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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記 第五十回 鶚立雲端原矯矯 鴻飛天外又冥冥(2)- 鹿鼎記

方怡笑道:「皇帝是洪福齊天,你是艷福大聖。」韋小寶道:「對,我是水簾洞里的美猴王,率領一批猴婆子、猴子孫孫,過那逍遙自在的日子。」

正說笑間,艙外家人朗聲說道:「啟稟公爺,有客人求見。」丫環拿進四張拜帖。蘇荃接過來看了,輕聲道:「客人是顧炎武、查繼佐、黃黎洲、呂留良四位。」韋小寶道:「顧先生他們,那是非見不可的。」吩咐家人在大船船艙中奉茶,當即換了衣衫,過去相見。

顧、查、黃三人當年在揚州為吳之榮所捕,險些性命不保,幸得韋小寶相救。那呂留良卻是初會,他身後跟著兩個二十來的年輕人,是呂留良的兒子呂葆中、呂毅中。行禮相見後,分賓主坐上,呂葆中、呂毅中站在父親的背後。

顧炎武低聲道:「韋香主,我們幾個這次前來拜訪,有一件大事相商。泗陽集上耳目眾多,言談不便。可否請你吩咐將座舟駛出數里,泊於偏僻無人之處,然後再談?」

顧炎武當年在河間府殺龜大會之中,曾被推為各路英雄的總軍師,在江湖上聲譽甚隆,韋小寶對他一向佩服,當即答應,回去向蘇荃等人說了。

蘇荃道:「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們的座船跟著一起去,有什麼事情,也好有個接應。」

韋小寶想到要跟著顧炎武等到「僻靜無人之處」,心下有些惴惴,有七個夫人隨後保駕,就穩妥多了,連聲叫好,吩咐船夫將兩艘船向南駛去,說是要在運河中風景清雅的所在飲酒賞月,韋公爺雅興來時,說不定要做幾首好詩,其餘從舟仍泊在泗陽集等候。

韋小寶回到大船中陪客。兩舟南航七八里,眼見兩岸平野空闊,皓月在天,四望無人,韋小寶吩咐下錨停泊,叫大船上的舟子和侍從都到後舟中去,以免礙了韋公爺和六位才子的詩興。

待舟中更無旁人,顧炎武等這才再申謝當年相救的大德。韋小寶謙遜一番,跟著說起吳六奇和陳近南先後遭害的經過,眾人相對唏噓不已。

顧炎武道:「江湖上流言紛紛,都說韋香主貪圖富貴,戧師求榮。黃兄、查兄、和兄弟幾人,卻知決計不確。想我們三人和韋香主素不相識,韋香主竟肯干冒奇險,殺了吳之榮那廝,救得我們性命,以這般義薄雲天的性情,怎能去殺害恩師?」


查繼佐道:「我們聽江湖上朋友說起此事的時候,總是竭力為韋香主分辯。他們卻說,韃子皇帝聖旨中都要這樣說,難道還有假的?可是韋香主身在曹營心在漢,種種作為也不能跟外人明言。自來英雄豪傑,均須任勞任怨。以周公大聖大賢,尚有管蔡之流言,何況旁人?韋香主也不必放在心上。」韋小寶聽不懂他說什麼周公管蔡,只有唯唯諾諾。

呂留良道:「韋香主苦心孤詣,謀幹大事,原也不必在這時求天下人諒解。只要最後做了驚逃詔地的大事業出來,大家自會明白先前是錯怪了你。」

韋小寶心想:「我會有什麼驚逃詔地的大事業做出來?啊喲,不好,他們又是來勸我行刺皇上,怎麼跟他們來個推三阻四、推五阻六才好?我得先把門給閂上了。」說道:「兄弟本事是沒有的,學問更加沒有了,做出事來,總是兩面不討好。兄弟灰心的很,這次是告老還鄉,以後是什麼事都不幹了。」

