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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遣返 第十三章- 大遣返

 51

 姚長青帶領的難民隊伍被一條雖不算大卻水流很急的河攔住了,有許多老人和孩子滯留對岸,眼巴巴地望著已經過河的人,聽著水聲滿臉愁容。過河的難民也疲憊地瞅著對岸,一時無措。姚長青只好讓大召威弘帶領已經過河的難民頭前先走,因為前邊不遠處就有一個村子,可以到那裡歇歇腳。他自己率領抗聯戰士幫這些老人和孩子過河。並告訴日本難民,前邊就是哈爾濱北郊的火車站,到那裡就等於到哈爾濱了,要充滿信心。

 大召威弘點點頭,帶領難民們向中國村走去。因為一路上得到的儘是中國人善意的幫助,所以他沒有想到會在這個村子出現什麼麻煩。可當他們走到村頭時,全傻眼了。進村的唯一的石橋已被村裡的中國人用石磙和乾柴堵住。石磙和乾柴的後面是全村的男女老少,一個個瞪著仇恨的眼,緊緊握著手裡的棍棒刀叉,看樣子好像要拚命。

 大召威弘此時手裡正領著兩個孩子,一個叫栗山雅子,一個叫栗山泰造。因為他們的母親已經病重,自己都需要別人照顧,看樣子挺不了多久了。所以大召威弘在這一段路上,始終護衛著這兩個可憐的孩子。看這陣勢,兩個孩子首先哭了,但又不敢哭出聲來,只是一邊流淚一邊向大召威弘的身後藏。大召威弘也只能獃獃地望著這些中國人,不知所措。

 這時一個日本士兵走過來,低聲說:「大召君,我們只能衝過去了。」

 「閉嘴!」大召威弘怒斥道。

 這時,大召威弘看見對面的中國村民「呼啦」一下閃開了,隨後走過來一位松身鶴骨的老人。老人身著白色的短褂,腳蹬圓口布鞋,走到大召威弘的面前,手捻銀須乾淨利落地說:「你們是日本人?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大召威弘一看,知道這是中國人中的紳士,往往是很有權威的人,便老實說:「我們是日本開拓民,從樺川縣來,到哈爾濱去。」

 老人目光炯炯地說:「你們知道日本已經戰敗投降了嗎?」

 大召威弘說:「知道……我們正因此而回國,從哈爾濱坐車去安東,從安東回日本。」


 老人朝大召威弘的身後看了看,說:「既然是開拓民,怎麼隊伍當中還有日本士兵?」

 「他們是逃兵,而且已經放下了武器。他們的任務僅僅是護送女人和孩子……因為路途艱險。」大召威弘急忙解釋說。

 老人面無表情地說:「想當初,你們燒殺奸掠何等囂張!你們何曾想到有今天?哼!」老人話音剛落,身後的村民開始往前涌,手中的棍棒和刀叉發出「噹噹」的聲音。

 日本難民嚇得擠縮在一起,雅子和泰造竟憋不住哭出聲來,緊緊地攥住大召威弘的手不放。大召威弘焦急地扭頭向後看了看,他希望姚長青他們儘快趕到。可他失望了,一個人影兒都沒有。

 「老人家,請您看在這些孩子和女人的分兒上讓我們過去吧……給我們一條生路吧。」大召威弘垂頭彎腰請求道。

 「哼!」老人怒氣難平,「中國人的女人和孩子被你們殺死的不知有多少,你們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對!讓他們以命抵命,他們罪有應得。」這時村民們大喊,許多村民已經舉起武器,躍躍欲試。

 大召威弘不敢抬頭,嘴裡不住地說:「是是是,我們罪孽深重,我們罪該萬死。」但他在心裡不住地祈禱著姚長青他們快來。

 正在這時,雅子停止了哭泣,鬆開了大召威弘的手,慢步走到中國老人的面前,拽住了他的衣角,仰著臉叫了一聲:「爺爺。」

 「嗯?」老人一驚低下頭來,看見一個破衣爛衫、骨瘦如柴、滿臉淚痕的小女孩在叫自己。

 「爺爺,」雅子又叫了一聲,她顯然還想說什麼,但她無法用更多的中文來表達,「爺爺……爺爺……」她只能不住地用這個最親昵的稱謂來表達。

 老人的雙手哆嗦一下,銀白的鬍鬚也顫抖起來。這時,泰造也跑過來,像姐姐一樣,不住地叫著「爺爺」。

 大召威弘「咕咚」跪在老人的面前,「老人家,你就放了這些女人和孩子一條生路吧,我們所有的男人甘願受死!」

 老人看著眼前的一切,緊閉雙唇,臉上的肌肉因痛苦而抽搐著。兩個日本孩子喊他爺爺,使他想起了被關東軍燒死的自己的孫子孫女;眼前跪著的這個男人,使他想起了被關東軍用刀捅死的自己的兒子。他一直以為所有的日本人都是不懂人性的魔鬼,沒想到,他們也有骨肉情長。他伸出手來,撫摩著這兩個可憐的孩子,對大召威弘說:「你起來吧……我……我沒說要你們的命……我只是讓你們明白,你們的罪惡都能燒毀你們自己。啊,對了,我是指那些可惡的日本人。」

