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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城訣 第一回 鄉下人進城(2)- 連城訣

狄雲一驚,暗想:「我若是一個失手,真的刺傷了他,那可不好。」手上攻勢登緩。萬圭還道他劍法不及自己,劍招綿綿不絕,來勢甚是凌厲。狄雲連連倒退,喝道:「我又不跟你真打。你這是幹什麼了?」萬圭道:「幹什麼?要刺你幾個透明窟窿!」嗤的一劍,踏中宮直刺。狄雲斜身閃在左側,眼見他右肩處露出破綻,長劍倒翻上去,這一劍若是直削,萬圭肩頭非受重傷不可,狄雲手腕略翻,劍刃平轉,拍的一聲,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他只道這一來勝負已分,萬圭該當知難而退,他平日和師妹比劍,一到這處地步便即罷手,不料萬圭俊臉一紅,反而挺劍直刺。狄雲猝不及防,左腿上一陣劇痛,已然中劍。

魯坤、周圻等拍手歡呼,說道:「小子,躺下罷!」「認輸便饒了你!」「戚師叔調教出來的鄉巴佬門徒,原不過是這幾下三腳貓把式!」

狄雲腳上中劍後本已大怒,聽這些人出言辱及師父,更是怒發如狂,一咬牙,長劍如疾風驟雨般攻了過去。萬圭見對方勢如瘋虎,不禁心有怯意,他自幼嬌生慣養,劍法雖練得不錯,這般拚命的惡鬥究竟從未經歷過,心中一怕,劍招便見散亂。

卜垣見三師兄要敗,拾起一塊磚頭,用力投向狄雲後心。

狄雲全神貫注地正和萬圭斗劍,突然間背心上一痛,被磚頭重重擲中,他回頭罵道:「不要臉,兩個打一個么?」卜垣叫道:「什麼,你說什麼?」

狄雲心道:「今日你們便是八人齊上,我也不能丟了師父的臉面。」不顧腿上和背心的疼痛,一劍劍向萬圭刺去。這時他劍招已不成章法,破綻百出,但漏洞雖多,氣勢卻盛,萬圭狼狽閃架,已不敢進攻。

卜垣向六師弟吳坎使個眼色,說道:「三師兄劍法高明,這小子招架不住,倘若傷了他性命,戚師叔臉上必不好看,咱倆上前掠掠陣罷。」吳坎會意,點頭道:「不錯。咱哥兒倆留點兒神,別讓三師兄劍下傷人。」兩人一左一右,颼颼兩劍,齊往狄雲脅下刺去。

狄雲的劍法本來也沒比萬圭高明多少,全仗一鼓作氣的猛攻,這才佔得了上風。卜垣和吳坎上前一夾攻,他以一敵三,登時手忙足亂,刷的一聲,左腿上又已中劍。這一劍傷得不輕,他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手上長劍卻並不摔脫,仍是不住擋格三人刺來的劍招。魯坤冷哼一聲,搶上來右足飛出,踢中他的手腕,狄雲拿捏不住,長劍脫手飛出,跌入樹叢之中。萬圭長劍直出,劍尖抵住了他咽喉。卜垣和吳坎哈哈一笑,躍後退開。

萬圭得意洋洋,笑道:「鄉下佬,服了么?」狄雲喝道:「服你個屁!你們四個打我一個,算什麼好漢子?」萬圭劍尖微微向前一送,陷入他咽喉的軟肉數分,喝道:「你還敢嘴硬!我再使一點力,立時割斷了你喉管。」狄雲罵道:「你使力啊,你有種便割斷我喉管。不使力的是烏龜王八蛋。」萬圭目露凶光,左足疾出,在他肚子上重重踢了一腳,罵道:「臭賊,你嘴巴還硬不硬?」


這一腳只踢得狄雲五臟六腑猶如倒轉了一般,險些呻吟出聲,但咬牙強自忍住,罵道:「臭雜種,王八蛋!」萬圭又是一腳,這一次踢在他的面門。狄雲但覺眼前金星亂冒,幾欲暈去,欲待張口再罵,卻罵不出聲了。

