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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 第三十六回 傷逝(1)- 笑傲江湖

盈盈生怕令狐沖有失,急展輕功,趕到大車旁,說道:「沖哥,有人來了!」

令狐沖笑道:「你又在偷聽人家殺雞喂狗了,是不是?怎地聽了這麼久?」盈盈呸了一聲,想到剛才岳靈珊確是便要在那大車之中,和林平之『做真正夫妻』,不由得滿臉發燒,說道:「他們……他們在說修習……修習辟邪劍法的事。」令狐沖道:「你說話吞吞吐吐,一定另有古怪,快上車來,說給我聽,不許隱瞞抵賴。」盈盈道:「不上來!好沒正經。」令狐沖笑道:「怎麼好沒正經?」盈盈道:「不知道!」這時蹄聲更加近了,盈盈道:「聽人數是青城派沒死完的弟子,果真是跟著報仇來啦!」

令狐沖坐起身來,說道:「咱們慢慢過去,時候也差不多了。」盈盈道:「是。」她知令狐沖對岳靈珊關心之極,既有敵人來襲,他受傷再重,也是非過去援手不可,何況任由他一人留在車中,自己出手救人,也不放心,當下扶著他跨下車來。

令狐沖左足踏地,傷口微覺疼痛,身子一側,碰了碰車轅。拉車的騾子一直悄無聲息,大車一動,只道是趕它行走,頭一昂,便欲嘶叫。盈盈短劍一揮,一劍將騾頭切斷,乾淨利落之極。令狐沖輕聲贊道:「好!」他不是贊她劍法快捷,以她這等武功,快劍一揮,騾頭便落,毫不希奇,難得的是當機立斷,竟不讓騾子發出半點聲息。至於以後如何拉車,如何趕路,那是另一回事了。

令狐沖走了幾步,聽得來騎蹄聲又近了些,當即加快步子。盈盈尋思:「他要搶在敵人頭裡,走得快了,不免牽動傷口。我如伸手抱他負他,豈不羞人?」輕輕一笑,說道:「沖哥,可要得罪了。」不等到令狐沖回答,右手抓住他背後腰帶,左手抓住他衣領,將他身子提了起來,展開輕功,從高梁叢中疾行而前。令狐沖又是感激,又是好笑,心想自己堂堂恆山派掌門,給她這等如提嬰兒般抓在手裡,倘若教人見了,當真顏面無存,但若非如此,只怕給青城派人眾先到,小師妹立遭兇險,她此舉顯然是深體自己心意。

盈盈奔出數十步,來騎馬啼聲又近了許多。她轉頭望去,只見黑暗中一列火把高舉,沿著大道馳來,說道:「這些人膽子不小,竟點了火把追人。」令狐沖道:「他們拚死一擊,什麼都不雇了,啊喲,不好!」盈盈也即想起,說道:「青城派要放火燒車。」令狐沖道:「咱們上去截住了,不讓他們過來。」盈盈道:「不用心急,要救兩個人,總還辦得到。」令狐沖知她武功了得,青城派中余滄海已死,餘人殊不足道,當下也放寬了心。

盈盈抓著令狐沖,走到離岳靈珊大車的數丈處,扶他在高梁叢中坐好,低聲道:「你安安穩穩的坐著別動。」

只聽得岳靈珊在車中說道:「敵人快到了,果然是青城派的鼠輩。」林平之道:「你怎知道?」岳靈珊道:「他們欺我夫妻受傷,竟人人手執火把追來,哼,肆無忌憚之極。」林平之道:「人人手執火把?」岳靈珊道:「正是。」林平之多歷患難,心思縝密,可比岳靈珊機靈得多,忙道:「快下車,鼠輩要放火燒車!」岳靈珊一想不錯,道:「是!否則要這許多火把幹什麼?」一躍下車,伸手握住林平手。林平之跟著也躍了下來。兩人走出數丈,伏在高梁叢中,與令狐沖、盈盈兩人所伏處相距不遠。

蹄聲震耳,青城派眾人馳近大車,先截住了去路,將大車團團圍住。一人叫道:「林平之,你這狗賊,做烏龜么?怎地不伸出頭來?」眾人聽得車中靜寂無聲,有人道:「只怕是下車逃走了。」只見一個火把划過黑暗,擲向大車。

忽然車中伸出一隻手來,接住了火把,反擲出來。


青城眾人大嘩,叫道:「狗賊在車裡!狗賊在車裡!」

車中突然有人伸手出來,接住火把反擲,令狐沖和盈盈自是大出意料之外,想不到大車之中另有強援。岳靈珊卻更大吃一驚,她和林平之說了這許久話,全沒想到車中竟有旁人,眼見這人擲出火把,手勢極勁,武功顯是頗高。

