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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記 第二十五回 烏飛白頭竄帝子 馬挾紅粉啼宮娥(1)- 鹿鼎記

韋小寶被提著疾行,猶似騰雲駕霧一般,一棵棵大樹在身旁掠過,只覺越奔越高,心中說不出的害怕:「這賊禿一劍刺不死我,定然大大不服氣。他要改用別法,且看從萬丈高峰上擲下來,我這小賊禿會不會死?」果然不出所料,那白衣僧突然鬆手,將韋小寶擲下。

韋小寶大叫一聲,跟著背心著地,卻原來中是摔在地下。白衣僧冷冷的瞧著他,說道:「聽說少林派有一門護體神功,刀槍不入,想不到你這小和尚倒會。」韋小寶聽那人語音清亮,帶著三分嬌柔,微感詫異,看那人臉時,只見雪白一張瓜子臉,又眉彎彎,鳳目含愁,竟是個極美貌的女子,約莫三十來歲年紀,只是剃光了頭,頂有香疤,原來是個尼姑。

韋小寶心中一喜:「尼姑總比和尚好說話些。」忙欲坐起,只覺胸口劇痛,卻是適才給她刺了一劍,雖仗寶衣護身,未曾刺傷皮肉,但她內力太強,戳得他疼痛已極,「啊喲」一聲,又即翻倒。

那女尼冷冷的道:「我道少林神功有什麼了不起,原來也不過如此。」

韋小寶說:「不瞞師太說,清涼寺大雄寶殿中那三十六名少林僧,有的是達摩院首座,有的是般若堂首座……哎唷……哎唷……少林派大名鼎鼎的十八羅漢都在其內,個個都是少林派一等一的頭挑高手。他們三十六人敵不過你師太一個人……哎唷……」頓了一頓,又道:「早知如此,我也不入少林寺了,哎唷……拜了師太為師,那可高上百倍。」

白衣尼冷峻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在少林寺學藝幾年了?」

韋小寶思忖:「她行刺皇上,說要為大明天子報仇,自然是反清復明之至,只不積壓她跟天地會是友是敵,還是暫不吐露的為妙。」便道:「我是揚州窮人家的孤兒,爹爹給韃子兵殺死了,從小給送進了皇宮去當小太監,做小桂子。後來……」

白衣女尼沉吟道:「小太監小桂子?好像聽過你的名字。韃子朝廷有個大奸臣鰲拜,是給一個小太監殺死的,那是誰殺的?」韋小寶聽得「鰲拜」的名字上加了「大奸臣」三實際情況,忙道:「是……是……我殺的。」白衣尼將信將疑,道:「當真是你殺的?那鰲拜武功很高,號稱滿洲第一勇士,你怎麼殺他得了?」

韋小寶慢慢坐起,說了擒拿鰲拜的經過,如何小皇帝下令動手,如何自己冷不防向鰲拜刺了一刀,如何將香灰撒入他的眼中,後來又如何在囚室中刺他背脊。這件事他已說過幾遍,每多說一次,油鹽醬醋等等作料使加添一些。

白衣尼靜靜聽完,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倘若當真如此,莊家那些寡婦們可真要多謝你了。」韋小寶喜道:「你老人家說的是莊家三少奶奶她們?她早謝過我了,還送了一個丫頭給我,叫作雙兒,這時候她一定急死啦,她……」白衣尼問道:「你又怎地識得莊家的人了?」韋小寶據實而言,最後道:「你老人家倘若不信,可以去叫雙兒來問。」白衣尼道:「你知道三少奶和雙兒,那就是了。怎麼又去做了和尚?」


韋小寶心想老皇爺出家之事自當隱瞞,說道:「小皇帝派我作他替身,到少林寺出家,後來又派我去清涼寺。少林派的武功我學得很少,其實就是再學幾十年,把什麼韋陀掌、般若掌、拈花擒拿手等都學會了,在你老人家面前,那也毫無用處。」