萬圭冷笑道:「今日便饒了你。你快向師父師妹哭訴去,說我們人多勢眾,打了你啦!料你這膿包定要去哭哭啼啼。」狄雲怒道:「哭訴什麼?大丈夫報仇,只自己一個兒動手。」萬圭正要他說這句話,更激他道:「給你臉上留些記認,好教你師父開口來問。」說著在他左眼右臉重重地各踢一腳。狄雲登時半邊臉腫了起來,左眼淚水模糊。

卜垣拍手笑道:「嘿嘿,大丈夫哭啦!英雄變成狗熊啦!」

狄雲氣得肚子真要炸了開來,心想你到我師父家裡來,我好好地招待於你,買酒殺雞,哪一點對你不起,此刻卻如此損我。

萬圭道:「你打不過我,不妨去向我爹爹哭訴,要我爹爹責罰我,代你出了這口鳥氣。『嗚嗚嗚,萬師伯,你的八個弟子,打得我爬在地上痛哭求饒。嗚嗚嗚,萬師伯,你不主持公道嗎?』」狄雲道:「你這沒骨頭的胚子,才向大人哭訴!」

萬圭和魯坤、卜垣相視一笑,心想今日的悶氣已出,當即回劍入鞘,說道:「好小子!你有種的明天再來打過,少爺可要失陪了!」八個人嘻嘻哈哈地揚長而去。

狄雲瞧著這八個人的背影,心中又是氣惱,又是不解,自忖:「我既沒得罪他們,更沒得罪他們師父,為什麼平白無端的來打我一頓?難道城裡人都這般蠻不講理么?」勉強支撐著站起身來,頭腦一暈,又坐倒在地。

忽聽得身後一人唉聲嘆氣地說道:「唉,打不過人家,就該磕頭求饒啊,這麼白白地挨了一頓揍,這不冤么?」狄雲怒道:「寧可給人家打死,也不磕頭!」回過頭來,只見一人弓身曲背,拖著鞋皮,慢吞吞地走來,但見他蓬頭垢面,便是日間所見的那個乞丐。

那老丐說:「唉,人老了,背上風濕痛得厲害。小夥子,你給我背上捶捶。」狄雲正一肚子火,哼了一聲,沒去理他。那老丐嘆道:「誰教我絕子絕孫,人到老來,沒一個親人照顧,哎唷,哎唷……」撐著竹棒,一步步地走遠。

狄雲見那老丐背影顫抖得厲害,自己剛給人狠狠打了一頓,不由得起了同病相憐之心,叫道:「喂,我這裡還有幾十文錢,你拿去買饅頭吃吧!」

那老丐一步步地挨了回來,接過銅錢,說道:「我背上風濕痛得厲害,你給我捶捶!」狄雲道:「好!我包了腿上的傷口再說。」那老丐道:「你就只顧自己,不顧人家,算什麼英雄好漢!」狄雲給他一激,便道:「好!我給你捶!」坐倒在地,伸掌給他捶背。

捶得兩拳,那老丐道:「好舒服,好舒服,再用力些!」狄雲加了些力道。那老丐道:「可惜力道太輕。」狄雲又加重了些。老丐道:「唉,不中用的小夥子啊,挨了一頓揍,便死樣活氣,連給老人家捶捶背的力道也沒有了。你這種人活在世上有什麼用?」

狄雲怒道:「我一使力,只怕打斷了你的老骨頭。」老丐笑道:「你要是打得斷我的老骨頭,就不會躺在地下又給人家踢、又給人家揍了。」狄雲大怒,手上加力。那老丐道:「嗯,這樣才有些意思,不過還是太輕。」狄雲砰的一拳,使勁擊出。老丐笑道:「太輕,太輕,不管用。」

狄雲道:「老頭兒,你別開玩笑,我可不想打傷你。」那老丐冷笑道:「憑你也打得傷我?你使足全力,打我一拳試試。」

狄雲右臂運勁,待要揮拳往他背上擊去,月光下見到他老態龍鐘的模樣,心中一軟,說道:「誰來跟你一般見識!」輕輕在他背上捶了一下。

突然之間,只覺腰間給人一托一摔,身子便如騰雲駕霧般飛了起來,砰的一聲,摔入草叢之中,只跌得頭暈眼花,老半天才爬起身。他慢慢掙扎著站起,並不發怒,只是說不出的驚奇,怔怔地瞧著老丐,道:「是你……是你摔我的么?」

