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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客行 第十九回 臘八粥(1)- 俠客行

十二月初五,史婆婆率同石清、閔柔、白萬劍、石破天、阿綉、成自學、齊自勉、梁自進等一行人,來到南海之濱的一個小漁村中。

史婆婆離開凌霄城時,命耿萬鍾代行掌門和城主之職,由汪萬翼、呼延萬善為輔。風火神龍封萬里參與叛師逆謀,雖為事勢所迫,但白萬劍等長門弟子卻再也不去理他。史婆婆帶了成自學、齊自勉、梁自進三人同行,是為防各支子弟再行謀叛生變。廖自礪身受重傷,武功全失,已不足為患。

在俠客島送出的兩塊銅牌反面,刻有到達該漁村的日期、時辰和路徑。想來每人所得之銅牌,鐫刻的聚會時日與地點均有不同,是以史婆婆等一行人到達之後,發覺漁村中空無一人,因不見其它江湖豪士,白自在更無蹤跡可尋,甚至海邊連漁船也無一艘。

各人暫在一間茅屋中歇足。到得傍晚時分,忽有一名黃衣漢子,手持木槳,來到漁村之中,朗聲說道:「俠客島迎賓使,奉島主之命,恭請長樂幫石幫主啟程。」

史婆婆等聞聲從屋中走出。那漢子走到石破天身前,躬身行禮,說道:「這位想必是石幫主了。」石破天道:「正是。閣下貴姓?」那人道:「小人姓趙,便請石幫主登程。」石破天道:「在下有幾位師長朋友,想要同赴貴島觀光。」那人道:「這就為難了。小舟不堪重載。島主頒下嚴令,只迎接石幫主一人前往,若是多載一人,小舟固須傾覆,小人也是首級不保。」

史婆婆冷笑道:「事到如今,只怕也由不得你了。」說著欺身而上,手按刀柄。

那人對史婆婆毫不理睬,向石破天道:「小人領路,石幫主請。」轉過兩處山坳,沙灘邊泊著一艘小舟。這艘小舟寬不過三尺,長不過六尺,當真是小得無可再小,是否能容得下兩人都很難說,要想多載一人,顯然無法辦到。

那人說道:「各位要殺了小人,原只一舉手之勞。那一位若是識得去俠客島的海程,盡可帶同石幫主前去。」

史婆婆和石清面面相覷,沒想到俠客島布置得如此周密,連多去一人也是決不能夠。各人只聽過俠客島之名,至於此島在南在北,鄰近何處,卻從未聽到過半點消息,何況這『俠客島』三字,十九也非本名,縱是出慣了洋的舟師海客也未必知曉,茫茫大海之中,卻又如何找去?極目四望,海中不見有一艘船隻,亦無法駕舟跟蹤。

史婆婆驚怒之下,伸掌便向那漢子頭頂拍去,掌到半途,卻又收住,向石破天道:「徒兒,你把銅牌給我,我代你去,老婆子無論如何要去跟老瘋子死在一起。」


那黃衣漢子道:「島主有令,若是接錯了人,小人處斬不在話下,還累得小人父母妻兒盡皆斬首。」

史婆婆怒道:「斬就斬好了,有什麼希罕?」話一出口,心中便想:「我自不希罕,這傢伙卻是希罕的。」當下另生一計,說道:「徒兒,那麼你把長樂幫幫主的位子讓給我做,我是幫主,他就不算是接錯了人。」

石破天躊躇道:「這個……恐怕……」

那漢子道:「賞善罰惡二使交代得清楚,長樂幫幫主是位年方弱冠的少年英雄,不是年高德劭的婆婆。」太婆婆怒道:「放你的狗屁!你又怎知我年高德劭了?我年雖高,德卻不劭!」那人微微一笑,逕自走到海邊,解了船纜。

史婆婆嘆了口氣,道:「好,徒兒,你去吧,你聽師父一句話。」石破天道:「自當遵從師父吩咐。」史婆婆道:「若是有一線生機,你千萬要自行脫逃,不能為了相救爺爺而自陷絕地。此是為師的嚴令,決不可違。」