白衣尼突然臉一沉,森然道:「你既是漢人,為什麼認賊作父,捨命去保護皇帝?真是生成的奴才胚子。」

韋小寶心中一寒,這句話實在不易回答,當時這白衣尼行刺康熙,他情急之下,挺身遮擋,可全沒想到要討好皇帝,只覺康熙是自己世上最親近的人,就像是親哥哥一樣,無論如何不能讓人殺了他。

白衣尼冷冷的道:「滿洲韃子來搶咱們大明天下,還不算最壞的壞人,最壞的是為虎作倀的漢人,只求自己榮華富貴,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說著眼光射到韋小寶臉上,緩緩的道:「我把你從這山峰上拋下去。你的護體神功還管不管用?」

韋小寶大聲道:「當然不管用。其實也不用將我拋下山去,只須輕輕在我頭頂一掌,我的腦袋立刻碎成十七八塊。」

白衣尼道:「那麼你討好韃子皇帝,還有什麼好處?」

韋小寶大聲道:「我不是討好他。小皇帝是我的朋友,他……他說過永不加賦,愛惜百姓。咱們江湖上漢子,義氣為重,要愛惜百姓。」其實他對康熙義氣倒確是有的,愛惜百姓什麼,卻做夢也沒想過,眼前性命交關,只好抬出這頂大帽子來抵擋一陣。

白衣尼臉上閃過一陣遲疑之色,問道:「他說過要永不加賦,愛惜百姓?」韋小寶忙道:「不錯,不錯。也不知說過幾百遍了。他說韃子皇帝進關之後大殺百姓,大大的不該,什麼揚州十日,嘉定三賭,簡直是禽獸畜生做的事。他心裡不安,所以……所以要上五台山來燒香拜佛,還下旨免了揚州、嘉定三年錢糧。」白衣尼點了點頭。韋小寶道:「鰲拜這大奸臣害死了許多忠良,小皇帝不許他害,他偏偏不聽。小皇帝大怒。就叫我殺了他。好師太,你倘若殺了小皇帝,朝廷里大事就由太后做主了。這老婊子壞得不得了,她一拿權,又要搞什麼揚州十日、嘉定三賭。你要殺韃子,還是去殺了太后這老婊子的好。」

白衣尼瞪了他一眼,道:「在我面前,不可口出粗俗無禮的言語。」韋小寶道:「是,是!在你老人家跟前,以後七八十年之中,我再也不說半句粗俗的言語。」

白衣尼抬頭望著天上白雲,不去理他,過了一會,問道:「太后有什麼不好?」韋小寶心想:「太后做的壞事,跟這師太全不相干,我相胡謅些罪名,回在她頭上。」說道:「太后說現下大清的天下,應當把大明十七八代皇帝的墳墓都掘了,看看墳里有什麼寶貝,又說天下姓朱的漢人都不大要得,應當家家滿門抄斬,免得他們來搶回大清的江山……」

白衣尼大怒,右手一掌拍在石上,登時石屑紛飛,厲聲道:「這女人好惡毒!」

韋小寶道:「可不是嗎?我勸小皇帝道,這等事萬萬做不得。」

白衣尼哼了一聲,道:「你有什麼學問,說得出什麼道理,勸得小皇帝信你的話?」

韋小寶道:「我的道理可大著哪。我說,皇上,一個人總是要死的。陽間固然是你們滿洲人掌權,你可知陰世的閻羅王是漢人還是滿人?那些判官、小鬼、牛頭、馬面、黑無常、白無常,是漢人還是滿人?他們個個是漢人。你在陽間欺壓漢人,就算你活到一百歲,總有一天,你要大大的糟糕。小皇帝說,小桂子,虧得你提醒。因此那些壞主意,小皇帝一句也不聽,反說要頒下銀兩,大修大明皇帝的墳,從洪武爺的修起,一直修到祟禎皇帝,對了,還有什麼福王、魯王、唐王、桂王。我也記不清那許多皇帝。」