那老丐道:「這裡還有別人沒有?不是我還有誰?」狄雲道:「你用什麼法子摔我的?」那老丐道:「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狄雲奇道:「這是師父教我的劍法啊,你……你怎麼知道?」那老丐道:「拳招劍法,都是一樣。再說,你師父與沒教對。」

狄雲怒道:「我師父教得怎麼不對了?憑你這老叫化也敢說我師父的不是?」那老丐道:「要是你師父教得對了,為什麼你打不過人家?」狄雲道:「他們三四個打我一個,我自然打不過,若是一個對一個,你瞧我輸不輸?」老丐笑道:「哈哈,打架嘛,講什麼一個打一個?你要單打獨鬥,人家不幹,那怎麼辦?要不是跪下磕頭,就得認命挨打。一個人打得贏十個八個,那才是好漢子。」狄雲心想這話倒也不錯,說道:「他們是我師伯的弟子,劍法跟我差不多,我一個怎斗得過他們八個?」

那老丐道:「我教你幾手功夫,讓你一個打贏他們八個,你學不學?」

狄雲大喜,道:「我學,我學!」但轉念一想,世上未必有這種本領,而這年紀老邁的乞丐更加不似身有上乘武功之人,正自躊躇不定,突然背心給人一抓,身子又飛了起來,這次在空中身不由主地連翻了兩個筋斗,飛得高,落下來時跌得更重,手臂在地下一撐,關節險些折斷,爬起身來時,痛得話也說不出來,心中卻是歡喜無比,叫道:「老……老伯伯,我……跟你學。」

那老丐道:「我今天教你幾招,明兒晚上,你再跟他們到這裡來打過,你敢不敢?」

狄雲心想:「你武功雖高,我在一天之內又如何學得會?」但想到要跟萬圭、魯坤這幹人再打,不由得豪氣勃發,說道:「我敢!最多再挨一頓揍,有什麼大不了!」

那老丐左手倏出,抓住他後頸,將他重往地下一擲,罵道:「臭小子,我既教了你武功,你怎麼還會挨他們的揍?你信不過我么?」狄雲雖然摔得甚痛,心中只有更加歡喜,忙道:「對,對!是我說錯了,請你老人家快教吧。」

那老丐道:「你把學過的劍法使給我瞧,一面使,一面念劍招的名稱!」

狄雲應道:「是!」見腿上傷處不斷流血,便草草裹好傷口,到草叢中找到自己的長劍,依著師父所授,一招招的使動,口中念著劍招名稱,到後來越使越順,嘴裡也越念越快。

他正練到酣處,忽聽那老丐哈哈大笑,不禁愕然收劍,問道:「我練得不對么?」那老丐不答,兀自捧住肚子,笑彎了腰,站不住身子。狄雲微有怒意,道:「就算我練得不對,也沒什麼好笑。」

那老丐突然止笑,嘆道:「戚長發啊戚長發,你這一番狠勁,當真了得。」搖了搖頭,道:「把劍給我。」狄雲倒轉劍柄,遞了過去。那老丐接過長劍,輕輕念道:「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將長劍舞了開來。他一劍在手,霎時之間便如換了一個人一般,身形沉穩,劍勢飄逸,哪裡還是適才這般龍鍾委瑣?