青城弟子擲出八個火把,那人一一接住,一一還擲,雖然沒傷到人,餘下青城弟子卻也不再投擲火把,只遠遠圍著大車,齊聲吶喊。火光下人人瞧得明白,那雙手乾枯焦黃,青盤突起,是老年人之手。有人叫道:「不是林平之!」另有人道:「也不是他老婆。」有人叫道:「龜兒子不敢下車,多半也受了傷。」

眾人猶豫半晌,見車中並無動靜,突然間發一聲喊,二十餘人一涌而上,各挺長劍,向大車中插去。

只聽得波的一聲響,一人從車頂躍出,手中長劍閃爍,竄到青城派群弟子之後,長劍揮動,兩名青城弟子登時倒地。這人身披黃衫,似是嵩山派打扮,臉上蒙了青布,只露出精光閃閃的一雙眼珠,出劍奇快,數招之下,又有兩個名青城弟子中劍倒地。

令狐沖和盈盈雙手一握,想的都是同一個念頭:「這人使的又是辟邪劍法。」但瞧他身形絕不是岳不群。兩人又是同一念頭:「世上除了岳不群和林平之、左冷禪三人之外,居然還有第四人會使辟邪劍法。」

岳靈珊低聲道:「這人所使的,似乎跟你的劍法一樣。」林平之「咦」的一聲,奇道:「他……他也會使我的劍法?你可沒看錯?」

片刻之間,青城派又有三人中劍。但令狐沖和盈盈都已瞧了出來,這人所使劍招雖是辟邪劍法,但閃躍進退固與東方不敗相去甚遠,亦不及岳不群和林平之的神出鬼沒,只是他本身武功甚高,遠勝青城諸弟子,加上辟邪劍法的奇妙,以一敵眾,仍大佔上風。

岳靈珊道:「他劍法好像和你相同,但出手沒你快。」林平之吁了口氣,道:「出手不快,便不合我家劍法的精義。可是……可是,他是誰?為什麼會使這劍法?」

酣斗聲中,青城弟子中又有一人被他長劍貫胸,那人大喝一聲,抽劍出來,將另一人攔腰斬為兩截。餘人心膽俱寒,四下散開。那人一聲呼喝,衝出兩步。青城弟子中有人「啊」的一聲叫,轉頭便奔,餘人泄了氣,一窩蜂的都走了。有的兩人一騎,有的不及乘馬,步行飛奔,剎那間走得不知去向。

那人顯然也頗為疲累,長劍拄地,不住喘氣。令狐沖和盈盈從他喘息之中,知道此人適才一場劇斗,為時雖暫,卻已大耗內力,多半還已受了頗重的暗傷。

這時地下有七八個火把仍在燃燒,火光閃耀,明暗不定。

這黃衫老人喘息半晌,提起長劍,緩緩伸入劍鞘,說道:「林少俠、林夫人,在下奉嵩山左掌門之命,前來援手。」他語音極低,嗓聲嘶啞,每一個字都說得含糊不清,似乎口中含物,又似舌頭少了一截,聲音從喉嚨中發出。

林平之道:「多謝閣下相助,請教高姓大名。」說著和岳靈珊從高梁叢中出來。

那老人道:「左掌門得悉少俠與夫人為奸人所算,受了重傷,命令在下護送兩位前往穩妥之地,治傷療養,擔保令岳無法找到。」

令狐沖、盈盈、林平之、岳靈珊均想:「左冷禪怎會知道其中諸般關節?」

林平之道:「左掌門和閣下美意,在下甚是感激。養傷一節,在下自能料理,卻不敢煩勞尊駕了。」那老人道:「少俠雙目為塞北明駝毒液所傷,不但復明甚難,而且此人所使毒藥極為陰狠厲害,若不由左掌門親施刀圭藥石,只怕……只怕……少俠的性命亦自難保。」

林平之自中了木高峰的毒水後,雙目和臉上均是麻癢難當,恨不得伸指將自己眼珠挖了出來。以大耐力,方始強行克制,知道此人所言非虛,沉吟道:「在下和左掌門無親無故,左掌門如何這等眷愛?閣下若不明言,在下難以奉命。」

那老人嘿嘿一笑,說道:「同仇敵愾,那便如同有親有故一般了。左掌門的雙目為岳不群所傷。閣下雙目受傷,推尋源由,禍端也是從岳不群身上而起。岳不群既知少俠已修習辟邪劍法,少俠便逃到天涯海角,他也非追殺你不可。他此時身為五嶽派掌門,權勢薰天,少俠一人又如何能與之相抗?何況……何況……嘿嘿,岳不群的親生愛女,便朝夕陪在少俠身畔,少俠便有通天本領,也難防床頭枕邊的暗算……」

