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雲見丁典屍身暫且無恙,稍覺放心,應道:「是,是!」轉身出廟,心想:「我且避他一避,只須半天不回來,他耐不住飢餓,自會去尋食物。他終不成帶了丁大哥走。他已搜查過丁大哥身邊,找不到什麼,自也可死心了。」不料只行得兩步,寶象厲聲喝道:「站住!你到哪裡去?」狄雲道:「我去給你買吃的啊。」寶象道:「很好!你過多久回來?」狄雲道:「很快的,一會兒工夫就回來了。」寶象道:「去吧!」
狄雲回頭向丁典的屍身望了一眼,向廟外走去。突然背後風聲微動,拍拍兩響,左右雙頰上各吃了一記耳光。幸好寶象只道他是個不會絲毫武功的鄉下漢子,下手不重;又幸好寶象身法奇快,一出手便即打中,否則狄雲腦筋並不靈敏,遇到背後有人來襲,自然而然的會閃身躲避,決計來不及想到要裝作不會武功。
狄雲吃了一驚,道:「你……你……」心想:「他既識破了,那只有拚命了。」只聽寶象道:「你身上有多少銀子,拿出來給我瞧瞧!」狄雲道:「我……我……」寶象怒道:「你身上光溜溜的,諒你這窮漢也沒銀子,憑你的臭面子,又能賒得到、欠得著了?哼,你說去給我買吃的,不是存心想溜么?」狄雲聽他這麼說,反而寬心:「原來他只瞧破我去買東西是假,那倒不要緊。」寶象又道:「你這禿頭說十里之內並無人煙,又怎能去買了吃的,即刻便回?這不是明明騙我么?哼,你給我說老實的,到底想什麼?」狄雲結結巴巴地道:「我……我……見了大師父害怕,想逃回家去。」
寶象哈哈大笑,拍了拍長滿黑毛的胸口,說道:「怕什麼?怕我吃了你么?」一提到這「吃」字,登時腹中咕咕直響,更餓得難受。天亮之後,他早已在廟中到處尋過了,半點可吃之物也沒有。他喃喃地連聲說了幾句:「怕我吃了你么?怕我吃了你么?」這般說著,眼中忽然露出凶光,向狄雲上上下下地打量。
狄雲給這眼光只瞧得滿身發毛,已猜到惡僧心中在打什麼主意。寶象果然正在想:「人肉滋味本來不錯,人心人肝更加好吃,眼前現成有一口豬在這裡,幹麼不宰了吃?」
狄雲心下不住叫苦:「我給他殺了,倒也沒什麼。瞧這惡僧的模樣,顯是要將我煮來吃了,這可冤得狠了。我跟你拼了。」可是,拚命一定被殺,殺了之後,仍是給他吃下肚中,那又有什麼分別?只見寶象雙眼中凶光大熾,嘿嘿獰笑,邁步走來。
狄雲見他一步步逼來,一張醜臉越發顯得猙獰可怖,也是一步步退縮。寶象笑道:「嘿嘿,你這瘦鬼,吃起來滋味一定不好。這死屍還比你肥胖些,只可惜死屍有毒,吃不得。沒法子,沒肥豬,瘦豬也只好將就著對付。」一伸手,抓住了狄雲左臂。
狄雲奮力掙扎,卻哪裡掙扎得開?心中焦急恐懼,真是難以形容。經過這幾年來的慘受折磨,早已並不如何怕死,但想到要給這惡僧活生生地吃下肚去,實是不寒而慄。
寶象眼見狄雲無法逃脫,心想不如先叫他燒好湯水,然後再行下手宰殺,只可惜這人不會自己宰殺自己,再將自己燒成一大碗紅燒人肉,雙手恭恭敬敬的端將上來,便道:「我殺了你來吃,有兩個法子。一是生割你腿上肌肉,隨割隨烤,那麼你就要受零碎苦頭。第二個法子是一刀將你殺了,煮肉羹吃。你說哪個法子好?」
