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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遣返 第二十四章- 大遣返

 82

 增援高坡陣地的一班戰士很快被敵人發現了,佐野政次除自己親自帶人阻擊高鐵山外,又命一少部分人阻截這部分增援的。一班戰士被密集的炮火阻截在半路上,很快,一名戰士犧牲,兩名戰士負傷,亞美的右肩也挨了一槍。但亞美和一班長還是用相互掩護的方式爬到暗堡前。

 敵人的屍體幾乎把地面鋪滿了,在他們中間也躺著許多聯軍戰士。亞美和一班長爬到屍體中間,辨認著自己的同志。然後,亞美不顧肩傷的疼痛和一班長一起用手去扒堵在暗堡入口處的碎石塊。突然,亞美渾身顫抖著,面孔上凝結著恐懼的表情,她壓低聲音向一班戰士們喊:「趴下,快趴下……別說話!」

 這時,從戰壕邊上傳來一陣沙沙的腳步聲,只見十幾個散開著的暴動日軍朝高坡陣地走來。亞美對身邊的一班長說:「不能讓他們抓住。」一班長看看亞美,向所有的戰士說:「都趴著別動,裝成死人。」於是他們都選合適的位置躺在屍體中,屏住呼吸,等待著命運的安排,或裝成死人獲救,或成為死人。

 日軍士兵一邊走著,一邊往認為還活著的聯軍戰士身上開槍,他們的腳步聲和槍聲越來越近,每一聲槍響,亞美都像打在自己的身上。趴在異國的土地上,在自己國家的士兵面前裝死,這怎麼說都有些滑稽和傷感,如果真的被亂槍打死了,那麼做鬼都被人笑話。

 在這種槍聲里,亞美想得有些出神。突然,一發子彈打中了她,她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在家鄉的小學堂里上課,因為思想溜號而被老師用教鞭狠狠地敲了一下。她好險沒叫出來,但頓時清醒了,就像知道自己正在上課一樣知道自己在裝死。隨著一陣灼熱而來的是巨烈的疼痛,她很想呻吟一聲,或動一下,那樣無疑會緩解一下痛苦。但她知道如果那樣,很可能就暴露出自己是在裝死,那樣無疑會禍及其他裝死的聯軍戰士,他們一個都活不成,就更無從談起高鐵林交給的任務了。想到這裡,她咬牙忍著,一動不動,也沒有出聲。

 一班長知道亞美中了槍,早為她捏一把汗。身為戰士的他知道,要讓一個中槍的人裝死,何其艱難。就是一個血氣方剛的大男人都難以做到,何況她一個女子?他甚至等待著亞美髮出呻吟,或者就地滾起來,因為那太正常了。那麼他也因此等待著自己被暴露,然後再被亂槍打成真正的死人。

 一分、兩分,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了。日軍沒有發現任何破綻,當他們認為還有存活可能性的聯軍戰士都被徹底打死後,搖搖晃晃地離開高坡陣地。直到這時,亞美才發出輕輕的呻吟。一班長激動地握住亞美的手說:「亞美同志,你真是好樣的,我代表全體聯軍戰士感激你。」說完,他急忙從口袋裡掏出繃帶,給亞美包紮傷口。

 亞美忍著疼痛,迎著一雙雙敬佩的目光,凄然地笑了。

 高鐵山的隊伍迎著敵人的子彈衝殺過來,他們把身子俯到馬肚子底下,把手中的刀立於馬上。子彈打在馬刀上,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閃著耀眼的火花。遠遠望去,就是一把把殺人的刀衝殺過來,連佐野政次這樣的野蠻人都開始膽戰心驚。佐野政次知道遇到了大麻煩,立刻握住身邊的一挺重機槍朝這些草莽英雄射擊,對手的人和馬不斷地中彈倒下。但這支強悍的隊伍仍不顧一切地向前沖,似乎是眨眼之間就衝進敵陣,眾英雄們掉轉馬頭就開始在敵陣中橫衝直撞。由於距離太近,日軍無法開槍,只得被迫與高鐵山他們展開白刃戰,而這正是高鐵山等人以少勝多的好機會。他們揮舞著馬刀在馬背上狂呼亂叫,手起刀落,便是一顆人頭落地,一時間,敵人所在的陣地里一片血肉橫飛。