岳靈珊突然大聲道:「二師哥,原來是你!」

她這一聲叫了出來,令狐沖全身一震。他聽那老者說話,聲音雖然十分含糊,但語氣聽來甚熟,發覺是個相稔之人,聽岳靈珊一叫,登時省悟,此人果然便是勞德諾。只是先前曾聽岳靈珊說道,勞德諾已在福州為人所殺,以致萬萬想不到是他,然則岳靈珊先前所云的死訊並非事實。

只聽那老者冷冷的道:「小丫頭倒也機警,認出了我的聲音。」他不再以喉音說話,語音清晰,確是勞德諾。

林平之道:「二師哥,你在福州假裝為人所殺,然則……然則八師哥是你殺的?」

勞德諾哼了一聲,說道:「不是。英白羅這小孩兒,我殺他幹麼?」

岳靈珊大聲道:「還說不是呢?他……他……小林子背上這一劍,也是你砍的。我一直還冤枉了大師哥。哼,你做得好事,你又另外殺了一個老人,將他面目剁得稀爛,把你的衣服套在死人身上,人人都道你是給人害死了。」勞德諾道:「你所料不錯,若非如此,岳不群豈能就此輕易放過了我?但林少俠背上這一劍,卻不是我砍的。」岳靈珊道:「不是你?難道另有旁人?」

勞德諾冷冷的道:「那也不是旁人,便是你的令尊大人。」岳靈珊叫道:「胡說!自己幹了壞事,卻來含血噴人。我爹爹好端端地,為什麼要劍砍平弟?」勞德諾道:「只因為那時候,你爹爹已從令狐沖身上得到了辟邪劍譜。這劍譜是林家之物,岳不群第一個要殺的,便是你的平弟。林平之倘若活在世上,你爹爹怎能修習辟邪劍法?」

岳靈珊一時無語,在她內心,知道這幾句話甚是有理,但想到父親竟會對林平之忽施暗算,總是不願相信。她連說幾句『胡說八道』,說道:「就算我爹爹要害平弟,難道一劍會砍他不死?」

林平之忽道:「這一劍,確是岳不群砍的,二師哥可沒說錯。」

岳靈珊道:「你……你……你也這麼說?」

林平之道:「岳不群一劍砍在我背上,我受傷極重,情知無法還手,倒地之後,立即裝死不動。那時我還不知暗算我的竟是岳不群,可是昏迷之中,聽到八師哥的聲音,他叫了句:『師父!』八師哥一句『師父』,救了我的性命,卻送了他自己的性命。」岳靈珊驚道:「你說八師哥也……也……也是我爹爹殺的?」林平之道:「當然是啦!我只聽得八師哥叫了『師父』之後,隨即一聲慘呼。我也就暈了過去,人事不知了。」

勞德諾道:「岳不群本來想在你身上再補一劍,可是我在暗中窺伺,當下輕輕咳嗽了一聲。岳不群不敢逗留,立即回入屋中。林兄弟,我這聲咳嗽,也可說是救了你的性命。」

岳靈珊道:「如果……如果我爹爹真要害你,以後……以後機會甚多,他怎地又不動手了?」林平之冷冷的道:「我此後步步提防,教他再也沒下手的機會。那倒也多虧了你,我成日和你在一起,他想殺我,就沒這麼方便。」岳靈珊哭道:「原來……原來……你所以娶我,既是為了掩人耳目,又……又……不過將我當作一面擋箭牌。」

林平之不去理她,向勞德諾道:「勞兄,你幾時和左掌門結交上了?」勞德諾道:「左掌門是我恩師,我是他老人家的第三弟子。」林平之道:「原來你改投了嵩山派門下。」勞德諾道:「不是改投嵩山門下。我一向便是嵩山門下,只不過奉了恩師之命,投入華山,用意是在查察岳不群的武功,以及華山派的諸般動靜。」令狐沖恍然大悟。勞德諾帶藝投師,本門中人都是知道的,但他所演示的原來武功駁雜平庸,似是雲貴一帶旁門所傳,萬料不到竟是嵩山高弟。原來左冷禪意圖吞併四派,蓄心已久,早就伏下了這著棋子;那麼勞德諾殺陸大有、盜紫霞神功的秘譜,自是順理成章,再也沒什麼希奇了。只是師父為人機警之極,居然也會給他瞞過。

林平之沉思片刻,說道:「原來如此,勞兄將紫霞神功秘笈和辟邪劍譜從華山門中帶到嵩山,使左掌門習到這路劍法,功勞不小。」

令狐沖盈盈都暗暗點頭,心道:「左冷禪和勞德諾所以會使辟邪劍法,原來由此。林平之的腦筋倒也動得甚快。」

勞德諾恨恨的道:「不瞞林兄弟說,你我二人,連同我恩師,可都栽在岳不群這惡賊手下了。這人陰險無比,咱們都中了他的毒計。」林平之道:「嘿,我明白了。勞兄盜去的辟邪劍譜,已給岳不群做了手腳,因此左掌門和勞兄所使的辟邪劍法,有些不大對頭。」

