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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客行 第五回 叮叮噹噹(1)- 俠客行

那少年心中一片迷惘,搔了搔頭,說道:「奇怪,奇怪!」見到桌上那盒泥人兒,自言自語:「泥人兒卻在這裡,那麼我又不是做夢了。」打開盒子蓋,拿了泥人出來。

其時他神功初成,既不會收勁內斂,亦不知自己力大,就如平時這般輕輕一捏,刷刷刷幾聲,裹在泥人外面的粉飾、油彩和泥底紛紛掉落。那少年一聲「啊喲」,心感可惜,卻見泥粉褪落處裡面又有一層油漆的木面。索性再將泥粉剝落一些,裡面依稀現出人形,當下將泥人身上泥粉盡數剝去,露出一個裸體的木偶來。

木偶身上油著一層桐油,繪滿了黑線,卻無穴道位置。木偶刻工精巧,面目栩栩如生,張嘴作大笑之狀,雙手捧腹,神態滑稽之極,相貌和本來的泥人截然不同。

那少年大喜,心想:「原來泥人兒裡面尚有木偶,不知另外那些木偶又是怎生模樣?」反正這些泥人身上的穴道經脈早已記熟,當下將每個泥人身外的泥粉油彩逐一剝落。果然每個泥人內都藏有一個木偶,神情或喜悅不禁,或痛哭流淚,或裂觜大怒,或慈和可親,無一相同。木偶身上的運功線路,與泥人身上所繪全然有異。

那少年心想:「這些木偶如此有趣,我且照他們身上的線路練練功看。這個哭臉別練,似他這般哭哭啼啼的豈不難看?裂著嘴笑的也不好看,我照這個笑嘻嘻的木人兒來練。」當下盤膝坐定,將微笑的木偶放在面前几上,丹田中微微運氣,便有一股暖洋洋的內息緩緩上升,他依著木偶身上所繪線路,引導內息通向各處穴道。

他卻那裡知道,這些木偶身上所繪,是少林派前輩神僧所創的一套『羅漢伏魔神功』。每個木偶是一尊羅漢。這門神功集佛家內功之大成,深奧精微之極。單是第一步攝心歸元,須得摒絕一切俗慮雜念,十萬人中便未必有一人能做到。聰明伶俐之人總是思慮繁多,但若資質魯鈍,又弄不清其中千頭萬緒的諸種變化。

當年創擬這套神功的高僧深知世間罕有聰明、純樸兩兼其美的才士。空門中雖然頗有根器既利、又已修到不染於物欲的僧侶,但如去修練這門神功,勢不免全心全意的『著於武功』,成為實證佛道的大障。佛法稱『貪、嗔、痴』為三毒,貪財貪色固是貪,耽於禪悅、武功亦是貪。因此在木羅漢外敷以泥粉,塗以油彩,繪上了少林正宗的內功入門之道,以免後世之人見到木羅漢後不自量力的妄加修習,枉自送了性命,或者離開了佛法正道。

大悲老人知道這一十八個泥人是武林異寶,花盡心血方始到手,但眼見泥人身上所繪的內功法門平平無奇,雖經窮年累月的鑽研,也找不到有甚寶貴之處。他既認定這是異寶,自然小心翼翼,不敢有半點損毀,可是泥人不損,木羅漢不現,一直至死也不明其中秘奧的所在。其實豈止大悲老人而已,自那位少林僧以降,這套泥人已在十一個人手中流轉過,個個戰戰兢兢,對十八個泥人周全保護,思索推敲,盡屬徒勞。這十一人都是遺恨而終,將心中一個大疑團帶入了黃土之中。

那少年天資聰穎,年紀尚輕,一生居於深山,世務一概不通,非純樸不可,恰好合式。也幸好他清醒之後的當天,便即發現了神功秘要。否則幫主做得久了,耳濡目染,無非娛人聲色,所作所為,儘是兇殺爭奪,縱然天性良善,出於泥而不染,但心中思慮必多,那時再見到這一十八尊木羅漢,練這神功便非但無益,且是大大的有害了。

