竄一陣,找到了蹤跡,沿湖奔去,湖畔泥濕,果然有人犬的足印。獵犬奔到乾隆上岸處,折回城內。城內人多,氣息混雜,獵犬慢了下來,邊嗅邊走,直向玉如意的妓院奔了進去。妓院中本來有兵把守,這時卻已不見。眾人走進院子,只見庭院室內,又死了兩名侍衛和十多名官兵。刺客下手狠辣,沒留下一個活口,有的兵卒是咽喉被狗咬斷而死。白振看死者身材和傷口部位,心想惡狗軀體龐大,若非關外巨獒,便是西北豺狼和犬的混種,難道刺客是從關外或西北塞外而來?六隻獵犬在玉如意卧室中轉了幾個圈子,忽在地板上亂抓亂爬。白振細看地板,並無異狀,但獵犬仍不住抓吠,便命兵卒用刀撬起地板,下面是塊石板。白振急道:「快撬!」兵卒把石板撬開,露出一個大洞,獵犬當即鑽了下去。李可秀和白振見下面是條地道,這才恍然大悟,成千兵將在妓院四周和屋頂守衛,而皇帝竟然神不知鬼不覺的失蹤,原來刺客是從地道里逃出的,不禁暗叫慚愧,率領兵卒追了下去。註:

日人稻葉君山《清朝全史》云:「乾隆御制詩至十餘萬首,所作之多,為陸放翁所不及。常誇其博雅,每一詩成,使儒臣解釋,不能即答者,許其歸家涉獵。往往有翻閱萬卷而不得其解者,帝乃舉其出處,以為笑樂。」其實乾隆之詩所以難解,非在淵博,而在杜撰,常以一字代替數語,群臣勢必瞠目無所對,非拜伏讚歎不可。周作人《雜談舊小說》一文談到《綠野仙蹤》時說:「冷於冰遇著一個私塾教書的老頭子,有很好的滑稽和諷刺……這老儒給他講解兩句詩,卻幸而完全沒有忘記:『媳釵俏矣兒書廢,哥罐聞焉嫂棒傷。』這裡有意思的事,乃是諷刺乾隆皇帝的。我們看他題在知不足齋叢書前頭的『知不足齋何不足,渴於書籍是賢乎』,和在西山碧雲寺的御碑上的『香山適才游白杜,越嶺便以主碧雲』比較起來,實在好不了多少。書里的描寫可以說是挖苦透了,不曉得那時何以沒有卷進文字獄裡去的,或者由於告發的不易措施,因為此外沒有確實的證據,假如直說這『哥罐』的詩是模擬聖制的,恐怕說的人就要先戴上一頂大不敬的帽子吧。」書中「媳釵」兩句系詠花,媳婦釵花於須,兒子視俏容而廢攻書;兄長插花於罐而聞,嫂子為防微杜漸,以棒擊罐而破之。該書成於乾隆二十九年,其時御制詩流傳天下,周說頗有見地。乾隆第五次南巡至海寧,仍駐陳氏安瀾園,有詩云:「安瀾易舊名,重駐蹕之清……石徑雖詰曲,步來哪用尋?無花不具野,有竹與之深」云云。又乾隆在海寧半夜中聞潮聲雷動,有「睡醒」一律:「睡醒恰三更,喧聞萬馬聲。潮來勢如此,海宴念徒縈。微禹乏良策,傷文多愧情。明當陟尖嶠,廣益竭吾誡。」詩中之「文」字,或系指漢文帝(?)「尖嶠」當指海寧之尖山,乾隆翌日擬往巡遊。但山字平聲,礙於平平平仄仄,無奈改用「尖嶠」,蓋「嶠」字可平可仄也。作者恭擬御制兩句:「疑為因玉召,忽上嶠之高」,玉者玉皇大帝也,玉如意也,似高不失為乾隆詩體。乾隆在海寧督修海塘及觀潮,作詩極多,有句云:「今日海塘殊昔塘,補偏而已策無良,北坍南漲嗟燒草,水占田區竟變桑。」海寧有柴塘,力不足以御怒潮,「燒草」或系指「柴」,乃乾隆杜撰之典,儒臣難解矣。「變桑」當指滄海變桑田,「策無良」意為無良策。又有句云:「伍胥文種誠司是,之二人前更屬誰?」相傳伍子胥、文種為海寧潮神,乾隆以海潮洶湧,自古已然,於伍文二人之前又屬誰管?數年後再到海寧觀潮,和前詩云:「設非之二人司是,如是雄威更合誰?」又海寧觀潮詩有句云:「當前也覺有奇訝,鬧後本來無事仍。」意謂海潮湧來之時,也覺十分詫異,但潮水大鬧一場之後,仍然無事,「無事仍」者,「仍無事」也。

乾隆詩才雖別具一格,但督修海塘,全力以赴,實令人心感,其在陳氏安瀾園有句云:「急愁塘與堰,懶聽管和弦。」勤政愛民,似亦非虛言。

乾隆喜用「之」、「而」、「以」、「和」、「與」等虛字以湊詩中字數。陳世倌告老還鄉時,乾隆有送行詩云:「夙夜勤勞言行醇,多年黃閣贊絲綸。陳情無那俞孔緯,食祿應教列鄭均。自是江湖憂未忘,原非桑梓隱而淪。老成歸告能無惜?皇祖朝臣有幾人?」又登海寧「觀湘樓」詩云:「南坍與北漲,幻若谷和陵。江尚岸之近,樓如舫以乘。」意謂江水離岸尚近,登樓有如乘舫。設刪去虛字而成四言詩:「南坍北漲,幻若谷嶂。江岸登樓,宛如乘舫。」其意一也,可見其詩中虛字往往多餘。其題董邦達《西湖四十景》有句云:「賢守風流白與蘇」。作者擬御制西湖即興:「才詩或讓蘇和白,佳曲應超李與王」,試為乾隆儒臣解之:朕才子之詩,或稍不及蘇東坡和白樂天,未有定論,然玉如意佳人之曲,歌喉當勝李夫人、琵琶應超王昭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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