石破天愕然不解:「為什麼師父不要我救她丈夫?難道她心裡還在記恨么?」心想爺爺是非救不可的,對史婆婆這句話便沒答應。

史婆婆又道:「你去跟老瘋子說,我在這裡等他三個月,到得明年三月初八,他若不到這裡會我,我便跳在海里死了。他如再說什麼去碧螺山的鬼話,我就做厲鬼也不饒他。」石破天點頭道:「是!」

阿綉道:「大哥,我……我也一樣,我在這裡等你三個月。你如不回來,我就……也跟著奶奶跳海。」石破天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凄苦,忙道:「你不用這樣。」阿綉道:「我要這樣。」這四個字說得聲音甚低,卻是充滿了一往無悔的堅決之意。

閔柔道:「孩子,但願你平安歸來,大家都在這裡為你祝禱。」石破天道:「石夫人你自己保重,不用為你兒子擔心,他跟著謝先生會變好的。你也不用為我擔心,我這個長樂幫幫主是假的,說不定他們會放我回來。張三、李四又是我結義兄長,真有危難,他們也不能見死不救。」閔柔道:「但願如此。」心中卻想:「這孩子不知武林中人心險惡,這種金蘭結義,豈能當真?」

石清道:「小兄弟,在島上若是與人動手,你只管運起內力蠻打,不必理會什麼招數刀法。」他想石破天內力驚人,一線生機,全繫於此。石破天道:「是。多謝石莊主指點。」

白萬劍拉著他手,說道:「賢婿,咱們是一家人了。我父年邁,你務必多照看他些。」石破天聽他叫自己為『賢婿』,不禁臉上一紅,道:「這個我理會得。」

只有成自學、齊自勉、梁自進三人卻充滿了幸災樂禍之心,均想:「三十年來,已有三批武林高手前赴俠客島,可從沒聽見有一人活著回來,你這小子不見得三頭六臂,又怎能例外?」但也分別說了些「小心在意」、「請照看著掌門人」之類敷衍言語。

當下石破天和眾人分手,走向海灘。眾人送到岸邊,阿綉和閔柔兩人早已眼圈兒紅了。

史婆婆突然搶到那黃衣漢子身前,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喝道:「你對尊長無禮,教你知道些好歹!」

那人竟不還手,撫著被打的面頰,微微一笑,踏入小舟之中。石破天向眾人舉手告別,跟著上船。那小舟載了二人,船邊離海水已不過數寸,當真再不能多載一人,幸好時當寒冬,南海中風平浪靜,否則稍有波濤,小舟難免傾覆。俠客島所以選定臘月為聚會之期,或許便是為此。

那漢子划了幾槳,將小舟劃離海灘,掉轉船頭,扯起一張黃色三角帆,吃上了緩緩拂來的北風,向南進發。

石破天向北而望,但見史婆婆、阿綉等人的身形漸小,兀自站在海灘邊的懸崖上凝望。直到每個人都變成了微小的黑點,終於再不可見。

入夜之後,小舟轉向東南。在海中航行了三日,到第四日午間,屈指正是臘月初八,那漢子指著前面一條黑線,說道:「那便是俠客島了。」

石破天極目瞧去,也不見有何異狀,一顆心卻忍不住怦怦而跳。

又航行了一個多時辰,看到島上有一座高聳的石山,山上鬱郁蒼蒼,生滿樹木。申牌時分,小舟駛向島南背風處靠岸。那漢子道:「石幫主請!」只見島南是好大一片沙灘,東首石崖下停泊著四十多艘大大小小船隻。石破天心中一動:「這裡船隻不少,若能在島上保得性命,逃到此處搶得一艘小船,脫險當亦不難。」當下躍上岸去。

那漢子提了船纜,躍上岸來,將纜索性系在一塊大石之上,從懷中取出一隻海螺,嗚嗚嗚的吹了幾聲。過不多時,山後奔出四名漢子,一色黃布短衣,快步走到石破天身前,躬身說道:「島主在迎賓館恭候大駕,石幫主這邊請。」