那少年體內水火相濟,陰陽調合,內力已十分深厚,將這股內力依照木羅漢身上線路運行,一切窒滯處無不豁然而解。照著線路運行三遍,然後閉起眼睛,不看木偶而運功,只覺舒暢之極,又換了一個木偶練功。


他全心全意的沉浸其中,練完一個木偶,又是一個,於外界事物,全然的不聞不見,從天明到中午,從中午到黃昏,又從黃昏到次日天明。

侍劍初時怕他侵犯,只探頭在房門口偷看,見他凝神練功,一會兒嘻嘻傻笑,過了一會卻又愁眉苦臉,顯是神智胡塗了,不禁擔心,便躡足進房。待見他接連一日一晚的練功,無止無休,心中早已忘了害怕,只是滿心掛懷,出去睡上一兩個時辰,又進來看他。

貝海石也在房外探視了數次,見他頭頂白氣氤氳,知他內功又練到了緊要關頭,便吩咐下屬在幫主房外加緊守備,誰也不可進去打擾。

待得那少年練完了十八尊木羅漢身上所繪的伏魔神功,已是第三日晨光熹微。他長長的舒了口氣,將木偶放入盒中,合上盒蓋,只覺神清氣爽,內力運轉,無不如意,卻不知武林中一門稀世得見的『羅漢伏魔神功』已是初步小成。本來練到這境界,少則五六年,多則數十年,決無一日一夜間便一蹴可至之理。只是他體內陰陽二氣自然融合,根基早已培好,有如上游萬頃大湖早積蓄了汪洋巨浸,這『羅漢伏魔神功』只不過將之導入正流而已。正所謂『水到渠成』,他數年來苦練純陰純陽內力乃是儲水,此刻則是『渠成』了。

一瞥眼間,見侍劍伏在床沿之上,已然睡著了,於是跨下床來,其時中秋已過,八月下旬的天氣,頗有涼意,見侍劍衣衫單薄,便將床上的一條錦被取過,輕輕蓋在她身上。走到窗前,但覺一股清氣,夾著園中花香撲面而來。忽聽得侍劍低聲道:「少爺,少爺你……你別殺了!」那少年回過頭來,問道:「你怎麼老是叫我少爺?又叫我別殺人?」

侍劍睡得雖熟,但一顆心始終吊著,聽得那少年說話,便即醒覺,拍拍自己心口,道:「我……我好怕!」眼見床上沒了人,回過頭來,卻見那少年立在窗口,不禁又驚又喜,笑道:「少爺,你起來啦!你瞧,我……我竟睡著了。」站起身來,披在她肩頭的錦被便即滑落。她大驚失色,只道睡夢中已被這輕薄無行的主人玷污了,低頭看自身衣衫,卻是穿得好好地,霎時間驚疑交集,顫聲道:「你……你……我……我……」

那少年笑道:「你剛才說夢話,又叫我別殺人。難道你在夢中,也見到我殺人嗎」

侍劍聽他不涉游詞,心中略定,又覺自身一無異狀,心道:「是我錯怪了他么?謝天謝地……」便道:「是啊,我剛才做夢,見到你雙手拿了刀子亂殺,殺得地下橫七豎八的都是屍首,一個個都不……不……」說到這裡,臉上一紅,便即住口。她日有所見,夜有所夢,這一日兩晚之中,在那少年床前所見的只是那一十八具裸身木偶,於是夢中見到的也是大批裸體男屍。那少年怎知情由,問道:「一個個都不什麼?」侍劍臉上又是一紅,道:「一個個都不……不是壞人。」

那少年問道:「侍劍姊姊,我心中有許多事不明白,你跟我說,行不行?」侍劍微笑道:「啊喲,怎地一場大病,把性格兒都病得變了?跟我們底下人奴才說話,也有什麼姊姊、妹妹的。」那少年道:「我便是不懂,怎麼你叫我少爺,又說什麼是奴才。那些老伯伯又叫我幫主。那位展大哥,卻說我搶了他的妻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侍劍向他凝視片刻,見他臉色誠摯,絕無開玩笑的神情,便道:「你有一日一夜沒吃東西了,外邊熬得有人蔘小米粥,我先裝一碗給你吃。」