勞德諾咬牙切齒的道:「當年我混入華山派門下,原來岳不群一起始便即發覺,只是不動聲色,暗中留意我的作為。岳不群所錄的辟邪劍譜上,所記的劍法雖妙,卻都似是而非,更缺了修習內功的法門。他故意將假劍譜讓我盜去,使我恩師所習劍法不全。一到生死決戰之際,他引我恩師使此劍法,以真劍法對假劍法,自是手操勝券了。否則五嶽派掌門之位,如何能落入他手?」

林平之嘆了口氣,道:「岳不群奸詐兇險,你我都墜入了他的彀中。」

勞德諾道:「我恩師十分明白事理,雖然給我壞了大事,卻無一言一語責怪於我,可是我做弟子的卻於心何安?我便拚著上刀山、下油鍋,也要殺了岳不群這奸賊,為恩師報仇雪恨。」這幾句話語氣激憤,顯得心中怨毒奇深。

林平之嗯了一聲。勞德諾又道:「我恩師壞了雙眼,此時隱居嵩山西峰。西峰上另有十來位壞了雙目之人,都是給岳不群與令狐沖害的。林兄弟隨我去見我恩師,你是福州林家辟邪劍門的唯一傳人,便是辟邪劍門的掌門,我恩師自當以禮相待,好生相敬。你雙目能夠治癒,那是最好,否則和我恩師隱居在一起,共謀報此大仇,豈不甚妙?」

這番話只說得林平之怦然心動,心想自己雙目為毒液所染,自知復明無望,所謂治癒云云,不過是自欺自慰,自己和左冷禪都是是失明之人,同病相憐,敵愾同讎,原是再好不過,只是素知左冷禪手段厲害,突然對自己這樣好,必然另有所圖,便道:「左掌門一番好意,在下卻不知何以為報。勞史是否可以先加明示?」

勞德諾哈哈一笑,說道:「林兄弟是明白人,大家以後同心合力,自當坦誠相告。我在岳不群那裡取了一本不盡不實的劍譜去,累我師徒大上其當,心中自然不甘。我一路上見到林兄弟大施神威,以奇妙無比的劍法殺木高峰,誅余滄海,青城小丑,望風披靡,顯是已得辟邪劍法真傳,愚兄好生佩服,抑且艷羨得緊……」林平之已明其意,說道:「勞兄之意,是要我將辟邪劍譜的真本取出來讓賢師徒瞧瞧?」勞德諾言道:「這是林兄弟家傳秘本,外人原不該妄窺。但今後咱們歃血結盟,要合力撲殺岳不群。林兄弟倘若雙目完好,年輕力壯,自亦不懼於他。但以今日局面,卻只有我恩師及愚兄都學到了辟邪劍法,三人合力,才有誅殺岳不群的指望,林兄弟莫怪。」

林平之心想:自己雙目失明,實不知何以自存,何況若不答應,勞德諾便即用強,殺了自己和岳靈珊二人,勞德諾此議倘是出於真心,於己實利多於害,便道:「左掌門和勞兄願與在下結盟,在下是高攀了。在下家破人亡,失明殘廢,雖是由余滄海而起,但岳不群的陰謀亦是主因,要誅殺岳不群之心在下與賢師徒一般無異。你我既然結盟,這辟邪劍譜,在下何敢自秘,自當取出供賢師徒參閱。」

勞德諾大喜,道:「林兄弟慷慨大量,我師徒得窺辟邪劍譜真訣,自是感激不盡,今後林兄弟永遠是我嵩山派上賓。你我情同手足,再也不分彼此。」林平之道:「多謝了。在下隨勞兄到得嵩山之後,立即便將劍譜真訣,盡數背了出來。」勞德諾道:「背了出來?」

林平之道:「正是。勞兄有所不知,這劍譜真訣,本由我家曾祖遠圖公錄於一件袈裟之上。這件袈裟給岳不群盜了去,他才得窺我家劍法。後來陰錯陽差,這袈裟又落在我手中。小弟生怕岳不群發覺,將劍譜苦記背熟之後,立即將袈裟毀去。倘若將袈裟藏在身上,有我這樣一位賢妻相伴,姓林的焉能活到今日?」

岳靈珊在旁聽著,一直不語,聽他如此譏諷,又哭了起來,泣道:「你……你……」

勞德諾在車中曾聽到他夫妻對話,情知林平之所言非虛,便道:「如此甚好,咱們便同回嵩山如何?」林平之道:「很好。」勞德諾道:「須當棄車乘馬,改行小道,否則途中撞上了岳不群,咱們可不是他的對手。」他略略側頭,問岳靈珊道:「小師妹,你是幫父親呢,還是幫丈夫?」