狄雲咬牙道:「你要……將我殺了,你……你……你這惡和尚……」欲待破口大罵,卻怕他一怒之下,更讓自己慘受凌遲之苦,罵人的話到得口邊,終於忍住。
寶象笑道:「不錯,你知道就好,越是聽話,越死得爽快。你倔強掙扎,這苦頭可就大了。喂,癩痢頭阿三,我說啊,你去廚房裡把那隻鐵鑊拿來,滿滿的燒上一鑊水。」
狄雲明知他是要用來烹食自己,還是忍不住問:「幹什麼?」
寶象笑道:「這個就不用多問了。快去!」狄雲道:「要燒水,在廚房裡燒好了,拿鐵鑊出來不方便。」寶象道:「廚房裡滿是灰塵、蜘蛛網,老佛爺一進去便直打噴嚏。我不瞧著你,你這小癩痢定要逃走。」狄雲道:「我不逃走便是。」寶象怒道:「我說什麼,便是什麼。你膽敢不聽話?」說著一掌揮出,在他右臉上重重一擊,又將他踢了個筋頭。
狄雲滾在地下,突然想起:「他叫我燒水,倒是個機會,等得一大鑊水燒滾,端起來潑在他身上。他赤身裸體,豈不立時燙死了?」心中存了這個主意,登時不再恐懼,便到廚房去將一隻破鑊端了出來。見那鐵鑊上半截已然殘破,只能裝小半鑊水,半鑊滾水只怕未必能燙死這惡僧,但想就算整他不死,燙他個半死不活也是好的。
他將鐵鑊端到殿前天井中,接了檐頭雨水,先行洗刷乾淨,然後裝載雨水,直到水齊破口,無法再裝為止。
寶象贊到:「好極,好極!癩痢頭阿三,我倒真不捨得吃了你。你這人做事乾淨利落,煮人肉羹是把好手!」
狄雲苦笑道:「多謝大師父誇獎。」拾了七八塊磚頭,架在鐵鑊下面。破廟中多的是破桌斷椅,狄雲急於和寶象一決生死,快手快腳地執起破舊木料,堆在鐵鑊之下。可是要尋火種,卻是難了。狄雲張開雙手,作個無可奈何的神態。
寶象道:「怎麼?沒火種嗎?我記得他身上有的。」說著向丁典的屍身一指。狄雲見丁典的大腿被寶象砍得血肉模糊,胸中一股悲憤之氣直衝上來,轉頭向寶象狠狠瞪視,恨不得撲上前去咬他幾口。寶象卻似老貓捉住了耗子一般,要玩弄一番,這才吃掉,對狄雲的憤怒絲毫不以為意,笑吟吟地道:「你找找去啊。若是生不了火,大和尚吃生肉也成。」
狄雲俯下身去,在丁典的衣袋中一摸,果然摸到兩件硬硬的小物,正是一把火刀,一塊火石,尋思:「咱二人同在牢獄之時,丁大哥身邊可沒有這兩件東西,他卻從何處得來?」翻轉火刀,見刀上鑄得有一行陽文招牌:「荊州老全興記」。狄雲曾和丁典去鐵店斬斷身上銬鐐,想來便是那家鐵店的店號。狄雲握了這對刀石,心道:「丁大哥顧慮周全,在鐵店中取這火刀火石,原意是和我同闖江湖之用,不料沒用上一次,便已命赴陰世。」怔怔的瞧著火刀火石,不由得潸然淚下。
寶象只道他發現火種後自知命不久長,是以悲泣,哈哈笑道:「大和尚是千金貴體,你前生幾生修到,竟能拿大和尚的腸胃作棺材,拿大和尚的肚皮作墳墓,福緣深厚,運氣當真不壞!快生火吧!」
狄雲更不多言,在廟中找到了一張陳舊已極的黃紙符簽,放在火刀、火石之旁,便打著了火。火焰燒到黃紙簽上,本來被灰塵掩蔽著的字跡露了出來,只見簽上印著「下下」、「求官不成」、「婚姻難諧」、「出行不利」、「疾病難愈」等字樣,片刻之間,火舌便將紙簽燒去了半截。狄雲心想:「我一生不幸,不用求籤便知道了。」當即將紙簽去點燃了木片,鑊底的枯木漸燒漸旺。