 老人說著,轉過身來,可他剛想說什麼,村民們卻齊聲喊了起來:「萬山大叔,不能放他們過去!他們都是毒蛇,打死他們!讓他們以命抵命!」

 聽到中國人憤怒的喊聲,難民中的女人和孩子凄凄慘慘地哭起來。

 老人健步跳到橋頭的石墩上,向村民喊道:「萬山屯的老少爺們兒,日本人已經投降,並且交出了武器,『殺人不過頭點地』嘛,況且這些大多是女人和孩子,就放他們過去吧!」

 人們的憤怒並沒有因老人的勸說而平息,「不行!不能放他們過去!」老人望著這些人,表情逐步黯淡下來,並久久未說一句話。中國村民發現德高望重的萬山大叔臉色不對,喊聲由強到弱,由弱到徹底平息。一時間,橋頭處鴉雀無聲,就連剛才還哭號的日本女人和孩子也忍住了抽泣。

 萬山大叔忽然提高聲音說:「不錯,殺人償命,血債要用血來還,就是再過一百、一千年,這條法律也不能變……可你們看看這些女人和孩子,他們像殺人犯嗎?她們已經替自己的爺們兒、兄弟認罪了。因為別人的罪過,她們被迫逃亡,如今到了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地步,咱們幹嗎就不能給她們一條活路呢?父債子還、連坐受累、以怨報怨,那不是大義!趁人之危、落井下石,更不是俺們該做的事情……讓她們過去,並不表明俺們忘記了仇恨。如果這些女人和孩子真的能回到日本,那麼就讓那些曾屠殺過中國人的關東軍看看俺們中國人是怎樣對待他們落難的女人和孩子的!這有什麼不好?」

 話音剛落,隊伍中有人鼓起掌來,「好啊,這位老人家說得真好哇!」

 姚長青一邊鼓掌一邊來到老人家的面前,「老人家把我的話說了,把全中國老百姓的話說了,把中國共產黨該說的話說了。」隨後,和他一起剛剛來到的日本難民也明白了怎麼回事,也紛紛鼓起掌來,而那些被截在這裡的日本難民感動得就剩下哭了。

 萬山大叔知道姚長青他們是奉命帶領日本難民去哈爾濱的,便向中國村民喊道:「嘿!大傢伙別干看熱鬧,趕緊把路障撤了,回家燒點兒水做點兒飯,讓這些日本難民吃飽了喝足了再上路。另外別忘了,還有我們的抗聯同志呢!」

 老人剛說完,日本難民們「嘩」的跪倒一片。

 52

 佳木斯戰事結束後,馬震海向沙布洛夫上校借了三輛卡車,準備去方正縣和高鐵林會合。蘇聯老大哥的卡車真是快,一眨眼工夫就把他們拉到了方正。馬震海吩咐蔡大鬍子幫他臨時指揮部隊,小魏、鐵花、秋實等人馬上跟他趕往黑龍營,去接政委高鐵林。他說這話時連車都沒有下。

 「馬連長,我也去。」亞美跑過來對馬震海說。

 馬震海說:「不,用不著這麼多人去。」

 亞美懇求道:「這不是人多人少的事。我最清楚高政委的病情,我去對高政委有好處。」

 馬震海想了想,點頭同意。與亞美和鐵花寸步不離的英子也上了車。

 來到黑龍營後,高鐵林因剛吃完葯已經睡熟,馬震海默默地坐在炕沿上看著臉色發黑的政委,沒有喚醒他。亞美則在院子里向深感驚奇的高岩訴說著別後的經歷。劫後餘生又見到故人,亞美和高岩都別有一番感慨。亞美從高岩的嘴裡得知,他們所跟隨的日本逃難隊伍,正是東大屯開拓團的人,並告訴她大召威弘的近況和良子已經生了一個兒子的事,唯獨沒有把她母親已死的事告訴她。隨後他又說:「亞美,這位長官的病情已經好轉,但還需要精心護理,我知道你是個很有經驗的護士,同時我們又是他的原始醫生,如果你願意的話……」

 「我當然願意。」亞美沒等他把話說完,就搶先回答了他。

 等高鐵林再次醒來的時候,亞美和高鐵花已經接替高岩、小雪和園田早苗,繼續護理他。高鐵花看出亞美對哥哥的感恩之情,於是便故意將更多的時間讓給亞美。當屋裡就剩下高鐵林和亞美的時候,亞美突然笑微微地說:「來,我為你刮刮臉剃剃頭吧……看你都變成什麼樣子了。」

 高鐵林的心好像被針尖輕輕刺了一下,這種連自己和身邊所有的人都忘了的事,她初來乍到的,竟然想到了。

 說著,亞美便行動起來,那專註而小心的樣子,令高鐵林感動不已。亞美一邊給他刮著,一邊喋喋不休地說著別後的種種情況,恨不得把肚子里所有的話,都一股腦兒地倒出來。而且還不讓高鐵林插話,原因是怕刮壞他的臉。刮完後,亞美又把鏡子遞給他,讓他照一照。這一照不要緊,高鐵林不僅發現自己瘦了許多,而且竟有些禿頂。心裡便悵然若失,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別難過,頭髮禿了還會長出來的……你才30多歲。」亞美安慰他說,同時埋怨自己,不該讓他照鏡子。高鐵林搖搖頭,苦澀地笑了。