岳靈珊收起了哭聲,說道:「我是兩不相幫!我……我是個苦命人,明日去落髮出家,爹爹也罷,丈夫也罷,從此不再見面了。」

林平之冷冷的道:「你到恆山去出家為尼,正是得其所哉。」岳靈珊怒道:「林平之,當日你走投無路之時,若非我爹爹救你,你早已死在木高峰的手下,焉能得有今日?就算我爹爹對你不起,我岳靈珊可沒對你不起。你說這話,那是什麼意思?」

林平之道:「什麼意思?我是要向左掌門表明心跡。」聲音極是兇狠。

突然之間,岳靈珊「啊」的一聲慘呼。

令狐沖和盈盈同時叫道:「不好!」從高梁叢中躍了出來。令狐沖大叫:「林平之,別害小師妹。」

勞德諾此刻最怕的,是岳不群和令狐沖二人,一聽到令狐沖的聲音,不由得魂飛天外,當即抓住林平之的左臂,躍上青城弟子騎來的一匹馬,雙腿力挾,縱馬狂奔。

令狐沖挂念岳靈珊的安危,不暇追敵,只見岳靈珊倒在大車的車夫座位上,胸口插了一柄長劍,探她鼻息,已是奄奄一息。

令狐沖大叫:「小師妹,小師妹。」岳靈珊道:「是……是大師哥么?」令狐沖喜道:「是……是我。」伸手想去拔劍,盈盈忙伸手一格,道:「拔不得。」

令狐沖見那劍深入半尺,已成致命之傷,這一拔出來,立即令她氣絕而死,眼見無救,心中大慟,哭了出來,叫道:「小……小師妹!」

岳靈珊道:「大師哥,你陪在我身邊,那很好。平弟……平弟,他去了嗎?」令狐沖咬牙切齒,哭道:「你放心,我一定殺了他,給你報仇。」岳靈珊道:「不,不!他眼睛看不見,你要殺他,他不能抵擋。我……我……我要到媽媽那裡去。」令狐沖道:「好,我送你去見師娘。」盈盈聽她話聲越來越微,命在頃刻,不由得也流下淚來。

岳靈珊道:「大師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我對你不起。我……我就要死了。」令狐沖垂淚道:「你不會死的,咱們能想法子治好你。」岳靈珊道:「我……我這裡痛……痛得很。大師哥,我求你一件事,你……千萬要答允我。」令狐沖握住她左手,道:「你說,你說,我一定答允。」岳靈珊嘆了口氣,道:「你……你……不肯答允的……而且……也太委屈了你……」聲音越來越低,呼吸也越是微弱。

令狐沖道:「我一定答允的,你說好了。」岳靈珊道:「你說什麼?」令狐沖道:「我一定答允的,你要我辦什麼事,我一定給你辦到。」岳靈珊道:「大師哥,我的丈夫……平弟……他……他……瞎了眼睛……很是可憐……你知道么?」令狐沖道:「是,我知道。」岳靈珊道:「他在這世上,孤苦伶仃,大家都欺侮……欺侮他。大師哥……我死了之後,請你儘力照顧他,別……別讓人欺侮了他……」

令狐沖一怔,萬想不到林平之毒手殺妻,岳靈珊命在垂危,竟然還是不能忘情於他。令狐沖此時恨不得將林平之抓來,將他千刀萬剮,日後要饒了他性命,也是千難萬難,如何肯去照顧這負心的惡賊?

岳靈珊緩緩的道:「大師哥,平弟……平弟他不是真的要殺我……他怕我爹爹……他要投靠左冷禪,只好……只好刺我一劍……」

令狐沖怒道:「這等自私自利、忘恩負義的惡賊,你……你還念著他?」

岳靈珊道:「他……他不是存心殺我的,只不過……只不過一時失手罷了。大師哥……我求求你,求求你照顧他……」月光斜照,映在她臉上,只見她目光散亂無神,一對眸子渾不如平時的澄澈明亮,雪白的腮上濺著幾滴鮮血,臉上全是求懇的神色。

令狐沖想起過去十餘年中,和小師妹在華山各處攜手共游,有時她要自己做什麼事,臉上也曾露出過這般祈懇的神氣,不論這些事多麼艱難,多麼違反自己的心愿,可從來沒拒卻過她一次。她此刻的求懇之中,卻又充滿了哀傷,她明知自己頃刻間便要死去,再也沒機會向令狐衝要求什麼,這是最後一次的求懇,也是最迫切的一次求懇。

