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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記 第二十二回 老衲山中移漏處 佳人世外改妝時(1)- 鹿鼎記

韋小寶動身啟程,天色已晚,但聖旨要他即日離京,說什麼也非得出城不可。出永定門行了二十里,便即紮營住宿。驍騎營是衛護皇帝的親兵,都是滿洲的親貴子弟,服用飲食,無不高出尋常士兵十倍。大家在京中耽得久了,出京走走,無不興高采烈,何況又不是拚命打仗,到河南公幹,那是朝廷出了錢請他們游出玩水,實是大大的優差。

韋小寶吃了酒飯,睡覺太早,於是召集張康年,趙齊賢等眾侍衛,驍騎營的參領佐領軍官,齊到中軍帳中。眾中均想:「皇上不知差韋副都統去幹辦什麼大事,他傳我們去,定是要宣示特旨。」

名人參見畢,韋小寶笑道:「哥兒們閑著無事,他奶奶的,大家來賭錢,老子作莊。」

眾軍官一呆,還道他是開玩笑,卻見他從懷中摸出四粒骰子,往木几上一擲,骰滴溜溜的滾動,眾人我才歡雷動。大凡當兵的無不好賭,只是行軍出征之時,卻嚴禁賭博,以免軍心學動,有誤大事。韋小寶又怎懂得這一套?驍騎營的參領佐領雖知軍律,但想這一次又是不打仗,何必阻了副都統的雅興?韋小寶又從懷中摸出一疊銀票,往幾下一放,足足有五六千兩銀子,說道:「哪個有本事的就來贏去?」眾軍官紛歸本帳去取銀子。

驍騎營的軍士有很多職位雖低,家財卻富,聽說韋副都統做莊開賭,都悄悄踅進帳來。

韋小寶叫道:「上場不分大小,只吃銀子元寶!英雄好漢,越輸越笑,王八羔子,贏了便跑!」在四粒骰子上吹了口氣,一把撒將下來。

他在揚州之時,好生羨慕賭場莊家的威風,做什麼副總管、副都統,都還罷了,今日統帶數千之眾,做莊大賭,那才是生平的大得意事。

眾軍官紛紛下注,有吃有賠。賭了一會,大家興起,賭注漸大,擠在後面的軍士也遞上銀子來下注。侍衛趙齊賢和一名滿洲佐領站在韋小寶身旁,宛然幫他收注賭錢。中軍帳中,但聞一片呼幺喝六、吃上賠下之聲,宛然便是個大賭場。賭了一個多時辰,賭檯上已有二萬多兩銀子。有些輸光了的,回營去向不賭的同袍借錢來翻本。

韋小寶一把骰子擲下,四骰全紅,正是通吃。眾人甚是懊喪,有的咒罵,有的嘆氣。趙齊賢伸出手去,正要將賭注盡數掃進,韋小寶叫道:「且慢!老今日第一天帶兵做莊,這一注送給了眾位朋友,不吃!」

眾兵將歡聲大作,齊叫:「韋副統當真英雄了得!」韋小寶道:「要加註的便加!」各人這一注死裡逃生,都覺運氣甚好,紛紛加註,滿台堆滿了銀子。


忽然一人朗聲說道:「押天門!」將一件西瓜般的東西押在天門。眾人一看,登時驚得呆了。賭檯上赫然是一顆血肉模糊的首級。那首級頭戴官帽,竟是一名御前侍衛。

趙齊賢驚道:「葛通!」原來這是御前侍衛葛通的腦袋。他輪值在帳外巡邏,卻被人割了頭。

眾人驚惶抬頭,只見中軍帳口站著十多個身穿藍衫之人,各人手持長劍。眾軍官人人全神貫注的賭錢,誰也不知這些人是幾時進來的。帳中眾軍官沒帶兵刃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賭檯前站著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雙手空空,說道:「都統大人,受不受注?」

趙齊賢叫道:「拿下了!」登時便有四名御前侍衛向那青年撲去。那人雙臂一分,抓住兩人胸口,砰的一聲,將二人頭對頭一撞,二人便即昏暈。跟著白光閃動,兩柄長劍刺出,自另外兩名侍衛的背心直通到前胸。兩名侍衛慘聲長呼,倒地而死。使劍的藍衫人一是中年漢子,另一個是道人。兩人同時拔劍揮手,雙劍齊飛,撲撲兩聲,都插在賭檯之上。中年人叫道:「押上門!」道人叫道:「押下門!」兩劍長劍果然分別插在上門下門。

