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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 第五回 治傷(2)- 笑傲江湖

林平之的頭被他一寸一寸的按將下去,離地面已不過半尺,奮力叫道:「我不磕頭,偏不磕頭!」木高峰道:「瞧你磕不磕頭?」手一沉,林平之的額頭又被他按低了兩寸。便在此時,林平之忽覺背心上微微一熱,一股柔和的力道傳入體內,頭頂的壓力斗然間輕了,雙手在地上一撐,便即站起。這一下固然大出林平之意料之外,而木高峰更是大吃一驚,適才沖開他手上勁道的這股內力,似乎是武林中盛稱的華山派「紫霞功」,聽說這門內功初發時若有若無,綿如雲霞,然而蓄勁極韌,到後來更鋪天蓋地,勢不可當,「紫霞」二字由此而來。木高峰驚詫之下,手掌又迅即按上林平之頭頂,掌心剛碰到林平之頭頂,他頂門上又是一股柔韌的內力升起,兩者一震,木高峰手臂發麻,胸口也隱隱作痛。他退後兩步,哈哈一笑,說道:「是華山派的岳兄嗎?怎地悄悄躲在牆角邊,開駝子的玩笑?」牆角後一人縱聲大笑,一個青衫書生踱了出來,輕袍緩帶,右手搖著摺扇,神情甚是瀟洒,笑道:「木兄,多年不見,丰采如昔,可喜可賀。」木高峰眼見此人果然便是華山派掌門「君子劍」岳不群,心中向來對他頗為忌憚,此刻自己正在出手欺壓一個武功平平的小輩,恰好給他撞見,而且出手相救,不由得有些尷尬,當即笑嘻嘻的道:「岳兄,你越來越年輕了,駝子真想拜你為師,學一學這門『陰陽採補』之術。」岳不群「呸」的一聲,笑道:「駝子越來越無聊。故人見面,不敘契闊,卻來胡說八道。小弟又懂甚麼這種邪門功夫了?」木高峰笑道:「你說不會採補功夫,誰也不信,怎地你快六十歲了,忽然返老還童,瞧起來倒像是駝子的孫兒一般。」

林平之當木高峰的手一松,便已跳開幾步,眼見這書生頦下五柳長須,面如冠玉,一臉正氣,心中景仰之情,油然而生,知道適才是他出手相救,聽得木高峰叫他為「華山派的岳兄」,心念一動:「這位神仙般的人物,莫非便是華山派掌門岳先生?只是他瞧上去不過四十來歲,年紀不像。那勞德諾是他弟子,可比他老得多了。」待聽木高峰贊他駐顏有術,登時想起:曾聽母親說過,武林中高手內功練到深處,不但能長壽不老,簡直真能返老還童,這位岳先生多半有此功夫,不禁更是欽佩。岳不群微微一笑,說道:「木兄一見面便不說好話。木兄,這少年是個孝子,又是頗具俠氣,原堪造就,怪不得木兄喜愛。他今日種種禍患,全因當日在福州仗義相救小女靈珊而起,小弟實在不能袖手不理,還望木兄瞧著小弟薄面,高抬貴手。」木高峰臉上現出詫異神情,道:「甚麼?憑這小子這一點兒微末道行,居然能去救靈珊侄女?只怕這話要倒過來說,是靈珊賢侄女慧眼識玉郎……」

岳不群知道這駝子粗俗下流,接下去定然沒有好話,便截住他話頭,說道:「江湖上同道有難,誰都該當出手相援,粉身碎骨是救,一言相勸也是救,倒也不在乎武藝的高低。木兄,你如決意收他為徒,不妨讓這少年稟明了父母,再來投入貴派門下,豈不兩全其美?」

木高峰眼見岳不群插手,今日之事已難以如願,便搖了搖頭,道:「駝子一時興起,要收他為徒,此刻卻已意興索然,這小子便再磕我一萬個頭,我也不收了。」說著左腿忽起,拍的一聲,將林平之踢了個筋斗,摔出數丈。這一下卻也大出岳不群的意料之外,全沒想到他抬腿便踢,事先竟沒半點徵兆,渾不及出手阻攔。好在林平之摔出後立即躍起,似乎並未受傷。岳不群道:「木兄,怎地跟孩子們一般見識?我說你倒是返老還童了。」木高峰笑道:「岳兄放心,駝子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得罪了這位……你這位……哈哈……我也不知道是你這位甚麼,再見,再見,真想不到華山派如此赫赫威名,對這《辟邪劍譜》卻也會眼紅。」一面說,一面拱手退開。岳不群搶上一步,大聲道:「木兄,你說甚麼話來?」突然之間,臉上滿布紫氣,只是那紫氣一現即隱,頃刻間又回復了白淨面皮。木高峰見到他臉上紫氣,心中打了個突,尋思:「果然是華山派的「紫霞功』!岳不群這廝劍法高明,又練成了這神奇內功,駝子倒得罪他不得。」當下嘻嘻一笑,說道:「我也不知《辟邪劍譜》是甚麼東西,只是見青城余滄海不顧性命的想搶奪,隨口胡謅幾句,岳兄不必介意。」說著掉轉身子,揚長而去。岳不群瞧著他的背影在黑暗中隱沒,嘆了口氣,自言自語:「武林中似他這等功夫,那也是很難得了,可就偏生自甘……」下面「下流」兩字,忍住了不說,卻搖了搖頭。突然間林平之奔將過來,雙膝一屈,跪倒在地,不住磕頭,說道:「求師父收錄門牆,弟子恪遵教誨,嚴守門規,決不敢有絲毫違背師命。」岳不群微微一笑,說道:「我若收了你為徒,不免給木駝子背後說嘴,說我跟他搶奪徒弟。」林平之磕頭道:「弟子一見師父,說不出的欽佩仰慕,那是弟子誠心誠意的求懇。」說著連連磕頭。岳不群笑道:「好罷,我收你不難,只是你還沒稟明父母呢,也不知他們是否允可。」林平之道:「弟子得蒙恩收錄,家父家母歡喜都還來不及,決無不允之理。家父家母為青城派眾惡賊所擒,尚請師父援手相救。」岳不群點了點頭,道:「起來罷!好,咱們這就去找你父母。」回頭叫道:「德諾、阿發、珊兒,大家出來!」

