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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冰 第十五章 深夜拉琴人- 薄冰

陳淺再次出現在吉祥書場時,台上的唐英驚喜得差點忘了下一句唱詞,正在幫忙跑堂的春草走過來盯著陳淺的臉: 「小鬍子,你的鬍子呢?」陳淺從口袋中掏出幾個銀元,一笑:「鬍子沒了,銀元還有。」春草劈手奪過去塞進自己的口袋,笑得眉眼彎彎:「那就好,我還怕你仗著救過瑛姐姐一次就想來白吃白喝呢!進門就是客,上座!」
陳淺隔三岔五地來,他總是在四馬路的各家店鋪里打轉,尋找是否有與《四季歌》有關的線索,然後坐在吉祥書場里聽一會兒唱戲看一會兒魔術,每次唐瑛總是給他留好各種好吃的,桂花糖糕、鮮肉餛飩、糯米青團,羞澀地悄悄遞到他面前。而春草正相反,每次都要敲陳淺的竹杠,不是讓他買點心吃,就是拉著他玩殷子,仗著自己手法快,每次她都會贏去陳淺好幾個銀元,這種小把戲總是被唐瑛翻白眼。和兩個姑娘越來越熟絡之時,陳淺也留心觀察了吉祥書場里的每一個人,他們都是老老實實、小心謹慎地在這亂世中謀生活的普通人,看不出有什麼特異之處。陳淺有些焦急也有些失望,他擔心自己是否錯誤地理解了顧曼麗的話,而導致在離開上海之前都無法聯絡到她的同志。
就在兩周後,陳淺幾乎要放棄吉祥書場這個切入點時,一個毫不起眼的人突然闖進了他的視線。一次春草急著表演,讓陳淺幫著拿樣道具,他走進後台的小雜物間時,跑堂的跛子叔正在全神貫注地看著一張英文報紙,推門聲驚動了他,他連忙用報紙擦鞋掩飾,連聲哀嘆自己再也沒有錢多買一雙鞋了。陳淺不動聲色地翻找著道具,和跛子叔閑扯了幾句,下樓時看似隨口哼了兩句《四季歌》的歌詞,冷不防突然停住問跛子叔:「大叔,聽過這歌嗎?」跛子叔露出憨厚而謙卑的笑容:「年輕時聽過,現在記性不好,忘了。」他的應答自如讓陳淺相信,他是個人物。此後陳淺找機會又試探過跛子叔幾次,但他始終很有分寸地和陳淺保持著距離。就在陳淺打算進一步和跛子叔接觸之時,錢胖子傳來了重慶的密電,命令他們加快行動步伐,一定得阻止日本人將螢礦石掠奪走。於是,陳淺決定讓吳若男帶著毛森的手下去演一場戲,故意在十六鋪碼頭附近拍照偷窺,讓日本憲兵發現。
「敲山震虎,讓井田緊張一下,才能露出馬腳。不過千萬小心,別把自己的行蹤先露了。」陳淺叮囑吳若男。
吳若男一邊給自己貼鬍子換男裝一邊笑:「放心吧,我跟你學了這幾招易容術,騙騙小鬼子夠用了。不過,科長,飛天膠捲里洗出來的那些照片怎麼辦,總不能老是擱在我們這兒。那些共產黨也不知道是不是害怕得都躲起來了,半個多月了,連個鬼影也找不著!」
陳淺沉默了一下,堅定地說:「我會找到他們的,我已經感覺到了他們的氣息,也許他們也在觀察我,只是還差那麼一點,一個能讓我和他們面對面交流的點。」
「可是,共產黨終究是共產黨,我們終究是國軍,我們和他們永遠不是一條道!」吳若男低低地說出了這一句。
「但我們和他們都是中國人!都打日本鬼子!」陳淺丟下的這句話讓吳若男想了很久,她想起她的母親,還有那個她從未謀面卻一直深深恨著的父親。