那青年左手一揮,四個藍衫人搶了上來,四柄長劍分指韋小寶左右要害。

趙齊賢顫聲喝道:「你們是什麼人?好……好大有膽子。殺官闖營,不……不怕殺……殺頭么?」

用劍指著韋小寶的四人之中,忽有一人嗤的一聲笑,說道;「我們不怕,你怕不怕?」卻是嬌嫩的女子聲音。韋小寶側頭看去,見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臉蛋微圓,相貌甚甜,一雙大大的眼睛漆黑光亮,嘴角也正自帶著笑意。他本已嚇得魂不附體,但一見到了美貌女子,自然而然勇氣大增,笑道:「單只姑娘一人用劍指著我,我早就怕了。」

那少女長劍微挺,劍尖抵到了他肩頭,說道:「你既然怕,為什麼還笑?」韋小寶臉孔一板,道:「我最聽女人的話,姑娘說不許笑,我就不笑。」果然臉上更無絲毫笑容。那少女見他裝模作樣,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那帶頭的青年眉頭微蹙,冷笑道:「滿洲韃子也是氣數將盡,差了這麼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娃娃帶兵。喂,兩把寶劍,一顆腦袋已經押下了,你怎地不擲骰子?」

韋小寶身旁有美貌姑娘,又聽他說要擲骰子,驚魂稍定,問道:「我輸了賠什麼?」那青年道:「那還問?輸劍賠劍,輸頭賠頭!」料想這少年將軍定然討饒投降。哪知韋小寶打架比武,輸了便投降,在賭檯上卻說什麼也不肯做狗熊,認膿包,何況身邊有個俊美姑娘,人生在世,豈能在美貌姑娘之前丟臉?又想:「你們四把劍已指住了我,若要殺我,輸也好,反正都是要殺,何必口頭上吃虧?」當即拿起骰子,說道:「好,受了!輸劍賠劍,輸頭賠頭,輸褲子就脫下?你先擲!」

那青年料不到這少年將軍居然有此膽識,倒是一怔。那中年漢子低聲道:「大軍在外,遲則有變!」要他不必無謂耽擱時光,只怕二千名滿洲兵一涌而入,倒是不易對付。那青年向韋小寶望了一眼,見他臉上並無懼色,說道:「我不跟你賭這一場,你死了也不服氣。」接過骰子一擲,是個六點。那道人和中年漢子也各擲了,都是八點。

韋小寶拿起骰子,伸掌到那少女面前,說道「姑娘,請你吹口氣!」那少女微笑道:」幹什麼?」還是在骰子上吹了口氣。韋小寶道:「成了!美女吹氣,有殺無賠!」將骰子在掌心中搖了幾搖,正要擲下,起齊賢道:「且慢!韋都統,問……問他們到底要什麼?」他怕韋小寶這一記骰子擲下去,擲成了六點以下,不免有性命之憂,更怕韋小寶不賠自己之頭,而要割我趙齊賢的頭來賠,誰教我站在旁邊幫庄呢?

那青年冷笑道:「倘若怕了,那就跪下討饒。」

韋小寶道:「烏龜王八蛋才怕!」手上微玩花樣,只是心驚膽戰之際,手法不大靈光,四粒骰子擲去,骨碌碌的滾動,定了下來,擲不成一對天牌,卻是六點。韋小寶大喜,叫道:「六吃六,殺天門,賠上賠下。」將葛通那顆首級提了過來,放在自己面前,又道:「趙大哥,拿兩柄劍來,賠了上家下家。」趙齊賢應道:「是!」向帳門口走去。

一名藍衫漢子挺劍指住他前胸,喝道:「站住了!」韋小寶道:「不許拿劍?好,那也成,一把寶劍算一千兩銀子。」從面前一堆銀子中取了二千兩,平分了放在長劍之旁。

這群豪客闖進中軍帳來制住了主帥,眾軍官都束手無策,敵人武功既高,出手殺人,肆無忌憚,已方軍士雖多,卻均在帳外,未得訊息,待會混戰一起,帳中眾人赤手空拳,只怕不免要盡數喪命,慄慄危懼之際,見韋小寶和敵人擲骰賭頭,談笑自若,不禁都佩服他的膽氣。也有人心想:「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你道這批匪徒是跟你鬧著玩么?」