 在亞美等人的精心護理下,高鐵林的病情明顯好轉。他已經可以下炕走動了。這天,屋外的陽光格外明朗,高鐵林抬起身對亞美說:「亞美,我可以到窗前坐一會兒嗎?」亞美說:「好吧,但只能坐一會兒,外邊就要起風了。」亞美扶著他,慢慢地走到窗前,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這時,外面的公雞「咯咯」地叫起來,好像在慶賀高鐵林快要恢復了。高鐵林把手伸到窗外,動了動手指,說:「沒有風……你聽院子里的公雞叫得多熱鬧,好像在東大屯一樣。」

 亞美的眼睛濕潤了,但她沒有讓高鐵林看到。

 天氣好像故意與高鐵林過不去,剛才還是晴空萬里,眼瞅著天邊的一團黑雲就壓了過來。

 亞美關上窗說:「要起風了,你還是回到炕上去吧!」

 高鐵林沒有用亞美扶,自己慢慢走到炕邊。英子跑過來遞給他一碗水,他接過水,放在嘴邊,卻沒有喝,說:「亞美,剛才我跟馬連長商量過了,明天我們就要去方正縣。噢……你是去哈爾濱找你哥哥,還是跟我們一起走?」

 亞美連想都沒想說:「當然是跟你們一起走嘍,跟你們在一起我覺得心裡很踏實……再說哈爾濱那麼大,我去哪兒找他們,說不定他們現在已經坐上火車去安東了。」

 「那你不想回日本了?」

 「想,以後還會有機會……」

 外邊起風了,一扇鬆動的窗很有規則地拍打兩下。

 第二天,馬震海、高鐵花和亞美等人就陪同高鐵林乘車返回方正。高岩和青山小雪、園田早苗也隨車同行。高鐵林坐在駕駛室里,心情平靜地望著自己所熟悉的山路,山路兩旁景色怡人。

 東大屯開拓民在姚長青等人的帶領下終於到達了哈爾濱附近的三棵樹車站,但得到的第一個消息就是:蘇軍先遣隊已經進入哈爾濱,並且控制了所有開往外地的火車。日本難民不可能在這裡乘火車南下去安東了。「已經到這兒了,不走哪行啊?你們在這裡等著,我去找蘇軍談談!」姚長青幾乎大發雷霆地對抗聯戰士說。

 來到蘇軍先遣衛隊,姚長青用並不熟練的俄語直接與負責火車調配的少校說:「我是中國東北抗聯的指導員,我們奉命將日本難民護送到這裡,他們需要乘火車去安東,希望你們能……」

 「不行,不行!這裡的火車已經全部被我們徵用了,不可能送日本人去安東。」蘇軍少校連連搖頭說。

 「可這裡已經集聚了十幾萬的日本難民,如果不把他們遣送走,人越聚越多,不僅吃、住成問題,恐怕連水都很難保證!」姚長青極力解釋說。

 「那就讓他們哪兒來的還回到哪裡去!」蘇軍少校不耐煩地說。

 姚長青瞪著眼睛剛想說什麼,蘇軍少校伸出一隻手打斷說:「我很願意幫助你,但我必須執行遠東第一方面軍司令官梅列茨科夫元帥的命令。除非……你能讓他重新下一道命令。」

 姚長青擺擺手說:「開玩笑嘛……這怎麼可能。」說完,他悻悻離去。

 他回到火車站,便把相關情況告訴了大召威弘等人。見這裡的人越聚越多,姚長青繼續說:「既然去不了安東,我們也不能在這裡繼續待下去了。你們看,從北滿各地涌到這裡的難民越來越多,已經不下十幾萬。繼續下去,這裡將人多為患,不但吃的難以解決,就連每天喝的水都很難保證。我們必須儘快離開這裡,否則只能死路一條,尤其是難民中的老人和孩子。」

 大召威弘哭喪著臉說:「離開這裡……我們又能去哪兒啊?」

 「方正……那裡是共產黨的民主政府,至少有吃有住,好歹有個安身的地方。等這邊的情況好轉後,我們再找機會送你們去安東。」

 大召威弘想了想說:「也只能如此了。」

 重走回頭路,對於身處大災大難中的日本難民來說,無疑是在殘酷地摧殘他們的意志。有許多人當時就倒下了,再也不想走了。是大召威弘他們連打帶罵地把他們拉起來,他們才踉踉蹌蹌地勉強往前走去。

 但有一個人就再也沒能起來,她就是已經瀕臨死亡的栗山雅子的母親。在走出三棵樹不遠處,她死在了一片草地上。她的雙手摟著年幼的兩個孩子,死後都不肯撒開,是大召威弘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掰開的。

 黃昏來臨的時候,一個中國村又接納了這支逃難的隊伍。他們拿出自己的吃的,騰出自己的住的,讓絕望的日本難民感到了溫暖,看到了生的希望。也正是這樣一個個中國村,成了他們逃難路上的心靈的驛站,使他們從被傷害者那裡得到了人間真情,從而他們能活下去,能走下去。