石破天關心白自在,問道:「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已到了么?」為首的黃衣漢子說道:「小人專職侍候石幫主,旁人的事就不大清楚。石幫主到得迎賓館中,自會知曉。」說著轉過身來,在前領路。石破天跟隨其後。餘下四名黃衣漢子離開了七八步,跟在他身後。

轉入山中後,兩旁都是森林,一條山徑穿林而過。石破天留神四周景色,以備脫身逃命時不致迷了道路。行了數里,轉入一條岩石嶙峋的山道,左臨深澗,澗水湍急,激石有聲。一路沿著山澗漸行漸高,轉了兩個彎後,只見一道瀑布從十餘丈高處直掛下來,看來這瀑布便是山澗的源頭。

那領路漢子在路旁一株大樹後取下一件掛著的油布雨衣,遞給石破天,說道:「迎賓館建在水樂洞內,請石幫主披上雨衣,以免濺濕了衣服。」

石破天接過穿上,只見那漢子走近瀑布,縱身躍了進去,石破天跟著躍進。裡面是一條長長的甬道,兩旁點著油燈,光線雖暗,卻也可辨道路,當下跟在他身後行去。甬道依著山腹中天然洞穴修鑿而成,人工開鑿處甚是狹窄,有時卻豁然開闊,只覺漸行漸低,洞中出現了流水之聲,琮琮錚錚,清脆悅耳,如擊玉罄。山洞中支路甚多,石破天用心記憶。

在洞中行了兩里有多,眼前赫然出現一道玉石砌成的洞門,門額上雕有三個大字,石破天問道:「這便是迎賓館么?」那漢子道:「正是。」心下微覺奇怪:「這裡寫得明明白白,又何必多問?不成你不識字?」殊不知石破天正是一字不識。

走進玉石洞門,地下青石板鋪得甚是整齊。那漢子將石破天引進左首一個石洞,說道:「石幫主請在此稍歇,待會筵席之上,島主便和石幫主相見。」

洞中桌椅俱全,三枝紅燭照耀得滿洞明亮。一名小僮奉上清茶和四色點心。

石破天一見到飲食,便想起南來之時,石清數番諄諄叮囑:「小兄弟,三十年來,無數身懷奇技的英雄好漢去到俠客島,竟無一個活著回來。想那俠客島上人物雖然了得,總不能將這許多武林中頂尖兒的豪傑之士一網打盡。依我猜想,島上定是使了卑鄙手段,不是設了機關陷阱,便是在飲食中下了劇毒。他們公然聲言請人去喝臘八粥,這碗臘八粥既是眾目所注,或許反而無甚古怪,倒是尋常的清茶點心、青菜白飯,卻不可不防。只是此理甚淺,我石清既想得到,那些名門大派的首腦人物怎能想不到?他們去俠客島之時,自是備有諸種解毒藥物,何以終於人人俱遭毒手,實令人難以索解。你心地仁厚,或者吉人天相,不致遭受惡報,一切只有小心在意了。」

他想到石清的叮囑,但聞到點心香氣,尋思:「肚子可餓得狠了,終不成來到島上,什麼都不吃不喝?張三、李四兩位哥哥和我金蘭結義,曾立下重誓,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他們若要害我,豈不是等於害了自己?」當下將燒賣、春卷、蒸糕四碟點心,吃了個風捲殘雲,一件也不勝,一壺清茶也喝了大半。

在洞中坐了一個多時辰,忽聽得鐘鼓絲竹之聲大作。那引路的漢子走到洞口,躬身說道:「島主請石幫主赴宴。」石破天站起身來,跟著他出去。

穿過幾處石洞後,但聽得鐘鼓絲竹之聲更響,眼前突然大亮,只見一座大山洞中點滿了牛油蠟燭,洞中擺著一百來張桌子。賓客正絡繹進來。這山洞好大,雖擺了這許多桌子,仍不見擠迫。數百名黃衣漢子穿梭般來去,引導賓客入座。所有賓客都是各人獨佔一席,亦無主方人士相陪。眾賓客坐定後,樂聲便即止歇。