 因為不斷有狡猾的鬼子跳出圈外,尋求開槍的機會,致使高鐵山的人馬也損失慘重,但這彪人馬越殺越勇,沒有一個人想撤出戰鬥。佐野政次嚇呆了,他從沒見過這樣瘋狂的對手。正在他一籌莫展之時,奉命阻擊支援高坡陣地的那伙日軍殺了回來。佐野政次見力量大增,便號叫著命令他們站在圈外開槍射擊。

 高鐵山的人馬還是漸漸地被日軍圍在中央,他們圍聚在一起,刀尖朝外面對眾多鬼子。雙方僵持著,佐野政次知道這伙不要命的傢伙在劫難逃,他得意地哈哈大笑。就在他舉起指揮刀下令開始射擊的時候,突然,日軍陣地響起加農炮的轟隆聲,大地在這一聲聲巨響中顫抖。

 已經陷入絕境的高鐵山精神一振,向小六子、小神仙和傻大個兒等人喊道:「共產黨的主力部隊來啦!只有他們才使用這種重型大炮!殺!殺光這些兔崽子!」受到鼓舞的草莽英雄們頓時力量倍增,主動殺向驚慌失措的敵群。

 佐野政次更清楚這轟轟的炮聲意味著什麼!他顧不上那些暴動日軍,立刻吆喝著中鄉上尉和從東崗訓練營出來的那些軍官奪路逃生。

 高鐵山在馬上看出了佐野的苗頭,大喝一聲,追殺了過去。

 加農炮的轟隆聲也引起了亞美等人的注意,朝南大營方向望去,在暗淡的天空下,在繚繞的煙雲中,一面紅旗在飄揚著,像火焰那樣燦爛。一班長激動地喊道:「是我們的,是我們的!我們的主力部隊終於打過來啦!」駐守在臨河的每一個聯軍官兵和南大營難民收容所的每一個日本難民終於盼來了獨立團主力的到來。高鐵林更是喜出望外,他迅速組織反擊,並很快與召永勝率領的主力部隊會合一處。

 獨立團團長邵永勝是位體質健壯的東北漢子,他長著一張紅潤的、久經風霜的面孔,聲音高昂,但略帶嘶啞。他是一位優秀的指揮員,從不會讓敵人得到一分鐘的安寧。此刻,他手持望遠鏡看了看幾乎被重炮炸平的日軍陣地,爽朗地說:「打得漂亮,打得漂亮!他們已經清楚自己的末日到了。用喇叭喊話,要他們立即放下武器繳械投降!」

 炮擊停止了。

 姚長青的聲音響徹了戰場,這聲音是用無線電喇叭傳出去的,如春雷般響亮:「關東軍士兵們,你們投降吧!現在什麼也挽救不了你們!你們的指揮官給你們安排了死亡的命運……戰爭已經結束了,你們的家人在等著你們回去!我們優待俘虜,馬上派出投降代表!否則,你們只有死路一條!」

 然而,負隅頑抗的敵人還是用射擊來回答,但是這次已不像以前那麼激烈了。

 邵永勝命令道:「好吧,好吧,那就再打100發炮彈讓他們嘗嘗滋味!」

 命令一下,日軍陣地上又響起了重炮的轟鳴聲,頓時一片火海。100發炮彈全部打完了,天地間頓時安靜下來,炮聲的餘韻只在人的耳朵里轟鳴著。

 戰場上又響起了姚長青的聲音:「關東軍士兵們,你們投降吧!戰爭已經結束了……」

 還沒等姚長青喊完,敵人的槍聲又響起來,只是顯得更加稀疏而微弱。苟延殘喘,仍怙惡不悛,這尤其令人氣憤。邵永勝大聲道:「看來還得送上200發炮彈……如果200發還不行,那就300發、500發……直到投降為止!」

 隨著邵永勝的一聲令下,200發重磅炮彈再次在敵軍陣地上炸響。一時間,霹靂般的炮聲震得山頭直晃,大地瞬間被翻了個個兒。

 等炮聲停止後,姚長青大聲喊道:「這是你們最後的機會!關東軍士兵們……」

 暴動日軍被猛烈的炮火炸得抬不起頭來,在民主聯軍的強大攻勢下,他們的抵抗顯得非常微弱,而且徒勞無益。可就在這種情況下,一名代替佐野政次指揮部隊的中佐從泥土中鑽出來,聲嘶力竭地向膽戰心驚的關東軍士兵喊道:「誰也不許投降!沖!都給我沖……」