 53

 1945年8月16日,關東軍接到了大本營的1382號電話,即向其所屬部隊下達了停戰命令。當天晚上,由關東軍司令部主任參謀革地貞吾主持,在總司令部的三樓中央作戰室召開了全體幕僚會議。到會者都佩戴鋼盔和手槍,完全是一種臨戰狀態。因為他們大多數都認為關東軍並未停止抵抗,戰爭的未來還一時難以預定。

 革地貞吾對這些心神不定的人說:「大本營已電令我們立刻停止抵抗,向蘇軍繳械投降。今天會議主題是如何對待天皇的《停戰詔書》……」還沒等革地貞吾將話說完,主戰的參謀們手揮軍刀敲打著桌面,流淚不止,大喊大叫:「不!絕不能投降!我們要跟蘇軍『聖戰』到底!」稍為冷靜者則說:「關東軍的主力並未被蘇軍摧毀,我們還可以繼續作戰,至少應戰到形勢對我們有利時再停戰。」

 山田乙三司令官坐在首席一言不發,會場似乎變成了戰場,吵成一團,火藥味甚濃。關東軍總參謀長秦彥三郎環視眾人,輕輕拍了拍桌案,吵鬧聲才漸漸平息。他清了清嗓子說:「現在我說的話,如果是不忠,是不為民族的未來著想,就請大家立刻砍了我的頭……歷來,關東軍就是天皇的軍隊,並不是山田乙三將軍的家兵。諸位大談維護國體,可不奉天皇之命,何以維護國體?如果敢於自行打下去,軍紀將無法維持,也不能為民族的未來有所作為?既然大本營已經下達了停戰命令,那麼我們就應該放下武器。否則就是抗命,為軍法國法所不容!」

 人們心情複雜地看著主降的總參謀長。

 山田乙三見火候已到,最終發言:「我與參謀長所想的完全一致,諸君心情我十分理解。但是聖斷已下,本軍只能也必須奉戴聖旨,全力以赴終戰。」

 眾幕僚們都瞪著失意的雙眼,鼓著一口頹喪之氣,不相信這是事實,懊喪地離開了會場。

 消息很快傳到了阿城郊外的一座廢棄的暗堡里,與青山重夫分手後,躲在這裡的佐野政次一下子從草堆上蹦起來:「大本營已經命令關東軍投降啦?」他揪住向他報告的中鄉上尉的脖領子說,「那關東軍司令部怎麼說?」

 「關東軍執行大本營的命令,停止戰鬥行動。但停戰談判達成協議之前,遇到敵人攻擊,不得已時採取自衛戰鬥不在此例。」

 「那我們就無論什麼情況下都採取自衛戰鬥……而且是永遠!」佐野政次咬著牙說。

 中鄉上尉又說:「可關東軍司令部也下達了命令。」

 「山田將軍怎麼說?」

 「關東軍司令部要求各兵團、部隊按聖旨行事,同自己面對的蘇軍進行談判,並交出武器和碉堡。」

 佐野政次怒氣衝天,惡狠狠地叫道:「不!帝國軍人絕不會交出自己手中的武器!我們必須阻止他們投降,這些帝國的叛徒!關東軍吃敗仗,就是因為這些紙上談兵的傢伙太多了!從哈爾濱到新京,叫你殺都殺不完!我要絞死他們,絞死這些帝國叛徒,統統絞死!」

 說罷,他帶領東崗訓練營的軍官們衝進了關東軍兵營,把所有準備繳械投降的軍官都抓起來,關到一間大屋子裡。兵營少佐指揮官向前問道:「佐野中佐,你打算怎麼處置我的部下?」

 佐野政次毫不客氣地說:「槍斃!這是青山將軍的命令!」

 少佐指揮官說:「他們想跟您談談。」

 佐野政次斬釘截鐵地說:「我不跟帝國的叛徒對話!」

 少佐哆嗦了一下,說:「你……你不能這樣,他們有權知道自己為什麼被處死。這是我的兵營,我不允許你們……」

 佐野政次說:「現在不是了!」說完,掏出手槍就殺了少佐。隨後,他的手下一陣亂槍,打死了所有的被綁軍官,然後連夜向兵營的背後逃竄,他們逃到了萬山屯。

 當佐野政次聽說這個村子的中國人曾經救助逃難的日本人的時候,就像火上澆油,氣上加氣,他咬牙切齒地說:「這就是支那人的討厭之處!他們總是心太軟,總好施予仁慈,他們要用這廉價的仁慈腐蝕我國民眾,居心大大的不良。我們要殺了他們,不給他們施予仁慈的機會!殺!快殺!」

 頃刻間,萬山屯陷入一片火海。火光中這些亡命徒見人就殺,見東西就搶,比之投降以前的洗劫殺掠有過之而無不及。許多老人和孩子倒在了血泊之中。德高望重的萬山大叔以日本已經投降為由出面講理,被佐野政次一槍打死,一些想抵抗的年輕村民,也一個個地中彈倒下。

 整個萬山屯遭遇了滅頂之災。

 姚長青帶領的東大屯難民向這個剛剛遭到洗劫的萬山屯走來。大多難民已經力不可支了,抗聯戰士也都筋疲力盡了,但他們都把重擔攬在自己的肩上。背著走不動的小孩子,領著尚能行走的大孩子,盡量減輕日本老人和婦女的負擔。實在難以堅持的老人和婦女,也都在抗聯戰士的攙扶下前行。這一路上日本難民已經和抗聯戰士建立起深厚的情誼,有的孩子甚至覺得重新找到了父愛。