呂毅中見他年紀比自己還小著幾歲,居然說什麼「告老還鄉」,忍不住嗤的一聲笑出來。顧炎武等也都覺得好笑,相顧莞爾。

黃黎洲微笑道:「韋香主英雄年少,前程不可限量。無知之徒的一時誤會,那也不必計較。」韋小寶道:「這個較是要計一計的,黃先生,你做了一部好書,叫做明……明什麼花花綠綠的?」黃黎洲大為奇怪:「這人目不識丁,怎會知道我這部書?」說道:「是『明夷待訪錄』。」韋小寶道:「是了,是了。你這部書中,有很多是罵明朝皇帝的,是不是?」

黃黎洲等都吃了一驚,均想:「連這人都要知道了,只怕又是一場大大的文字獄。」

顧炎武道:「也不是罵皇帝。黃兄這部著作見解精闢,說明為君之道,該當如何?」

韋小寶道:「是啊。皇上這些日子中天逃諏黃先生的這部書,不住贊你做得好,括括叫,說不定要請你去做狀元,做宰相。」黃黎洲道:「韋香主取笑了,那有此事?」韋小寶於是將康熙如何大讚「明夷待訪錄」一事說了,眾人這才放心。黃黎洲道:「原來韃子皇帝倒也能分辨是非。」

韋小寶乘機說道:「是啊。小皇帝說,他雖然不是鳥生魚湯,但跟明朝那些皇帝比較,也不見得差勁了。說不定還好些。他做皇帝,天下百姓的日子,就過得比明朝的時候好。兄弟沒學問,沒見識,也不知道他的這些話對不對。」

顧查黃呂四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想起了明朝各朝的皇帝,自開國的明太祖直至末代的崇禎,若不是殘忍暴虐,便是昏庸糊塗,有那一個及得上康熙?他四人是當代大儒,熟知史事,不願抹煞了良心說話,不由得都默默點頭。

韋小寶道:「所以啊。皇帝是好的,天地會眾兄弟也是好的。皇帝要我去滅了天地會,我決計不幹。天地會眾兄弟要我去行刺皇帝,我也決計不幹。結果兩邊都怪我,兄弟左思右想,決定要告老還鄉了。」

顧炎武道:「韋香主,我們這次來,不是要你行刺皇帝。」韋小寶喜道:「那好得很,只是不是行刺皇帝,別的事情兄弟義不容辭。不知四位老先生、兩位小先生有什麼吩咐?」

顧炎武推開船窗,向外眺望,但見四下里一片寂靜,回過頭來,說道:「我們來勸韋香主自己做皇帝!」

乒乓一聲,韋小寶手裡的茶碗掉在地下,摔得粉碎,他大吃一驚,說道:「這……這不是開玩笑嗎?」

查繼佐道:「決不是開玩笑。我們幾人計議了幾個月,都覺大明氣數已盡,天下百姓已不歸心於前明。實在是前明的歷朝皇帝把百姓殺得太苦,人人思之痛恨。可是韃子佔了我們漢家江山,要天下漢人雉頭結辮,改服夷狄衣冠,這口氣總是咽不下去。韋香主手綰兵符,又得韃子皇帝信任,只要高舉義旗,自立為帝,天下百姓一定望風景從。」

韋小寶兀自驚魂不定,連連搖手,道:「我……我沒這個福分,也做不來皇帝。」

顧炎武道:「韋香主為人仗義,福澤更是深厚之極。環顧天下,若不你來做皇帝,漢人之中更沒有第二人有這個福氣了。」

呂留良道:「我們漢人比滿人多出百倍,一百人打他一個,那有不勝之理?當日吳三桂起事,只因他是斷送大明江山的大漢奸,天下漢人個個對他切齒痛恨,這才不能成功。韋香主天與人歸,最近平了羅剎,為中國立下不世奇功,聲望之隆,如日中天。只要韋香主一點頭,我們便去聯絡江湖好漢,共圖大事。」