白衣尼突然眼圈一紅,掉下淚來,一滴滴眼淚從衣衫上滾下,滴在草上,過了好一會,她伸衣袖一拭淚水,說道:「倘若真是如此,你不但無過,反而有極大功勞,要是我……要是我大明曆代皇帝的陵墓都叫這……這惡女人給掘了……」說到這裡,聲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她站起身來,走到一塊懸崖。

韋小寶大叫:「師太,你……你可千萬不可……不可自尋短見。」說道奔過去拉她左臂。在這片刻之間,他對這美貌尼姑已大有好感,只覺她清麗高雅,斯文慈和,生平所見女子中沒一個及得上。一拉之下,只拉到一隻空袖,韋小寶一怔,才知她沒了左臂。

白衣尼回頭道:「胡鬧!我為什麼要尋短見?」韋小寶道:「我見你很傷心,怕你一時想不開。」白衣尼道:「我如自尋短見,你回到皇帝身這,從此大富大貴,豈不是好?」韋小寶道:「不,不!我做小太監,是迫不得已,韃子兵殺了我爸爸,我怎能認賊作……作那個爹?」白衣尼點點頭,道:「你倒也還有良心。」從身邊取出十幾兩銀子,伸手給他,說道:「給你作盤纏,你回揚州本鄉去罷。」

韋小寶心想:「我賞人銀子,不是二百兩,也有一百兩,怎希罕你這點兒錢?這師太心腸軟,我索性討好她的好。」不接銀子,突然伏在地下,抱住她腿,放聲大哭。

白衣尼皺眉道:「幹什麼?起來,起來!」韋小寶道:「我……我不要銀子。」白衣尼道:「那你哭什麼?」韋小寶道:「我沒爹沒娘,從來沒人疼我,師太,你……你就像我娘一樣。我自個兒常常想,有……有個好好疼我的媽媽就好了。」白衣尼臉上一紅,輕聲啐道:「胡說八道!我是出家人……」韋小寶道:「是,是!」站起身來,淚痕滿臉,說哭便哭原是他的絕技之一。

白衣尼沉吟道:「我本要去北京,那麼帶你一起上路好了。不過你是個小和尚……」

韋小寶心想:回去北京,那當真再好不過,忙道:「我這小和尚是假的,下山後換過衣衫,便不是小和尚了。」白衣尼點點頭,更不說話同下峰來。遇到險峻難行之處,白衣尼提住她衣領,輕輕巧巧的一躍而過。韋小寶大讚不已,又說少林派武功天下聞名,可及不上她一點邊兒,那白衣尼便似聽而不聞。待韋小寶說到第七八遍,白衣尼道:「少林派武功自有獨到之處,小孩兒家井底之蛙,不可信口雌黃。單以你這刀槍不入的護體神功而言,我就不會。」

韋小寶一陣衝動,說道:「我這護體神功是假的。」解開外衣,露出背心,道:「這件背心是刀槍不入。」白衣尼伸手一扯,指上用勁,以她這一扯之力,連鋼絲也扯斷了,可是那背心竟絲毫不動。她微微一笑,道:「原來如此。我本來奇怪,就算少林派內功當真了得,以你小不年紀,也決計練不到這火候。」解開了心中一個疑團,甚是高興,笑道:「你這孩子,說話倒也老實。」

韋小寶暗暗好笑,一生之中,居然有人贊他老實,當真希罕之至,說道:「你對別人也不怎麼老實,對師太卻句句說的是實話,也不知是什麼緣故,多半是我把你當作是我……我媽媽……」白衣尼道:「以後別再說這話,難聽得很。」

韋小寶道:「是,是。」心道:「你在我胸口戳了這一下,這時候還在痛。我已叫了你好幾聲媽媽,就算扯直了。」他叫人媽媽,就是罵人為婊子,得意之下,又向白衣尼瞧了一眼,見到她高華貴重的氣象,不自禁的心生尊敬,好生後悔叫了她幾聲「媽媽」。