 想到萬山屯,所有的人都鬆了一口氣,他們滿以為可以再到這裡歇歇腳,打打尖什麼的。可眼前的情景令他們瞠目結舌。

 遠遠望去,東大屯冒著嗆人的黑煙。再走近些,可以聞到一股難聞的焦煳味和肉腥味。飽經戰火的抗聯戰士一下子就明白這裡發生了什麼。他們快步向萬山屯跑去,日本難民緊緊地跟在後面。街道上,院子里,到處是慘死的屍體。有的婦女被挑出了腸子;有的孩子被劈開了雙腿;有的老人眼珠子都流了出來;有的青壯年被砍掉了腦袋。

 抗聯戰士在一個井台上找到了張萬山老人,他直挺挺躺在那裡,潔白的鬍鬚染滿了鮮血。瞪著眼,張著嘴,好像臨死前還呼喊什麼。

 姚長青流淚了,他咬著牙根憤怒地吼道:「關東軍剛剛血洗了這個村子!戰爭已經結束了,他們為什麼還要殺人……為什麼!?」

 有幾個抗聯戰士將或背或抬的日本孩子扔在地上,大喊道:「不幹啦!俺們說啥也不幹了!俺們忍飢挨餓幫助這些日本難民找活路,可關東軍卻還在殺中國老百姓,俺們真是長一身賤肉,俺們圖個啥呀?!」

 一時間,抗聯戰士吵成一片。被扔在地上的孩子「哇哇」地哭起來。

 大召威弘走上前去,再一次跪倒在老者的身旁,伸手合上了他的眼睛。與此同時,所有的日本難民都紛紛跪下,他們低垂著頭,一言不發,但哭泣之聲漸起,最終響成一片。

 大召威弘又跪在姚長青的面前哭道:「長官,你們不要管我們了,我們不配你們的幫助,就讓我們生死由命吧!」

 姚長青把他拽起來,向吵鬧的抗聯戰士大聲說:「同志們,當初我也不願意接受這樣的任務,可這是命令,命令就得服從!」

 抗聯戰士不服氣地說:「打鬼子的命令我堅決服從,可這樣的命令……太窩囊!愛雞巴誰干誰干,反正我不幹!」

 正在這時,眼前的景象把他們驚呆了。一群日本難民站起來,「呼啦」一下圍住了一個屍體。他們咬牙切齒地連打帶罵,好像把積攢了一千年的仇恨都一下子發泄出去。有的實在打不動了,還狠狠地往上吐幾口唾沫,嘴裡罵著最難聽的日本話。這批人打完了罵完了,又上來一批接著打接著罵。令抗聯戰士不解的是,他們哪兒來的這股子

 力氣。

 等他們漸漸散去的時候,展現在抗聯戰士眼前的是一具被打爛的日本軍官的屍體,一點兒人模樣都沒有了,如果不是因為張那黃皮,誰也不知道那究竟是個什麼。

 姚長青上前去看了看,顯然這是在昨天夜裡屠殺過程中被中國青壯年打死的日本軍官。而這些日本難民在他的身上發泄的是鞭屍之仇,撒骨揚灰之恨。姚長青什麼都沒說,所有的抗聯戰士什麼都沒說。還能說什麼呢?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時,日本難民又紛紛忙碌起來,他們正在一個個地掩埋中國村民的屍體。抗聯戰士們有的把坐在地上正在哭泣的日本孩子抬起來,有的也加入到掩埋中國人屍體的行列中來。

 在忙碌的人群中,大召威弘與姚長青彼此默默地注視著,似乎都有滿肚子想說的話。

 54

 高鐵林回到了方正縣後,將指揮部設在方正縣郊外的一幢日本別墅里,這裡原來是一個關東軍將軍的私宅。因為方正沒有發生過大規模戰鬥,所以建築物普遍保存得比較好,尤其這幢別墅,幾乎毫髮未損。

 在亞美和高岩等人的精心護理下,高鐵林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了。尤其是亞美,不但護理高鐵林的傷情,而且連生活上都照顧了。這天中午,亞美燒了一碗西紅柿雞蛋湯遞給英子說:「英子,把這碗湯端給政委喝。」英子點點頭,小心翼翼地端過雞蛋湯向高鐵林走去。這是她很願意乾的活,因為她知道自己殺了鋼蛋,讓這位抗聯大官很不高興,她正要找這樣的機會去表達自己贖罪的心理呢。

 誰知,她端著湯剛走幾步,手中的湯碗就摔在了地上。碗碎了,雞蛋湯灑了一地。

 亞美嚇了一跳,大聲說:「英子,怎麼啦!」

 英子目光獃滯地望著地上的東西,話又說不出來,哭又不敢,只是害怕地望著高鐵林。

 高鐵林立刻明白是咋回事,說:「這孩子看見了湯里的西紅柿……」

 「西紅柿?」亞美一時有些疑惑。

 高鐵林點點頭說:「她還沒有從那場災難中走出來……儘管她不說話。」

 亞美一聽,立刻明白了高鐵林的意思。

 高鐵林嘆息一聲,把頭仰躺在枕頭上說:「唉,在我昏迷的日子裡,幾乎每天都夢到鋼蛋,總在夢裡看到他手拿著那個西紅柿。那個孩子是那麼懂事、那麼勇敢,小小的年紀就當上了村長,成了全村人的主心骨。多好的孩子呀,可一下子就沒了。」