那青年又是一聲冷笑,道:「憑我們這兩把寶劍,只贏你二千兩銀子?台上銀子一起拿了!」六七名藍衫漢子走上前來,將賭檯上的銀子銀票一古腦兒都拿了。那青年接過一把長劍,指住韋小寶的咽喉,喝道:「小奴才,你是滿洲人還是漢人?叫什麼名字?」

韋小寶心想:「老子若要投降,你們一進來就降了,此時如再屈服,變成有頭無尾,前功盡棄,大丈夫要硬就硬到底。」哈哈一笑,說道:「老子是正黃旗副都統,名叫花差花差小寶的便是。你要殺便殺,要賭便賭!嘿嘿,以大欺小,不是好漢。」最後八個字,實在是討饒了,不過說得倒也頗有點英雄氣概。

那青年微微一笑,道:「以大欺小,不是好漢。這句話倒也不錯。小師妹,你年紀跟他也差不多,就跟他鬥鬥。」那少女笑道:「好!」提劍而出,笑道:「喂,花差花差小寶將軍,我領教你的高招。」韋小寶身旁三人長劍微挺,碰到了他衣衫,齊道:「出去動手!」

那青年一揮手,長劍飛起,插在韋小寶面前桌上。

韋小寶尋思:「我劍術半點兒也不會,一定打不過小姑娘。」說道:「以大欺小,不是好漢。我比小姑娘大,怎能欺她?」

那青年一把抓住他後領提起,喝道:「你不敢比劍,那就向我小師妹求饒。」

韋小寶笑道:「好,磕頭就磕頭。男兒膝下有黃金,最好天天跪女人!」雙膝一曲,向那少女跪了下去。眾藍衫人都鬨笑起來。

突然之間,韋小寶身子一側,已轉在那青年背後,手中匕首指住他後心,笑道:「你投降不投降?」

這一下奇變橫生,那青年武功雖高,竟也猝不及防,後心要害已被他制住。原來韋小寶知道學自神龍島救命招數尚未練熟,只好嬉皮笑臉,插科打諢,大做小丑模樣,引得敵人都笑嘻嘻的瞧他出醜,跪下之際,伸手握住匕首之柄,驀地里使出那招「貴妃回眸」,竟然反敗為勝。倘若他是大人,對方心在提防,這招半生不熟,似是而非的招數定然無效。但一來這一招十分巧妙,使得雖未全對,卻仍具威力,二來那青年怎想到這小丑般的少年竟會出此巧招,就此著了道兒。

一眾藍衣人大驚之下,七八柄長劍皆指住他身子,齊喝:「快放開!」然見他匕首對準那青年後心,這七八柄每一劍固然都可將他刺死,但他匕首隻須輕輕一送,那青年卻也不免喪命,是以劍尖尖刺到離他身邊尺許,不敢再進。

韋小寶笑道:「放開便放開,有什麼希奇?」揮動匕首划了個圈子,錚錚錚一陣響聲過去,七八柄長劍劍頭齊斷,匕首尖頭又對住那青年的後心。眾藍衣人一驚,都退了一步。

韋小寶道:「放下銀子,我就饒了你們的頭兒。」

手捧銀兩的幾名藍衣人毫不遲疑,便將銀子銀票放在桌上。

只聽得帳外數百人紛紛呼喝:「莫放了匪徒!」「快快投降!」原來適才一下混亂,帳中兩名軍官逃了出去,召集部屬,圍住了中軍帳。

那道人喝道:「先殺了小韃子!」拔起賭檯上長劍,白光一閃,噗的一聲,已刺在韋小寶小定右胸。他一劍計算極精,橫斜切入,自前而後的擊刺,料定韋小定中劍之後,身子必定後仰,匕首尖便離開那青年的背心。

不料長劍一彎,拍的一聲,立時折斷。韋小寶叫道:「啊喲,刺不死我!」眾藍衣人見他居然刀槍不入,無不驚得呆了。那道人只覺劍尖著體柔軟,並非刺在鋼,甲背心之上,一時不明所以,他哪知韋小定內穿防身寶衣,利刃難傷。