他又向白衣尼望了一眼,卻見她淚水盈眶,泫然欲泣,心下奇怪。

他自然不知道,白衣尼心中正在想:「這件背心,我早該想到了。他……他……可不是也有這麼一件嗎?」

白衣尼和他自北邊下山,折而向東。到得一座市鎮,韋小寶便去購買衣衫,打扮成個少年公子模樣。他假扮喇嘛,護著順治離清涼寺幾,幾十萬兩銀票自然決不離身。一路之上吩咐店家供應精美素齋。服侍白衣尼十分周到。

白衣尼對菜肴美惡分辨甚精,便如出身於大富大貴之家一般,與那些少林僧全然不同。她雖不有意挑剔,但如菜肴精緻,便多吃幾筷。韋小寶身上有的是銀子,只要市上買得到,什麼人蔘,燕窩、茯苓、銀耳、金錢菇,有多貴就買多貴。他掌管御廚房時,太后、皇帝第逢佛祖誕、觀音誕或是祈年大齋都要吃素,他點起素菜來自也十分在行。有時客店中的廚子不知如何烹飪,倒要他去廚房指點一番,煮出來倒也與御膳有七八分差相彷彿。

白衣尼沉默寡言,往往整日不說一句話。韋小寶對她既生敬意,便也不敢胡說八道。不一日到了北京,韋小寶去找了一家大客店,一進門便賞了十兩銀子。客店掌柜雖覺尼姑住店有些突兀,但這位貴公子出手豪闊,自是殷勤接待。白衣尼似乎一切視作當然,從來不問。

用過午膳後,白衣尼道:「我要去煤山瞧瞧。」韋小寶道:「去煤山嗎?那是祟禎皇上歸天的地方,咱們得去磕幾個頭。」

那煤山便在皇宮之側,片刻即到。來到山上,韋小寶指著一株大樹,說道:「祟禎皇上便是在這株樹上弔死的。」

白衣尼伸手撫樹,手臂不住顫動,淚水撲簌簌的滾了下來,忽然放聲大哭,伏倒在地。

韋小寶見她哭得傷心,尋思:「難道她認得祟禎皇帝?」心念一動:「莫非她就跟陶姑姑一樣,也是大明皇宮裡的宮女,說不定還是祟禎皇帝的妃子。不,年紀可不對了,她好像比老婊子還年輕,不會是祟禎的妃子。」只聽她哭得哀切異常,一口氣幾乎轉不過來,忍不住也掉下淚來,跪倒在地,向那樹拜也幾拜。

白衣尼哀哭了良久,站起身來,抱住樹榦,突然全身顫抖,昏暈了過去,身子慢慢軟垂下來。韋小寶吃了一驚,急忙扶住,叫道:「師太,師太,快醒來。」

過了一會,白衣尼悠悠醒轉,定了定神,說道:「咱們去皇宮瞧瞧。」韋小寶道:「好,咱們先回店。我去弄套太監的衣衫來,師太換上了,我帶你入宮。」白衣尼怒道:「我怎能穿韃子太監的衣衫?」韋小寶道:「是,是。那麼……那麼……有了,師太扮作個喇嘛,皇宮裡經常有喇嘛進出的。」白衣尼道:「我也不扮喇嘛。就這樣衝進宮去,誰能阻擋?」韋小寶道:「是,諒那些侍衛也擋不住師太。只不過……這不免大開殺戒。師太只顧殺人,就不能靜靜的瞧東西了。」他可真不願跟白衣尼就這樣硬闖皇宮。

白衣尼點點頭:「那也說得是,今天晚上趁黑闖宮便了。你在客店等著我,以免遭遇危險。」韋小寶道:「不,不,我跟你一起去。你一個人進宮,我不放心。皇宮裡我可熟得到了家,地方熟,人也熟。你想瞧什麼地方,我帶你去便是。」白衣尼不語,獃獃出神。