 還不等這個中佐把話喊完,站在他身後的一個關東軍少佐一刀將他劈倒,然後,這個少佐把戰刀扔到地上,一聲不吭地向南大營方向走去。所有的關東軍士兵都獃獃地看著他的背影,有的猶豫了一下,也毅然地隨著他的步伐而去。他們沒走出多遠,後面的關東軍士兵舉起了白旗。

 所謂的「櫻花一號」,最終以僅剩下的65個人繳械投降而告終。兩軍陣地上響起了比炮聲更勝一籌的歡呼聲。有的日本難民互相之間抱頭痛哭,苦澀的淚水,再一次打濕了他們的臉。

 83

 戰鬥一結束,高鐵林和姚長青便來到馬震海堅守過的高坡陣地,這塊土地被炮彈翻攪得一片狼藉,到處是炸爛的磚頭瓦塊,到處是橫躺豎卧的屍體。亞美忍著傷痛和一班長一起用雙手扒開了被碎石堵住的暗堡入口。高鐵林扶起亞美和一班長,命令身後的衛生員送他們去救護站,但他們都不肯。尤其是亞美,對高鐵林說:「不!我沒事!」高鐵林見她臉色蒼白,氣息微弱,但語氣堅定,知道她的脾氣,沒再說什麼。

 高鐵林和邵永勝走進暗堡,幾束手電筒的光線照亮了這裡的地面。高鐵林看見十幾具戰士的屍體躺在鋪滿彈殼的地面上。最後兩個射擊孔被馬震海和魏小強佔據著,他們雙手握著機關槍,一動不動。顯然他們已經犧牲了,但在犧牲的最後一刻仍在向敵人射擊。邵永勝和高鐵林等人脫帽向倒在暗堡里的戰士們致敬。

 一陣沉默後,邵永勝喃喃地說:「他們在這裡曾孤獨地面對強大的敵人……他們在堅守中戰勝了自己。」

 「是的,他們用無畏的犧牲精神贏得了這場戰鬥的勝利,他們為了這些敵對國的難民,流盡了自己的血……他們,偉大呀!」高鐵林說著,眼睛裡浸滿淚花。他走到馬震海的身邊,用顫抖的雙手撫摸著這位親密戰友的臉,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閃現,淚水大滴大滴地掉下來,這種巨大的悲痛使高鐵林的面目都扭曲了。

 亞美看到眼裡,她發現高鐵林從來沒像現在這樣傷心過。想說幾句安慰的話,這麼多戰士在眼前,又不好說出口。便以一個衛生員的身份命令幾名戰士抬起馬震海和小魏的屍體離開這裡。

 突然間,她發現了滿臉是血的馬震海的嘴角抽動一下,便驚呼:「等等,他還活著!」戰士們一聽,放下馬震海,亞美走過去把耳朵貼到他的胸脯上,過了好一會兒,驚叫道:「政委……馬營長還活著!」

 「什麼?他還活著?」高鐵林就像自己從死亡中醒來一樣驚喜,「快!立刻送回救護站搶救,他不能死!他必須活著!」幾名戰士一聽,立刻把馬震海放上擔架往外跑。

 醫院裡成了新的戰場,所有的醫護人員都緊張地忙碌著,所有的傷病員都得到了及時的安置。因為醫院的人手不夠,許多日本難民都主動過來幫忙。有的屋內屋外地運送傷員,有的為救護室打水送葯,有的及時清理各處的衛生,有的幫助傷員擦身,做好術前的準備,有的幫助收集從傷病員身上取下來的槍支彈藥。不一而足,他們緊閉著雙唇,默默地工作著,似乎只有這樣,心靈才能得到救贖,才能彌補這些中國人心靈上的

 創痛。

 「馬震海的生命危在旦夕,要想活命,他必須及時輸入1000cca型血。」小雪的報告讓主刀醫生雷鳴大吃一驚,「血庫最後的1000cca型血已經用完了。」雷鳴怔怔地望著小雪說,小雪也無可奈何。