鐵鑊中的清水慢慢生出蟹眼泡沫,他知這半鑊水過不到一炷香時分便即沸滾。他心神緊張,望望那水,又望望寶象裸露著的肚皮,心想生死存亡在此一舉,一雙手不自禁地打起顫來。終於白氣蒸騰,破鑊中水泡翻湧。狄雲站直身子,端起鐵鑊,雙手一抬,便要向寶象頭上淋去。
豈知他身形甫動,寶象已然驚覺,十指伸出,搶先抓住了他的手腕,厲聲喝道:「幹什麼?」狄雲不會說謊,用力想將滾湯往寶象身上潑去,但手腕給抓住了,便似套在一雙鐵箍中一般,竟移動不得分毫。
寶象若要將這鑊滾湯潑在狄雲頭上,只須手臂一甩,那是輕而易舉之事,但卻可惜了這半鑊熱湯,淋死了這癩痢頭阿三,自己重新燒湯,未免麻煩。他雙臂微一用勁,平平下壓,將鐵鑊放回原處,喝道:「放開了手!」
狄雲如何肯放下鐵鑊,雙手又是運勁一奪。寶象右足踢出,砰的一聲,將他踢得直跌出去,頭後腳前,撞入神壇之下。寶象心想:「這癩痢頭手勁倒也不小。」這時也不加細想。喝道:「老子要宰你了。乖乖地自己解去衣服,省得老子費事。」
狄雲摸出腰間藏著的尖石,便想衝出去與這惡僧一拼,忽見神壇腳邊兩隻老鼠肚子向天,身子不住抽搐,將死未死,這一下陡然在黑暗中看到一絲光明,叫道:「我捉到了兩隻老鼠,給你先吃起來充饑,好不好?老鼠的滋味可鮮得緊呢,比狗肉還香。」寶象道:「什麼?是老鼠?是死的還是活的?」狄雲生怕他不吃死鼠,忙道:「自然是活的,還在動呢,只不過給我捏得半死不活了。」抓住兩隻老鼠,從神壇下伸手出來給他看。
寶象曾吃過老鼠,知道鼠肉之味與瘦豬肉也差不多,眼見這兩頭老鼠毫不肥大,想是破廟之中無甚食物之故,一時沉吟未決。
狄雲道:「大師父,我給你剝了老鼠皮,煮一大碗湯喝,包你又快又美。」
寶象是個大懶人,要他動手殺人洗剝,割切煮食,想起來就覺心煩,聽狄雲說給他煮老鼠湯,倒是投其所好,道:「兩隻老鼠不夠吃,你再去多捉幾隻。」
狄雲心想:「我現下武功已失,手腳不靈,老鼠哪捉得到?」但好容易出現了一線生機,決不能放過,忙道:「大師父,我給你先煮了這兩隻大老鼠作點心,立刻再捉!」
寶象點頭道:「那也好,要是我吃得個飽,饒你一命,又有何妨?」
狄雲從神壇下鑽了出來,說道:「我借你的刀子一用,切了老鼠的頭。」
寶象渾沒當這鄉下小禿子是一回事,向單刀一指,說道:「你用罷!」跟著又補上一句:「你有膽子,便向老子砍上幾刀試試!」
狄雲本來確有搶到單刀、回身便砍之意,但給他先行點破,倒不敢輕舉妄動了,兩刀砍下鼠頭,開膛破肚,剝下鼠皮,將老鼠的腸胃心肺一併用雨水洗得乾淨,然後放入鑊中。
寶象連連點頭,說道:「很好,很好。你這禿頭,煮老鼠湯是把好手。快再去捉幾隻來。」狄雲道:「好,我去捉。」轉身向後殿走去。寶象道:「你若想逃走,我定將你身上的肉,一塊塊活生生地割下來吃了。」狄雲道:「捉不到老鼠捉田雞,江里有魚有蝦,什麼都能吃。我服侍你大師父,吃得飽飽的,舒舒服服,何必定要吃我?癩痢頭阿三身上有瘡有癩,吃了擔保你拉肚子,發寒熱。」寶象道:「哼,別讓我等得不耐煩了。喂,你不能走出廟去,知不知道?」