陳淺從國際飯店出來,到老大昌轉了個圈,拾著幾隻酥皮麵包往吉祥書場走去,意外地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陳淺的神經微微一緊,他閃身進店,假裝挑選綢緞,從玻璃裡面注視著身穿便裝拾著一個袋子快步走過的周左。陳淺奉井田的命令在四馬路一帶秘密調查一事,除了北川沒有別人知道,周左在這兒出現是偶然還是另有原因。陳淺決定跟著他,弄清原委。
周左坐著黃包車穿街過巷,停在離海上海公寓一街之隔的一條小巷。他下了車,四下望望,確定無人注意他,就鑽進了小巷。周左在小巷深處蹲下,點燃了一堆冥紙。把袋子里的東西一一拿出,一邊丟人火中燒著,一邊喃喃自語。側身立在暗處的陳淺已經明白,今天是顧曼麗的「三七」,他是在祭莫顧曼麗,把她喜歡吃的點心、聽的唱碟、戴過的絲綢圍巾都在這一天給她燒去。那一堆時明時暗的火光讓陳淺相信,周左這個漢奸心裡還有那麼一點沒有泯滅的人性,一種對美好事物的嚮往。如果時機恰當,他甚至可以利用這一點把周左爭取為軍統的卧底。陳淺想到這兒正打算悄然轉身離去,周左的一句話卻讓他停住了腳步。
「曼麗,自從知道你的事,我媽老是哭,一哭起來就罵我,到了最後,你還記得我媽的病,叮囑她要怎麼吃藥,都是我沒用,救不了你。」
所有線索,所有看似無關的話在一瞬間串了起來,陳淺終於明白,顧曼麗對周左說的最後一句話,那不是對周左說的,是對他說的,她早就告訴了他該怎麼聯絡她的同志。
夜風夾雜著微微的涼意,拂過陳淺的臉頰,也帶來一陣婉轉凄涼的二胡聲。陳淺不急不緩地走過已經打烊的吉祥書場,朝著樂聲飄來的方向走去。一塊陳舊的招牌掛在一家毫不起眼的藥店門口:王致和膏藥,三代單傳,獨家秘方,營業時間,早上七點三十分到夜裡十一點。陳淺停在招牌下,注視著那個正在低頭拉琴的盲琴師,他面前擺著的瓷碗里有幾張揉成一團的紙幣。零星的行人很少駐足聽他的琴聲,倒是附近幾個等活的黃包車夫都聚過來仔細聽著。一曲拉罷,陳淺掏出兩個銀元丟進那瓷碗里:「師傅,《二泉映月》,拉得好!」
盲琴師忙抬頭,朝著陳淺站立的方向,連連致謝,摸索著遞上一張歌單:「謝謝,謝謝先生,您點一曲吧!」
「《四季歌》。」
盲琴師愣了一下,隨即賠笑:「先生,歌單上沒有這首歌啊!」「可是我只聽《四季歌》!」陳淺加重了語氣。
「那,我去叫我丫頭來,她會唱,讓她唱給您聽。」盲琴師說著,拿起旁邊擱著的竹杖,一邊探著路一邊朝著旁邊的小巷緩緩走去。陳淺放輕腳步緊隨其後,剛走進幽暗的巷口,前面的盲琴師突然身形一閃消失不見,陳淺的後腦被一把硬邦邦的玩意頂住。
「往前走,別亂動,不然,讓你腦袋開花!」
陳淺毫不掙扎,順從地舉起雙手,任對方從自己腰間拿走了手槍,一直向前,走進了巷子深處的一座院落。
屋裡拉著厚厚的窗帘,唯一的亮光就來自那盞鐵皮燈籠。陳淺適應了一下屋裡昏暗的光線,看到了摘掉墨鏡鬍子的盲琴師,去掉了一切偽裝,他銳利的眼神似乎能洞察對手的五臟六腑。
陳淺坦然一笑:「跛子叔,你的琴拉得真好!」
「陳先生,你的演技也很不錯。說吧,你是軍統還是日本人?