只見牆角後走出一群人來,正是華山派的群弟子。原來這些人早就到了,岳不群命他們躲在牆後,直到木高峰離去,這才現身,以免人多難堪,令他下不了台。勞德諾等都歡然道賀:「恭喜師父新收弟子。」岳不群笑道:「平之,這幾位師哥,在那小茶館中,你早就都見過了,你向眾師哥見禮。」老者是二師兄勞德諾,身形魁梧的漢子是三師兄梁發,腳夫模樣的是四師兄施戴子,手中總是拿著個算盤的是五師兄高根明,六師兄六猴兒陸大有,那是誰都一見就不會忘記的人物,此外七師兄陶鈞、八師兄英白羅是兩個年輕弟子。林平之一一拜見了。忽然岳不群身後一聲嬌笑,一個清脆的聲音道:「爹爹,我算是師姊,還是師妹?」

林平之一怔,認得說話的是當日那個賣酒少女、華山門下人人叫她作「小師妹」的,原來她竟是師父的女兒。只見岳不群的青袍後面探出半邊雪白的臉蛋,一隻圓圓的左眼骨溜溜地轉了幾轉,打量了他一眼,又縮回岳不群身後。林平之心道:「那賣酒少女容貌醜陋,滿臉都是麻皮,怎地變了這幅模樣?」她乍一探頭,便即縮回,又在夜晚,月色朦朧,無法看得清楚,但這少女容顏俏麗,卻是絕無可疑。又想:「她說她喬裝改扮,到福州城外賣酒,定逸師太又說她裝成一副怪模怪樣。那麼她的醜樣,自然是故意裝成的了。」岳不群笑道:「這裡個個人入門比你遲,卻都叫你小師妹。你這師妹命是坐定了的,那自然也是小師妹了。」那少女笑道:「不行,從今以後,我可得做師姊了。爹爹,林師弟叫我師姊,以後你再收一百個弟子、兩百個弟子,也都得叫我師姊了。」她一面說,一面笑,從岳不群背後轉了出來,蒙蒙月光下,林平之依稀見到一張秀麗的瓜子臉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射向他臉。林平之深深一揖,說道:「岳師姊,小弟今日方蒙恩師垂憐收錄門下。先入門者為大,小弟自然是師弟。」岳靈珊大喜,轉頭向父親道:「爹,是他自願叫我師姊的,可不是我強逼他。」岳不群笑道:「人家剛入我門下,你就說到『強逼』兩字。他只道我門下個個似你一般,以大壓小,豈不嚇壞了他?」說得眾弟子都笑了起來。

岳靈珊道:「爹,大師哥躲在這地方養傷,又給余滄海那臭道士打了一掌,只怕十分兇險,快去瞧瞧他。」岳不群雙眉微蹙,搖了搖頭,道:「根明、戴子,你二人去把大師哥抬出來。」高根明和施戴子齊聲應諾,從窗口躍入房中,但隨即聽到他二人說道:「師父,大師哥不在這裡,房裡沒人。」跟著窗中透出火光,他二人已點燃了蠟燭。

岳不群眉頭皺得更加緊了,他不願身入妓院這等污穢之地,向勞德諾道:「你進去瞧瞧。」勞德諾道:「是!」走向窗口。岳靈珊道:「我也去瞧瞧。」岳不群反手抓住她的手臂,道:「胡鬧!這種地方你去不得。」岳靈珊急得幾乎要哭出聲來,道:「可是……可是大師哥身受重傷……只怕他有性命危險。」岳不群低聲道:「不用擔心,他敷了恆山派的『天香斷續膠』,死不了。」岳靈珊又驚又喜,道:「爹,你……你怎麼知道?」岳不群道:「低聲,別多嘴!」

令狐沖重傷之餘,再給余滄海掌風帶到,創口劇痛,又嘔了幾口血,但神智清楚,耳聽得木高峰和余滄海爭執,眾人逐一退去,又聽得師父到來。他向來天不怕、地不怕,便只怕師父,一聽到師父和木高峰說話,便想自己這番胡鬧到了家,不知師父會如何責罰,一時忘了創口劇痛,轉身向床,悄聲道:「大事不好,我師父來了,咱們快逃。」立時扶著牆壁,走出房去。曲非煙拉著儀琳,悄悄從被窩中鑽出,跟了出去,只見令狐沖搖搖晃晃,站立不定,兩人忙搶上扶住。令狐沖咬著牙齒,穿過了一條走廊,心想師父耳目何等靈敏,只要一出去,立時便給他知覺,眼見右首是間大房,當即走了進去,道:「將……將門窗關上。」曲非煙依言帶上了門,又將窗子關了。令狐沖再也支持不住,斜躺床上,喘氣不止。三個人不作一聲,過了良久,才聽得岳不群的聲音遠遠說道:「他不在這裡了,咱們走罷!」令狐沖吁了口氣,心下大寬。又過一會,忽聽得有人躡手躡腳的在院子中走來,低聲叫道:「大師哥,大師哥。」卻是陸大有。令狐衝心道:「畢竟還是六猴兒跟我最好。」正想答應,忽覺床帳簌簌抖動,卻是儀琳聽到有人尋來,害怕起來。令狐衝心想:「我這一答應,累了這位小師父的清譽。」當下便不作聲,耳聽得陸大有從窗外走過,一路「大師哥,大師哥」的呼叫,漸漸運去,再無聲息。曲非煙忽道:「喂,令狐沖,你會死么?」令狐沖道:「我怎麼能死?我如死了,大損恆山派的令譽,太對不住人家了。」曲非煙奇道:「為甚麼?」令狐沖道:「恆山派的治傷靈藥,給我既外敷,又內服,如果仍然治不好,令狐沖豈非大大的對不住……對不住這位恆山派的師妹?」曲非煙笑道:「對,你要是死了,太也對不住人家了。」

儀琳見他傷得如此厲害,兀自在說笑話,既佩服他的膽氣,又稍為寬心,道:「令狐大哥,那余觀主又打了你一掌,我再瞧瞧你的傷口。」令狐沖支撐著要坐起身來。曲非煙道:「不用客氣啦,你這就躺著罷。」令狐沖全身乏力,實在坐不起身,只得躺在床上。


曲非煙點亮了蠟燭。儀琳見令狐沖衣襟都是鮮血,當下顧不得嫌疑,輕輕揭開他長袍,取過臉盆架上掛著的一塊洗臉手巾,替他抹凈了傷口上的血跡,將懷中所藏的天香斷續膠盡數抹在他傷口上。令狐沖笑道:「這麼珍貴的靈藥,浪費在我身上,未免可惜。」儀琳道:「令狐大哥為我受此重傷,別說區區藥物,就是……就是……」說到這裡,只覺難以措詞,囁嚅一會,續道:「連我師父她老人家,也贊你是見義勇為的少年英俠,因此和余觀主吵了起來呢。」令狐沖笑道:「贊倒不用了,師太她老人家只要不罵我,已經謝天謝地啦。」儀琳道:「我師父怎……怎會罵你?令狐大哥,你只須靜養十二個時辰,傷口不再破裂,那便無礙了。」又取出三粒白雲熊膽丸,喂著他服了。曲非煙忽道:「姊姊,你在這裡陪著他,提防壞人又來加害。爺爺等著我呢,我這可要去啦。」儀琳急道:「不,不!你不能走。我一個人怎能耽在這裡?」曲非煙笑道:「令狐沖不是好端端在這裡么?你又不是一個人。」說著轉身便走。儀琳大急,縱身上前,一把抓住她左臂,情急之下,使上了恆山派擒拿手法,牢牢抓住她臂膀,道:「你別走!」曲非煙笑道:「哎喲,動武嗎?」儀琳臉一紅,放開了手,央求道:「好姑娘,你陪著我。」曲非煙笑道:「好,好,好!我陪著你便是。令狐沖又不是壞人,你幹甚麼這般怕他?」