狄雲大聲答應,爬在地下,裝著捕老鼠的神態,慢慢爬到後殿,站直了身子。他東張西望,想找個隱蔽處躲了起來,從後門望出去,見左首有個小小池塘,當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快步奔去,輕輕溜入池塘,只露出口鼻在水面透氣,更抓些浮萍亂草,堆在鼻上。
他自幼生於江濱,水性倒是極好,只可惜這地方離江太遠,否則躍入大江之中,順流而下,寶象無論如何追趕不上。
過了好一會,只聽得寶象叫道:「好湯!老鼠湯不錯。可惜老鼠太少。小禿子阿三,捉到了老鼠沒有?」叫了幾聲,跟著便大聲咒罵起來。狄雲將右耳伸出水面,聽他的動靜。但聽他滿口污言穢語,罵得粗俗不堪,跟著踢踢噠噠,踏著泥濘尋了出來。只跨得幾步,便到了池塘邊。狄雲哪裡還敢露面,捏住了鼻子,全身鑽在水底。幸好那池塘生滿了青萍水藻,他一沉入塘底,在上面便看不到了。
但水底不能透氣,他一直熬到忍無可忍,終於慢慢探頭上來,想輕輕吸一口氣,剛吸得半口,忽喇一聲,一隻大手抓將下來,已抓住了他後頸。寶象大罵:「不把你的小禿子割成十七八塊,老子不是人。你膽敢逃走!」狄雲反手抱住他胳臂,一股勁兒往池塘內拉扯。寶象沒料到他竟敢反抗,塘邊泥濘,腳下一滑,撲通一聲,跌入了塘中。
狄雲大喜,使勁將他背脊往水中按去。只是池塘水淺,寶象人又高大,池水淹不過頂,他一踏到塘底,反手便扣住狄雲手腕,跟著左手將他頭掀下水去。狄雲早豁出了性命不要,人在水底,牢牢抱住了寶象身子,說什麼也不放手。寶象一時倒給他弄得無法可施,破口大罵,一不小心,吞進了幾口污水,怒氣更盛,提起拳頭,直往狄雲背上擂去。
狄雲只覺這惡僧一拳打來,雖給塘水阻了一阻,力道輕了些,卻也疼痛難忍,只要再挨得幾拳,非昏去不可。他絕無還手之力,只有將腦袋去撞寶象的胸膛。
正糾纏得不可開交,突然之間,寶象大叫一聲:「啊喲!」抓住狄雲的手慢慢放鬆,舉在半空的拳頭也不擊落,竟緩緩地垂下,跟著身子挺了幾挺,沉入了塘底。
狄雲大奇,忙掙扎著起來,只見寶象一動不動,顯已死了。他驚魂未定,不敢去碰他身子,遠遠站在池塘一邊觀看。只見寶象直挺挺地躺在塘底,一動也不再動,隔了良久,看來真的已死,狄雲兀自不敢放心,捧起塊石頭擲到他身上,見仍是不動,才知不是裝死。
狄雲爬上岸來,猜不透這惡僧到底如何會忽然死去,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難道我的神照功已然大有威力,自己可還不知?在他胸口撞得幾頭,便送了他的性命?」試一運氣,只覺「足少陽膽經」一脈中的內息,行到大腿「五里穴」,無論如何便不上行,而「手少陽三焦經」一脈,內息行到上臂「清冷淵」也即遇阻滯。比之在獄中時只有反見退步,想是這幾日來心神不定,擱下了功夫所致。顯然,要練成神照功,時日火候還差得很遠。
他怔怔地站在池塘之旁,對眼前的情景始終不敢相信是真事。但見雨點一滴滴地落在池塘水面,激成一個個漪漣。寶象的屍身躺在塘底,了無半點生氣。