 亞美輕輕碰了高鐵林一下,高鐵林不說了,抬起頭來看見站在門旁的五味川英子正在默默地流淚呢。

 這時門外突然響起一個男人的喊聲:「報告,政委!」

 高鐵林眼睛一亮:「大青!」然後興沖沖地向外走去,好險沒和正向里走的姚長青撞個滿懷,「不錯,不錯,胳膊腿都沒丟。太好啦!就是瘦了點兒。坐,說說你那邊的情況。」說著,他拉著姚長青坐在椅子上。亞美一看,領著英子知趣地出去了。

 「哈爾濱火車站已經被蘇軍接管了,所有的列車都用于軍需運輸,我只能帶領東大屯的難民返回來……」說到這裡,高鐵林打斷他說:「這些別說了,我都知道了,說說一路上難民的情況。」

 姚長青嘆一口氣說:「唉,一言難盡哪……」隨後,他把一路上的風風雨雨,尤其是萬山屯被關東軍血洗的事,都慢慢地告訴了高鐵林。

 「鬥爭形勢仍然複雜呀,我們必須提高警惕!」高鐵林聽後感慨地說,「還有,我看方正這裡來的不僅僅是東大屯的開拓民,不久就會湧來大量的日本難民,眼下,對於這些日本人來說最重要的是活下去。咱們應該及早地想辦法解決日本人的吃住問題。」

 這句話正好被剛剛走進來馬震海聽到,他立刻變色道:「哼!他們還想過以前那種有吃有住的舒服日子?做夢吧!」

 這句話把高鐵林和姚長青嚇得一激靈。他們彼此若有所思地看著,誰都沒說什麼。

 因為原來住在這裡的日本人都去了哈爾濱,所以,方正縣的許多房子都空起來。東大屯的開拓民正好鳩佔鵲巢地住進來,他們以為自己最起碼有了安身之處,都有些樂不可支,以為艱難的逃亡終於告一段落。

 可沒過兩天,正如高鐵林所推測的那樣,首先是原來居住在方正縣的日本難民陸續返回來了。當他們懷著懊喪的心情回到家裡時,看見自己的家又被別人佔了,真有走投無路的感覺,所以,他們對東大屯難民的態度非常不好。

 大召威弘和葉子正在「家」里很和美地閑聊呢,這家原來的主人便一頭闖進來。男的很粗魯地指著大召威弘問:「你們是誰?怎麼住在這兒?這是我的家!誰讓你們進來的?」

 大召威弘獃獃地望著疲憊不堪的他們,說:「啊……是這樣,我們是樺川縣東大屯開拓民。我們以為你們走了,不回來了,因此就搬了進來。」

 「可我們現在又回來啦!」男人大聲喊。

 「對不起,對不起,我們這就搬出去,」說著,他拉了拉葉子,「趕緊收拾一下東西,我們搬出去。」

 葉子滿臉的為難之色,說:「去哪兒?哪兒還有咱們住的地方?」

 大召威弘說:「可這是人家的房子,人家回來啦!」

 還沒等葉子收拾東西,這家人紛紛把自己的東西堆在了她的面前。那男主人還故意把手中的一個布包砸在了她的身上。葉子剛想發火,大召威弘急忙給她使一個眼色說:「葉子,趕緊收拾吧,人家走了一天的路,也要休息的。」

 大召威弘和葉子拎著自己的行李,走出這家的院子,站在大街上,頂著迎面吹來的風,茫然四顧。眼看太陽就要偏西了,葉子把頭埋在大召威弘的胸前,流出了眼淚。這時,已經有許多東大屯的難民和他們一樣,拎著沒有捆好的行李,可憐兮兮地走出人家的院子,站在大街上一樣地茫然四顧。

 而鶴田洋一和懷裡抱著孩子的良子卻和原屋主吵了起來,而且吵得不可開交。鶴田洋一護住孩子大聲喊道:「我們的孩子還小,我們不能搬出去,絕對不能!」

 原房主說:「這是我的房子,什麼孩子還小,即使你們要借我的房子臨時生孩子,也得看我答應不答應。記住!這是我的房子!」

 良子反駁道:「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話,要說這房子是誰的?哼,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統統是人家滿洲的!當初咱們怎麼來到這裡,怎麼佔了人家的房子和土地,誰還不清楚嗎?」

 原房主被良子說中了要害,滿臉通紅,但仍不肯相讓:「不管怎麼說,我們原來就住在這兒!」

 良子毫不示弱:「也不管怎麼說,我們現在就住在這兒!」

 原房主氣惱地罵道:「你們是一群無賴,不要臉!」

 良子冷笑一聲說:「整個日本都沒臉了,我們還要幹什麼?!」

 原房主被迫無奈,捋胳膊挽袖子地說:「你們不搬,我們就趕你們出去!」

 一時,兩撥兒難民都紛紛上前幫助自己的人,扭成一團打起來。你抓我,我踹你,衣服被扯破了,臉被撓出血,雙方都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也不知是誰把這裡的事偏偏告訴了馬震海。馬震海一聽就火了,抬起腿就趕過來,手裡還掐著槍。「住手!住手!剛跟我們打完,你們自己又打起來啦,你們日本人天生就好打仗是咋的?」他人沒到喊聲先到了。