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他做夢也想不到竟有人來勸他做皇帝,呆了半晌,才道:「我是小流氓出身,拿手的本事只是罵人賭錢,做了將軍大官,別人心裡已然不服,那裡還能做皇帝?這真命天子,是要天大福氣的。我的八字不對,算命先生算過了,我要是做皇帝,那就活不了三天。」

呂毅中聽他胡說八道,又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查繼佐道:「韋香主的八字是什麼?我們去找一個高明的算命先生推算推算。」他知道韋小寶無甚知識,要曉以大義,他只講小義,不講大義;要曉以大勢,他也只明小勢,不明大勢。但如買通一個算命先生,說他是真命天子,命中注定要坐龍庭,說不定他反而相信了。

那知韋小寶道:「我的生辰八字,只有我娘知道,到了揚州,我這就去問去。」

眾人知他言不由衷,只是推託。

呂留良道:「凡英雄豪傑多不拘細行。漢高祖豁達大度,韋香主更加隨便得多。」他心中是說:「你是小流氓出身,那也不要緊。漢高祖是大流氓出身,他罵人賭錢,比你還要胡鬧,可是終於成了漢朝的開國之王。」

韋小寶只是搖手,說道:「大家是好朋友,我跟你們說老實話。」一面說,一面摸摸自己的腦袋,又道:「我這吃飯傢伙,還想留下來吃他媽的幾十年飯。這傢伙上面還生了一對眼睛,要用來看戲看美女,生了一對耳朵,要用來聽說書、聽曲子。我如想做皇帝,這傢伙多半保不住,這一給砍下來,什麼都是一塌糊塗了,再說,做皇帝也沒什麼開心。台灣打一陣大風,他要發愁;雲南有人造反,他又傷腦筋。做皇帝的差使又辛苦又不好玩,我是萬萬不幹的。」

顧炎武等面面相覷,心想這話本也不錯,他既胸無大志,又不肯為國為民挺身而出,如何說得他動。實是一件難事。

過了半晌,顧炎武道:「這件大事,一時之間倒也不易拿定主意……」

正說到這裡,忽聽得蹄聲隱隱,有數十騎馬沿著西巡河岸自北而來,夜深人靜,聽來加倍清晰。

黃黎洲道:「深夜之中,怎麼有大隊人馬?」呂留良道:「是巡夜的官兵?」查繼佐搖頭道:「不會。官兵巡夜都是慢吞吞的,那會如此快馬賓士。莫非是江湖的豪客?」

說話之間,只聽得東邊岸上也有數十騎馬奔來。運河河面不寬。蘇荃和雙兒躍上船頭。蘇荃道:「相公,來人只怕不懷好意,大伙兒都坐在一起罷。」

韋小寶道:「好!顧先生他們都是老先生,看來不像是好色之徒。大家都進來罷,給他們看看也不要緊的。」

顧炎武等心下都道:「胡說八道!」均覺不便和韋小寶的內眷相見,都走到了後梢。公主、阿珂等七個人抱了兒女,入了前艙。

只聽得東西兩邊河堤上響起噓溜溜的竹哨之聲,此應彼和。韋小寶喜道:「是天地會的哨子。」兩岸數十匹馬馳到官船之側,西岸有人長聲叫道:「韋小寶出來!」

韋小寶低聲罵道:「他媽的,這般沒上沒下的,韋香主也不叫一聲。」正要走向船頭,蘇荃一把拉住,道:「且慢,待我問問清楚。」走到艙口,問道:那一路英雄好漢要找韋相公?」向兩岸望去,見馬上乘客都是青布包頭,手執兵刃。