石破天四下顧望,一眼便見到白自在巍巍踞坐,白髮蕭然,卻是神態威猛,雜坐在眾英雄間,只因身材特高,頗有鶴立雞群之意。那日在石牢之中,昏暗朦朧,石破天沒瞧清楚他的相貌,此刻燭光照映之中,但見這位威德先生當真便似廟中神像一般形相莊嚴,令人肅然起敬,便走到他身前,說道:「爺爺,我來啦!」

大廳上人數雖多,但主方接待人士固盡量壓低嗓子說話,所有來賓均想到命在頃刻,人人心頭沉重,又震於俠客島之威,更是誰都不發一言。石破天這麼突然一叫,每個人的目光都向他瞧去。

白自在哼了一聲,道:「不識好歹的小鬼,你可累得我外家的曾孫也沒有了。」

石破天一怔,過了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原來說他也到俠客島來送死,就不能和阿綉成親生子,說道:「爺爺,奶奶在海邊的漁村中等你,她說等你三個月,要是到三月初八還不見你的面,她……她就投海自盡。」白自在長眉一豎,道:「她不到碧螺山去?」石破天道:「奶奶聽你這麼說,氣得不得了,她罵你……罵你……」白自在道:「罵我什麼?」石破天道:「她罵你是老瘋子呢。她說丁不四這輕薄鬼嚼嘴弄舌,造謠騙人,你這老瘋子腦筋不靈,居然便信了他的。奶奶說幾時見到丁不四,定要使金烏刀法砍下他一條臂膀,再割下他的舌頭。」白自在哈哈大笑,道:「不錯,不錯,正該如此。」

突然間大廳角落中一人嗚嗚咽咽的說道:「她為什麼這般罵我?我幾時輕薄過她?我對她一片至誠,到老不娶,她……她卻心如鐵石,連到碧螺山走一步也不肯。」

石破天向話聲來處瞧去,只見丁不四雙臂撐在桌上,全身發顫,眼淚筱筱而下。石破天心道:「他也來了。年紀這般大,還當眾號哭,卻不怕羞?」

若在平時,眾英雄自不免群相訕笑,但此刻人人均知噩運將臨,心下俱有自傷之意,恨不得同聲一哭聲,是以竟無一人發出笑聲。這干英雄豪傑不是名門大派的掌門人,便是一幫一會之主,畢生在刀劍頭上打滾過來,「怕死」二字自是安不到他們身上,然而一刀一槍的性命相搏,未必便死,何況自恃武功了得,想到的總是敵亡己生。這一回的情形卻大不相同,明知來到島上非死不可,可又不知如何死法。必死之命再加上疑懼之意,比之往日面臨大敵、明槍交鋒的情景,卻是難堪得多了。

忽然西邊角落中一個嘶啞的女子口音冷笑道:「哼,哼!什麼一片至誠,到老不娶?丁不四,你好不要臉!你對史小翠倘若真是一片至誠,為什麼又跟我姊姊生下個女兒?」

霎時間丁不四滿臉通紅,神情狼狽之極,站起身來,問道:「你……你……你是誰?怎麼知道?」那女子道:「她是我親姊姊,我怎麼不知道?那女孩兒呢,死了還是活著?」

騰的一聲,丁不四頹然坐落,跟著喀的一響,竟將一張梨木椅子震得四腿俱斷。

那女子厲聲問道:「那女孩兒呢?死了還是活著?快說。」丁不四喃喃的道:「我……我怎知道?」那女子道:「姊姊臨死之時,命我務必找到你,問明那女孩兒的下落,要我照顧這個女孩。你……你這狼心狗肺的臭賊,害了我姊姊一生,卻還在記掛別人的老婆。」

丁不四臉如土色,雙膝酸軟,他坐著的椅子椅腳早斷,全仗他雙腿支撐,這麼一來,身子登時向下坐落,幸好他武功了得,足下輕輕一彈,又即站直。

那女子厲聲道:「到底那女孩子是死是活?」丁不四道:「二十年前,她是活的,後來可不知道了。」那女子道:「你為什麼不去找她?」丁不四無言可答,只道:「這個……這個……可不容易找。有人說她到了俠客島,也不知是不是。」