狄雲看了幾招,忽有所悟,說道:「老伯,日里我跟那呂通相鬥,是你故意擲那飯碗幫我的么?」那老丐怒道:「那還用說?六合手呂通的武功比你傻小子強得太多,憑你這點兒道行,真能打發他了?」

他一面說,一面繼續使劍。狄雲聽他所念口訣和師父所授並無分別,隻字音偶有差異,但劍招卻大不相同,越看越感奇怪。

那老丐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陡然遞出,猛地里劍交左手,右手反過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狄雲嚇了一跳,撫著面頰怒道:「你……你為什麼打人?」老丐笑道:「我教你劍招,你卻在胡思亂想,這不該打么?」

狄雲心想原是自己的不是,當即心平氣和,說道:「不錯,是我不好。我瞧你說的招數和我師父一樣,劍法可全然不同,覺得很是奇怪。」

那老丐問道:「是你師父教的好,還是我使得好?」狄雲搖搖頭道:「我不知道。」老丐將長劍拋還給他,道:「咱們比劃比劃。」狄雲道:「我本事跟你老人家差得太遠,比你不過。」老丐冷笑道:「嘿,傻小子還沒傻到家。這樣罷,咱們只比招式,不比功力。」手中竹棒一抖,以棒作劍,向狄雲刺來,狄雲橫劍擋路,見老丐竹棒停滯不前,當即振劍反刺。那知他劍尖只一抖間,老丐的竹棒如毒蛇暴起,向前一探,已點中了他肩頭。

狄雲心悅誠服,大叫:「妙極,妙極。」橫劍前削。那老丐翻過竹棒,平靠他劍身,狄雲運勁反推,那老丐的竹棒連轉幾個圈子,將他勁力全引到了相反的方向。狄雲拿捏不住,長劍脫手飛出。他呆了一呆,說道:「老伯,你的劍招真高。」

那老丐竹棒一伸,搭住空中落下的長劍,棒端如有膠水,竟將長劍黏了回來,說道:「你師父一身好武功,就只教了你這些嗎?嘿嘿,希奇古怪。」搖搖頭又道:「你門中這套『唐詩劍法』,每一招都是從一句唐詩中化出來的……」

狄雲道:「什麼『唐詩劍法』?師父說是『躺屍劍法』,幾劍出去,敵人便躺下變成了屍首。」

那老丐嘿嘿笑了幾聲,說道:「是『唐詩』,不是『躺屍』!你師父跟你說是『躺屍』嗎?可笑,可笑!這兩招『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是說一隻孤孤單單的鴻鳥,從海上飛來,見到陸地上的小小池沼,並不棲息。這兩句詩是唐朝的宰相張九齡做的,他比擬自己身份清高,不喜跟人爭權奪利。將之化成劍法,顧盼之際要有一股飄逸自豪的氣息。他所謂『不敢顧』,是『不屑瞧它一眼』的意思。你師父卻教你讀作什麼『哥翁喊上來,是橫不敢過』,結果前一句變成大聲疾呼,後一句成為畏首畏尾。劍法的原意是蕩然無存了。你師父當真了不起,『鐵鎖橫江』,教徒弟這樣教法,嘿嘿,厲害,厲害!」說著連連冷笑。

狄雲怔怔地聽著,聽得他話中咬文嚼字,雖然不大懂,卻也知他說得很對,狄雲向來敬愛師父,聽他將師父說得一無是處,到後來更肆意譏嘲,心下難過,忽地轉身,說道:「我要去睡了!不學了。」

那老丐奇道:「為什麼?我說得不對么?」狄雲道:「你或許說得很對。但你說我師父的不是,我寧可不學。我師父是庄稼人,不識字,不懂你說的那一套也是有的……」那老丐笑道:「你師父不識字?哈哈,這可奇了。」狄雲氣憤憤地道:「庄稼人不識字,有什麼好笑?」那老丐哈哈一笑,伸手撫他頭頂,道:「很好,很好!你這小子心地厚道,我就是喜歡你這種人。我向你認錯,從此不再說你師父半句不是,行不行?」狄雲轉怒為喜,笑道:「你只要不說我師父,我向你磕頭也成。」說著跪倒在地,咚咚咚地磕了幾個響頭。

那老丐笑吟吟地受了他這幾拜,隨即解釋劍招,如何「忽聽噴驚風,連山石布逃」,其實是「俯聽聞驚風,連山若波濤」;如何「落泥招大姐,馬命風小小」,乃是「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在湘西土音中,這「泥」字和「日」字卻也差不多。即老丐言語中,當真再也不提戚長發半句,單是糾正狄雲劍法中的錯失。