西岸為首一人道:「我們是天地會的。」蘇荃低聲道:「天地會見面的切口怎麼說?」韋小寶走到艙口,朗聲說道:「五人分開一首詩,身上洪英無人知。」

馬上那人說道:「這是天地會的舊詩。自從韋小寶叛會降敵,害師求榮,會裡的切口盡數改了。韋小寶驚道:「你是誰?怎地說這等話?」那人道:「你便是韋小寶么?」韋小寶料想抵賴不得,便道:「我是韋小寶。」那人道:「便跟你說了也不打緊。我是天地會宏化堂座下,姓舒。」韋小寶道:「原來是舒大哥,這中間實有許多誤會。貴堂李堂主是在附近嗎?」那姓舒的恨恨的道:「你罪惡滔天,李香主給你活活氣死了。」

西岸眾人大聲叫道:「韋小寶叛會降敵,害師求榮,舒大哥不必跟他多說。今日咱們把他碎屍萬段,替陳總舵主和李香主報仇。」東岸眾人一聽,跟著也大聲呼喊。

突然間呼的一聲,有人擲了一塊飛蝗石過來。韋小寶急忙縮入船艙,暗暗叫苦,心想:「原來宏化堂的李堂主死了,這些兄弟不分青紅皂白的動蠻,那便如何是好?」只聽得船篷上噼噼啪啪之聲大作,兩邊暗器不住打到。總算官船停在運河中心,相距兩岸均遠,有些暗器又打入了河中,就是打到了船篷上的,力道也已甚弱。

韋小寶道:「這是『草船借箭』,我……我是魯肅,只有嚇得發抖的份兒。有那一個諸葛……諸葛亮,快……快想個計策。」

顧炎武等人和船夫都在船梢,見暗器紛紛射到,都躲入了船艙。突然間火光閃動,幾枝火箭射上了船篷,船篷登時著火焚燒。

韋小寶叫道:「啊喲,乖乖不得了,火燒韋小寶。」

蘇荃大聲叫道:「顧炎武先生便在這裡,你們不得無禮。」她想顧炎武先生在江湖上聲望甚隆,料想天地會人眾不敢得罪了他。可是兩岸人聲嘈雜,她的叫聲都給淹沒了。

韋小寶道:「眾位娘子,咱們一起來叫『顧炎武先生在這裡!』一、二、三!」

七個夫人跟著韋小寶齊聲大叫:「顧炎武先生在這裡!」

叫到第三遍,岸上人聲慢慢靜了下來,暗器也即停發。那姓舒的縱聲問道:「顧炎武先生在船上嗎?」

顧炎武站到船頭,拱手道:「兄弟顧炎武在此。」

那姓舒的「啊喲」一聲,忙發令道:「會水的弟兄快跳下河去,拖船近岸。」只聽得撲通、撲通之聲不絕,十餘名會眾跳入運河,將官船又推又拉的移到西岸。這時船夫上火勢已燒得甚旺。雙兒拉著韋小寶搶先跳到岸上去,餘人紛紛上岸。天地會會眾手執兵刃,四下圍住。那姓舒的向顧炎武抱拳躬身,說道:「在下天地會宏化堂舒化龍,拜見顧先生。「顧炎武拱手還禮。會中一名老者躬身道:「當年河間府殺龜大會,天下英雄推舉顧先生為總軍師,在下曾見過顧先生一面。眾兄弟可魯莽了。還請恕罪。」

韋小寶笑道:「你們做事本來也太魯莽。」那老者厲聲道:「我是跟顧先生說,誰跟你這小子說話?」一伸手,便往韋小寶胸口抓去。蘇荃左手一格,反手擒拿,已扭住了他手腕,借勢一推,那老者站立不定,向外直摔出去。兩名天地會的會眾急忙搶上前扶住。

顧炎武叫道:「大家有話好說,別動武,別動武!」

這時官船艙內也已著火,火光照得岸上眾人面目都要清清楚楚。蘇荃心想自己和雙兒武功高強,要護丈夫突圍當非難事,天地會會眾要對付的只是韋小寶一人,只須他能脫身,這些江湖漢子不會去為難婦女孩子,當下和雙兒分別站韋小寶的左右,看定了三匹馬,一待說僵,立時便動手搶馬。