石破天見那女子身材矮小,臉上蒙了一層厚厚的黑紗,容貌瞧不清楚,但不知如何,這個強凶霸道、殺人不眨眼的丁不四,見了她竟十分害怕。

突然間鐘鼓之聲大作,一名黃衫漢子朗聲說道:「俠客島龍島主、木島主兩位島主肅見嘉賓。」

眾來賓心頭一震,人人直到此時,才知俠客島原來有兩個島主,一個姓龍,一個姓木。

中門打開,走出兩列高高矮矮的男女來,右首的一色穿黃,左首的一色穿青。那贊禮人叫道:「龍島主、木島主座下眾弟子,謁見貴賓。」

只見那兩個分送銅牌的賞善罰惡使者也雜在眾弟子之中,張三穿黃,排在右首每十一,李四穿青,排在左首第十三,在他二人身後,又各有二十餘人。眾人不由得都倒抽了一口涼氣。張三、李四二人的武功,大家都曾親眼見過,那知他二人尚有這許多同門兄弟,想來各同門的功夫和他們也均在伯仲之間,都想:「難怪三十年來,來到俠客島的英雄好漢個個有來無回。且不說旁人,單只須賞善罰惡二使出手,我們這些中原武林的成名人物,又有那幾個能在他們手底走得到二十招以上?」

兩列弟子分向左右一站,一齊恭恭敬敬的向群雄躬身行禮。群雄忙即還禮。張三、李四二人在中原分送銅牌之時,談笑殺人,一舉手間,往往便將整個門派幫會盡數屠戮,此刻回到島上,竟是目不斜視,恭謹之極。

細樂聲中,兩個老者並肩緩步而出,一個穿黃,一個穿青。那贊禮的喝道:「敝島島主歡迎列位貴客大駕光降。」龍島主與木島主長揖到地,群雄紛紛還禮。

那身穿黃袍的龍島主哈哈一笑,說道:「在下和木兄弟二人僻處荒島,今日得見眾位高賢,大感榮龐。只是荒島之上,諸物簡陋,款待未周,各位見諒。」說來聲音十分平和,這俠客島孤懸南海之中,他說的卻是中州口音。木島主道:「各位請坐。」他語音甚尖,似是閩廣一帶人氏。

待群雄就座後,龍木兩位島主才在西側下首主位的一張桌旁坐下。眾弟子卻無坐位,各自垂手侍立。

群雄均想:「俠客島請客十分霸道,客人倘若不來,便殺他滿門滿幫,但到得島上,禮儀卻又甚是周到,假惺惺的做作,倒也似模似樣,且看他們下一步又出什麼手段。」有的則想:「囚犯拉出去殺頭之時,也要給他吃喝一頓,好言安慰幾句。眼前這宴會,便是我們的殺頭羹飯了。」

眾人看兩位島主時,見龍島主鬚眉全白,臉色紅潤,有如孩童;那木島主的長須稀稀落落,兀自黑多白少,但一張臉卻滿是皺紋。二人到底多大年紀,委實看不出來,總是在六十歲到九十歲之間,如說兩人均已年過百歲,也不希奇。

各人一就座,島上執事人等便上來斟酒,跟著端上菜肴。每人桌上四碟四碗,八色菜肴,雞、肉、魚、蝦,煮得香氣撲鼻,似也無甚異狀。

石破天靜下心來,四顧分坐各桌的來賓,見上清觀主天虛道人到了;關東四大門派的范一飛、風良、呂正平、高三娘子也到了。這些人心下惴惴,和石破天目光相接時都只點了點頭,卻不出聲招呼。

龍木二島主舉起酒杯,說道:「請!」二人一飲而盡。

群雄見杯中酒水碧油油地,雖然酒香甚冽,心中卻各自嘀咕:「這酒中不知下了多厲害的毒藥。」大都舉杯在口唇上碰了一碰,並不喝酒,只有少數人心想:「對方要加害於我,不過舉手之勞,酒中有毒也好,無毒也好,反正是個死,不如落得大方。」當即舉杯喝乾,在旁侍候的僕從便又給各人斟滿。