 雷鳴摘下口罩向正在忙碌的高鐵花叫道:「現在必須組織人獻血……要1000cca型血,否則馬營長性命難保。」

 高鐵花瞪著大大的雙眼望著雷鳴,遲疑片刻,然後迅速跑到走廊里,向所有能站著走路的人喊道:「誰是a型血?馬營長需要a型血!」

 大召威弘正在收集槍支,他二話不說,挽起袖子走過來說:「用我的,我是a型血。」

 高鐵花皺著眉頭看了看他那隻長滿汗毛的胳膊說:「可患者失血過多,至少需要1000cc血。」

 鶴田洋一一聽,也一邊挽著袖子一邊走過來,說:「我不知道我是什麼血型,你們試試吧,只要能救活馬營長就行。」

 隨後又有幾個難民擁上來,他們什麼都不說,也像大召威弘和鶴田洋一一樣,紛紛挽起自己的袖子。隨後又有許多難民從四面八方擁來,都做著同樣的動作,圍在了高鐵花的周圍。

 高鐵花被感動了,因為她看到的是一雙雙乞求的目光,她從來沒有看到有人會用乞求的目光獻出自己的鮮血,尤其那乞求後面的謙卑,令高鐵花不忍再看。望著這些剛剛死裡逃生,身上帶著種種創傷的日本難民,高鐵花的眼圈紅了。

 「立刻為日本難民……不,為獻血者驗血!」高鐵花激動地對身後的亞美說。

 亞美也異常激動,好半天才找到獻血難民的血管。當她再一次將針頭插進一個難民的血管時,突然眼前一黑,暈倒在地。被抽血者大聲喊叫起來,高鐵花聞聲跑過來,扶住亞美,發現一股鮮血從她右肩的繃帶下邊流了出來,驚叫道:「天哪!你傷成這樣也不吱一聲!衛生員!」兩個衛生員跑過來,攙扶起亞美便向急救室走去。

 亞美剛被扶走,邵永勝和高鐵林等人急匆匆地走進醫院,站在走廊的一頭,他們全愣住了,他們被眼前的情景所感動:

 走廊的椅子上、地上躺著幾十個剛剛做過緊急救護的抗聯戰士……日本難民幫助衛生員攙扶著聯軍戰士從處置室走進走出……一些聯軍戰士背著受傷的日本難民出出進進……日本難民排著長隊等候獻血……兩個日本難民一動不動地蹲在牆角處,看護著從傷員身上取下來的槍支彈藥……

 高鐵林和邵永勝沒有挪動腳步,他們不願因自己的出現,打亂這種局面。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最終他們悄悄離開這裡,來到停放小魏屍體的病房。見17歲的小魏直挺挺地躺在那裡,一張稚嫩的臉上布滿著戰爭的塵埃,好像一個淘氣的孩子剛剛睡去。高鐵林頓時心酸無比,他似乎剛剛意識到他還是個孩子,那麼多時候他都把一個成年人都負擔不起的重任壓在他小小的肩膀上,覺得自己未免過於殘忍,他忍著淚水很想上前叫他一聲「兒子」。

 高鐵林在這個小小的屍體旁站了很久很久。突然他像想起什麼似的扯下一條床單就蓋在魏小強的身上,然後大聲喊:「鐵花!鐵花!用這個白床單給小魏縫一件壽衣,他是回回,俺們要尊重他們的習俗。」

 喊了半天,不見鐵花回答,卻跑來一位護士,說:「政委,鐵花同志正在忙著給馬營長做手術呢。」

 高鐵林明白了,他想對這位護士說些什麼,但只看了看她,沒有說出口,然後一擺手示意她忙自己的去吧,護士點一下頭便離開了。邵永勝沉痛地拍了拍高鐵林的肩膀說:「夥計,節哀吧,這就是戰爭的無情……」高鐵林沒說什麼,默默地隨邵永勝走出小魏病房,又來到馬震海的病房。

 馬震海的手術做完了,很成功,他已完全脫離了危險,只是還處於昏迷之中。高鐵林和邵永勝長出一口氣,他們相視而笑,因為這位獨立團中最勇敢、最忠誠的戰士終於活過來了,他的生命的頑強,正體現著整個獨立團的精神。

 從醫院出來,高鐵林和邵永勝顯得神清氣爽,他們向南大營走去。陽光明媚地照耀著大地,給劫後重生的一切都增添著亮色。

 他們剛到南大營。突然,有幾匹戰馬沖了進來,他們是高鐵山、小神仙、傻大個兒等人。他們個個馬染征塵,渾身是血。高鐵林明白,「龍江會」100多人的隊伍,最後只剩下他們幾個了,他們無意中也為這場戰鬥付出了沉痛的代價,中華民族的血氣,使他們終究融入到正義這邊來。