儀琳稍稍放心,道:「對不起,曲姑娘,我抓痛了你沒有?」曲非煙道:「我倒不痛。令狐沖卻好像痛得很厲害。」儀琳一驚,掠開帳子看時,只見令狐沖雙目緊閉,已自沉沉睡去。她伸手探他鼻息,覺得呼吸勻凈,正感寬慰,忽聽得曲非煙格的一笑,窗格聲響。儀琳急忙轉過身來,只見她已然從窗中跳了出去。儀琳大驚失色,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走到床前,說道:「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她……她走了。」但其時藥力正在發作,令狐沖昏昏迷迷的,並不答話。儀琳全身發抖,說不出的害怕,過了好一會,才過去將窗格拉上,心想:「我快快走罷,令狐大哥倘若醒轉,跟我說話,那怎麼辦?」轉念又想:「他受傷如此厲害,此刻便是一個小童過來,隨手便能制他死命,我豈能不加照護,自行離去?」黑夜之中,只聽到遠處深巷中偶然傳來幾下犬吠之聲,此外一片靜寂,妓院中諸人早已逃之夭夭,似乎這世界上除了帳中的令狐沖外,更無旁人。她坐在椅上,一動也不敢動,過了良久,四處雞啼聲起,天將黎明。儀琳又著急起來:「天一亮,便有人來了,那怎麼辦?」她自幼出家,一生全在定逸師太照料之下,全無處世應變的經歷,此刻除了焦急之外,想不出半點法子。正慌亂間,忽聽得腳步聲響,有三四人從巷中過來,四下俱寂之中,腳步聲特別清晰。這幾人來到群玉院門前,便停住了,只聽一人說道:「你二人搜東邊,我二人搜西邊,要是見到令狐沖,要拿活的。他身受重傷,抗拒不了。」

儀琳初時聽到人聲,驚惶萬分,待聽到那人說要來擒拿令狐沖,心中立時閃過一個念頭:「說甚麼也要保得令狐大哥周全,決不能讓他落入壞人手裡。」這主意一打定,驚恐之情立去,登時頭腦清醒了起來,搶到床邊,拉起墊在褥子上的被單,裹住令狐沖身子,抱了起來,吹滅燭火,輕輕推開房門,溜了出去。這時也不辨東西南北,只是朝著人聲來處的相反方向快步而行,片刻間穿過一片菜圃,來到後門。只見門戶半掩,原來群玉院中諸人匆匆逃去,打開了後門便沒關上。她橫抱著令狐沖走出後門,從小巷中奔了出去。不一會便到了城牆邊,暗忖:「須得出城才好,衡山城中,令狐大哥的仇人太多。」沿著城牆疾行,一到城門口,便急竄而出。

一口氣奔出七八里,只是往荒山中急鑽,到後來再無路徑,到了一處山坳之中。她心神略定,低頭看看令狐沖時,只見他已醒轉,臉露笑容,正注視著自己。

她突然見到令狐沖的笑容,心中一慌,雙手發顫,失手便將他身子掉落。她「啊喲」一聲,急使一招「敬捧寶經」,俯身伸臂,將他托住,總算這一招使得甚快,沒將他摔著,但自己下盤不穩,一個踉蹌,向前搶了幾步這才站住,說道:「對不住,你傷口痛嗎?」令狐沖微笑道:「還好!你歇一歇罷!」

儀琳適才為了逃避青城群弟子的追拿,一心一意只想如何才能使令狐沖不致遭到對方毒手,全沒念及自己的疲累,此刻一定下來,只覺全身四肢都欲散了開來一般,勉力將令狐沖輕輕放在草地之上,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喘氣不止。令狐沖微笑道:「你只顧急奔,卻忘了調勻氣息,那是學武……學武之人的大忌,這樣挺容易……容易受傷。」儀琳臉上微微一紅,說道:「多謝令狐大哥指點。師父本來也教過我,一時心急,那便忘了。」頓了一頓,問道:「你傷口痛得怎樣?」令狐沖道:「已不怎麼痛,略略有些麻癢。」儀琳大喜,道:「好啦,好啦,傷口麻癢是痊癒之象,想不到竟好得這麼快。」令狐沖見她喜悅無限,心下也有些感動,笑道:「那是貴派靈藥之功。」忽然間嘆了口氣,恨恨的道:「只可惜我身受重傷,致受鼠輩之侮,適才倘若落入了青城派那幾個小子手中,死倒不打緊,只怕還得飽受一頓折辱。」

儀琳道:「原來你都聽見了?」想起自己抱著他賓士了這麼久,也不知他從何時起便睜著眼睛在瞧自己,不由得臉如飛霞。令狐沖不知她忽然害羞,只道她奔跑過久,耗力太多,說道:「師妹,你打坐片刻,以貴派本門心法,調勻內息,免得受了內傷。」儀琳道:「是。」當即盤膝而坐,以師授心法運動內息,但心意煩躁,始終無法寧靜,過不片刻,便睜眼向令狐沖瞧一眼,看他傷勢有何變化,又看他是否在瞧自己,看到第四眼時,恰好和令狐沖的目光相接。她嚇了一跳,急忙閉眼,令狐沖卻哈哈大笑起來。儀琳雙頰暈紅,忸怩道:「為……為甚麼笑?」令狐沖道:「沒甚麼。你年紀小,坐功還淺,一時定不下神來,就不必勉強。定逸師伯一定教過你,練功時過分勇猛精進,會有大礙,這等調勻內息,更須心平氣和才是。」他休息片刻,又道:「你放心,我元氣已在漸漸恢復,青城派那些小子們再追來,咱們不用怕他,叫他們再摔一個……摔一個屁股向後……向後……」儀琳微笑道:「摔一個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令狐沖笑道:「不錯,妙極。甚麼屁股向後,說起來太過不雅,咱們就叫之為『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說到最後幾個字,已有些喘不過氣來。儀琳道:「你別多說話,再好好兒睡一會罷。」令狐沖道:「我師父也到了衡山城。我恨不得立時起身,到劉師叔家瞧瞧熱鬧去。」