霎時之間,令狐沖胸中熱血上涌,明知只要一答允,今後不但受累無窮,而且要強迫自己做許多絕不願做之事,但眼見岳靈珊這等哀懇的神色和語氣,當即點頭道:「是了,我答允便是,你放心好了。」

盈盈在旁聽了,忍不住插嘴道:「你……你怎可答允?」

岳靈珊緊緊握著令狐沖的手,道:「大師哥,多……多謝你……我……我這可放心……放心了。」她眼中忽然發出光采,嘴角邊露出微笑,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

令狐沖見到她這等神情,心想:「能見到她這般開心,不論多大的艱難困苦,也值得為她抵受。」

忽然之間,岳靈珊輕輕唱起歌來。令狐沖胸口如受重擊,聽她唱的正是福建山歌,聽到她口中吐出了「姊妹,上山採茶去」的曲調,那是林平之教她的福建山歌。當日在思過崖上心痛如絞,便是為了聽到她口唱這山歌。她這時又唱了起來,自是想著當日與林平之在華山兩情相悅的甜蜜時光。

她歌聲越來越低,漸漸鬆開了抓著令狐沖的手,終於手掌一張,慢慢閉上了眼睛。歌聲止歇,也停住了呼吸。

令狐衝心中一沉,似乎整個世界忽然間都死了,想要放聲大哭,卻又哭不出來。他伸出雙手,將岳靈珊的身子抱了起來,輕輕叫道:「小師妹,小師妹,你別怕!我抱你到你媽媽那裡去,沒有人再欺侮你了。」

盈盈見到他背上殷紅一片,顯是傷口破裂,鮮血不住滲出,衣衫上的血跡越來越大,但當此情景,又不知如何勸他才好。

令狐沖抱著岳靈珊的屍身,昏昏沉沉的邁出了十餘步,口中只說:「小師妹,你別怕,別怕!我抱你去見師娘。」突然間雙膝一軟,撲地摔倒,就此人事不知了。

迷糊之中,耳邊聽到幾下叮咚、叮咚的清脆琴聲,跟著琴聲宛轉往複,曲調甚是熟習,聽著說不出的受用。他只覺全身沒半點力氣,連眼皮也不想睜開,只盼永遠永遠聽著這琴聲不斷。琴聲果然絕不停歇的響了下去,聽得一會,令狐沖迷迷糊糊的又睡著了。

待得二次醒轉,耳中仍是這清幽的琴聲,鼻中更聞到芬芳的花香。他慢慢睜開眼來,觸眼儘是花朵,紅花、白花、黃花、紫花,堆滿眼前,心想:「這是什麼地方?」聽得琴聲幾個轉折,正是盈盈常奏的『清心普安咒』,側過頭來,見到盈盈的背影,她坐在地下,正自撫琴。他漸漸看清楚了置身之所,似乎是在一個山洞之中,陽光從洞察口射進來,自己躺在一堆柔軟的草上。

令狐沖想要坐起,身上所墊的青草簌簌作聲。琴聲嘎然而止,盈盈回過頭來,滿臉都是喜色。她慢慢走到令狐沖身畔坐下,凝望著他,臉上愛憐橫溢。

剎那之間,令狐衝心中充滿了幸福之感,知道自己為岳靈珊慘死而暈了過去,盈盈將自己救到這山洞中,心中突然又是一陣難過,但逐漸逐漸,從盈盈的眼神中感到了無比溫馨。兩人脈脈相對,良久無語。

令狐沖伸出左手,輕輕撫摸盈盈的手背,忽然間從花香之中,聞到一些烤肉的香氣。盈盈拿起一根樹枝,樹枝上穿著一串烤熟了的青蛙,微笑道:「又是焦的!」令狐沖大笑了起來。兩人都想到了那日在溪邊捉蛙燒烤的情景。

兩次吃蛙,中間已經過了無數變故,但終究兩人還是相聚在一起。

令狐沖笑了幾聲,心中一酸,又掉下淚來。盈盈扶著他坐了起來,指著山外一個新墳,低聲道:「岳姑娘便葬在那裡。」令狐沖含淚道:「多……多謝你了。」盈盈緩緩搖了搖頭,道:「不用多謝。各人有各人的緣份,也各有各的業報。」令狐衝心下暗感歉仄,說道:「盈盈,我對小師妹始終不能忘情,盼你不要見怪。」

盈盈道:「我自然不會怪你。如果你當真是個浮滑男子,負心薄倖,我也不會這樣看重你了。」低聲道:「我開始……開始對你傾心,便因在洛陽綠竹巷中,隔著竹簾,你跟我說怎樣戀慕你的小師妹。岳姑娘原是個好姑娘,她……她便是和你無緣。如果你不是從小和她一塊長大,多半她一見你之後,便會喜歡你的。」