 高鐵山將一顆人頭丟在地上,對高鐵林說:「哥,俺把佐野政次的腦袋砍下來了。咱爹、咱娘、俺媳婦……還有所有被日本鬼子殺害的鄉親們……總算可以閉上眼睛啦!」

 高鐵山說完,眼一翻,頭一暈,從馬上摔下來。

 高鐵林一步躥上去扶住高鐵山大喊:「快!來人……馬上送醫院!」

 兩名戰士跑過來抬起高鐵山就往醫院跑去,小六子他們雖然沒有摔倒,但他們已經沒有任何力氣了。他們癱在馬背上,任由他們的馬馱著他們跟隨高鐵山來到醫院。

 看著這些人的背影,高鐵林喃喃道:「二虎子……他終於做完他要做的事。他是累的,也該歇歇了……更可悲的是佐野政次,他沒想到自己竟死在這群人手中。」

 邵永勝笑道:「是呀,小日本小瞧了中國人,西方列強小瞧了中國人……中國人的嫉惡如仇使我們這塊古老的土地上到處涌動著力量,他們雖散之無形,但一旦被激發起來,頓時聚之成物,會產生強大的殺傷力……什麼樣的敵人都將以失敗而告終。」

 「哈哈哈哈!」高鐵林拍一下邵永勝的肩膀大笑起來,「比如這群血不流干不休戰的草莽英雄!」

 84

 南大營外的山腳下,邵永勝和高鐵林為在這場戰鬥中犧牲的130名戰士和在暴亂中遇害的153名傷員舉行葬禮。獨立團的戰士來了,日本難民來了,在這黑壓壓的人群面前,站著657名暴動日軍俘虜。他們神態各異,有的以一種不服氣的神情瞥視著打敗自己的聯軍士兵,有的以怪異的眼神看著那些與中國人站在一起的日本難民,更多的則是低著頭,顯得很不安。

 高鐵林走過來,站到一個高台上,對垂頭喪氣的俘虜們大聲喊道:「把頭抬起來!」

 戰俘們勉強抬起頭。

 高鐵林朝站在一邊的日本難民一指,對日俘說:「別看著我,看著他們——你們的這些同胞!這裡有你們的父母,有你們的姐妹,更多的是你們的孩子!日本戰敗後,關東軍拋棄了他們,日本政府拋棄了他們。把他們拋棄在北滿、東滿,那些最偏僻的地方……他們沒有生路,只有死亡。許多人凍死、餓死,或者被逼自殺……他們想回家卻走投無路。在他們最困難的時候,是深受日本軍國主義欺壓的中國人民向他們伸出援助之手,幫他們一步步踏上回家的路。他們差一步就要回日本啦,可你們卻輕信一些人的蠱惑,逼迫他們繼續留在滿洲與中國人為敵。他們不同意,你們就想殺了他們……想把他們同中國的傷病員一起斬盡殺絕!」

 人群中,青山小雪、園田早苗、高岩、大召威弘、鶴田洋一、良子等人憤怒地瞪著那些戰俘。

 「佐野政次,這些東崗訓練出來的亡命徒,組織策划了臨河暴動。接著,佐野政次之徒又同你們一起襲擊了南大營難民收容所,向自己的同胞大開殺戒。佐野政次之徒自不必說,可你們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連自己的同胞也不放過?」

 許多難民開始抽泣。隱藏在難民中的青山重夫瞪著死魚般的雙眼看著這一切,當他看見自己的女兒青山小雪也在流淚的時候,他閉上了眼睛。

 「戰爭是野蠻人的遊戲……山田乙三是野蠻人,東條英機是野蠻人,日皇裕仁也是野蠻人。你們……作為士兵,多出自下等平民,那些野蠻人總有辦法使你們用槍口對準你們所謂的敵人,這好像無可厚非。但是,把槍口對準自己手無寸鐵的同胞大肆屠殺,而且是在敵對國的土地上,我還從來沒聽說過,更沒見過!想想吧,將來有一天你們回到日本,如何向自己的父母交代,向自己的兄弟姐妹交代,還有自己的孩子們交代?」