儀琳見他口唇發焦,眼眶乾枯,知他失血不少,須得多喝水才是,便道:「我去找些水給你喝。一定口乾了,是不是?」令狐沖道:「我見來路之上,左首田裡有許多西瓜。你去摘幾個來罷。」儀琳道:「好。」站起身來,一摸身邊,卻一文也無,道:「令狐大哥,你身邊有錢沒有?」令狐沖道:「做甚麼?」儀琳道:「去買西瓜呀!」令狐沖笑道:「買甚麼?順手摘來便是。左近又無人家,種西瓜的人一定住得很遠,卻向誰買去?」儀琳囁嚅道:「不予而取,那是偷……偷盜了,這是五戒中的第二戒,那是不可以的。倘若沒錢,向他們化緣,討一個西瓜,想來他們也肯的。」令狐沖有些不耐煩了,道:「你這小……」他本想罵她「小尼姑好胡塗」,但想到她剛才出力相救,說到這「小」字便即停口。

儀琳見他臉色不快,不敢再說,依言向左首尋去。走出二里有餘,果見數畝瓜田,累累的生滿了西瓜,樹巔蟬聲鳴響,四下里卻一個人影也無,尋思:「令狐大哥要吃西瓜。可是這西瓜是有主之物,我怎可隨便偷人家的?」快步又走出里許,站到一個高崗之上,四下眺望,始終不見有人,連農舍茅屋也不見一間,只得又退了回來,站在瓜田之中,踟躕半晌,伸手待去摘瓜,又縮了回來,想起師父諄淳告誡的戒律,決不可偷盜他人之物,欲待退去,腦海中又出現了令狐沖唇乾舌燥的臉容,咬一咬牙,雙手合十,暗暗祝禱:「菩薩垂鑒,弟子非敢有意偷盜,實因令狐大哥……令狐大哥要吃西瓜。」轉念一想,又覺「令狐大哥要吃西瓜」這八個字,並不是甚麼了不起的理由,心下焦急,眼淚已然奪眶而出,雙手捧住一個西瓜,向上一提,瓜蒂便即斷了,心道:「人家救你性命,你便為他墮入地獄,永受輪迴之苦,卻又如何?一人作事一身當,是我儀琳犯了戒律,這與令狐大哥無干。」捧起西瓜,回到令狐沖身邊。令狐沖於世俗的禮法教條,從來不瞧在眼裡,聽儀琳說要向人化緣討西瓜,只道這個尼姑年輕不懂事,渾沒想到她為了採摘這一個西瓜,心頭有許多交戰,受了這樣多委曲,見她折了西瓜回來,心頭一喜,贊道:「好師妹,乖乖的小姑娘。」儀琳驀地聽到他這麼稱呼自己,心頭一震,險些將西瓜摔落,急忙抄起衣襟兜住。令狐沖笑道:「幹麼這等慌張?你偷西瓜,有人要捉你么?」儀琳臉上又是一紅,道:「不,沒人捉我。」緩緩坐了下來。

其時天色新晴,太陽從東方升起,令狐沖和她所坐之處是在山陰,日光照射不到,滿山樹木為雨水洗得一片青翠,山中清新之氣撲面而來。儀琳定了定神,拔出腰間斷劍,見到劍頭斷折之處,心想:「田伯光這惡人武功如此了得,當日若不是令狐大哥捨命相救,我此刻怎能太太平平的仍然坐在這裡?」一瞥眼,見到令狐沖雙目深陷,臉上沒半點血色,自忖:「為了他,我便再犯多大惡業,也始終無悔,偷一隻西瓜,卻又如何?」言念及此,犯戒後心中的不安登時盡去,用衣襟將斷劍抹拭乾凈,便將西瓜剖了開來,一股清香透出。

令狐沖嗅了幾下,叫道:「好瓜!」又道:「師妹,我想起了一個笑話。今年元宵,我們師兄妹相聚飲酒,靈珊師妹出了個燈謎,說是:『左邊一隻小狗,右邊一個傻瓜』,打一個字。那時坐在她左邊的,是我六師弟陸大有,便是昨晚進屋來尋找我的那個師弟。我是坐在她右首。」儀琳微笑道:「她出這個謎兒,是取笑你和這位陸師兄了。」令狐沖道:「不錯,這個謎兒倒不難猜,便是我令狐沖的這個『狐』字。她說是個老笑話,從書上看來的。只難得剛好六師弟坐在她左首,我坐在她右首。也真湊巧,此刻在我身旁,又是這邊一隻小狗,這邊一隻大瓜。」說著指指西瓜,又指指她,臉露微笑。儀琳微笑道:「好啊,你繞彎兒罵我小狗。」將西瓜剖成一片一片,剔去瓜子,遞了一片給他。令狐沖接過咬了一口,只覺滿口香甜,幾口便吃完了。儀琳見他吃得歡暢,心下甚是喜悅,又見他仰卧著吃瓜,襟前汁水淋漓,便將第二片西瓜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遞在他手裡,一口一塊,汁水便不再流到衣上。見他吃了幾塊,每次伸手來接,總不免引臂牽動傷口,心下不忍,便將一小塊一小塊西瓜喂在他口裡。令狐沖吃了小半隻西瓜,才想起儀琳卻一口未吃,說道:「你自己也吃些。」儀琳道:「等你吃夠了我再吃。」令狐沖道:「我夠了,你吃罷!」儀琳早已覺得口渴,又餵了令狐沖幾塊,才將一小塊西瓜放入自己口中,眼見令狐沖目不轉睛的瞧著自己,害羞起來,轉過身子,將背脊向著他。

令狐沖忽然贊道:「啊,真是好看!」語氣之中,充滿了激賞之意。儀琳大羞,心想他怎麼忽然贊我好看,登時便想站起身來逃走,可是一時卻又拿不定主意,只覺全身發燒,羞得連頭頸中也紅了。只聽得令狐沖又道:「你瞧,多美!見到了么?」儀琳微微側身,見他伸手指著西首,順著他手指望去,只見遠處一道彩虹,從樹後伸了出來,七彩變幻,艷麗無方,這才知他說「真是好看」,乃是指這彩虹而言,適才是自己會錯了意,不由得又是一陣羞慚。只是這時的羞慚中微含失望,和先前又是忸怩、又是暗喜的心情卻頗有不同了。