這時中軍帳內已涌時數百名軍士,長槍大刀,密布四周,眾侍衛和軍官也已從部屬手中取得兵器。那十幾名藍衣人武功再高,也已難於殺出重圍,何況幾人長劍已斷,首領又被制住,本來大佔上風,霎時之間形勢逆轉,一敗塗地。那青年高聲叫道:「大家別管我,自行衝殺出去!」眾侍衛和軍官湧上,每七八人圍住了一人。這些藍衣人只要稍有動彈,便是亂刀分屍之禍,只得拋下兵刃,束手就擒。

韋小寶心想:「這幾個人武功了得,又和朝廷作對,說不定跟天地會有些瓜葛,我怎生放了他們走路?」當即笑道:「老兄,剛才你本可殺我,沒有下手。倘若我此刻殺了你,不給你翻本的機會,未免不是英雄好漢,這叫做王八羔子,贏了就跑。這樣罷,咱們再來賭一賭腦袋。」這時已有七八般兵刃指住那青年。韋小寶收起匕首,笑吟吟的坐了下來。

那青年怒道:「你要殺便殺,別來消遣老子。」

韋小寶拿起四顆骰子,笑道:「我做莊,賭你們的腦袋,一個個來賭。哪一個贏了的,立刻便走,再拿一百兩盤纏。骰子擲輸了的,趙大哥,你拿一把快刀在旁侍候,一刀砍將下去,將腦袋砍了下來,給我們葛通葛大哥報仇。」

他一點對方人數,共是十九人,當下將一錠錠銀子分開,共分十九堆,每堆一百兩。

那些藍衣人自忖殺官作亂,既已被擒,自然個個殺頭,更無倖免之理,不料這少年將軍要充好漢,竟然放一條生路,倘若骰子擲輸了,那也是無可如何了。那道人道:「很好,大丈夫一言既出……」

韋小寶道:「死馬難追!我花差花差小寶做事,決不佔人便宜。這位不知是小姊姊還是小妹妹,剛才幫我在骰子上吹了一口氣,保全了我的腦袋,你就不必賭了。你的小腦袋兒,算是我贏了之後分給你的紅錢。拿了這一百兩銀子,先出帳去罷。傳下號令,外面把守的人不得留難。」一名佐領大聲傳令:「副都統有令:中軍帳放出去的,一概由其自便,不得留難阻擋。」帳外守軍大聲答應。韋小寶將兩錠五十兩的元寶推到那少女面前。

那少女臉上一陣白,一陣紅,緩緩搖頭,低聲道:「我不要。我們……我們同門一十九人,同……同生共死。」

韋小寶道:「好,你很有義氣。既然同生共死,那也不用一個個分別賭了。小姑娘,你跟我賭一手。你贏了,一十九人一起拿了銀子走路,倘若輸了,一十九顆腦袋一齊砍下,爽不爽快?」那少女向青年望去,等候他示下。

那青年好生難以委決,倘若十九人分別和這小將軍賭,勢必有輸有贏,如果他當真言而有信,那麼十九人中當可有半數活命,日後尚可再去設法報仇。但如由小師妹擲骰,贏則全師而退,輸了全軍覆沒,未免太過兇險。他眼光向同門眾人緩緩望去。

一名藍衣大漢大聲道:「小師妹說得不錯,我們同生共死,請小師妹擲好了。否則就算是我贏了,也不能獨活。」七八人隨聲附和。

韋小寶笑道:「好!小姑娘,你先擲!」將骰盆向那少女面前一推。

那少女望著那青年,要瞧他眼色行事。那青年點頭道:「小師妹,生死有命,你大膽擲好了。反正大伙兒同生共死!」

那少女伸手到碗中抓起四粒骰子,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突然抬起頭來,向韋小寶看了一眼,拿著骰子的手微微發抖,一鬆手,四粒骰子跌下碟去,發出清脆的響聲。那少女閉上了眼,竟不敢看,只聽得耳邊響起一陣叫聲:「三!三!三點!」夾雜著眾侍衛官兵笑罵之所。那少女雖不懂骰子的賭法,但聽得敵人歡笑叫嚷,料想自己這一把擲得很差,緩緩睜眼,果見眾同門人人臉色慘白。

