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牽風記 第二十一章 這種氣味不是河水清洗得掉的- 牽風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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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大火的洗禮過去了,岡村寧次式的「清剿掃蕩」並未結束,短時間內敵情是不會出現鬆動的。一名徒手士兵、一名重傷員,這樣單獨行動,終歸不是長久之計。他們必須抓緊時間趁夜趕路,進入重巒疊嶂易於隱藏的大山區,尋找一個穩定的存身之所。

曹水兒背起了汪可逾,不禁大為吃驚,彷彿他背起的是另外一個什麼人,輕了許多,不是汪參謀本人應有的重量。準確地說,不是三天前的那個汪參謀了。曹水兒一向大大咧咧的,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他破天荒第一次,滿懷莫名的傷感,在記掛著一個女人的體重,記掛著由他負責安全警衛的這位「最高首長」。

他們趁夜上路了。

封鎖區沿線,碉堡排列很稠密,敵人巡查部隊不時過來過去。通常說來,先要隱蔽接近,等待敵人巡查留下空隙,趁機奔跑過去;或是扔出一塊石頭,把敵人巡邏隊引開,迅速通過。這些辦法曹水兒全用不上,他背負著一名重傷員,恰似一隻碩大的蝸牛,只能匍匐在地,慢慢慢慢向前移動。正巧趕上「早飯已過午飯未到」的空當,神不知鬼不覺地也就通過了封鎖線。就怕與巡邏隊不期而遇,那可就沒有一點咒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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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壺不開提哪壺!夜色之中,曹水兒發現四個攜帶步槍的巡邏兵成單列向這邊走來。如果僅是他一個人,只要對方腳踩不到身上,就一動不動,屏住呼吸等待敵人過去。萬不得已,起身應對也還不遲。現在已經別無選擇,先下手為強,只能迎上前去,把這四個不要命的兄弟如數解決了。

他把汪參謀安置在一片灌木叢中,叮囑她:「緊閉雙眼,捂住耳朵,什麼也別看,什麼也別聽,等我回來!聽清楚了嗎?等我回來!」

騎兵通信員曹水兒將匕首插進左腿綁帶外側,拎起他那一柄鋥亮鋥亮的圓鍬,噌噌噌幾大步,便飛快進入一片茂密的松樹林中。他用圓鍬連連拍打樹榦,發出很大聲響,吸引敵人進入樹林。果然,四個巡邏兵立即成散兵線向林中前進,很快便出現在距曹水兒不遠的一塊林中空地。

借著月光觀察敵人的裝備,曹水兒認定,這是國軍正規軍的幾個上等兵。從他們持槍搜索前進的動作上看,像是受過專業訓練的偵察兵別動隊一類人員,需要小心一二。


四對一,這個比例本身已經向人們預示,肯定會是具有很高觀賞價值的一場武打好戲。

這一方只有一把圓鍬,至關重要的是設法調動另一方,讓他們各自為戰,失去人多勢眾互為依託的絕對優勢。騎兵通信員故意弄出聲響,隨之轉移到另一處,又轉移到第三處、第四處,接連在不同方向弄出聲響。四個巡邏兵顧此失彼,不得不分散開來,向幾處進行搜索。

曹水兒輕輕撥開樹叢向前走去,聽見背後窸窸窣窣,似乎有人跟蹤他。回頭看去,第一位來客正端著中正式步槍對準了他,三棱刺刀閃放著光亮。想必他發現曹水兒原來是一名非武裝人員,精神狀態即刻放鬆了下來,好說好商量的樣子,槍口向上抬了兩下,命令他的俘虜舉起手來。

曹水兒來了一個「就地十八滾」,迅速擺脫了敵人的槍口,預計對手同時會連連向他開槍。他小覷了對手,人家不發一槍一彈,拿定主意要捉一名活的解放軍回去。幾大步騰空跳躍,緊盯住他的目標不肯放過。他的槍刺再一次直指曹水兒的眉心,發出一聲輕蔑的笑聲。