令狐沖道:「你仔細聽,聽見了嗎?」儀琳側耳細聽,但聽得彩虹處隱隱傳來有流水之聲,說道:「好像是瀑布。」令狐沖道:「正是,連下了幾日雨,山中一定到處是瀑布,咱們過去瞧瞧。」儀琳道:「你……你還是安安靜靜的多躺一會兒。」令狐沖道:「這地方都是光禿禿的亂石,沒一點風景好看,還是去看瀑布的好。」

儀琳不忍拂他之意,便扶著他站起,突然之間,臉上又是一陣紅暈掠過,心想:「我曾抱過他兩次,第一次當他已經死了,第二次是危急之際逃命。這時他雖然身受重傷,但神智清醒,我怎麼能再抱他?他一意要到瀑布那邊去,莫非……莫非要我……」正猶豫間,卻見令狐沖已拾了一根斷枝,撐在地下,慢慢向前走去,原來自己又會錯了意。

儀琳忙搶了過去,伸手扶住令狐沖的臂膀,心下自責:「我怎麼了?令狐沖大哥明明是個正人君子,今日我怎地心猿意馬,老是往歪路上想。總是我單獨和一個男子在一起,心下處處提防,其實他和田伯光雖然同是男子,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怎可相提並論?」

令狐沖步履雖然不穩,卻盡自支撐得住。走了一會,見到一塊大石,儀琳扶著他過去,坐下休息,道:「這裡也不錯啊,你一定要過去看瀑布么?」令狐沖笑道:「你說這裡好,我就陪你在這裡瞧一會。」儀琳道:「好罷。那邊風景好,你瞧著心裡歡喜,傷口也好得快些。」令狐沖微微一笑,站起身來。兩人緩緩轉過了個山坳,便聽得轟轟的水聲,又行了一段路,水聲愈響,穿過一片松林後,只見一條白龍也似的瀑布,從山壁上傾瀉下來。令狐沖喜道:「我華山的玉女峰側也有一道瀑布,比這還大,形狀倒差不多,靈珊師妹常和我到瀑布旁練劍。她有時頑皮起來,還鑽進瀑布中去呢。」儀琳聽他第二次提到「靈珊師妹」,突然醒悟:「他重傷之下,一定要到瀑布旁來,不見得真是為了觀賞風景,卻是在想念他的靈珊師妹。」不知如何,心頭猛地一痛,便如給人重重一擊一般。只聽令狐沖又道:「有一次在瀑布旁練劍,她失足滑倒,險些摔入下面的深潭之中,幸好我一把拉住了她,那一次可真危險。」儀琳淡淡問道:「你有很多師妹么?」令狐沖道:「我華山派共有七個女弟子,靈珊師妹是師父的女兒,我們都管她叫小師妹。其餘六個都是師母收的弟子。」儀琳道:「喂,原來她是岳師伯的小姐。她……她……她和你很談得來罷?」令狐沖慢慢坐了下來,道:「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十五年前蒙恩師和師母收錄門下,那時小師妹還只三歲,我比她大得多,常常抱了她出去采野果、捉兔子。我和她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師父師母沒兒子,待我猶似親生兒子一般,小師妹便等於是我的妹子。」儀琳應了一聲:「嗯。」過了一會,道:「我也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自幼便蒙恩師收留,從小就出了家。」令狐沖道:「可惜,可惜!」儀琳轉頭向著他,目光中露出疑問神色。令狐沖道:「你如不是已在定逸師伯門下,我就可求師母收你為弟子,我們師兄弟姊妹人數很多,二十幾個人,大家很熱鬧的。功課一做完,各人結伴遊玩,師父師母也不怎麼管。你見到我小師妹,一定喜歡她,會和她做好朋友的。」儀琳道:「可惜我沒這好福氣。不過,我在白雲庵里,師父、師姊們都待我很好,我……我……我也很快活。」令狐沖道:「是,是,我說錯了。定逸師伯劍法通神,我師父師母說到各家各派的劍法時,對你師父她老人家是很佩服的。恆山派哪裡不及我華山派了?」

儀琳道:「令狐大哥,那日你對田伯光說,站著打,田伯光是天下第十四,岳師伯是第八,那麼我師父是天下第幾?」令狐沖笑了起來,道:「我是騙騙田伯光的,哪裡有這回事了?武功的強弱,每日都有變化,有的人長進了,有的人年老力衰退步了,哪裡真能排天下第幾?田伯光這傢伙武功是高的,但說是天下第十四,卻也不見得。我故意把他排名排得高些,引他開心。」儀琳道:「原來你是騙他的。」望著瀑布出了會神,問道:「你常常騙人么?」令狐沖嘻嘻一笑,道:「那得看情形,不會是『常常』罷!有些人可以騙,有些人不能騙。師父師母問起甚麼事,我自然不敢相欺。」

儀琳「嗯」了一聲,道:「那麼你同門的師兄弟、師姊妹呢?」她本想問:「你騙不騙你的靈珊師妹?」但不知如何,竟不敢如此直截了當的相詢。令狐沖笑道:「那要看是誰,又得瞧是甚麼事。我們師兄弟們常鬧著玩,說話不騙人,又有甚麼好玩?」儀琳終於問道:「連靈珊姊姊,你也騙她么?」令狐沖未曾想過這件事,皺了皺眉頭,沉吟半晌,想起這一生之中,從未在甚麼大事上騙過她,便道:「要緊事,那決不會騙她。玩的時候,哄哄她,說些笑話,自然是有的。」儀琳在白雲庵中,師父不苟言笑,戒律嚴峻,眾師姊個個冷口冷麵的,雖然大家互相愛護關顧,但極少有人說甚麼笑話,鬧著玩之事更是難得之極。定靜、定閑兩位師伯門下倒有不少年輕活潑的俗家女弟子,但也極少和出家的同門說笑。她整個童年便在冷靜寂寞之中度過,除了打坐練武之外,便是敲木魚念經,這時聽到令狐沖說及華山派眾同門的熱鬧處,不由得悠然神往,尋思:「我若能跟著他到華山去玩玩,豈不有趣。」但隨即想起:「這一次出庵,遇到這樣的大風波,看來回庵之後,師父再也不許我出門了。甚麼到華山去玩玩,那豈不是痴心妄想?」又想:「就算到了華山,他整日價陪著他的小師妹,我甚麼人也不識,又有誰來陪我玩?」心中忽然一陣凄涼,眼眶一紅,險些掉下淚來。