那少年給她一提,登覺腹中飢不可忍,道:「我自己去裝好了,怎敢勞動姊姊?小米粥在那裡?」一嗅之下,笑道:「我知道啦。」大步走出房外。

他卧室之外又是一間大房,房角里一隻小炭爐,燉得小米粥波波波的直響。那少年向侍劍瞧了一眼。侍劍滿臉通紅,叫道:「啊喲,小米粥燉糊啦。少爺,你先用些點心,我馬上給你燉過。真糟糕,我睡得像死人一樣。」

那少年笑道:「糊的也好吃,怕什麼?」揭開鍋蓋,焦臭刺鼻,半鍋粥已熬得快成焦飯了,拿起匙羹抄了一匙焦粥,便往口中送去。這人蔘小米粥本有苦澀之味,既未加糖,又煮糊了,自是苦上加苦。那少年皺一皺眉頭,一口吞下,伸伸舌頭,說道:「好苦!」卻又抄了一匙羹送入口中,吞下之後,又道:「好苦!」

侍劍伸手去奪他匙羹,紅著臉道:「糊得這樣子,虧你還吃?」手指碰到他手背,那少年不肯將匙羹放手,手背肌膚上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反彈之力。侍劍手指一震,急忙縮手。那少年卻毫不知情,又吃了一匙苦粥。侍劍側頭相看,見他狼吞虎咽,神色滑稽古怪,顯是吃得又苦澀,又香甜,忍不住抿嘴而笑,說道:「這也難怪,這些日子來,可真餓壞你啦。」

那少年將半鍋焦粥吃了個鍋底朝天。這人蔘小米粥雖煮得糊了,但粥中人蔘是上品老山參,實具大補之功,他不多時更是精神奕奕。

侍劍見他臉色紅艷艷地,笑道:「少爺,你練的是什麼功夫?我手指一碰到你手背,你便把人家彈了開去,臉色又變得這麼好。」那少年道:「我也不知是什麼功夫,我是照著那些木人兒身上的線路練的。侍劍姊姊,我……我到底是誰?」侍劍又是一笑,道:「你是真的記不起了,還是在說笑話?」

那少年搔了搔頭,突然問:「你見到我媽媽沒有?」侍劍奇道:「沒有啊。少爺,我從來沒聽說你還有一位老太太。啊,是了,你一定很聽老太太的話,因此近來性格兒也有些兒改了。」說著向他瞧了一眼,生怕他舊脾氣突然發作,幸好一無動靜。那少年道:「媽媽的話自然要聽。」嘆了口氣,道:「不知道我媽媽到那裡去了。」侍劍道:「謝天謝地,世界上總算還有人能管你。」

忽聽門外有人朗聲說道:「幫主醒了么?屬下有事啟稟。」

那少年愕然不答,向侍劍低聲問道:「他是不是跟我說話?」侍劍道:「當然是了,他說有事向你稟告。」那少年急道:「你請他等一等。侍劍姊姊,你得先教教我才行。」

侍劍向他瞧了一眼,提高聲音說道:「外面是那一位?」那人道:「屬下獅威堂陳冲之。」侍劍道:「幫主吩咐,命陳香主暫候。」陳冲之在外應道:「是。」

那少年向侍劍招招手,走進房內,低聲問道:「我到底是誰?」侍劍雙眉微蹙,心間增憂,說道:「你是長樂幫的幫主,姓石,名字叫破天。」那少年喃喃的道:「石破天,石破天,原來我叫做石破天,那麼我的名字不是狗雜種了。」

侍劍見他頗有憂色,安慰他道:「少爺,你也不須煩惱。慢慢兒的,你會都記起來的。你是石破天石幫主,長樂幫的幫主,自然不是狗……自然不是!」

那少年石破天悄聲問道:「長樂幫是什麼東西?幫主是幹什麼的?」

侍劍心道:「長樂幫是什麼東西,這句話倒不易回答。」沉吟道:「長樂幫的人很多,像貝先生啦,外面那個陳香主啦,都是有大本領的人。你是幫主,大伙兒都要聽你的話。」

石破天道:「那我跟他們說些什麼話好?」侍劍道:「我是個小丫頭,又懂得什麼?少爺,你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妨便問貝先生。他是幫里的軍師,最是聰明不過的。」石破天道:「貝先生又不在這裡。侍劍姊姊,你想那個陳香主有什麼話跟我說?他問我什麼,我一定回答不出。你……你還是叫他去吧。」侍劍道:「叫他回去,恐怕不大好。他說什麼,你只須點點頭就是了。」石破天喜道:「那倒不難。」