他笑得太早了。曹水兒佯裝要舉起雙手的樣子,掄起圓鍬一下打落了巡邏兵手握的中正式。那人彎下腰去意欲搶回步槍,臀部高高暴露給了敵人。曹水兒飛起一腳猛踹過去,巡邏兵踉踉蹌蹌撲倒在地,扭頭望見解放軍舉著圓鍬趕上前來,他屈起兩臂護住自己的腦袋,那一把鋒利的圓鍬,正是從他兩臂的間隙處劈砍下來的。而在完成下劈動作的同時,曹水兒一下跳出好遠,以避免什麼瓜瓤子一類不潔的東西濺到身上來。只聽對方喉嚨里發出模糊不清的一聲短促的吼叫,一切均告結束。

前後不超過三分鐘,國軍巡邏隊已經減員四分之一。

第二位不速之客,背靠一株老柏樹環繞而行,如同好大的一隻螃蟹橫向移步,一則可以觀察四周動靜,一旦有事,樹榦又可據以隱蔽機動。曹水兒早看在眼裡,他匍匐向前靠攏,待巡邏兵轉到大樹背面,縱身跳了過去,如同兩人一前一後在推磨似的,跟隨他的第二個目標不停地繞圈圈,尋找時機下手。

曹水兒猛地回過身來,雙手揮起圓鍬,直取巡邏兵的頭蓋骨。出於本能,後者一縮脖頸,只聽咔嚓一聲,圓鍬砍入樹榦。曹水兒使出了好大力氣,也未能取出。巡邏兵得意地吼叫一聲,挺槍直刺過來。豈料他同樣犯了過於急切的錯誤,砰的一聲刺刀扎入樹榦,要拔拔不出來。曹水兒趁機撲上去,攥緊拳頭自下而上猛擊他的下巴骨,巡邏兵四仰八叉栽倒在地。

曹水兒使出的這一招,在擒拿格鬥訓練中,名為上勾拳,是足以致命的一擊,他沒有必要再追加什麼動作了。不!接下來他必然會採取的舉措才更為徹底,決不給對方留下僥倖逃生的可能。他從樹榦上將圓鍬拔出,順勢向對手的脖頸鏟了下去。這個「鏟」字含義明確,是指狠狠按下圓鍬的木把,以閃閃發光的鋒刃部分,直上直下解決問題。

不過,曹水兒並未傾其全力,他不願意保留猶如切斷一根瓜秧那種得心應手輕而易舉的實際感受。聽到一股鮮血順帶著冒泡的聲響,他便就此罷手,迅速脫離了現場。

不知不覺,巡邏隊的兵力已經去了一半。

要算第三名巡邏隊員頭腦是最好使的,他懶得四處進行搜索,而是以逸待勞以巧取勝,利用林中的野藤,在樹行之間布下一個阻截網,等待獵物落入陷阱。果然,騎兵通信員被絆了個馬失前蹄,一頭栽倒在地上。那傢伙餓虎撲食一般,將曹水兒緊緊壓在身下。論身碼論氣力,對方明顯處於劣勢,但此人十足地精明,雙方翻滾搏鬥中,他以小臂從背後死死扣住了曹水兒的喉嚨。在中國武術史上,這是代代相傳的一個絕招——「鎖功」。留給解鎖的時間是以秒計算的,如果你無法掙脫,很快便會窒息而氣絕。

曹水兒在心裡說,在老子面前耍弄這一套,老子不是吃素的!悄悄蜷縮一下小腿,從綁帶里抽出軍用匕首,深深插入對方腹部,用力向下划去。隨著腹部被剖開的一聲響,熱烘烘的一股難聞的氣味撲鼻而來。那人不住地號叫著,在地上打了幾個挺,再無動靜,他的所有債務也就此一筆勾銷。

這一片悶熱的山林,悄然將巡邏隊兵力的百分之七十五給蒸發掉了。

曹水兒發現了最後一名巡邏隊兵,正穿過叢林向這邊狂奔而來。他的心理設防全線崩潰,悶聲悶氣地不斷發出驚恐的喊叫。想是被另外幾個國軍的屍體嚇破了膽,急於要逃出森林。曹水兒幾大步趕上前去,高舉圓鍬劈砍下去。因為兩人都在疾速躍動間,圓鍬未能找準頭部,而是從後背重重敲擊在心臟上,致使他驟然定格在那裡,像一根木樁,直撅撅地倒地身亡。