顧炎武拉住舒化龍的手,說聲「舒大哥,請借一步說話。」兩人走了數丈。舒化龍聽顧炎武說了幾句話,便大聲招呼了六七人過去,看樣子這一批人的首領,那被蘇荃摔跌的老者也在其內,餘下四十餘人仍是將韋小寶等團團圍著。

韋小寶道:「我船里值錢的東西著實不少,你們一把火燒了,嘿嘿,宏化堂賠起上來,可要破大財啦。」眾人有的舉刀威嚇,有的出言咒罵。韋小寶也不理會,料想顧炎武必能向舒化龍等說明真相。

果然舒化龍等宏化堂的首領聽顧炎武解釋後,才知其中原委甚多,韋小寶在朝廷做大官,雖仍不為眾人諒解,但總舵主陳近南既不是他所殺,心中的憤恨也都消了。

眾人一起過來。舒化龍抱拳道:「韋香主,剛才之事,我們是誤會了你,若不是顧先生開導,大伙兒險些得罪。」

韋小寶笑道:「當真要得罪我,那也不容易罷。」說著斜身一閃,施展「神行百變」功夫,左一衝,右一穿,兩三個起落已在宏化堂眾人包圍圈外五六丈之遙,一躍上了一匹馬的馬背。

舒化龍等等都吃了一驚,誰也想不到他輕身功夫竟然如此神妙莫測,這人武功這般高強,難怪他小小年紀,便做了天地會青木堂的堂主,自來明師出高徒,總舵主的嫡傳弟子,果然非同小可。宏化堂那老者武功甚強,眾兄弟素來佩服,卻被蘇荃一扭一推,全無招餘地,險些摔了個跟頭,看來其餘六個少婦個個都是高手,己方人數雖多,當真動手,只怕還要鬧個灰頭土臉。

韋小寶笑道:「我這可要失陪了!」一提馬韁,縱馬便奔,但見他向西奔出十餘丈,倏地躍下馬來,沖向西北,左穿右插,不知如何,竟又回了人圈,笑吟吟的站在當地,誰也沒看清他是怎麼進來的。

天地會會眾相顧駭然。舒化龍抱拳道:「韋香主武功了得,佩服,佩服。」

韋小寶抱拳笑道:「獻醜,獻醜。」

舒化龍道:「顧先生適才言道,韋香主身在曹營心在漢,要干一件驚逃詔地的大事,為天下漢人揚眉吐氣。韋香主當真舉事的時候,我們宏化堂的兄弟雖然沒什麼本事,但只要韋香主有什麼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韋小寶道:「是,是。」

舒化龍見他神色間淡淡的,突然右手伸出食指,噗的一聲,插入了自己的左眼,登時鮮血長流,眾人齊聲驚呼。

韋小寶、顧炎武等都驚問:「舒大哥,你……你這是幹什麼?」

舒化龍昂首道:「兄弟冒犯了韋香主,犯了本會『不敬長上』的戒條,本該戳瞎了這對招子,懲戒我有眼無珠。可是兄弟要留下另一隻眼睛,來瞧瞧韋香主到底怎樣干涉;這番驚逃詔地的大事。」

那老者森然道:「倘若顧先生和大伙兒都要受了騙,韋香主只說不做,始終貪圖富貴,做他的大官,那便怎樣?」舒化龍道:「那韋香主也只好挖出自己的眼珠子,來賠給我就是。」左手一揮,眾人紛紛退開,上馬而去。

那老者回頭叫道:「韋香主,你回家去問你娘,你老子是漢人還是滿人。為人不可忘了自己的祖宗。」竹哨聲響起,東岸群豪也縱馬向南。片刻之間,兩岸人馬退得乾乾淨淨,河中那艘官船兀自燃燒未熄。