 戰俘們都低下了頭。

 挺著大肚子的良子和許多日本婦女再也忍不住了,哭喊著撲過去,朝著日俘們又是抓又是撓,嘴裡還不住地喊道:「打死你們這些豬狗不如的畜牲!打死你們……」

 戰俘們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硬挺著。

 日本難民的各種發泄的舉動伴隨著響成一片的叫罵聲、哭喊聲,民主聯軍戰士攔都攔不住。好一陣騷動之後,憤怒的日本難民才漸漸安靜下來。

 高鐵林轉過身去,眯縫著眼睛看著那幾百個新墳包,一陣風吹亂他的頭髮,使他顯得更加滄桑。良久,他轉過身來動情地說:「為了保護這些等待遣返回家的日本難民,民主聯軍的戰士浴血奮戰,有130多人陣亡,二連戰士幾乎全部戰死。他們最小的15歲,最大的也不到30歲。來這裡之前,他們都知道戰爭已經結束了……而且,我答應過他們,完成這次遣返任務後就放假,讓他們回家幫助家裡人收割莊稼,這可是勝利後的第一個秋天,他們天天都在盼哪!可現在,他們卻回不去了,他們犧牲在戰爭結束後的今天。他們離和平的日子已經很近很近,幾乎伸手就能夠著……真是無情啊,希望我們今天的所有人,都記住死在戰爭結束後的中國年輕人,但願他們的死,給這場可惡的戰爭真正畫一個句號!」

 許多日本難民又忍不住了,眼淚撲簌簌地流出來,很快抽泣聲連成一片。

 高鐵林轉過身去,向這283個墳包莊重地行一個軍禮,哽咽地說:「永別了,同志們,我們不會忘記你們,那些即將遣返回國的日本難民也不會忘記你們,是你們用自己的生命鋪平了他們回家的路啊!」

 高鐵林的話音剛落,日本難民中有人忍不住大放悲聲,連棲息在殘枝上的鳥兒都好像不忍心看這場面,不忍心聽這哭聲,它們泣血般的驚叫幾聲,然後撲稜稜地飛走了。

 士兵們舉起步槍、衝鋒槍對天鳴放,槍聲久久不絕。

 兩天以後,痊癒出院後的高鐵山帶領著小神仙、小六子和傻大個兒等人也把戰死的「龍江會」弟兄們抬到南大營外的山腳下埋葬。

 在埋賀天奎時,小神仙瞄了一眼說:「不行!俺三哥是河北人,得把他的腳偏向西。人死了是沒有眼神兒的,別讓他多走冤枉路。」於是,傻大個兒和小六子又跳到墳坑裡,把賀天奎的腳沖向西邊。

 埋葬了賀天奎,小六子等人坐在墳包前難過地哭起來。高鐵山滿臉的煩悶,揮手說道:「好啦,別哭啦!生死對於男人來說是最平常的事,天奎兄弟他們死了……他們是殺鬼子戰死的,死得像個爺們兒!來,俺們向他們告別,熱熱鬧鬧送他們回家!小六子,你帶頭唱一段《松花江上》吧!」

 小六子一聽,止住哭聲,擦了擦眼淚,伸了伸脖子,就帶頭唱起了《松花江上》。

 小神仙和傻大個兒等人正悶著一股氣,小六子一帶頭,幾個人立刻扯著嗓子唱起來,音調雖然不太准,但卻非常悲愴。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裡有森林煤礦

 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裡有我的同胞

 還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

 從那悲慘的時候……

 歌聲越來越高亢響亮,連南大營里的聯軍戰士也跟著唱起來。歌聲在空中回蕩,勝利後唱這首歌,別有情懷。

 85

 這場驚心動魄的日俘暴亂剛過,邵永勝帶領獨立團主力去安東接受新的任務,高鐵林帶領三營繼續駐守臨河等待遣返。在火車站送行完畢,高鐵林的心竟一下子空虛起來。身邊那麼多熟悉的同志犧牲了,他們的音容笑貌始終在眼前晃漾。日本難民也處於極度悲涼的情緒中,前邊路說長也長,說短也短,世事很難預料。

 備感空虛的高鐵林信步來到野戰醫院病房,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想見到亞美。他的突然到來讓亞美很尷尬,因為傷情所致,她躺在病房的床上裸露著肩膀和左胸。看到高鐵林站在自己面前,她的臉頓時漲得通紅,慌忙把床單拉到自己的身上。

 高鐵林空虛的心靈突然被亞美雪白的肌膚和沙布上殷紅的血跡所填滿,他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拘束,一時不知所措,走又似乎走不開,說又不知說什麼。