呆了一陣,回到殿中,只見鐵鑊下的柴火已經熄滅,鐵鑊旁又有兩隻老鼠死在地下,肚皮朝天,耳朵和後足兀自微微抖動。狄雲心想:「原來寶象自己倒捉到了兩隻老鼠,沒福享受,便給我打死了。」見鑊中尚有碗許殘湯,是寶象喝得剩下來的,他肚中正飢,端起鐵鑊,張口便要去喝老鼠湯。突然之間,鼻中聞到一陣奇特的香氣。
他一呆之下,雙手持著鐵鑊,縮嘴不喝,尋思:「這是什麼香氣?我聞到過的,那決不是什麼好東西。」再聞了聞老鼠湯中的奇香,登時省悟,大叫一聲:「好運氣!」雙手一抬,將鐵鑊向天井中拋了出去,轉過身來,向著丁典的屍身含淚說道:「丁大哥,你雖在死後,又救了兄弟一命。」
在千鈞一髮的瞬息之間,他明白了寶象的死因。
丁典中了「金波旬花」的劇毒,全身血肉都含奇毒。寶象刀砍丁典屍身,老鼠在傷口中噬食血肉。老鼠食後中毒而死,寶象煮鼠為湯而食,跟著便也中毒。兩人在池塘中糾纏鬥毆,寶象突然毒發身亡。眼前鐵鑊旁這兩頭死鼠,也是喝了鑊中的毒湯而死的。
狄雲心想:「倘若那金波旬花不是有這麼一股奇怪的香氣,倘若我心思轉得稍慢片刻,這毒湯已然喝下肚去了。」
又想:「我第一次聞到這『金波旬花』的香氣,是在凌小姐的靈堂之中,凌知府塗了在他女兒的棺木上。丁大哥以前卻曾聞過的,曾中過毒,第二次怎能不知?是了,那時丁大哥見到凌小姐的棺木,心神大亂,甚麼都不知道了。」
他曾數度萬念俱灰,自暴自棄,不想再活在人世,但此刻死裡逃生,卻又慶幸不已。天空仍是烏雲重重疊疊,大雨如注,心中卻感到了一片光明,但覺只須留得一條命在,便有無盡歡樂,無限風光。
他定了定神,先將丁典的屍身端端正正的放在殿角,然後出外將寶象的屍身從池塘里拉了起來,挖個坑埋了。回到殿中,只見寶象的衣服搭在神壇之上,壇上放著一個油布小包,另有十來兩碎銀子。
他好奇心起,拿過油布小包,打了開來,見裡面又包著一層油紙,再打開油紙,見是一本黃紙小書,封皮上彎彎曲曲的寫著幾行字不象字、圖不象圖的花樣,也不知是什麼。翻將開來,見第一頁上繪著一個精瘦乾枯的裸體男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面目極是詭異,旁邊注滿了五顏六色的怪字,形若蝌蚪,或紅或綠。狄雲瞧著圖中男子,見他鉤鼻深目,曲發高額,不似中土人物,形貌甚是古怪,而怪異之中,更似蘊藏著一股吸引之力,令人不由自主地心旌搖動,神不守舍。他看了一會,便不敢再看。
翻到第二頁,見上面仍是繪著這個裸體男子,只是姿式不同,左足金雞獨立,右足橫著平伸而出,雙手反在身後,左手握著右耳,右手握著左耳。一路翻將下去,但見這裸體人形的姿式越來越怪,花樣變幻無窮,有時雙手撐地,有時飛躍半空,更有時以頭頂地倒立,下半身卻憑空生出六條腿來。到了後半本中,那人手中卻持了一柄彎刀。
他回頭翻到第一頁,再向圖中那人臉上細瞧,見他舌尖從左邊嘴角中微微伸出,同時右眼張大而左眼略眯,臉上神情十分古怪,便因此而生。他好奇心起,便學著這人的模樣,也是舌尖微吐,右眼張而左眼閉,這姿式一做,只覺得顏面十分舒暢,再向圖形中看去時,隱隱見到那男子身上有幾條極淡的灰色細線,繪著經脈。狄雲心道:「是了,原來這人身上不繪衣衫,是為了要顯出經脈。」