當下侍劍在前引路,石破天跟著她來到外面的一間小客廳中。只見一名身材極高的漢子倏地從椅上站了起來,躬身行禮,道:「幫主大好了!屬下陳冲之問安。」

石破天躬身還了一禮,道:「陳……陳香主也大好了,我也向你問安。」

陳冲之臉色大變,向後連退了兩步。他素知幫主倨傲無禮、殘忍好殺,自己向他行禮問安,他居然也向自己行禮問安,顯是殺心已動,要向自己下毒手了。陳冲之心中雖驚,但他是個武功高強、桀傲不馴的草莽豪傑,豈肯就此束手竺斃?當下雙掌暗運功力,沉聲說道:「不知屬下犯了第幾條幫規?幫主若要處罰,也須大開香堂,當眾宣告才成。」

石破天不明白他說些什麼,驚訝道:「處罰,處罰什麼?陳香主你說要處罰?」陳冲之氣憤憤的道:「陳冲之對本幫和幫主忠心不貳,並無過犯,幫主何以累出譏刺之言?」石破天記起侍劍叫他遇到不明白時只管點頭,慢慢再問貝海石不遲,當下便連連點頭,「嗯」了幾聲,道:「陳香主請坐,不用客氣。」陳冲之道:「幫主之前,焉有屬下的坐位?」石破天又接連點頭,說道:「是,是!」

兩個個人相對而立,登時僵著不語,你瞧著我,我瞧著你。陳冲之臉色是全神戒備而兼憤怒惶懼,石破天則是茫然而有困惑,卻又帶著溫和的微笑。

按照長樂幫規矩,下屬向幫主面陳機密之時,旁人不得在場,是以侍劍早已退出客廳,否則有她在旁,便可向陳冲之解釋幾句,說明幫主大病初癒,精神不振,陳香主不必疑慮。

石破天見茶几上放著兩碗清茶,便自己左手取了一碗,右手將另一碗遞過去。陳冲之既怕茶中有毒,又怕石破天乘機出手,不敢伸手去接,反退了一步,嗆啷一聲,一隻瓷碗在地下摔得粉碎。石破天「啊喲」一聲,微笑道:「對不住,對不住!」將自己沒喝過的茶又遞給他,道:「你喝這一碗吧!」

陳冲之雙眉一豎,心道:「反正逃不脫你的毒手,大丈夫死就死,又何必提心弔膽?」他知道幫主武功雖然不及自己,但若出手傷了他,萬萬逃不出長樂幫這龍潭虎穴,在貝大夫手下只怕走不上十招,那時死起來勢必慘不可言,當下接過碗來,骨都都的喝乾,將茶碗重重在茶几上一放,慘然說道:「幫主如此對待忠心的下屬,但願長樂幫千秋長樂,石幫主長命百歲。」

石破天對「但願石幫主長命百歲」這句話倒是懂的,只不知陳冲之這麼說,乃是一句反話,也道:「但願陳香主也長命百歲。」

這句話聽在陳冲之耳中,又變成了一句刻毒的譏刺。他嘿嘿冷笑,心道:「我已命在頃刻,你卻還說祝我長命百歲。」朗聲道:「屬下不知何事得罪了幫主,既是命該如此,那也不必多說了。屬下今日是來向幫主稟告:昨晚有兩人擅闖總壇獅威堂,一個是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另一個是二十七八歲的女子。兩人都使長劍,武功似是凌霄城雪山派一路。屬下率同部屬出手擒拿,但兩人劍法高明,給他們殺了三名兄弟。那年輕女子後來腿上中了一刀,這才被擒,那漢子卻給逃走了,特向幫主領罪。」