龍木二島主敬了三杯酒後,龍島主左手一舉。群僕從內堂魚貫而出,各以漆盤托出一大碗、一大碗熱粥,分別放在眾賓客面前。

群雄均想:「這便是江湖上聞名色變的臘八粥了。」只見熱粥蒸氣上冒,兀自在一個個氣泡從粥底鑽將上來,一碗粥盡作深綠之色,瞧上去說不出的詭異。本來臘八粥內所和的是紅棗、蓮子、茨實、龍眼乾、赤豆之類,但眼前粥中所和之物卻菜不像菜,草不像草,有些似是切成細粒的樹根,有些似是壓成扁片的木薯,葯氣極濃。群雄均知,毒物大都呈青綠之色,這一碗粥深綠如此,只映得人面俱碧,葯氣刺鼻,其毒可知。

高三娘子一聞到這藥味,心中便不禁發毛,想到在煮這臘八粥時,鍋中不知放進了多少毒蛇、蜈蚣、蜘蛛、蠍子,忍不住便要嘔吐,忙將粥碗推到桌邊,伸袖掩住鼻子。

龍島主道:「各位遠道光臨,敝島無以為敬。這碗臘八粥外邊倒還不易喝到,其中最主要的一味『斷腸蝕骨腐心草』,要開花之後效力方著。但這草隔十年才開一次花。我們總要等其開花之後,這才邀請江湖同道來此同享,屈指算來,這是第四回邀請。請,請,不用客氣。」說著和木島主左手各端粥碗,右手舉箸相邀。

眾人一聽到『斷腸蝕骨腐心草』之名,心中無不打了個突。雖然來到島上之後,人人都沒打算活著離去,但臘八粥中所含毒草的名稱如此驚心動魄,這龍島主竟爾公然揭示,不由得人人色為之變。

只見龍木二島主各舉筷子向眾人划了個圓圈,示意遍請,便舉碗吃了起來。群雄心想:「你們這兩碗粥中,放的自是人蔘燕窩之類的大補品了。」

忽見東首一條大漢霍地站起,戟指向龍木二人喝道:「姓龍的、姓木的聽著:我關西解文豹來到俠客島之前,早已料理了後事。解某是頂天立地、鐵錚錚的漢子,你們要殺要剮,姓解的豈能皺一皺眉頭?要我吃喝這等骯髒的毒物,卻萬萬不能!」

龍島主一愕,笑道:「解英雄不愛喝粥,我們豈敢相強?卻又何必動怒?請坐。」

解文豹喝道:「姓解的早豁出了性命不要。早死遲死,還不是個死?偏要得罪一下你們這些恃強橫行、為禍人間的狗男女!」說著端起桌上熱粥,向龍島主劈臉擲去。

隔著兩隻桌子的一名老者突然站起,喝道:「解賢弟不可動粗!」袍袖一拂,發出一股勁風,半空中將這碗粥擋了一擋。那碗粥不再朝前飛出,略一停頓,便向下摔落,眼見一隻青花大海碗要摔成碎片,一碗粥濺得滿地。一名在旁斟酒的侍僕斜身縱出,弓腰長臂,伸手將海碗抄起,其時碗底離地已不過數寸,真是險到了極處。

群雄忍不住高聲喝采:「好俊功夫!」采聲甫畢,群雄臉上憂色更深,均想:「一個侍酒的廝仆已具如此身手,我們怎能再活著回去?」各人心中七上八下,有的想到家中兒孫家產;有的想著尚有大仇未報;有的心想自己一死,本幫偌大基業不免就此風流雲散;更有人深自懊悔,早算到俠客島邀宴之期將屆,何不及早在深山中躲了起來?一直總是存著僥倖之心,企盼邀宴銅牌不會遞到自己手中,待得大禍臨頭,又盼俠客島並非真如傳聞中的厲害,待得此刻眼見那侍僕飛身接碗,連這最後一分的僥倖之心,終於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個身材高瘦的中年書生站了起來,朗聲道:「俠客島主屬下廝養,到得中原,亦足以成名立萬。兩位島主若欲武林為尊,原是易如反掌,卻又何必花下偌大心機,將我們召來?在下來到貴島,自早不存生還之想,只是心中留著老大一個疑團,死不瞑目。還請二位島主開導,以啟茅塞,在下這便引頸就戮。」這番話原是大家都想說的,只是不及他如此文謅謅的說得十分得體,人人聽了均覺深得我心,數百道目光又都射到龍木二島主臉上。