丁典在獄中授他神照功之時,曾將人身的經脈行走方位,解說得極是詳細明白,練這項最上乘的內功,基本關鍵便在於此。他早已記得熟了,這時瞧著圖中人身上的經脈線路,不由自主便調運內息,體內一股細微的真氣便依著那經脈運行起來。
尋思:「這經脈運行的方位,和丁大哥所授的恰恰相反,那隻怕不對。」但隨即轉念:「我便試他一試,又有何妨?」當即催動內息,循圖而行,片刻之間,便覺全身軟洋洋的,說不出的輕快舒暢。他練神照功時,全神貫注的凝氣而行,那內息便要上行一寸、二寸,也是萬分艱難,但這時照著圖中的方位運行,霎時之間便如江河奔流,竟絲毫不用力氣,內息自然運行。他心中又驚又喜:「怎麼我體內竟有這樣的經脈?莫非連丁大哥也不知么?」跟著又想:「這本冊子是那惡和尚的,而書上文字圖形又都邪里邪氣,定不是什麼正經東西,還是別去沾惹的為是。」
但這時他體內的內息運行正暢,竟不想就此便停,心中只想:「好罷,只玩這麼一次,下次不能再玩了。」漸漸覺得心曠神怡,全身血液都暖了起來,又過一會,身子輕飄飄地,好似飽飲了烈酒一般,禁不住手舞足蹈,口中嗚嗚嗚地發出低聲呼叫,腦中一昏,倒在地下,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過了良久良久,這才知覺漸復,緩緩睜開眼來,只覺日光照耀,原來大雨早停,太陽曬進殿來。狄雲一躍而起,只覺精神勃勃,全身充滿了力氣,心想:「難道這本冊子上的功夫,竟有這般好處?不,不!我還是照丁大哥所授的功夫用心習練才是,這種邪魔歪道,一沾上身,說不定後患無窮。」拿起冊子,要想伸手撕碎,但想了一想,總覺其中充滿秘奧,不捨得便此毀去。
他整理一下衣衫,但見破爛已極,實在難以蔽體,見寶象的僧衣和褲子搭在神壇之上,倒是完好,於是取過來穿在身上。雖然穿了這惡僧的僧袍,心中甚覺彆扭,但總勝於褲子上爛了十七八個破洞,連屁股也遮不住。他將那本冊子和十多兩碎銀都揣在懷裡,到大樹下的泥坑中將那包首飾和銀兩挖了出來收起,抱起丁典的屍身,走出廟去。
行出百餘丈,迎面來了一個農夫,見到他手中橫抱著一個死屍,不由得大吃一驚,一失足便摔在田中,滿身泥濘地掙紮起來,一足高一足低地快步逃走。
狄雲知道如此行走,必定惹事,但一時卻也想不出甚麼良策。幸好這一帶甚是荒僻,一路走去,不再遇到行人。他橫抱著丁典,心下只想:「丁大哥,丁大哥,我捨不得和你分手,我捨不得和你分手。」
忽聽得山歌聲起,遠遠有七八名農夫荷鋤走來,狄雲急忙一個箭步,躲入山旁的長草之中,待那些農夫走過,心想:「若不焚了丁大哥的遺體,終究不能完成他與凌小姐合葬的心愿。」到山坳中拾些枯枝柴草,一咬牙,點燃了火,在丁典屍身旁焚燒起來。
火舌吞沒了丁典頭髮和衣衫,狄雲只覺得這些火焰是在燒著自己的肌肉,撲在地下,咬著青草泥土,淚水流到了草上土中,又流到了他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