石破天道:「嗯,捉了個女的,逃了個男的。不知這兩人來幹什麼?是來偷東西嗎?」陳冲之道:「獅威堂倒沒少了什麼物事。」石破天皺眉道:「那兩人兇惡得緊,怎地動不動便殺了三個人。」他好奇心起,道:「陳得主,你帶我去瞧瞧那女子,好么?」

陳冲之躬身道:「遵命。」轉身出廳,斗地動念:「我擒獲的這女子相貌很美,年紀雖然大了幾歲,容貌可真不錯,幫主若是看上了,心中一喜,說不定便能把解藥給我。」又想:「陳冲之啊陳冲之,石幫主喜怒無常,待人無禮,這長樂幫非你安身之所。今日若得僥倖活命,從此遠走高飛,隱姓埋名,再也不來趕這淌渾水了。可是……可是脫幫私逃,那是本幫不赦的大罪,長樂幫便追到天涯海角,也放我不過,這便如何是好?」

石破天隨著陳冲之穿房過戶,經過了兩座花園,來到一扇大石門前,見四名漢子手執兵刃,分站石門之旁。四名漢子搶步過來,躬身行禮,神色於恭謹之中帶著惶恐。

陳冲之一擺手,兩名漢子當即推開石門。石門之內另有一道鐵柵欄,一把大鐵鎖鎖著。陳冲之從身邊取出鑰匙親自打開。進去後是一條長長的甬道,裡面點著巨燭,甬道盡處又有四名漢子把守,再是一道鐵柵。過了鐵柵是一扇厚厚的石門,陳冲之開鎖打開鐵門,裡面是間兩丈見方的石室。

一個白衣女子背坐,聽得開門之聲,轉過臉來。陳冲之將從甬道中取來的燭台放在進門處的几上,燭光照射到那女子臉上。

石破天「啊」的一聲輕呼,說道:「姑娘是雪山派的寒梅女俠花萬紫。」

那日侯監集上,花萬紫一再以言語相激謝煙客。當時各人的言語石破天一概不懂,也不知『雪山派』、『寒梅女俠』等等是什麼意思,只是他記心甚好,聽人說過的話自然而然的便不會忘記。此刻相距侯監集之會已有七八年,花萬紫面貌並無多大變化,石破天一見便即識得。

但石破天當時是個滿臉泥污的小丐,今日服飾華麗,變成了個神采奕奕的高大青年,花萬紫自然不識。她氣憤憤的道:「你怎認得我?」

陳冲之聽石破天一見到這女子立即便道出她的門派、外號、名字,不禁佩服:「這小子眼力過人,倒也有他的本事。」當即喝道:「這位是我們幫主,你說話恭敬些。」

花萬紫吃了一驚,沒想在牢獄之中竟會和這個惡名昭彰的長樂幫幫主石破天相遇。她和師哥耿萬鍾夜入長樂幫,為的是要查察石破天的身分來歷。她素聞石破天好色貪淫,敗壞過不少女子的名節,今日落入他手中,不免凶多吉少,不敢讓他多見自己的容色,立即轉頭,面朝里壁,嗆啷啷幾下,發出鐵器碰撞之聲,原來她手上、腳上都戴了銬鐐。

石破天只在母親說故事之時聽她說起過腳鐐手銬,直至今日,方得親見,問陳冲之道:「陳香主,這位花姑娘手上腳上那些東西,便是腳鐐手銬么?」陳冲之不知這句話是何用意,只得應道:「是。」石破天又問:「她犯了什罪,要給她帶上腳鐐手銬?」

陳冲之恍然大悟,心道:「原來幫主怪我得罪了花姑娘,是以才向我痛下毒手。可須得趕快設法補救才是。男子漢大丈夫,為一個女子而枉送性命,可真是冤了。」忙道:「是,是,屬下知罪。」忙從衣袋中取出鑰匙,替花萬紫打開了銬鐐。