 這如雷貫耳的喊聲首先讓所有的日本難民都住了手,緊接著又看到一條中國大漢掐著槍進來了,他們都低下頭閃在一邊。

 「咋回事?說話……小命都難保了,還有心思打仗?」馬震海怒視著這些人說。

 鶴田洋一慌忙上前一步說:「長官,我們的孩子還小,我們想住在這裡,可他們說這房子是他們家的,不讓住。」

 馬震海看一眼良子懷裡的孩子說:「都啥時候了,你們還談『家』?你們的偽滿洲國都完蛋了。就在昨天,記住了,1945年8月18號。『國』都沒了,還談『家』。都不容易,有事差兌著來嘛……人家孩子小,就讓著人家點嘛,幹啥這麼霸道!」

 那個所謂的房主嚇得腿直哆嗦:「我……並不是不讓他們住,首先他們得承認這是我們的……啊不,是我們先住在這裡的。」

 「屁話!我們老祖宗8萬年前就住在這裡了,怎麼讓你們給霸佔了14年呢?還跟我講先後!」馬震海瞪著眼睛說。

 那個原房主有些倔強,還在爭辯:「可……這確實是我們先住在這裡的。」

 馬振海一聽,頓時火冒三丈,一腳就踢在那個人的屁股上:「你這個狗日的老東西,看來你真聽不懂中國話!」那老傢伙「吭哧」一聲摔一個趔趄,然後捂著屁股就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喊:「天皇啊,天皇啊,打人啦,打人啦。」這一舉動,惹得所有的日本人都大笑起來。

 笑聲還沒有停止,高鐵林與到外面踅摸住處剛回來的大召威弘一起走進來,他們的臉色都陰沉著,很不好看。高鐵林見大召威弘憤慨至極,似乎有千言萬語不吐不快。心想,日本人的事,還是他們自己去解決吧。所以,他把馬振海拽到一邊,說他不應該打人,無論什麼時候,無論在誰面前,我們都不應該忘記自己是一名抗聯戰士。馬振海仍是氣難平,對高鐵林的話不置可否,只是瞪著眼睛看著這些日本人。

 大召威弘幾乎是聲淚俱下地說:「瞧瞧你們的樣子,還像個日本人嗎?別忘了,我們是大和民族的子孫。日本雖然戰敗了,可我們人格還在!在這患難之時,我們只有攜手並肩,相依為命,可你們……為了一個住處就大打出手!你們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樣沒有出息,沒有人性,簡直是一群獸類!我真為你們感到恥辱!」

 在大召威弘的喝斥下,廝打的雙方互相對視一陣,突然抱在一起失聲痛哭。

 看著這種空前團結的場面,馬振海突然覺得渾身不自在,他下意識地握了握腰裡的槍。這一幕被高鐵林看在眼裡,他理解馬振海此刻的心情,而且他承認自己也有同感。只是他希望日本人的這種團結是真正建立在和善的基礎上的,而不是用於侵略。以後還會發生什麼,誰都難以預料,只希望戰後的日本人能真正地反思自己,不要忘記歷史上的今天。

 想到這裡,高鐵林對原來居住在這裡的日本人說:「我看這樣吧,讓東大屯過來的老人和患重病的人同你們住在一起,好歹給他們擠一個睡覺的地方。其他東大屯的人跟我到城外去搭窩棚住,現在的天氣還沒有到凍死人的地步。」

 高鐵林的話音剛落,日本人就開始行動起來。

 很快,東大屯難民的一個個窩棚就被搭起來了。儘管中途有一些中國人跑過來拆毀窩棚,但日本難民在大召威弘的帶領下,一言不發,拆毀了就再搭。一連幾個來回,再加上高鐵林出面給中國人講道理,那些尋機報仇的中國人便作罷了。

 晚上來臨,一個個窩棚生起了篝火,「家」的氣氛真的有了。高鐵林站在指揮部的窗前,望著遠處這些點起篝火的窩棚,沉思了良久,然後輕聲走出門去。

 他敲開了亞美的門,說:「亞美,我領你去見一個人。」

 亞美在門裡好奇地問:「誰?你還是上屋說吧。」

 高鐵林很神秘地一笑,說:「不了……你這就跟我走,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高鐵林的微笑更加勾起了亞美的好奇心,心情格外舒朗,笑容也格外甜美,她囑咐英子好好睡覺,便跟在高鐵林的後邊走出了指揮部,他們的後面跟隨著警衛員魏小強和黃秋實。

 來到大召威弘的住處,高鐵林敲了敲他的窩棚,大召威弘很快撩開草簾從窩棚里走出來,「長官……」這時他驚異地看到了站在高鐵林身後的亞美,一下子愣住了,半天才說:「亞美?」

 亞美更加驚異,沒想到在這裡見到了日思夜想的哥哥,「哥哥!」她叫了一聲便撲到大召威弘的懷裡。「天哪!真的是你嗎?亞美!」這是葉子的聲音,然後,亞美又與嫂子抱在了一起。