顧炎武嘆道:「這些兄弟們,對韋香主還有見疑之意。他們是草莽豪傑,說話行事不免粗野,可是一番忠義之心,卻也令人起敬。韋香主,我們要說的話,都已說完了,只盼你別忘了是大漢的子孫。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說著拱了拱手,和黃、查、呂諸人作別而去。

韋小寶惘然站在河岸,秋風吹來,頗有涼意,官船上火勢漸小,偶然發出些爆裂之聲,火頭旺了一陣,又小了下去。他喃喃自語:「怎麼辦?怎麼辦?」

蘇荃道:「好在還有一艘船,咱們先泗陽集,慢慢兒的從長計議。」

韋小寶道:「那老頭兒叫我回家問問我娘,我老子是漢人還是滿人,嘿嘿,這話倒也不錯。」

蘇荃勸道:「這種粗人的胡言,何必放在心上?咱們上船罷。」

韋小寶站著不動,心中一片混亂,低下頭來見到地下幾滴血跡,是舒化龍自壞左眼時流下來的,突然大叫:「老子不幹了,老子不幹了!」

七個夫人都嚇了一跳韋雙雙在母親懷中本已睡熟,給他這麼大聲呼叫,一驚而醒,哭了起來。

韋小寶大聲道:「皇帝逼我去打天地會,天地會逼我去打皇帝。老子腳踏兩頭船,兩面不討好。一邊要砍我的腦筋,一邊要挖我眼珠子。一個人有幾顆腦筋,幾雙眼睛?你來砍,我來挖,老子自己還有得剩么?不幹了,老子說什麼也不幹了!」

蘇荃見他自己神情失常,軟語勸道:「在朝里做官,整日價提心弔膽,沒什麼好玩。天地會的香主也沒什麼好當的。你決心不幹,那是再好不過。」

韋小寶喜道:「你們也都要勸我不幹了?」蘇荃、方怡、阿珂、曾柔、沐劍屏、雙兒六人一齊點頭,只有建寧公主道:「你還只做到公爵,怎麼就想不做官了?總得封了王,做了首輔大學士,出將入相,那才好告老啊。再說,你這時要辭官,皇帝哥哥也一定不準。」

韋小寶怒道:「我一不做官,就不受皇帝管。他不過是我大舅子,他媽的,誰再羅里羅嗦,我連這大舅子也不要了。」

不要皇帝做大舅子,就是不要公主做老婆,公主嚇得那敢再說。

韋小寶見七個夫人更無異言,登時興高采烈,說道:「宏化堂燒了我的座船,當真燒得好、燒得妙、燒得刮刮叫。咱們悄悄躲了起來,地方官申報朝廷,定是說我給匪人燒死了,我這大舅子從此就再也不會來找我。」蘇荃等一起鼓掌,只有公主默然不語。

當下八人商議定當。韋小寶、公主、雙兒三人改了裝束,前赴淮陰客店等候。蘇荃率領同方怡、阿珂、沐劍屏、曾柔四人,回去泗陽集余船中攜取金銀細軟、各項要物,然後散布謠言,說道韋公爺的官船黑夜中遇到股匪襲擊,船毀人亡。但那幾名船夫見到韋小寶沒死,大是後患,依蘇荃說,就此殺人滅口,棄屍河邊,那就更加像了幾分。沐劍屏心中不忍,堅持不可殺害無辜。

蘇荃道:「好,劍屏妹子良心好,老天爺保佑你多生幾個胖兒子。小寶,我提劍殺你,你逃到樹林之中,大聲呼叫,假裝給我殺了。」

韋小寶笑道:「你這潑婆娘,想謀殺親夫么?」高聲大叫:「殺人哪,殺人哪!」拔足飛奔,兜了幾個圈子,逃向樹林。蘇荃提劍趕入林中。

只聽得韋小寶大叫:「救命,救命!救……」叫了這個『救』字,倏然更無聲息。沐劍屏明知是假,但聽韋小寶叫得凄厲,不禁心中怦怦亂跳,低聲問道:「雙兒妹子,是……是假的,是不是?」