花萬紫手足雖獲自由,只有更增驚慌,一時間手足顫抖。她武功固然不弱,智謀膽識亦殊不在一般武林豪士之下,倘若石破天以死相脅,她非但不會皺一皺眉頭,還會侃侃而言,直斥其非,可是耳聽得他反而出言責備擒住自己的陳香主,顯然在向自己賣好,意存不軌。她一生守身如玉,想到石破天的惡名,當真是不寒而慄,拚命將面龐挨在冰冷的石壁之上,心中只是想:「不知是不是那小子?我只須仔細瞧他幾眼,定能認得出來。」但說什麼也不敢轉頭向石破天臉上瞧去。

陳冲之暗自調息,察覺喝了「毒茶」之後體內並無異樣,料來此毒並非十分厲害,當可有救,自須更進一步向幫主討好,說道:「咱們便請花姑娘同到幫主房中談談如何?這裡地方又黑又小,無茶無酒,不是款待貴客的所在。」

石破天喜道:「好啊,花姑娘,我房裡有燕窩吃,味道好得很,你去吃一碗吧。」花萬紫顫聲道:「不去!不去吃!」石破天道:「味道好得很呢,去吃一碗吧!」花萬紫怒道:「你要殺便殺,姑娘是堂堂雪山派的傳人,決不向你求饒。你這惡徒無恥已極,竟敢有非份之想,我寧可一頭撞死在這石屋之中,也決不……決不到你房中。」

石破天奇道:「倒像我最愛殺人一般,真是奇怪,好端端地,我又怎敢殺你了?你不愛吃燕窩也就罷了。想來你愛吃雞鴨魚肉什麼的。陳香主,咱們有沒有?」陳冲之道:「有,有,有!花姑娘愛吃什麼,只要是世上有的,咱們廚房裡都有。」花萬紫「呸」了一聲,厲聲道:「姑娘寧死也不吃長樂幫中的食物,沒的玷污了嘴。」石破天道:「地么花姑娘喜歡自己上街去買來吃的了?你有銀子沒有?若是沒有,陳香主你有沒有,送些給她好不好?」

陳冲之和花萬紫同時開口說話,一個道:「有,有,我這便去取。」一個道:「不要,不要,死也不要。」

石破天道:「想來你自己有銀子。陳香主說你腿上受了傷,本來我們可以請貝先生給你瞧瞧,你既然這麼討厭長樂幫,那麼你到街上找個醫生治治吧,流多了血,恐怕不好。」

花萬紫決不信他真有釋放自己之意,只道他是貓玩耗子,故意戲弄,氣憤憤的道:「不論你使什麼詭計,我才不上你的當呢。」

石破天大感奇怪,道:「這間石屋子好像監牢一樣,在這裡有什麼好玩?我雖沒見過監牢,我媽媽講故事時說的監牢,就跟這間屋子差不多。花姑娘,你還是快出去吧。」

花萬紫聽他這幾句話不倫不類,什麼『我媽媽講故事』云云,不知是何意思,但釋放自己之意倒似不假,哼了一聲,說道:「我的劍呢,還我不還?」心想:「若有兵刃在手,這石破天如對我無禮,縱然斗他不過,總也可以橫劍自刎。」

陳冲之轉頭瞧幫主的臉色。石破天道:「花姑娘是使劍的,陳香主,請你還了她,好不好?」陳冲之道:「是,是,劍在外面,姑娘出去,便即奉上。」

花萬紫心想總不能在這石牢中耗一輩子,只有隨機應變,既存了必死之心,什麼也不怕了,當下霍地立起,大踏步走了出去。石陳二人跟在其後。穿過甬道、石門,出了石牢。

陳冲之要討好幫主,親自快步去將花萬紫的長劍取了來,遞給幫主。石破天接過後,轉遞給花萬紫。花萬紫防他遞劍之時乘機下手,當下氣凝雙臂,兩手倏地探出,連鞘帶劍,呼的一聲抓了過去。她取劍之時,右手搭住了劍柄,長劍抓過,劍鋒同時出鞘五寸,凝目向石破天臉上瞧去,突然心頭一震:「是他,便是這小子,決計錯不了!」