那老丐道:「你劍法中莫名其妙的東西太多,一時也說不完。我教你三招功夫,明兒你再跟這八個不成器的小子打過,用心記住了。」

狄雲精神一振,用心瞧那老丐使竹棒比劃。第一招是「刺肩式」,敵人若是一味防守,那是永遠刺他不著,但只要一出劍相攻,立時便可後發先至,刺中他的肩頭。第二招:「耳光式」,便是那老丐適才劍交左手、右手反打他耳光的這一招。這一招古怪無比,就算敵人明知自己要劍交左手,反手打他耳光,但閃左打左,閃右打右,越是閃避,越打得重。第三招是「去劍式」,適才老丐用竹棒令他長劍脫手,便是這一招。

這三記招式,那老丐都曾在狄雲身上用過,本來各有一個典雅的唐詩名稱,但那老丐知道他西瓜大的字識不上幾擔,教他詩句,徒亂心神,於是改用了三個一聽便懂的名稱。

狄雲並不如何聰明,性子卻極堅毅。這三招足足學了一個多時辰,方始純熟。

那老丐笑道:「好啦!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今晚我教你劍法之事,不得跟誰說起,連你師父和師妹也不能說,否則……」狄雲敬師如父,對這位嬌憨美貌的師妹又是私戀已久,說有什麼事要瞞住師父、師妹;那可比什麼都難,一時躊躇不答。

那老丐嘆道:「此中緣由,一時不便細說,你若泄露了今晚之事,我性命難保,定要死在五雲手萬震山的劍底。」狄雲吃了一驚,奇道:「老伯伯,你武功這麼高強,怎會怕我師伯?」那老丐不答,揚長便去,說道:「你是否有心害我,那全瞧你自己了。」

狄雲忙追了上去,說道:「我多謝老伯伯還來不及,怎會害你性命?我要是泄漏一字半句,教我天誅地滅。」那老丐嘆了口氣,足不停步地走了。

狄雲呆了一陣,忽然想起沒問那老丐的姓名,叫道:「老伯伯,老伯伯!」但那老丐沒入樹叢之中,已然影蹤不見了。

次日清晨,戚長發見狄雲目青鼻腫,好生奇怪,問道:「跟誰打架了,怎麼傷成這個樣子?」狄雲不善說謊,支吾難答。戚芳笑道:「還不是昨天給那個什麼大盜呂通打的么?」戚長發決計想不到昨晚之事,也不再問。

戚芳拉了拉狄雲的衣襟,兩人從邊門出去,來到一口井邊,見四下無人,便在井欄圈上坐了下來。戚芳問他道:「師哥,你昨晚跟誰打架了?」狄雲囁嚅未答。戚芳道:「你不用瞞我,昨天你跟呂通相鬥,他一拳一腳打在你身上什麼地方,我全瞧得清清楚楚,他可沒打中你的眼睛。」狄雲料知瞞她不過,心想:「我只要不說那老伯的事,就不要緊。」於是將萬門八弟子如何半夜裡前來尋釁、如何比劍、如何落敗受辱的事一一都說了。

戚芳越聽越怒,一張俏臉漲得通紅,氣憤憤地道:「他們八個人打你一個,算什麼好漢?」狄雲道:「倒不是八個人一齊出手,是三四個打我一個。」戚芳怒道:「哼,他們三四個聯手打你,已經贏了,其餘的就不必動手,倘若三四個打你不過,還不是五六個、七八個一起下場。」狄雲點頭道:「那多半會這樣。」

戚芳霍地站起,道:「咱們跟爹爹說去,教萬震山評評這個理看。」她盛怒之下,連「萬師伯」也不稱了,竟是直呼其名。

狄雲忙道:「不,我打架打輸了,向師父訴苦,那不是教人瞧不起嗎?」

戚芳哼了一聲,見他衣衫破損甚多,心下痛惜,從懷中取出針線包,就在他身上縫補。她頭髮擦著狄雲下巴,狄雲只覺得痒痒的,鼻中聞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膚之香,不由得心神蕩漾,低聲道:「師妹!」戚芳道:「空心菜,別說話!別讓人冤枉你作賊。」