令狐沖卻全沒留神,瞧著瀑布,說道:「我和小師妹正在鑽研一套劍法,借著瀑布水力的激蕩,施展劍招。師妹,你可知那有甚麼用?」儀琳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她聲音已有些哽咽,令狐沖仍沒覺察到,繼續說道:「咱們和人動手,對方倘若內功深厚,兵刃和拳掌中往往附有厲害的內力,無形有質,能將我們的長劍盪了開去。我和小師妹在瀑布中練劍,就當水力中的衝激是敵人內力,不但要將敵人的內力擋開,還得借力打力,引對方的內力去打他自己。」儀琳見他說得興高采烈,問道:「你們練成了沒有?」令狐沖搖頭道:「沒有,沒有!自創一套劍法,談何容易?再說,我們也創不出甚麼劍招,只不過想法子將師父所傳的本門劍法,在瀑布中擊刺而已。就算有些新花樣,那也是鬧著玩的,臨敵時沒半點用處。否則的話,我又怎會給田伯光這廝打得全無還手之力?」他頓了一頓,伸手緩緩比划了一下,喜道:「我又想到了一招,等得傷好後,回去可和小師妹試試。」儀琳輕輕的道:「你們這套劍法,叫甚麼名字?」令狐沖笑道:「我本來說,這不能另立名目。但小師妹一定要給取個名字,她說叫做『沖靈劍法』,因為那是我和她兩個一起試出來的。」儀琳輕輕的道:「沖靈劍法,沖靈劍法。嗯,這劍法中有你的名字,也有她的名字,將來傳到後世,人人都知道是你們……你們兩位合創的。」令狐沖笑道:「我小師妹小孩兒脾氣,才這麼說的,憑我們這一點兒本領火候,哪有資格自創甚麼劍法?你可千萬不能跟旁人說,要是給人知道了,豈不笑掉了他們的大牙?」儀琳道:「是,我決不會對旁人說。」她停了一會,微笑道:「你自創劍法的事,人家早知道了。」令狐沖吃了一驚,問道:「是么?是靈珊師妹跟人說的?」儀琳笑了笑,道:「是你自己跟田伯光說的。你不是說自創了一套坐著刺蒼蠅的劍法么?」令狐沖大笑,說道:「我對他胡說八道,虧你都記在心裡。」令狐沖這麼放聲一笑,牽動傷口,眉頭皺了起來。儀琳道:「啊喲,都是我不好,累得你傷口吃痛。快別說話了,安安靜靜的睡一會兒。」令狐沖閉上了眼睛,但只過得一會,便又睜了開來,道:「我只道這裡風景好,但到得瀑布旁邊,反而瞧不見那彩虹了。」儀琳道:「瀑布有瀑布的好看,彩虹有彩虹的好看。」令狐沖點了點頭,道:「你說得不錯,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一個人千辛萬苦的去尋求一件物事,等得到了手,也不過如此,而本來拿在手中的物事,卻反而拋掉了。」儀琳微笑道:「令狐大哥,你這幾句話,隱隱含有禪機,只可惜我修為太淺,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倘若師父聽了,定有一番解釋。」令狐沖嘆了口氣,道:「甚麼禪機不禪機,我懂得甚麼?唉,好倦!」慢慢閉上了眼睛,漸漸呼吸低沉,入了夢鄉。儀琳守在他身旁,折了一根帶葉的樹枝,輕輕拂動,替他趕開蚊蠅小蟲,坐了一個多時辰,自己也有些倦了,迷迷糊糊的合上眼想睡,忽然心想:「待會他醒來,一定肚餓,這裡沒甚麼吃的,我再去采幾個西瓜,既能解渴,也可以充饑。」於是快步奔向西瓜田,又摘了兩個西瓜來。她生怕離開片刻,有人或是野獸來侵犯令狐沖,急急匆匆的趕回,見他兀自安安穩穩的睡著,這才放心,輕輕坐在他身邊。令狐沖睜開眼來,微笑道:「我以為你回去了。」儀琳奇道:「我回去?」令狐沖道:「你師父、師姊們不是在找你么?她們一定挂念得很。」儀琳一直沒想到這事,聽他這麼一說,登時焦急起來,又想:「明兒見到師父,不知他老人家會不會責怪?」令狐沖道:「師妹,多謝你陪了我半天,我的命已給你救活啦,你還是早些回去罷。」儀琳搖頭道:「不,荒山野嶺,你獨個兒耽在這裡,沒人服侍照料,那怎麼行?」令狐沖道:「你到得衡山城劉師叔家裡,悄悄跟我的師弟們一說,他們就會過來照料我。」儀琳心中一酸,暗想:「原來他是要他的小師妹相陪,只盼我越快去叫她來越好。」再也忍耐不住,淚珠兒一滴一滴的落了下來。令狐沖見她忽然流淚,大為奇怪,問道:「你……你……為甚麼哭了?怕回去給師父責罵么?」儀琳搖了搖頭。令狐沖又道:「啊,是了,你怕路上又撞到田伯光。不用怕,從今而後,他見了你便逃,再也不敢見你的面了。」儀琳又搖了搖頭,淚珠兒更落得多了。令狐沖見她哭得更厲害了,心下大惑不解,說道:「好,好,是我說錯了話,我跟你賠不是啦。小師妹,你別生氣。」儀琳聽他言語溫柔,心下稍慰,但轉念又想:「他說這幾句話,這般的低聲下氣,顯然是平時向他小師妹賠不是慣了的,這時候卻順口說了出來。」突然間「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頓足道:「我又不是你的小師妹,你……你……你心中便是記著你那個小師妹。」這句話一出口,立時想起,自己是出家人,怎可跟他說這等言語,未免大是忘形,不由得滿臉紅暈,忙轉過了頭。令狐沖見她忽然臉紅,而淚水未絕,便如瀑布旁濺滿了水珠的小紅花一般,嬌艷之色,難描難畫,心道:「原來她竟也生得這般好看,倒不比靈珊妹子差呢。」怔了一怔,柔聲道:「你年紀比我小得多,咱們五嶽劍派,同氣連枝,大家都是師兄弟姊妹,你自然也是我的小師妹啦。我甚麼地方得罪了你,你跟我說,好不好?」儀琳道:「你也沒得罪我。我知道了,你要我快快離開,免得瞧在眼中生氣,連累你倒霉。你說過的,一見尼姑,逢賭……」說到這裡,又哭了起來。

令狐沖不禁好笑,心想:「原來她要跟我算回雁樓頭這筆帳,那確是非賠罪不可。」便道:「令狐沖當真該死,口不擇言。那日在回雁樓頭胡說八道,可得罪了貴派全體上下啦,該打,該打!」提起手來,拍拍兩聲,便打了自己兩個耳光。儀琳急忙轉身,說道:「別……別打……我……不是怪你。我……我只怕連累了你。」

令狐沖道:「該打之至!」拍的一聲,又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儀琳急道:「我不生氣了,令狐大哥,你……你別打了。」令狐沖道:「你說過不生氣了?」儀琳搖了搖頭。令狐沖道:「你笑也不笑,那不是還在生氣么?」