四粒骰子最大的可擲到至尊,其次天對、地對、人對、和對、梅花、長三、板凳、牛頭等等對子,即使不成對,也有必點以至四點都比三點為大。這三點一擲出來,十成中已輸了九成九,就算韋小寶也擲了三點,他是莊家,三點吃三點,還是能砍了十九人的腦袋。

一名藍衣漢子突然叫道:「我的腦袋,由我自己來賭,別人擲的不算。」那道人怒道:「男子漢大丈夫,豈能如此貪生怕死?墮了我王屋派的威名。」韋小寶道「眾位是王屋派的?」那道人道:「反正大夥是個死,跟你說了,也不打緊。」那藍衫漢子大聲道:「我是我爹娘生的,除了爹娘,誰也不能定我的生死。」那道人怒道:「你小師妹擲骰子之前,你又不說,待她擲了三點,這才開腔。我王屋派中,沒我這號不成材的人物。」那漢子性命要緊,大聲道:「五符師叔,我不做王屋派門下弟子,也沒什麼大不了。」另一名漢子冷冷笑道:「你只求活命,其餘的什麼都不在乎,是不是?」那漢子道:「這位少年將軍明明要我們一個個跟他賭。小師妹代擲骰子,你們答應了,我出聲答應了沒有?」

那藍衣青年森然道:「好,元師兄,從此刻起,你不是王屋派門下弟子。你自己和他賭罷。」那姓元的道:「不是就不是好了。」

韋小寶道:「你姓元,叫什麼名字?」那姓元的微一遲疑,眼見同門已成仇人,自己若說假名,必被揭穿,說道:「在下元義方。」那青年哼了一聲,道:「閣下不妨改個名字,叫作元方。」韋小寶道:「為什麼改名哪?嗯,元方,元方,少了個『義』字,他是罵你沒有義氣。喂,王屋派的各位朋友,還有哪一位要自己賭的?」注目向眾藍衫人中望去,只見有兩人口唇微動,似欲自賭,但一遲疑間,終於不說。

韋小寶道:「很好,王屋派下,個個英雄豪傑,很有義氣。這位元兄,反正不是王屋派的,他有沒有義氣,跟王屋派並不相干。」那青年微微一笑,道:「多謝你了。」韋小寶道:「來人,斟上酒來!我跟這裡十八位朋友喝上一杯,待會是輸是贏,總是生離死別。這十八位朋友義氣深重,不可不交。」手中軍士斟上十九杯酒,在韋小寶面前放了一杯,一十八個藍衫人各遞一杯。那些人見為首的青年接了,也都接過。

那青年朗聲道:「我們跟滿洲韃子是決不交朋友。只是你為人爽氣,對我王屋派又很看重,跟你喝這一杯也不打緊。」韋小寶道:「好,幹了!」一飲而盡。那十八人也都喝了,紛紛將酒杯擲在地下。元義方鐵青著臉,轉過頭不看。

韋小寶喝道:「侍候十八柄快刀,我這一把骰子,只須擲到三點以上,便將這十八位好朋友的腦袋都割了下來。」眾軍官轟然答應,十八名軍官提起刀劍,站在那十八人身後。

韋小寶心想:「我這副骰子做了手腳的,要擲成一點兩點,本也不難。只是近來少有練習,手上功夫生疏了,剛才想擲天一對,卻擲成了個六點,要是稍有差池,不免害了這十八人的性命。這些臭男人也倒罷了,這花朵般的小姑娘死了,豈不可惜?」

他拿起四枚骰子,在手中搖了搖,自己吹了口氣,手指輕轉,一把擲下,隨即左掌掩住碗口。只聽得骰子滾了幾滾,定了下來,他沒有把握,手指離開一縫,湊眼望去,只見四枚骰子中兩枚兩點,一枚一點,一枚五點湊起來剛好是個別十。別十便是無點,小到無可再小。他本已打定主意,倘若手法不靈,擲成三點以上,隨口便說兩點一點,晃動骰碗,擾了骰子,從此死無對證,對方自是喜出望外,自己部屬最多只心中起疑,無人敢公然責難。現下作弊成功,大喜之下,罵道:「媽的,老子這隻手該當砍掉了才是!」左手在自己右手背上重擊數下。