江南三湘一帶民間迷信,穿著衣衫讓人縫補或綴鈕扣之時,若是說了話,就會給人冤賴偷東西。「空心菜」卻是戚芳給狄雲取的綽號,笑他直肚直腸,沒半點機心。

這日晚間,萬震山在廳上設了筵席宴請師弟,八個萬門弟子在下首相陪,十二人團團坐了一張圓桌。

酒過三巡,萬震山見狄雲嘴唇高高腫起,飲食不便,說道:「狄賢侄,昨兒辛苦了你,來來來,多吃一點。」挾了一隻雞腿,放在他碟中。周圻鼻中突然哼了一聲。

戚芳早已滿肚是火,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大聲道:「萬師伯,我師哥這些傷,不是呂通打的,是你八個高徒聯手打的。」萬震山和戚長發同時吃了一驚,問道:「什麼?」

萬門第八弟子沈城年紀最小,卻十分伶牙俐齒,搶著說道:「狄師哥打贏了呂通,說師父你老人家膽小怕事,不敢和呂通動手,全靠他狄師哥出馬,才趕走了他,沒讓你老人家出醜。我們氣不過……」萬震山臉上變色,但隨即笑道:「是啊,這原是全仗狄賢侄替我們挽回了顏面。」沈城道:「萬師哥聽他口出狂言,實在氣不過,這才約狄師哥比劍,好象是萬師哥佔了先。」

狄雲怒道:「你……你胡說八道……我……我幾時……」他本就不善言辭,聽得沈城撒謊誣衊,又急又怒之下,更是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萬震山道:「怎麼是圭兒象佔了先?」沈城道:「昨晚萬師哥和狄師哥怎麼比劍,我們都沒瞧見。今天早晨萬師哥跟大夥說起,好象是萬師哥是用一招……用一招……」他轉頭問萬圭道:「萬師哥,你用一招什麼招數勝了狄師哥的?」萬圭道:「是『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他二人一搭一擋,將「八人聯手」之事推了個一乾二淨。萬圭怎樣勝了狄雲,旁人見都沒見到,自然談不上聯手相攻了。沈城不過十五六歲年紀,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誰都不信他會撒謊。

萬震山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

戚長發氣得滿臉通紅,伸手一拍桌子,喝道:「雲兒,我千叮萬囑,叫你不可和萬師伯門下眾師兄失了和氣,怎地打起架來了。」

狄雲聽得連師父也信了沈城的話,只氣得渾身發抖,道:「師父……我……我……我沒有……」戚長發劈頭劈臉一記耳光打過去,喝道:「做錯了的事,還要抵賴!」狄雲不敢閃避,戚長發這一掌打得好重,狄雲臉頰本就青腫,登時腫上加腫。戚芳急叫:「爹,你也不問問清楚。」

狄雲狂怒之下,牛脾氣發作,突然縱身跳起,搶過放在身後几上的長劍,拔劍出鞘,躍在廳心,叫道:「師父,這萬……萬圭說打敗了我,教他再打打看。」戚長發大怒,喝道:「你回不回來?」離座出去,又要揮拳毆擊。戚芳一把拉住,叫道:「爹爹!」

狄雲大叫:「你們八個人再來打我,有種的就一齊來。哪一個不來,就是烏龜兒子狗雜種。」他急怒之下,口不擇言,亂罵起來。

萬震山眉頭一皺,說道:「既是如此,你們去領教狄師哥的劍法也是好的。」

八名弟子巴不得師父有這句話,各人提起長劍,分佔八方,將狄雲圍在核心。

狄雲大聲叫道:「昨兒晚上是八個狗雜種打我一人,今日又是八個狗雜種……」

戚長發喝道:「雲兒,你胡說些什麼?比劍就比劍,是比嘴上伶俐么?」

萬震山聽他左一句「狗雜種」右一句「狗雜種」,心下也動了真怒,這八人中的萬圭是他親生兒子,狄雲如此亂罵,口口聲聲便是罵在他的頭上。他見八個弟子分站八方,隱然有分進合擊之勢,喝道:「狄師兄瞧不起咱們,要以一個斗八個,難道咱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大弟子魯坤道:「是,眾位師弟退開,讓我先領教領教狄師哥的高招。」