 這一幕也把為亞美剛剛換過葯的小雪弄得很難堪,她的心竟跳得厲害,匆忙之間奪路而逃,把一隻空藥瓶碰掉在地上,「啪」的一聲碎了。

 「還……還痛嗎?」高鐵林不知怎麼說出的這句話。

 亞美微笑著搖搖頭。高鐵林從未有過的窘態使她突然輕鬆許多,而且還有些許快意。她看看高鐵林,用床單的一角捂住了嘴,她抑制不住自己偷偷地笑了。

 高鐵林強迫自己拿出一位指揮官的姿態,說:「啊……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說著他看了看四周,「我明天讓他們把這間病房搞得更舒適一些……比如床啦、被單啦……」

 亞美把床單拿開,露出自己的整張笑臉,燦爛無比地說:「不用……我覺得這樣挺好的。」

 高鐵林在地上踱著步子,那種不自在的感覺還在,但他還是說:「亞美,你還需要些什麼嗎?」

 亞美突然感到一絲羞澀,她很想痛快地說出自己還需要什麼。但她知道,很難說出口的。於是她強裝笑臉,說:「不需要什麼,如果……能幫我找幾本書就好了……最好是日文的。」

 高鐵林大聲說:「那好辦……我馬上就去完成這個任務。」話一出口,高鐵林瞪大雙眼看著亞美。他不知自己怎麼竟說出這種話來,因為他一向是命令別人接受任務的人。亞美也同樣驚訝地看著他,四目相對,半天沒有錯開。

 「我這就去辦……這就去給你找書。」高鐵林終於逃開目光,匆匆離開了。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亞美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淚。因為她這麼躺在病床上,也一度感到空虛。高鐵林的出現,無疑使她的空虛變得充實起來。當然,她流淚還有更重要的原因,那是連她自己都難以說出口的。

 高鐵林是一直想著亞美的要求回到指揮部的。到指揮部後,他搬出自己隨身攜帶的書箱,「嘩啦」一下把裡面的書都倒出來,然後一本一本地翻看。「見鬼,拿什麼書給她看才好呢?」他一邊翻一邊自言自語。最後他拿起一本《三國演義》,看了看,又放下了。接著又拿起《紅樓夢》,也覺得不妥,又放下了。當他拿起延安印刷的小冊子《論持久戰》時,眼睛有些發亮,但隨即又黯淡下來,又把它放下來。他站起身來,一邊踱著步子一邊想,最終他決定向高岩請教。

 敲開了高岩的房門,見高岩正歪在床上看一本書。高鐵林三步並做兩步走過去,上前就奪在手裡。一看,竟是那本小冊子《論持久戰》。「戰爭已經結束了……」高鐵林笑笑說。「可關於戰爭的思想不會結束……」高岩站起身來,裝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說,「高長官……你……」

 高鐵林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於是很客氣地說:「啊……有件事,我想請你幫忙。」

 「長官,您太客氣了。我願意為您效勞。」不希望別人客氣的高岩卻非常客氣地說。

 「啊……是這樣,你知道亞美……她受傷了,躺在醫院裡。剛才我去看她,她求我幫她找幾本書……最好是日文的。可我手上沒有日文書籍,我想你這裡也許有……」

 高岩一聽,臉上很嚴肅,因為他看出高鐵林在強裝嚴肅。但他心裡早樂了,便想:戰爭結束了,看來我大哥要放下槍桿研究感情問題了。心裡這樣想著,他便久久盯著高鐵林,不說一句話。

 高鐵林被盯毛了,說:「高岩醫生……我沒把話說糊塗吧?」

 高岩一聽,打一個激靈,說:「不不不……您說得很清楚長官,這件事就交給我好了,我知道她喜歡看什麼書。而且,我還知道小教堂那邊有一個日本人留下的圖書館。」

 「那就有勞你了。」高鐵林說。

 「您別客氣長官。」高岩說,然後他轉身去給高鐵林倒水。

 這個轉身讓高鐵林一震,他脫口說出:「慢!高岩醫生。」

 高岩又轉過身來,怔怔地看著高鐵林,不知發生了什麼。

 高鐵林一笑說:「你是想倒水嗎?不必了,我不渴。」

 高岩知道高鐵林說對了,但他還是詫異地看了他半天。

 他們又聊了一會兒別的,天黑了下來。高鐵林告辭要走,臨行前,他裝出很隨意的樣子問道:「高岩醫生,你是哪年來中國的?」高岩愣了一下,不知高鐵林為什麼要問這個,想了想說:「1940年,就是太平洋戰爭爆發的前一年。」「家裡還有什麼人嗎?」高鐵林又問。「父母都死了,我是獨生子。」高岩回答。「你父親是做什麼的?」高鐵林繼續問。「東京大學歷史教授,太平洋戰爭爆發的前一年病故。」高岩繼續答。