眾人看到了骰子,都大叫出聲:「別十,別十!」

那些藍衣人死裡逃生,忍不住縱聲歡呼。那為首的藍衣青年望著韋小寶,心想:「滿洲韃子不講信義,不知他說過的話是否算數?」

韋小寶將賭檯上的銀子一推,說道:「贏了銀子,拿了去啊。難道還想再賭?」

那青年道:「銀子是不敢領了。閣下言而有信,是位英雄。後會有期。」一拱手,轉身欲走。韋小寶道:「喂,你贏了錢不拿,豈不是瞧不起在下花差花差小寶?」那青年心想:「身在險地,不可多不耽擱。」說道:「那麼多謝了。」十八人都拿了銀子,轉身出帳。

韋小寶一雙眼睛一直盯在那少女臉上。她取了銀子後,忍不住向韋小寶瞧了一眼。四雙交投,那少女臉上一紅,微微一笑,低聲道:「謝謝你。」走了兩步,轉頭說道:「小將軍,你這四枚骰子,給了我成不成?」韋小寶笑道:「成啊,有什麼不可以。你拿去跟師兄們賭錢么?」那少女微笑道:「不是的。我要好好留著,剛才真把我性命嚇丟了半條。」韋小寶抓起四枚骰子,放在她手裡,乘勢在她手腕上輕輕一捏,這一下便宜,總是要討的。

那少女又道:「謝謝你。」快步出帳。

元義方見眾同門出帳,跟著便要出去。韋小寶道:「喂,你可沒跟賭過。」元義方臉上登時全無血色,心想:「這件事可真錯了,早知他會擲成別十,我又何必枉作小人。」說道:「將軍沒了骰子,我……我只道不賭了。」韋小寶道:「為什麼不賭?什麼都可以賭,豁拳可以賭,滾銅錢可以賭。」隨手抓起一疊銀票,道:「你猜猜,這裡一共多少兩銀子。」元義方道:「那怎麼猜到?」韋小寶一拍桌子,喝道:「這匪徒,對本將軍無禮,拿出去砍了!」眾軍官齊聲答應。

元義方嚇得面如土色,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說道:「小……小人不敢,大將軍……大將軍饒命。」韋小寶大樂,心想:「這傢伙叫我大將軍。」喝道:「我問你什麼,一句句從實招來,若有絲毫隱瞞,砍下你的腦袋。」元義方連聲道:「是,是!」

韋小寶命人取過足鐐手銬,將他銬上,吩咐輸了銀子的眾軍官取回賭本,退了出去,帳中只剩張康年、趙齊賢兩名侍衛,以及驍騎營參領富春。當下由張康年審訊,他問一句,元義方答一句,果然毫不隱瞞。

原來屋王派掌門人司徒伯雷,本是明朝的一名副將,隸屬山海關總兵吳三桂部下,抗拒滿洲入侵,驍勇善戰,頗立功勛。後來李自成打破北京,吳三桂引清兵入關,司徒伯雷領兵與李自成部作戰,奮勇殺敵,攻回北京。當時他只道清兵入關,是為祟禎皇帝報仇,哪知清兵卻乘機佔了漢人的江山,吳三桂做了大漢奸。司徒伯雷大怒之下,立即棄宮,到王屋山隱居。司徒伯雷武功本高,閑來以武功傳授舊部,時日既久自然而然的成了個王屋派。那是先有師徒,再有門徒,與別的門派頗不相同。說起司徒伯雷的名字,張康年等倒也曾有所聞。

元義方說道,那帶頭的青年是司徒伯雷的兒子司徒鶴,其餘的有些是同門師兄弟,有幾個年長的,他們以師叔相稱。那少女名叫曾柔,她父親是司徒伯雷的舊部,已於數年之前過世,臨終時命她拜在老上司門下。