儀琳勉強笑了一笑,但突然之間,也不知為甚麼傷心難過,悲從中來,再也忍耐不住,淚水從臉頰上流了下來,忙又轉過了身子。令狐沖見她哭泣不止,當即長嘆一聲。儀琳慢慢止住了哭泣,幽幽的道:「你……你又為甚麼嘆氣?」令狐衝心下暗笑:「畢竟她是個小姑娘,也上了我這個當。」他自幼和岳靈珊相伴,岳靈珊時時使小性兒,生了氣不理他,千哄萬哄,總是哄不好,不論跟她說甚麼,她都不瞅不睬,令狐沖便裝模作樣,引起她的好奇,反過來相問。儀琳一生從未和人鬧過彆扭,自是一試便靈,落入了他的圈套。令狐沖又是長嘆一聲,轉過了頭不語。

儀琳問道:「令狐大哥,你生氣了么?剛才是我得罪你,你……你別放在心上。」令狐沖道:「沒有,你沒得罪我。」儀琳見他仍然面色憂愁,哪知他肚裡正在大覺好笑,這副臉色是假裝的,著急起來,道:「我害得你自己打了自己,我……我打還了賠你。」說著提起手來,拍的一聲,在自己右頰上打了一掌。第二掌待要再打,令狐沖急忙仰身坐起,伸手抓住了她手腕,但這麼一用力,傷口劇痛,忍不住輕哼了一聲。儀琳急道:「啊喲!快……快躺下,別弄痛了傷口。」扶著他慢慢卧倒,一面自怨自艾:「唉,我真是蠢,甚麼事情總做得不對,令狐大哥,你……你痛得厲害么?」

令狐沖的傷處痛得倒也真厲害,若在平時,他決不承認,這時心生一計:「只有如此如此,方能逗她破涕為笑。」便皺起眉頭,大哼了幾聲。儀琳甚是惶急,道:「但願不……不再流血才好。」伸手摸他額頭,幸喜沒有發燒,過了一會,輕聲問道:「痛得好些了么?」令狐沖道:「還是很痛。」儀琳愁眉苦臉,不知如何是好。令狐沖嘆道:「唉,好痛!六……六師弟在這裡就好了。」儀琳道:「怎麼?他有止痛藥嗎?」令狐沖道:「是啊,他一張嘴巴就是止痛藥。以前我也受過傷,痛得十分厲害。六師弟最會說笑話,我聽得高興,就忘了傷處的疼痛。他要是在這裡就好了,哎唷……怎麼這樣痛……這樣痛……哎唷,哎唷!」

儀琳為難之極,定逸師太門下,人人板起了臉誦經念佛、坐功練劍,白雲庵中只怕一個月里也難得聽到一兩句笑聲,要她說個笑話,那真是要命了,心想:「那位陸大有師兄不在這裡,令狐大哥要聽笑話,只有我說給他聽了,可是……可是……我一個笑話也不知道。」突然之間,靈機一動,想起一件事來,說道:「令狐大哥,笑話我是不會說,不過我在藏經閣中看到過一本經書,倒是很有趣的,叫做《百喻經》,你看過沒有?」令狐沖搖頭道:「沒有,我甚麼書都不讀,更加不讀佛經。」儀琳臉上微微一紅,說道:「我真傻,問這等蠢話。你又不是佛門弟子,自然不會讀經書。」頓了一頓,繼續說道:「那部《百喻經》,是天竺國一位高僧伽斯那作的,裡面有許多有趣的故事。」令狐沖忙道:「好啊,我最愛聽有趣的故事,你說幾個給我聽。」儀琳微微一笑,那《百喻經》中的無數故事,一個個在她腦海中流過,便道:「好,我說那個『以犁打破頭喻』。從前,有一個禿子,頭上一根頭髮也沒有,他是天生的禿頭。這禿子和一個種田人不知為甚麼爭吵起來。那種田人手中正拿著一張耕田的犁,便舉起犁來,打那禿子,打得他頭頂破損流血。可是那禿子只默然忍受,並不避開,反而發笑。旁人見了奇怪,問他為甚麼不避,反而發笑。那禿子笑道:「這種田人是個傻子,見我頭上無毛,以為是塊石頭,於是用犁來撞石頭。我倘若逃避,豈不是教他變得聰明了?』」她說到這裡,令狐沖大笑起來,贊道:「好故事!這禿子當真聰明得緊,就算要給人打死,那也是無論如何不能避開的。」

儀琳見他笑得歡暢,心下甚喜,說道:「我再說個『醫與王女葯,令率長大喻』。從前,有一個國王,生了個公主。這國王很是性急,見嬰兒幼小,盼她快些長大,便叫了御醫來,要他配一服靈藥給公主吃,令她立即長大。御醫奏道:『靈藥是有的,不過搜配各種藥材,再加煉製,很費功夫,現下我把公主請到家中,同時加緊製藥,請陛下不可催逼。』國王道:『很好,我不催你就是。』御醫便抱了公主回家,每天向國王稟報,靈藥正在採集制煉。過了十二年,御醫稟道:『靈藥制煉已就,今日已給公主服下。』於是帶領公主來到國王面前。國王見當年的小小嬰兒已長成為亭亭玉立的少女,心中大喜,稱讚御醫醫道精良,一服靈藥,果然能令我女快高長大,命左右賞賜金銀珠寶,不計其數。」