令狐沖沉思半晌,搖了搖頭,道:「不會的。小師妹崇仰我師父,她喜歡的男子,要像她爹爹那樣端莊嚴肅,沉默寡言。我只是她的遊伴,她從來……從來不尊重我。」盈盈道:「或許你說得對。正好林平之就像你師父一樣,一本正經,卻滿肚子都是機心。」令狐沖嘆了口氣,道:「小師妹臨死之時,還不信林平之是真的要殺她,還是對他全心相愛,那……那也很好。她並不是傷心而死。我想過去看看她的墳。」

盈盈扶著他手臂,走出山洞。令狐沖見那墳雖以亂石堆成,卻大小石塊錯落有致,殊非草草,墳前墳後都是鮮花,足見盈盈頗花了一番功夫,心下暗暗感激。墳前豎著一根削去了枝葉的樹榦,樹皮上用劍尖刻著幾個字:「華山女俠岳靈珊姑娘之墓」。

令狐沖又怔怔的掉下淚來,說道:「小師妹或許喜歡人家叫她林夫人。」盈盈道:「林平之如此無情無義,岳姑娘泉下有靈,明白了他的歹毒心腸,不會願做林夫人了。」心道:「你不知她的林平之的夫妻有名無實,並不是什麼夫妻。」

令狐沖道:「那也說得是。」只見四周山峰環抱,處身之所是在一個山谷之中,樹林蒼翠,遍地山花,枝頭啼鳥唱和不絕,是個十分清幽的所在。盈盈道:「咱們便在這裡住些時候,一面養傷,一面伴墳。」令狐沖道:「好極了。小師妹獨自個在這荒野之地,她就算是鬼,也很膽小的。」盈盈聽他這話甚痴,不由得暗暗嘆了口氣。

兩人便在這翠谷之中住了下來,烤蛙摘果,倒也清凈自在。令狐沖所受的只是外傷,既有恆山派的治傷靈藥,兼之內功深厚,養了二十餘日,傷勢已痊癒了八九。盈盈每日教他奏琴,令狐沖本極聰明,潛心練習,進境也是甚速。

這日清晨起來,只見岳靈珊的墳上茁發了幾枚青草的嫩芽,令狐沖怔怔的瞧著這幾枚草芽,心想:「小師妹墳上也生青草了。她在墳中,卻又不知如何?」

忽聽得背後傳來幾下清幽的簫聲,他回過頭來,只見盈盈坐在一塊岩石之上,手中持簫正自吹奏,所奏的便是『清心普安咒』。他走將過去,見那簫是根新竹,自是盈盈用劍削下竹枝,穿孔調律,製成了洞簫。他搬過瑤琴,盤膝坐下,跟著她的曲調奏了起來。漸漸的潛心曲中,更無雜念,一曲既罷,只覺精神大爽。兩人相對一笑。

盈盈道:「這曲『清心普安咒』你已練得熟了,從今日起,咱們來練那『笑傲江湖曲』如何?」令狐沖道:「這曲子如此難奏,不知什麼時候才跟得上你。」盈盈微笑道:「這曲樂旨深奧,我也有許多地方不明白。但這曲子有個特異之處,何以如此,卻難以索解,似乎若是二人同奏,互相啟發,比之一人獨自摸索,進步一定要快得多。」令狐沖拍手道:「是了,當日我聽衡山派劉師叔,與魔……與日月教的曲長老合奏此曲,琴簫之聲共起鳴響,確是動聽無比。這一首曲子,據劉師叔說,原是為琴簫合奏而作的。」盈盈道:「你撫琴,我吹簫,咱們慢慢一節一節的練下去。」

令狐沖微笑道:「只可惜這是簫,不是瑟,琴瑟和諧,那就好了。」盈盈臉上一紅,道:「這些日子沒聽你說風言風語,只道是轉性了,卻原來還是一般。」令狐沖做個鬼臉,知道盈盈性子最是靦腆,雖然荒山空谷,孤男寡女相對,卻從來不許自己言行稍有越禮,再說句笑話,只怕她要大半天不理自己,當下湊過去看她展開琴簫之譜,靜心聽她解釋,學著奏了起來。

撫琴之道原非易事,『笑傲江湖曲』曲旨深奧,變化繁複,更是艱難,但令狐沖秉性聰明,既得明師指點,而當日在洛陽綠竹巷中就已起始學奏,此後每逢閑日,便即習練,時日既久,自有進境。此刻合奏,初時難以合拍,慢慢的終於也跟上去了,雖不能如曲劉二人之曲盡其妙,卻也略有其意境韻味。

此後十餘日中,兩人耳鬢廝磨,合奏琴簫,這青松環繞的翠谷,便是世間的洞天福地,將江湖上的刀光血影,漸漸都淡忘了。兩人都覺得若能在這翠谷中偕老以終,再也不被捲入武林中鬥毆仇殺之中,那可比什麼都快活了。