至此,一支訓練有素的國軍巡邏隊不得不重新集結,保持原建制,踏上一條他們從無所知的陌生之路。有一點可以肯定,從今以後,再不會有誰下達什麼戰鬥任務給這哥兒幾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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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場遭遇戰,曹水兒不只是兵力絕對少數,關鍵在於,出現任何不利情況,都不可能允許他背起汪參謀退出戰鬥。沒有他後退一步的餘地,只能一個不剩,將來敵全數收個乾淨。戰鬥的酷烈兇險程度,肯定會是他烽火歷程中從未有過的,怎樣想像都不為過。不料竟是這樣簡便而又淺近的一個熟能生巧的過程,以致促使他興緻大發,自覺不自覺地帶入了幾分自娛性質。

剛剛一陣大汗淋漓,山風襲來,曹水兒驟然感覺脊梁骨冰涼冰涼,連連打了幾個寒噤。嗅到自己身上一股難聞的氣味,十分強烈,忍不住要吐的樣子。隨即想到,得要渾身上下洗個乾乾淨淨,不然不好去見汪參謀。

他發現一條小河,岸上凈是亂石沙土,河道中嘩嘩啦啦地並未斷流,一些坑凹處水深可及腰部。曹水兒一頭扎進河水中,好一陣才猛地揚起頭,他脖頸連同肩背快速地左右擺動,像一頭棕熊那樣全身抖擻,皮毛中的存水四散濺開,如同一團團噴霧。他先是雙手撩水擦洗前襟,覺得不解決問題,乾脆脫下軍服,在石頭上用力搓洗乾淨,擰掉了水濕著穿起來。

忽然發現一個人向河邊走來。曹水兒一驚,總共來了四個巡邏隊員,怎麼又冒出一個呢?他把圓鍬抓在手裡,潛入水中,只露頭在水面上注意觀察。來人走近了,肚子脹得老大老高,胡亂用綁帶纏繞包裹著。噢!原來是被曹水兒剖開腹部的那個巡邏兵,僥倖不死,意欲過河逃走。

巡邏兵深一腳淺一腳蹚水前行,冷不丁看見眼前出現一個赤膊大漢,嚇呆在那裡動彈不得。不等來人明白過來,曹水兒揪著他領口,像是提溜起一隻雞一隻鵝,順勢按捺在河水中。巡邏兵拚命上下翻騰,只聽咕嘟一聲響,他腹部所有臟器黑糊糊一團冒出水面,立即被河水沖走了。

實則人已經成了一個空殼,但他仍在不住地掙扎抖索。曹水兒下狠力踩住他的脖頸不放,直至對方不再動彈。他放開了腳,屍體隨即浮了上來,順水漂流而去。

曹水兒只覺眼前一片黑暗,天旋地轉,他撲倒在一塊大石頭上,好久好久才緩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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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兵通信員自以為,汪參謀少不了又要讚揚他一番了,砍瓜切菜一般,單人獨騎消滅了武裝到牙齒的一支精壯部隊。萬萬想不到,汪參謀明明欠起了身,看清楚是他回來了,卻把頭扭到一旁,不理睬他,曹水兒愣在那裡好久。

「汪參謀!我犯什麼錯誤啦?」

「你沒有錯,是我的問題,我受不了你身上的那股氣味。」

曹水兒笑了:「噢!知道首長鼻子尖,我在河裡清洗過了的。」

「這種氣味不是河水清洗得掉的!」

「我們的汪大參謀!是不是要求太高了一點?河水洗不掉,你讓我拿什麼來洗?」曹水兒邊說邊嘻嘻哈哈走近前去。

「請你退後!退後!退後!」汪可逾發出嚴正警告。

騎兵通信員咧著大嘴在笑,不好再向前去,也不情願真的就往後退,他意識到問題嚴重了!