他們最近得到訊息,吳三桂的獨生子吳應熊到了北京,司徒掌門便派他們來和他相見。路經此處,見到清兵軍營,司徒鶴少年好事,潛入窺探,卻是志在殺一殺滿洲兵的氣焰。

韋小寶問道:「你們去見吳三桂的獨生子,為了什麼?」元義方道:「師父吩咐,命我們想法子擒了他去王屋山,以此要挾吳三桂,迫他……迫他……」韋小寶道:「怎麼?迫他造反?」元義方道:「是師父說的,可與小人不相干。小人忠於大清,決不敢造反。小人今日和王屋派一刀兩斷,就是不肯附逆棄暗投明,陣前起義。」韋小寶一腳踢去,笑道:「他媽的,你還是個大大的義士啦。」元義方毫不閃避,挨了他這一腳,說道:「是,是!全仗將軍大人栽培。小人今後給將軍大人做奴做仆,忠心耿耿,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韋小寶心想對方這一下殺了三名御前侍衛,自己卻放了司徒鶴、曾柔一干人,只怕張康年等侍衛不服,至少也要怪老子擲骰子的運氣太差勁,眼前這件案子,總須給大家一些好處,才是做大莊家的面子,沉吟半晌,已有了主意,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你這大膽反賊,明明是去跟吳三桂勾結,造反作亂,卻說要綁架他兒子。你得了吳三桂多少好處,卻替他隱瞞?他媽的王八蛋,來人哪!給我重重的打!」

帳外走進七八名軍士,將元義方掀翻在地,一頓軍棍,只打得皮開肉綻。

韋小寶道:「你招了不招?你說要去綁架吳三桂的兒子,怎麼到我們軍營來殺害御前侍衛?御前侍衛和驍騎營,都是皇上最最親信之人,你們得罪了御前侍衛和驍騎勞營,就是不給皇上面子。」張康年、富春等一聽,心下大為受用,一齊出聲威嚇。

韋小寶道:「這傢伙花言巧語,捏造了一片謊話來騙人。這等反賊,不打哪有真話?再給我打!」眾軍士一陣吆喝,軍棍亂下。元義方大叫:「別打,別打!小人願招!」韋小寶問:「你們在王屋山上住的,共有多少人?」元義方道:「共有四百多人。」韋小寶又問:「連帶家人呢?」元義方道:「總有二千來罷!」韋小寶拍案罵道:「操你個奶奶雄,哪有這麼少的?給我打!」元義方叫道:「別打,別打!有……有……四千……五千多人!」

韋小寶大罵:「操你奶奶的十八代老祖宗,說話不爽爽快快的,九千就是九千,為什麼說四千、五千,分開來說?」元義方道:「是,是,有九千多人。」韋小寶道:「你們這等賊,哪有說真話的?說九千多人,至少有一萬九千。」砰的一聲,在桌上一拍,喝道:「在王屋山聚眾造反的,到底有多少人?」

元義方聽出他口氣,人數說得越多,小將軍越喜歡,便道:「聽說……聽說共有三萬來人。」韋小寶喜道:「是啊,這才差不多了。」轉頭向參領富春道:「這賊骨頭,不打不招。」富春道:「正是,還得狠狠的打。」

元義方叫道:「不用打了。將軍大人問什麼,小人招什麼。」早已打定了主意,總之是順著這小將軍的口風,以免皮肉受苦。

韋小寶道:「你們這三萬多人,個個都練武藝,是不是?剛才那小姑娘,只十五六歲年紀,也練武藝。你們都是吳三桂的舊部,有些年輕的,是他部下將領的子女,是不是?」元義方道:「是,是。大家都……都會武藝,都是吳三桂的舊部。」韋小寶道:「你們的首領司徒伯雷,以前是吳三桂的愛將,打仗是很厲害的,是不是?他說我們滿洲人都殺光了?」元義方道:「這是他大逆不道的言語,非常……非常之不對。」韋小寶道:「他派你們去北京見吳三桂的兒子,商量如何造反。為什麼不到雲南去,跟吳三桂當面商量?」

元義方道:「這個……這個……恐怕……恐怕別有原因。」實則他們只是要綁架吳應熊,對韋小寶這句話倒不易回答。

韋小寶怒道:「混蛋!什麼別有原因?你們那司徒伯雷自己早去過雲南,跟吳三桂一切都說好了,是不是?」元義方道:「好像……好像是的。」韋小寶罵道:「什麼好像不好像?他媽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元義方道:「是……是的,去……去過的。」