五弟子卜垣極工心計,昨晚見到狄雲與萬圭動手,這鄉下佬武功不弱,這時情急拚命,大師兄未必能勝,如被他先贏得一仗,縱然再有人將他打敗,也已折了萬門的銳氣,同門中劍術以四師兄孫均為第一,最好讓孫均一上手便將他打敗,令他再也說嘴不得,便道:「大師哥是咱們同門表率,何必親自出馬?讓四師哥教訓教訓他也就是了。」

魯坤一聽,已明其意,微笑道:「好,四師弟,咱們瞧你的了。」左手一揮,七人一齊退開,只剩孫均一人和狄雲相對。

孫均沉默寡言,常常整天不說一句話,上以能潛心向學,劍法在八同門中最強。他見師兄弟推己出馬,當即長劍一立,低頭躬身,這一招叫做「萬國仰宗周,衣冠拜冕旒」,乃是極具禮的起手劍招。但當年戚長發向狄雲說劍之時,卻將這招的名稱說做「飯角讓粽臭,一官拜馬猴」。意思是說:「我是好好的大米飯,你是一隻臭粽子,外表上讓你一下,恭敬你一下,我心裡可在罵你!我是官,你是猴子,我拜你,是官拜畜生。」狄雲見他施出這一招,心下更怒,當下也是長劍一立,低頭躬身,還了他一招「飯角讓粽臭,一官拜馬猴」,針鋒相對,毫不甘示弱。

他只這麼一躬身,身子尚未站直,長劍劍尖已向孫均小腹上刺了過去。萬門弟子齊聲驚呼。孫均回劍格擋,錚的一聲,雙劍相擊,兩人手臂上各是一麻。

魯坤道:「師父,你瞧這小子下手狠不狠?他簡直是要孫師弟的命啊。」萬震山心下暗暗驚異:「這鄉下小子幹麼如此憤激,一上來就是拚命?」

但聽得錚錚錚數聲連響,狄雲和孫均快劍相搏,拆到十餘招後,孫均長劍一斜,小腹間露出破綻。狄雲大喝一聲,挺劍直進,孫均回過長劍,已將他長劍壓住,拍的一掌,正擊在他胸口。萬門弟子齊聲喝采,有人叫了起來:「一個也打不過,還吹什麼大氣?」狄雲身子一晃,抽起長劍,猶如疾風驟雨般一陣猛攻。孫均擋得幾招,發劍回攻,狄雲突然間長劍抖動,卟的一聲輕響,已刺入了孫均的肩頭,正是那老丐所授的「刺肩式」。

這一招「刺肩式」突如其來,誰也料想不到。但見孫均肩頭鮮血長流,身子搖晃,萬門弟子齊聲呼喝。魯坤和周圻雙劍齊出,向狄雲攻了上去。狄雲長劍左一刺,右一戳,卟卟兩聲,魯坤和周圻右肩分別中劍,手中長劍先後落地。

萬震山沉著臉,叫了聲:「很好!」

萬圭提起長劍,凝目瞪著狄雲,突然間一聲暴喝,颼颼颼連刺三劍。狄雲一一擋開,劍交左手,右手反將過來,拍的一聲響,重重打了他一記耳光。這一招更是來得突然,萬圭一怔之間,狄雲已飛起左腿,踹在他胸口。萬圭抵受不住,坐倒在地。卜垣搶上相扶,狄雲不讓他走近,挺劍刺出,卜垣只得舉劍招架。吳坎、馮坦、沈城三人見狄雲如此兇猛,而萬圭坐倒在地上,一時站不起身,驚怒之下,各操兵刃圍了上來。這時萬家的家丁婢僕聽得廳上兵刃相交的聲音,紛紛奔來觀看。

戚長發雙目瞪視,臉色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戚芳叫道:「爹爹,他們大伙兒打師哥一人,快,快救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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