怎麼知道我們的聯絡地點和密碼?」
「我是軍統的人,也是飛天的朋友,聯絡地點和方式都是飛天告訴我的,我受她所託來給你們送一件東西。」陳淺的話音還未落,就被跛子叔厲聲打斷:「撒謊,飛天被捕的前一天,我最後一次見她,她只說會帶個叫竭子的人來見我,絕口沒提曾經把密碼告訴過誰,而之後她一直被關在梅機關里,怎麼可能告訴你密碼?」
陳淺從口袋中掏出一張折好的紙,鋪在桌上:「我就是竭子,飛天曾經給我寫了一張藥方,也是和我約見的時間和地點,原件我已經燒了,藥方上傳遞給我的信息是:三天後,四馬路,吉祥書場,下午四點,長輩見你。在梅機關的牢房裡,她說了這樣—段話:我以前給她開的那些藥方,葯都不變,但每次得多泡三個小時,多煎三十分鐘,每晚子時再貼一副那家老字號的膏藥,就會療效加倍。也就是,四點延後三小時,變成了七點,多煎三十分鐘,變成了七點三十分,四馬路的老字號膏藥,只有一家王致和,每晚子時,就是十一點,王致和的招牌上不正是寫著,營業時間,早上七點三十到夜裡十一點嗎?至於《四季歌》,是在飛天犧牲時,我向她開槍之前,她親口告訴我的聯絡暗號。
「飛天犧牲了?是你開槍殺了她?」一直站在陳淺身後用槍指著他的粗壯男子怒吼一聲揪住了陳淺的衣領。
「龍頭,冷靜!聽他把話說完。」跛子叔及時制止了他。
陳淺的敘述結束後,屋子裡有了一段短暫的沉默,跛子叔首先打破了哀傷的氣氛,緩緩開口: 「雖然自從她被捕,我們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還是謝謝你帶來飛天犧牲的準確消息。她用生命保存下來的東西,現在你可以交給我了。」
陳淺伸手從胸口口袋中掏出一支鋼筆,旋開,取出一卷膠捲,
遞到跛子叔的手上:「這是我重新翻拍的,日軍對解放區最新的清鄉計劃。」
跛子叔緊緊握住那捲膠捲,像握住一個珍玉:「竭於,對不住,因為你身份特殊,我還得向上級請示,核實你的身份,請你在這裡再坐會兒。」
陳淺微微點頭。在進人內室前,跛子叔朝那個叫龍頭的男子遞了一個眼神。陳淺說:「龍頭哥,謝謝你,救命之恩,容我後報!」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讓龍頭驚詫不已。原來龍頭就是那兩個在樹林救了陳淺的勞工之一。
「你認出我了?可是那天你不是已經昏迷了?你這小子還真是厲害。」
陳淺扭頭沖他一笑: 「被你用槍抵住時還沒認出來,但是,你剛才揪住我領子,胳膊上那股勁,袖子上那股煙絲的味道,直衝鼻子,上海吸土煙絲的人可不多了。我那天被你打著雖然是迷迷糊糊的,但是這股味忘不了。」
跛子叔從內室走出來時,陳淺和龍頭已經親切地聊著天。跛子叔朝陳淺伸出手:「陳淺,謝謝你,我代表我黨上級組織,代表解放區的老百姓,謝謝你帶來的情報。今後你在上海的行動,如果需要我們配合,一句話,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陳淺握住那雙布滿了老繭的手,他忽然覺得心裡溫暖而踏實。
這一晚,陳淺和跛子叔聊了很多。臨別時,跛子叔竟然開了陳淺一句玩笑: 「我這眼睛看得准,兩個丫頭都看上你了,你選誰?」陳淺突然窘迫得說不出話來,他似平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或者,一直都在逃避這個問題。
在舞廳幽暗的燈光中,吳若男給陳淺帶來了新的組織命令為了最大限度地確保回娘家任務的完成,允許陳淺和中共方面,保持有節制的接觸。陳淺欣慰之際,作為玫瑰的吳若男卻第一次推開他的小費,轉進了別的客人的懷裡,顯然她對此並不滿意。
重慶。
塗山寺外遊人寥寥,一輛黑色汽車劃破了沉寂。只見穿著長衫的中年男子步下車門,另一個年輕男子在一旁為他撐傘,正是關山月和謝冬天。關山月走向一塊墓碑長久默立,那碑卻是一塊無字碑。
謝冬天從寺廟中走出,恭敬地垂手立在關山月身後:「處座,令妹的長生牌位準備好了,請您親自過去看看吧。」
關山月點點頭,對著墓碑意味深長地說:「新月,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這一次,我和他又要重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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