龍島主笑道:「西門先生不必太謙。」

群雄一聽,不約而同的都向那書生望去,心想:「這人難道便是二十多年前名震江湖的西門秀才西門觀止?瞧他年紀不過四十來歲,但二十多年前,他以一雙肉掌擊斃陝北七霸,三日之間,以一枝鑌鐵判官筆連挑河北八座綠林山寨,聽說那時便已四十開外,自此之後,便即消聲匿跡,不知存亡。瞧他年歲是不像,然複姓西門的本已不多,當今武林中更無另一個作書生打扮的高手,多半便是他了。」

只聽龍島主接著說道:「西門先生當年一掌斃七霸,一筆挑八寨……」(群雄均想:果然是他!)「……在下和木兄弟仰慕已久,今日得接尊范,豈敢對先生無禮?」

西門觀止道:「不敢,在下昔年此等小事,在中原或可逞狂於一時,但在二島主眼中瞧來,直如童子操刀,不值一哂。」

龍島主道:「西門先生太謙了。尊駕適才所問,我二人正欲向各位分說明白。只是這粥中的『斷腸蝕骨腐心草』乘熱而喝,效力較高,各位請先喝粥,再由在下詳言如何?」

石破天聽著這二人客客氣氣的說話,成語甚多,倒有一半不懂,飢腸轆轆,早已餓得狠了,一聽龍島主如此說,忙端起粥碗,唏哩呼嚕的喝了大半碗,只覺葯氣刺鼻,入口卻甜甜的並不難吃,頃刻間便喝了個碗底朝天。

群雄有的心想:「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徒逞一時之豪,就是非死不可,也不用搶著去鬼門關啊。」有的心想:「左右是個死,像這位少年英雄那樣,倒也乾淨爽快。」

白自在喝彩道:「妙極!我雪山派的孫女婿,果然與眾不同。」時至此刻,他兀自覺得天下各門各派之中,畢竟還是雪山派高出一籌,石破天很給他掙面子。

自凌霄城石牢中的一場搏鬥,白自在銳氣大挫,自忖那『古往今來天下劍法第一、拳腳第一、內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傑、大俠士、大宗師』這個頭銜之中,『內功第一』四字勢須刪去;等見到那斟酒侍僕接起粥碗的身手,隱隱覺得那『拳腳第一』四字,恐怕也有點靠不住了,轉念又想:「俠客島上人物未必武功真的奇高,這侍僕說不定便是俠客島上的第一高手,只不過裝作了侍僕模樣來嚇唬人而已。」

他見石破天漫不在乎的大喝毒粥,頗以他是『雪山派掌門的孫女婿』而得意,胸中豪氣陡生,當即端起粥碗,呼呼有聲的大喝了幾口,顧盼自雄:「這大廳之上,只有我和這小子膽敢喝粥,旁人那有這等英雄豪傑?」但隨即想道:「我是第二個喝粥之人,就算是英雄豪傑,卻也是天下第二了。我那頭銜中『大英雄、大豪傑』六字,又非刪除不可。」不由得大是沮喪,尋思:「既然是喝毒粥,反正是個死,又何不第一個喝?現下成了『天下第二』,好生沒趣。」

他在那裡自怨自艾,龍島主以後的話就沒怎麼聽進耳中。龍島主說的是:「四十年前,我和木兄弟訂交,意氣相投,本想聯手江湖,在武林中賞善罰惡,好好做一番事業,不意甫出江湖,便發現了一張地圖。從那圖旁所注的小字中細加參詳,得悉圖中所繪的無名荒島之上,藏有一份驚天動地的武功秘訣……」

解文豹插口道:「這明明便是俠客島了,怎地是無名荒島?」那拂袖擋粥的老者喝道:「解兄弟不可打斷了龍島主的話頭。」解文豹悻悻的道:「你就是拚命討好,他也未必饒了你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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