陳冲之知她劍法精奇,恐她出劍傷人,忙回手從身後一名幫眾手中搶過一柄單刀。

石破天道:「花姑娘,你腿上的傷不礙事吧?若是斷了骨頭,我倒會給你接骨,就像給阿黃接好斷腿一樣。」

這句話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花萬紫見他目光向自己腿上射來,登時臉上一紅,斥道:「輕薄無賴,說話下流。」石破天奇道:「怎麼?這句話說不得么?我瞧瞧你的傷口。」他一派天真爛漫,全無機心,花萬紫卻認定他在調戲自己,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喝道:「姓石的,你敢上前一步,姑娘跟你拚了。」劍尖上青光閃閃,對準了石破天的胸膛。

陳冲之笑道:「花姑娘,我幫主年少英俊,他瞧中了你,是你大大的福份。天下也不知有多少年輕美貌的姑娘,想陪我幫主一宵也不可得呢。」

花萬紫臉色慘白,一招『大漠飛沙』,劍挾勁風,向石破天胸口刺去。

石破天此時雖然內力渾厚,於臨敵交手的武功卻從來沒學過,眼見花萬紫利劍刺到,心慌意亂之下,立即轉身便逃。幸好他內功極精,雖是笨手笨腳的逃跑,卻也自然而然的快得出奇,呼的一聲,已逃出了數丈以外。

花萬紫沒料到他竟會轉身逃走,而瞧他幾個起落,便如飛鳥急逝,姿式雖然十分難看,但輕功之佳,實是生平所未睹,一時不由得呆了,怔怔的站在當地,說不出話來。

石破天站在遠處,雙手亂搖,道:「花姑娘,我怕了你啦,你怎麼動不動便出劍殺人。好啦,你愛走便走,愛留便留,我……我不跟你說話了。」他猜想花萬紫要殺自己,必有重大原由,自己不明其中關鍵,還是去問侍劍的為是,當下轉身便走。

花萬紫更是奇怪,朗聲道:「姓石的,你放我出去,是不是?是否又在外伏人阻攔?」石破天停步轉身,奇道:「我攔你幹什麼?一個不小心,給你刺上一劍,那可糟了。」

花萬紫聽他這麼說,心下將信將疑,兀自不信他真的不再留難自己,心想:「且不理他有何詭計,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向他狠狠瞪了一眼,心中又道:「果然是你!你這小子對雪山派膽敢如此無禮。」轉身便行,腿上傷了,走起來一跛一拐,但想跟這惡賊遠離一步,便多一分安全,當下強忍腿傷疼痛,走得甚快。

陳冲之笑道:「長樂幫總舵雖不成話,好歹也有幾個人看守門戶,花姑娘說來便來,說去便去,難道當我們都是酒囊飯袋么?」花萬紫止步回身,柳眉一豎,長劍當胸,道:「依你說便怎地?」陳冲之笑道:「依我說啊,還是由陳某護送姑娘出去為妙。」花萬紫尋思:「在他檐下過,不得不低頭。這次只怪自己太過莽撞,將對方瞧得忒也小了,以致失手。當真要獨自闖出這長樂幫總舵去,只怕確實不大容易。眼下暫且忍了這口氣,日後邀集師兄弟們大舉來攻,再雪今日之辱。」低聲道:「如此有勞了。」

陳冲之向石破天道:「幫主,屬下將花姑娘送出去。」低聲道:「當真是讓她走,還是到了外面之後,再擒她回來?」石破天奇道:「自然當真送她走。再擒回來幹什麼?」陳冲之道:「是,是。」心道:「準是幫主嫌她年紀大了,瞧不上眼。其實這姑娘雪白粉嫩,倒挺不錯哪!幫主既看不中,便也不用跟她太客氣了。」對花萬紫道:「走吧!」

石破天見花萬紫手中利劍青光閃閃,有些害怕,不敢多和她說話,陳冲之願送她出門,那是再好不過,當即覓路自行回房。一路上遇到的人個個閃身讓在一旁,神態十分恭謹。

石破天回到房中,正要向侍劍詢問花萬紫何以被陳香主關在牢里,何以她又要挺劍擊刺自己,忽聽得門外守衛的幫眾傳呼:「貝先生到。」

石破天大喜,快步走到客廳,向貝海石道:「貝先生,剛才遇到了一件奇事。」當下將見到花萬紫的情形說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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