令狐沖又是哈哈大笑,說道:「你說這國王性子急,其實一點也不性急,他不是等了十二年嗎?要是我作那御醫哪,只須一天功夫,便將那嬰兒公主變成個十七八歲、亭亭玉立的少女公主。」儀琳睜大了眼睛,問道:「你用甚麼法子?」令狐沖微笑道:「外搽天香斷續膠,內服白雲熊膽丸。」儀琳笑道:「那是治療金創之傷的藥物,怎能令人快高長大?」令狐沖道:「治不治得金創,我也不理,只須你肯挺身幫忙便是了。」儀琳笑道:「要我幫忙?」令狐沖道:「不錯,我把嬰兒公主抱回家後,請四個裁縫……」儀琳更是奇怪,問道:「請四個裁縫幹甚麼?」令狐沖道:「趕製新衣服啊。我要他們度了你的身材,連夜趕製公主衣服一襲。第二日早晨,你穿了起來,頭戴玲瓏鳳冠,身穿百花錦衣,足登金綉珠履,這般儀態萬方、娉娉婷婷的走到金鑾殿上,三呼萬歲,躬身下拜,叫道:『父王在上,孩兒服了御醫令狐沖的靈丹妙藥之後,一夜之間,便長得這般高大了。』那國王見到這樣一位美麗可愛的公主,心花怒放,哪裡還來問你真假。我這御醫令狐沖,自是重重有賞了。」儀琳不住口的格格嘻笑,直聽他說完,已是笑得彎下了腰,伸不直身子,過了一會,才道:「你果然比那《百喻經》中的御醫聰明得多,只可惜我……我這麼丑怪,半點也不像公主。」令狐沖道:「倘若你丑怪,天下便沒美麗的人了。古往今來,公主成千成萬,卻哪有一個似你這般好看?」儀琳聽他直言稱讚自己,芳心竊喜,笑道:「這成千成萬的公主,你都見過了?」令狐沖道:「這個自然,我在夢中一個個都見過。」儀琳笑道:「你這人,怎麼做夢老是夢見公主!」令狐沖嘻嘻一笑,道:「日有所思……」但隨即想起,儀琳是個天真無邪的妙齡女尼,陪著自己說笑,已犯她師門戒律,怎可再跟她肆無忌憚的胡言亂語?言念及此,臉色登時一肅,假意打個呵欠。儀琳道:「啊,令狐大哥,你倦了,閉上眼睡一會兒。」令狐沖道:「好,你的笑話真靈,我傷口果然不痛了。」他要儀琳說笑話,本是要哄得她破涕為笑,此刻見她言笑晏晏,原意已遂,便緩緩閉上了眼睛。

儀琳坐在他身旁,又在輕輕搖動樹枝,趕開蠅蚋。只聽得遠處山溪中傳來一陣陣蛙鳴,猶如催眠的樂曲一般,儀琳到這時實在倦得很了,只覺眼皮沉重,再也睜不開來,終於也迷迷糊糊的入了睡鄉。

睡夢之中,似乎自己穿了公主的華服,走進一座輝煌的宮殿,旁邊一個英俊青年攜著自己的手,依稀便是令狐沖,跟著足底生雲,兩個人輕飄飄的飛上半空,說不出的甜美歡暢。忽然間一個老尼橫眉怒目,仗劍趕來,卻是師父。儀琳吃了一驚,只聽得師父喝道:「小畜生,你不守清規戒律,居然大膽去做公主,又和這浪子在一起廝混!」一把抓住她手臂,用力拉扯。霎時之間,眼前一片漆黑,令狐沖不見了,師父也不見了,自己在黑沉沉的烏雲中不住往下翻跌。儀琳嚇得大叫:「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只覺全身酸軟,手足無法動彈,半分掙扎不得。叫了幾聲,一驚而醒,卻是一夢,只見令狐沖睜大了雙眼,正瞧著自己。儀琳暈紅了雙頰,忸怩道:「我……我……」令狐沖道:「你做了夢么?」儀琳臉上又是一紅,道:「也不知是不是?」一瞥眼間,見令狐沖臉上神色十分古怪,似在強忍痛楚,忙道:「你……你傷口痛得厲害么?」見令狐沖道:「還好!」但聲音發顫,過得片刻,額頭黃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滲了出來,疼痛之劇,不問可知。儀琳甚是惶急,只說:「那怎麼好?那怎麼好?」從懷中取出塊布帕,替他抹去額上汗珠,小指碰到他額頭時,猶似火炭。他曾聽師父說過,一人受了刀劍之傷後,倘若發燒,情勢十分兇險,情急之下,不由自主的念起經來:「若有無量百千萬億眾生,受諸苦惱,聞是觀世音菩薩,一心稱名,觀世音菩薩即時觀其音聲,皆得解脫。若有持是觀世音菩薩名者。設入大火,火不能燒,由是菩薩威神力故。若為大水所漂,稱其名號,即得淺處……」她念的是「妙法蓮華經觀世音普門品」,初時聲音發顫,念了一會,心神逐漸寧定。令狐沖聽儀琳語音清脆,越念越是沖和安靜,顯是對經文的神通充滿了信心,只聽她繼續念道:

「若復有人臨當被害,稱觀世音菩薩名者,彼所持刀杖,尋段段壞,而得解脫。若三千大千國土滿中夜叉羅剎,欲來惱人,聞其稱觀世音名者,是諸惡鬼,尚不能以惡眼視之,況復加害?設復有人,若有罪、若無罪,扭械枷鎖檢系其身,稱觀世音菩薩名者,皆憑斷壞,即得解脫……」令狐沖越聽越是好笑,終於「嘿」的一聲笑了出來。儀琳奇道:「甚……甚麼好笑?」令狐沖道:「早知如此,又何必學甚麼武功,如有惡人仇人要來殺我害我,我……我只須口稱觀世音菩薩之名,惡人的刀杖斷成一段一段,豈不是平安……平安大吉。」儀琳正色道:「令狐大哥,你休得褻瀆了菩薩,心念不誠,念經便無用處。」她繼續輕聲念道:「若惡獸圍繞,利牙爪可怖,念彼觀音力,疾走無邊方。蟒蛇及螟蠍,氣毒煙火然,念彼觀音力,尋聲自回去。雲雷鼓掣電,降雹澍大雨,念彼觀音力,應時得消散。眾生被困厄,無量苦遍身,觀音妙智力,能救世間苦……」令狐沖聽她念得虔誠,聲音雖低,卻顯是全心全意的在向觀世音菩薩求救,似乎整個心靈都在向菩薩呼喊哀懇,要菩薩顯大神通,解脫自己的苦難,好像在說:「觀世音菩薩,求求你免除令狐大哥身上痛楚,把他的痛楚都移到我身上。我變成畜生也好,身入地獄也好,只求菩薩解脫令狐大哥的災難……」到得後來,令狐沖已聽不到經文的意義,只聽到一句句祈求禱告的聲音,是這麼懇摯,這麼熱切。不知不覺,令狐沖眼中充滿了眼淚,他自幼沒了父母,師父師母雖待他恩重,畢竟他太過頑劣,總是責打多而慈愛少;師兄弟姊妹間,人人以他是大師兄,一向尊敬,不敢拂逆;靈珊師妹雖和他交好,但從來沒有對他如此關懷過,竟是這般寧願把世間千萬種苦難都放到自己身上,只是要他平安喜樂。令狐沖不由得胸口熱血上涌,眼中望出來,這小尼姑似乎全身隱隱發出聖潔的光輝。

儀琳誦經的聲音越來越柔和,在她眼前,似乎真有一個手持楊枝、遍灑甘露、救苦救難的白衣大士,每一句「南無觀世音菩薩」都是在向菩薩為令狐沖虔誠祈求。令狐衝心中既感激,又安慰,在那溫柔虔誠的念佛聲中入了睡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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