張康年、趙齊賢、富春三人聽得韋小寶一路指引,漸漸將一件造反謀叛的大逆案攀到平西王吳三桂頭上,不由得面面相覷,暗暗擔心,不知他是什麼用意。

韋小寶又問:「司徒伯雷是吳三桂的愛將,帶著這三萬精兵,為什麼不駐紮在雲南?你奶奶的,王屋山在什麼地方?」心想:「倘若王屋山也在雲南,這句話可不對了。」幸好元義方答道:「在河南省濟源縣。」但韋小寶可不知河南省濟源縣在什麼地方,說道:「那離北京很近,是不是?」元義方道:「也不太遠。」韋小寶罵道:「操你奶奶,很近就很近。什麼也不太遠。」元義方道:「是,是,很近,很近。」韋小寶道:「好啊,那離北京近得很哪!你們這些反賊,用意當真惡毒,在京城附近山裡伏下了一枝精兵。吳三桂在雲南一造反,你們立刻從山裡殺將出來,直撲北京,將我們這些御前侍衛,驍騎營親兵,一個個砍瓜切菜,只殺得血流成河,屍積如山,沙塵滾滾,屁滾尿流,是不是?」元義方磕頭道:「這是吳三桂跟司徒伯雷兩個反賊大逆不道的陰謀,跟小人可不相干。」

韋小寶微微一笑,心道:「你這傢伙倒乖巧得緊。」問道:「你們王屋派中,在吳三桂部下當過軍官兵卒,有哪些人,一一招來。」元義方道:「人數多得很。」當下說了許多人的姓名,那倒並非捏造。韋小寶道:「很好!你把這些人的姓名都寫了下來,他們以前在吳三桂部下當過什麼宮職,也都一一寫明。」元義方道:「有些……有些小人不大清楚。」韋小寶道:「你不清楚?拖下去再打三十棍,你就清楚了。」元義方忙道:「不……不用打,小人都……都記起來啦。」

軍士拿來紙筆,元義方便書寫名單。韋小寶見他寫了半天也沒寫完,心中不耐,對張康年道:「這人口供,叫師爺都錄了下來。」向元義方喝道:「你剛才說的口供,去跟師爺再說一遍,說得有半句不清楚的,砍了你的腦袋,帶了下去。」兩名軍官拉了他下去。

韋小寶笑嘻嘻的道:「三位老兄,咱們這次可真交上了運啦,破了這一件天大的造反案子,咱四人非大大陞官不可。」張康年等三人驚喜交集。趙齊賢道:「這是都統大人的明見英斷,屬下有什麼功勞?」韋小寶道:「見者有份,人人都有功勞。」

張康年道:「說平西王造反,不知道夠不夠證據?」韋小寶道:「這批王屋山的反賊要造反,總不是假的罷?他們上北京去見吳三桂的兒子,能有什麼好事干出來?」張康年道:「這姓元的說,他們要綁架平西世子,逼迫平西王造反,那麼平西王事先恐怕未必跟他們有什麼聯絡。」韋小寶道:「張大哥跟平西王府的人很有來往,內情知道得很多,是不是?」倘若他們造反成功,平西王做了皇帝,嘿嘿。」

張康年聽他語不善,大吃一驚,忙道:「平西王府中的人,我一個也不識。都……統大人說……說得是,吳三桂那廝大……大逆不道,咱們立……立刻去向皇上告狀。」

韋小寶道:「請三位去跟師爺商量一下,怎麼寫這道奏章。」

張康年等三人和軍中文案師爺寫好了奏章,讀給韋小寶聽,內容一如元義方的招供,王屋山中吳三桂舊部諸人的名單,附於其後,奏摺中加油添醬,敘述韋小寶日間內到反賊,夜裡在營中假裝不備,引其來襲,反賊兇悍異常,韋小寶率領眾奮戰,身先士卒,生擒賊魁元逆義方,得悉逆謀。御前侍衛葛通等三人,忠勇殉國,求皇上恩典,對三人家屬厚加撫恤。

韋小寶聽了,說道:「把富參領和張趙兩位侍衛頭領的功勞也說上幾句。」富春等三人大喜道謝。韋小寶又道:「再加上幾句,說咱們把反賊一十九人都擒住了,反賊卻說什麼也不肯吐露逆謀,我便依據皇上先前所授方略,故意將一十八名反賊釋放,這才將全部逆謀查得明明白白。」三人齊道:「放走十八名反賊,原來是皇上所授方略?」

韋小寶道:「這個自然,我小小年紀,哪有這等聰明?若不是皇上有先見之明,這一樁大逆謀怎查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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