汪可逾提出了她的要求:「麻煩你去找找看,相信還是會有一家老鄉,願意掩護我一下的。」

「你也太不現實了,上級交給我的任務是警衛首長,並沒有安排你『堅壁清野』。再說,眼下敵人正在『掃蕩』,你叫我去找誰?」

汪可逾仰面躺在樹叢中,兩手捂住了臉,不再言語。

「汪參謀,敵人巡邏隊沒有返回營地,肯定要加派兵力儘快趕來的。要一分一秒搶時間,不能再耽擱了,我們得上路了!」見汪可逾始終不作聲,他又說,「汪參謀,你不配合我的工作也就罷了,不能一不高興,就要甩掉我!」

「不!是我求你甩掉我。從今天起,你可以撒手不管我了。」

曹水兒急得直跺腳:「你無緣無故這樣拖延下去,我真的管不了啦。不過,汪參謀你應該懂得,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我自有主動處置的手段,我決不能讓你第二次落到敵人手裡!」

汪可逾完全不屑地回應說:「你曹水兒沒有這個權利!」

「可是,我肩負了這個責任!」曹水兒哭出了聲,「小汪同志我告訴你,就算沒有這一份責任,我也有這一份心思!」

汪可逾平靜下來說:「既然是你的一份心思,我不能傷你的心,多謝你了。就我而言,怎麼樣做最後的了結,並沒有什麼區別,同樣的一回事。不過,你的主動處置手段,總歸要更容易接受一點。」

「汪參謀,你不能再這樣逼我了!」

騎兵通信員的忍受能力已過極限,大吼一聲撲上前去,緊握雙拳,寸著力道同時敲擊汪可逾兩邊的太陽穴。後者身體綿綿軟軟地倒在地上,她暈厥過去了。曹水兒像扛起一大袋糧食,側身將這位女八路扛起。女人伏在他的左肩頭,她的頭部正靠在曹水兒寬闊而富於彈性的胸膛上,兩臂下垂,長長的雙腿懸吊在背後。他們又上路了,雖然負重很大,曹水兒的腳步還是顯得那麼輕快有力,不一會兒便遠去了。

彷彿這裡不曾發生過任何事情,樹林一片寂靜,如同往常的每一個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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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可逾身體微微在扭動,輕輕發出呻吟,顯然開始蘇醒過來。曹水兒很害怕她又鬧著要「堅壁清野」,裝作什麼也不知道,自管大步流星朝前走。

女八路清醒過來,耳邊感觸到騎兵通信員的心臟咕咚咕咚跳動很快,知道他夠多麼勞累的了。內心不免多有自責,你把一個大塊頭的警衛戰士逼到嗚嗚大哭,太過分了!但她沒有作聲,裝作仍然暈厥不醒,聽憑曹水兒肩扛她到什麼地方去。

隨著一陣透骨的冷氣,剎那之間暴風雨襲來了!曹水兒再也無法舉步向前,只得將汪參謀放下來,讓她倚靠一株樹榦站穩了,他從後面連人帶樹緊緊環抱在一起。謝天謝地,一男一女兩名解放軍才避免了被狂風捲去,避免了被山洪沖個無影無蹤。

傾盆大雨劈頭蓋臉澆下來,曹水兒無法張口,簡直倒換不過氣來。卻也感覺來得如此痛快淋漓,不禁梗著脖頸「啊——啊——啊」地對空狂呼大喊起來。在樹林中一場廝殺,每當幹掉一個國軍巡邏隊員,他本能地要吼叫一聲,當時只得強忍住了,現在才來補上。在暴風雨覆蓋之下,不必害怕有誰會聽到,其實連他自己也聽不到,只管可著嗓門兒在大吼一番罷了。

騎兵通信員發現,汪可逾也不住地在發出無聲的吼聲。是的,這段時間汪參謀內心鬱積了太多的憤懣與壓抑,得到這樣一個難得的機會,恰好讓她盡情發泄出來。曹水兒這才放鬆一些了,他一直擔著心,怕有一天忽然看見她背過臉去,悄不言聲地在吐血。

暴風雨如臨時到來一般,剎那之間完全止息了下來,曹水兒原以為正值拂曉時分,誰知太陽掛起老高老高的了。環顧四方,他們已經進入了大山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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