雙兒道:「別怕,自……自然是假的。」可是她自己也情不自禁的害怕。

只見蘇荃從林中提劍出來,叫道:「把眾船夫都殺了。」

眾船夫一直蹲在岸邊,見到天地會放火燒船、蘇荃行兇殺了韋公爺,早已在簌簌發抖,見到蘇荃提劍來殺,當即四散沒命價奔逃,頃刻間走得無影無蹤。

雙兒挂念韋小寶,飛步奔入林中,只見躺在地下,一動也不動。雙兒這一下嚇得魂不附體,心想怎麼真的將他殺死了,撲將過去,叫道:「相公,相公!」只見韋小寶身子僵直,心中更慌,忙伸手去扶。韋小寶突然張開雙臂,一把將她緊緊摟住,叫道:「大功告成,親個子鄔!」

夫妻八人依計而行,取了財物,改裝到了揚州,接了母親後,一家人同去雲南,自此隱姓埋名,在大理城過那逍遙自在的日子。

韋小寶閑居無聊之際,想起雅克薩城鹿鼎山下尚有巨大寶藏未曾發掘,自覺富甲天下,心滿意足,只是念著康熙的交情,才不忍去斷他龍脈。

康熙熟知韋小寶的性格本事,料想他決不致輕易為匪人所害,何況又尋不見屍首,此後不斷派人明查暗訪,迄無結果。

後世史家記述康熙六次下江南,主旨在視察黃河河工。但為什麼他以前從來不到江南,韋小寶一失蹤,當年就下江南?巡視河工,何須直到杭州?何以每次均在揚州停留甚久?又何以每次均派大批御前侍衛前往揚州各處妓院、賭場、茶館、酒店查問韋小寶其人?查問不得要領,何以鬱鬱不樂?後人考證,「紅樓夢」作者曹雪芹之祖父曹寅,原為御前侍衛,曾為韋小寶的部屬,後被康熙派為蘇州織造,命其長駐江南繁華之地,就近尋訪韋小寶雲。

那日韋小寶到了揚州,帶了夫人兒女,去麗春院見娘。母子相見,自是不勝之喜。韋春芳見七個媳婦個個如花似玉,心想:「小寶這小賊挑女人的眼力倒不錯,他來開院子,一定發大財。」

韋小寶將母親拉入房中,問道:「我的老子倒底是誰?」韋春芳瞪眼道:「我怎麼知道?」韋小寶皺眉道:「你肚子里有我之前,接過什麼客人?」韋春芳道:「那時你娘我標緻得很,每天有好幾個客人,我怎麼記得這許多?」

韋小寶道:「這些客人都是漢人罷?」韋春芳道:「漢人自然有,滿洲官也有,還有蒙古的武官呢。」

韋小寶道:「外國鬼子沒有罷?」韋春芳怒道:「你當你媽是爛婊子嗎?連外國鬼子也接?辣塊媽媽,羅剎鬼、紅毛鬼子到麗春院來,老娘用大掃帚拍了出去。」韋小寶這才放心,道:「那很好!」韋春芳抬起了頭,回憶往事,道:「那時候有個回子,常來找我,他相貌很俊,我心裡常說,我家小寶的鼻子得好,有點兒像他。」韋小寶道:「漢滿蒙回都有,有沒有西藏人?」

韋春芳大是得意,道:「怎麼沒有?那個西藏喇嘛,上床前一定要念經,一面念經,眼珠子就骨溜溜的瞧著我。你一雙眼睛賊忒嘻嘻的,真像那個喇嘛!」

(全書完)


上初中時讀的這部書,而今復讀依舊是繞樑三日,回味無窮,可惜查先生已駕鶴西去,世上再無俠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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