這日午後,令狐沖和盈盈合奏了大半個時辰,忽覺得內息不順,無法寧靜,接連奏錯了幾處,心中著急,指法更加亂了。盈盈道:「你累嗎?休息一會再說。」令狐沖道:「累倒不累,不知怎的,覺得有些煩躁。我去摘些桃子來,晚上再練琴。」盈盈道:「好,可別走遠了。」

令狐沖知道山谷東南有許多野桃樹,其時桃實已熟,當下分草拂樹,行出八九里,來到野桃樹下,縱身摘了兩枚桃子,二次縱起時又摘了三枚。眼見桃子已然熟透,樹下已掉了不少,數日間便會盡數自落,在地下爛掉,當下一口氣摘了數十枚,心想:「我和盈盈吃了桃子之後,將桃核種在山谷四周,數年後桃樹成長,翠谷中桃花燦爛,那可多美?」

忽然間想起了桃谷六仙:「這山谷四周種滿桃樹,豈不成為桃谷?我和盈盈豈不變成了桃谷二仙?日後我和她生下六個兒子,那不是小桃谷六仙?那小桃谷六仙倘若便如那老桃谷六仙一般,說話纏夾不清,豈不糟糕?」

想到這裡,正欲縱聲大笑,忽聽得遠處樹叢中簌的一聲響。令狐沖立即伏低,藏身長草之中,心想:「老是吃烤蛙野果,嘴也膩了,聽這聲音多半是只野獸,若能捉到一隻羚羊野鹿,也好教盈盈驚喜一番。」思念未定,便聽得腳步聲響,竟是兩個人行走之聲。令狐沖吃了一驚:「這荒谷中如何有人?定是沖著盈盈和我來了。」

便在此時,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你沒弄錯嗎?岳不群那廝確會向這邊來?」令狐沖驚訝更甚:「他們是追我師父來了,那是什麼人?」另一個聲音低沉之人道:「史香主四周都察看過了。岳不群的女兒女婿突然在這一帶失蹤,各處市鎮碼頭、水陸兩道,都不見這對小夫婦的蹤跡,定躲在這一帶山谷中養傷,岳不群早晚便會尋來。」

令狐衝心中一酸,尋思:「原來他們知道小師妹受傷,卻不知她已經死了,自是有不少人在尋覓她的下落,尤其是師父師娘。若不是這山谷十分偏僻,早就該尋到這裡了。」

只聽那聲音蒼老之人道:「倘若你所料不錯,岳不群早晚會到此處,咱便在山谷入口處設伏。」那聲音低沉之人道:「就算岳不群不來,咱們布置好了之後,也能引他過來。」那老者拍了兩下手掌,道:「此計大妙,薛兄弟,瞧你不出,倒還是智多星呢。」那姓薛的笑道:「葛長老說得好。屬下蒙你老人家提拔,你老人家有什麼差遣,自當盡心竟力,報答你老的恩典。」

令狐衝心下恍然:「原來是日月教的,是盈盈的手下。最好他們走得遠遠地,別來騷擾我和盈盈。」又想:「此刻師父武功大進,他們人數再多,也決計不是師父的敵手。師父精明機警,武林中無人能及,憑他們這點兒能耐,想要誘我師父上當,那真是魯班門前弄大斧了。」

忽聽得遠處有人拍拍拍的擊了三下手掌,那姓薛的道:「杜長老他們也到了。」葛長老也拍拍拍的擊了三下。腳步步聲響,四人快步奔來,其中二人腳步沉滯,奔到近處,令狐沖聽了出來,這二人抬著一件什麼物事。

葛長老喜到:「杜老弟,抓到岳家小妞兒了?功勞不小哪。」一個聲音洪亮之人笑道:「岳家倒是岳家的,是大妞兒,可不是小妞兒。」葛長老「咦」了一聲,顯是驚喜交集,道:「怎……怎……拿到了岳不群的老婆?」

令狐沖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即便欲撲出救人,但隨即記起身上沒帶劍。他手無長劍,武功便不敵尋常高手,心下暗暗著急,只聽那杜長老道:「可不是嗎?」葛長老道:「岳夫人劍法了得,杜兄弟怎地將她拿到?啊,定是使了迷藥。」杜長老笑道:「這婆娘失魂落魄,來到客店之中,想也不想,倒了一碗茶便喝。人家說岳不群的老婆寧中則如何了不起,卻原來是草包一個。」

令狐衝心下惱怒,暗道:「我師娘聽說愛女受傷失蹤,數十天遍尋不獲,自然是心神不定,這是愛女心切,那裡是草包一個?你們辱我師娘,待會教你們一個個都死於我劍下。」尋思:「怎能奪到一柄長劍就好了。沒劍,刀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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