 「母親呢?」高鐵林問得有些沒底氣。

 「她是歷史小說家,在我很小的時候去世了。」高岩有些疑惑地答。

 「哦……對不起。」說完這件事,高鐵林離開了。

 看著高鐵林隨手關上門,高岩更加疑惑,難道他知道了我的底細?轉念一想,這不可能,如果我連這點兒秘密都保守不住,那也就活不到現在了。這樣一想,他心裡輕鬆多了。

 離開高岩的房間後,高鐵林見天色並不算晚,便來到醫生辦公室,向雷鳴了解亞美的病情。見高鐵林心事重重的樣子,雷鳴安慰他說:「亞美的傷並不重,她臉色不好,是由於失血過多的緣故。」高鐵林聽了雷鳴的話,半天沒有作聲。雷鳴誤解了高鐵林沉默的意思,繼續補充說:「她很快就會痊癒的……你放心好了。」高鐵林皺了皺眉頭,對雷鳴說:「還有一件事情……我想請你幫忙。」「什麼?」雷鳴驚訝地問。「有關高岩光政……」高鐵林說。「高岩光政?」雷鳴一愣。高鐵林說:「嗯……你覺得他這個人怎麼樣?」雷鳴深思一下說:「他是一個很優秀的外科醫生,非常敬業,而且富有愛心。有時候……怎麼說呢?同他在一起時,根本感覺不出國別的差異,甚至會忘記他是一個日本人,還以為自己正在與一位中國同事工作呢!」高鐵林若有所思地重複道:「還以為……自己正在與一位中國同事工作?」雷鳴:「是這樣,這種感覺只有同他在一起工作的時候才能意識到。你就想知道這些嗎?」高鐵林說:「不……雷鳴醫生,如果方便的話,請你幫我注意一下,他的腰部是不是有一塊蝴蝶狀的胎記?」雷鳴疑惑道:「蝴蝶狀的胎記?」高鐵林點頭說:「是,這件事對我很重要,但希望你不要對任何人講這件事,包括高岩好嗎?」「好的。」雷鳴若有所思地點頭說。

 從雷鳴那裡出來,高鐵林總覺得意猶未盡,又踅進高鐵山的住處,向他提及他們共同的弟弟三虎子的情況,並很肯定地說,三虎子一定回到了中國,而且就在滿洲,說不定現在正在尋找我們呢。

 高鐵山興奮地直掄拳頭,說:「只要他在滿洲,俺就一定能找到他。」

 高鐵林看著二弟那滿身鬍子氣,說:「那就看緣分了……好了,先不說這些。你呢……我希望你養好傷後同小神仙、小六子、傻大個兒能夠全留下來。過去闖蕩江湖,殺殺打打,那是因為世道不好被逼的。現在關東軍投降了,滿洲又回到俺中國人的手裡,幹嗎不幹點正事兒?其實,鐵花也不願你到處走,也希望你能留下來。」

 高鐵山深思不語。

 高鐵林拍一下他的肩膀說:「你好好想想吧,你也老大不小了……」說完,他悻悻地離開了。

 這一夜,高鐵林睡得很不踏實,戰事結束了,他突然覺得有更多的事要辦。第二天,高鐵林便拿著一本日文版的《源氏物語》走進亞美的病房,向躺在床上的亞美招呼道:「你今天的氣色真不錯!」

 亞美接著說:「而且今天的天氣也很好,早上我看見兩隻喜鵲一直在窗前飛來飛去,一定會好事不斷。」

 高鐵林把手中的書一舉說:「如果這也算是好事的話……但願你能喜歡。當然……如果你不喜歡的話,我還可以再為你換一本。」

 亞美張著嘴看著那本厚厚的《源氏物語》,驚嘆道:「天哪!你在哪兒找到的這本書?你怎麼知道我最想要的就是這本書?」

 高鐵林得意地說:「真的?如果你不滿意的話,我還可以幫你搞到二葉亭四迷的《浮雲》,或者是夏目漱石的《我是貓》。」

 亞美更加驚嘆,「政委,你……你真是個天才!」

 高鐵林微笑道:「不,我有名人指點。」

 「他是誰?」亞美急切地問。

 「這可不能告訴你。」高鐵林神秘地說。

 亞美看著高鐵林,真想把自己的真實情況告訴這個男人,但她還是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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