 進到窩棚里,亞美朝空蕩蕩的窩棚里搜尋著,問道:「媽媽呢?她沒跟你們住在一起?」

 大召威弘和葉子都低下了頭,半天說不出話來。再看葉子,已經開始掉眼淚了。

 把亞美送到這裡,高鐵林感到很失落,他有些不忍離開,但眼前的場面,還是使他捅了魏小強和黃秋實一下,三人悄悄地走了出來。

 亞美知道媽媽已經不在了,與哥哥和嫂子難免痛哭一番。然後她又把自己如何獲救,如何與高鐵林相見的經過告訴給哥嫂。最後她下結論似的說:「要不是高先生,我恐怕就見不到你們了。」說完,她再一次掉出了眼淚,這眼淚使大召威弘和葉子看出了亞美的內心已經有了別人的影子。

 於是,大召威弘說:「現在好啦,不管怎麼說,我們又到一起了。等情況稍稍好轉後,我們一起去安東再回國。」

 亞美搖搖頭,看著哥嫂說:「不……我暫時還不想離開高先生他們。」

 大召威弘知道自己猜對了八九分,說:「你說什麼?你不想離開中國人?」

 亞美為難而歉疚地點點頭。

 大召威弘忽然放開嗓門大聲說:「為什麼?」

 亞美趕緊給哥哥施一個禮說:「有些事情一時很難說清,希望哥哥能夠理解。」

 大召威弘說:「那……你不回日本了?」

 亞美搖搖頭,有些羞澀地說:「我……不知道……」

 大召威弘直了直身子說:「亞美,你這個死丫頭!你是不是愛上那個中國人了?」

 亞美更加羞澀地望著哥哥。

 大召威弘的嗓門更高了:「亞美,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是中國人,而你是日本人!我們和他們之間有說不盡的國恨家仇,他不可能愛你,只是利用你而已!」

 亞美看著哥哥不理智的樣子,鼓起勇氣說:「實話告訴你吧哥哥,我不配愛他,但我願意讓他利用,如果他是真想利用我的話……因為我們欠他的太多了!」

 「不……是關東軍欠他們的太多了!」大召威弘很生氣了,「你說這話什麼意思……難道你想用自己的愛情去補償嗎?」

 亞美也突然大聲說:「哥哥……難道不是你殺了他的爸爸和媽媽嗎?」

 大召威弘愣眉愣眼地說:「我殺了他的爸爸和媽媽?不!那是佐野中佐乾的,我沒殺他的家人。」

 「別狡辯哥哥!他和他的弟弟親眼看見你拿著一把血淋淋的戰刀站在他們父母的屍體旁,他把一切都告訴我了!我們住的房子是他家的,種的地是他家的!他家的一切都被我們強佔了!」

 大召威弘滿臉的苦澀和無奈,一時無語,也不想爭辯。

 亞美流著淚哭訴道:「你知道他為什麼沒跟你算那筆帳嗎?那是因為東大屯開拓團不能沒有你,只是為著那些走投無路的日本難民,他才沒跟你算這筆帳,你知道嗎?」

 大召威弘痛苦地沉吟道:「不……我確實沒殺他的家人……」

 「哥哥,你最起碼要做到誠實。」亞美哀怨地凝視著哥哥說。

 大召威弘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好吧,好吧……就算是我殺了他的家人,可我們後來又救了他的命,我們和他已經扯平了……你就不要為你的愛情找借口了。」

 亞美說:「我可不認為已經扯平了,我們欠中國人的東西太多太多,這扯得平嗎?好啦,哥哥我該走了。」

 大召威弘急忙問:「你還去哪兒?」

 亞美站起身來說:「我工作的地方。」

 大召威弘說:「你……你不和我們住在一起?」

 「我在那裡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不過……我會常回來看看你和嫂子的。」說完,亞美已經走出了窩棚。

 大召威弘目送著妹妹消失在暮色中。

 葉子向丈夫問道:「亞美還能回來嗎?」

 大召威弘一時很難回答,只是搖了搖頭。

 亞美回到抗聯指揮部,見氣氛有些不對,原來他們是在開會。她在門外聽到高鐵林說:「日本雖然已經投降,但戰爭還沒真正結束,咱們要做的工作還有很多很多。大家都看到了無辜百姓的家園毀於轟炸,尤其是關東軍撤退時進行報復性破壞的地方,社會治安幾乎不復存在。關東軍佔領時期的地方官員,或者威風掃地,或者逃之夭夭,掠奪、飢餓和暴動是戰爭的產物,毋庸置疑,不甘失敗的日本人肯定會千方百計地利用這種局面,安插許多破壞分子和間諜。這些人到處興風作浪,繼續尋釁滋事,胡作非為,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混亂是不可避免的。還有許多人趁機進行個人報復,搶佔他人財物,而不怕受到懲罰。因此,我們必須嚴明紀律。而且還要有足夠的思想準備,今後的鬥爭一點兒也不輕鬆!」

 聽到這裡,亞美感到毛骨悚然,深感哥哥說的話很在理,中國人與日本人的仇恨是很難化解的。她不明白人們為什麼心懷仇恨地活著,尤其是日本人,為什麼表面上投降了,可心中的屠刀還不放下。想到這裡,她心情沉重地走回自己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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