到得二更天時,白衣尼和韋小寶出了客店,來到宮牆之外。韋小寶道:「咱們繞到東北角上,那邊宮牆較矮,裡面是蘇拉雜役所住的所在,沒什麼侍衛巡。」白衣尼依著他指點,來到北十三排之側,抓住韋小寶後腰,輕輕躍進宮去。

韋小寶低聲道:「這邊過去是樂壽堂和養性殿,師太你想瞧什麼地方?」白衣尼沉吟道:「什麼地方都瞧瞧。」向西從樂壽堂和養性殿之間穿過,繞過一道長廊,經玄穹寶殿、景陽宮、鍾粹宮而到了御花園中。

白衣尼雖在黑暗之中,仍行走十分迅速,轉彎抹角,竟無絲毫遲疑,遇到侍衛和更夫巡查,便在屋角或樹林後一躲。韋小寶大奇:「她怎地對宮中情形如此熟悉?她以前定是在宮裡住的。」跟著她過御花園,繼續向西,出坤寧門,來到坤寧宮外。白衣尼微一躊躇,問道:「皇后是不是住在這裡?」韋小寶道:「皇上還沒大婚,沒有皇后。從前太后住在這裡,現今搬到慈寧宮去了。眼下坤寧宮沒人住。」白衣尼道:「咱們去瞧瞧。」來到坤寧宮外,伸手按上窗格,微一使勁,窗閂嗤嗤輕響,已然斷了,拉開窗子,躍了進去。韋小寶跟著爬進。

坤寧宮是皇后的寢室,韋小寶從沒來過,這寢宮久無人住,觸鼻一陣灰塵霉氣。月光從窗紙中映進一些微光,依稀見到白衣尼坐在床沿上,一動也不動。過了一會,聽得撲簌簌有聲,卻是她眼淚流上了衣襟。

韋小寶心道:「是了,她多半跟陶姑姑一樣,本來是宮裡的宮女,服侍過前朝皇后。」只見她抬頭瞧著屋樑,低道道:「周皇后,就是……就是在這裡自盡死的。」韋小寶應道:「是。」心下更無懷疑,低聲道:「師太,你要不要見我姑姑?」

白衣尼奇道:「你姑姑?她是什麼人?」韋小寶道:「我姑姑姓陶,叫作陶紅英……」白衣尼輕聲驚呼:「紅英?」韋小寶道:「是啊,說不定你認識她。我姑姑從前是服侍祟禎皇帝的長公主的。」

白衣尼道:「好,好。她在哪裡?你快……快去叫她來見我。」她一直泰然自若,即就那日在清涼寺中行刺康熙,儘管行動迅速,仍不失鎮靜,可是此刻語音中竟顯得十分焦急。

韋小寶道:「今晚是叫不到了。」白衣尼連問:「為什麼?為什麼?」韋小寶道:「我姑姑忠於大明,曾行刺韃子太后,可惜刺她不死,只好在宮裡躲躲藏藏。她要見我的暗號之後,明晚才能相見。」白衣尼道:「很好,紅英這丫頭有氣節。你做什麼暗號?」韋小寶道:「我跟姑姑約好的。我在火場上堆一個石堆,插一根木條,她便知道了。」

白衣尼道:「咱們就做暗號去。」躍出窗外,拉了韋小寶的手,出隆福門,過永壽宮、體元殿向北來到火場。韋小寶拾起一根炭條,在一塊木片上畫了只雀兒,用亂石堆成一堆,將木條插入石堆。白衣尼忽道:「有人來啦!」

火場是宮中焚燒廢物的所在,深夜忽然有人到來,事非尋常韋小寶一拉白衣尼的手,躲到一隻大瓦缸之後,只聽得腳步聲細碎,一人奔將過去,站定身四下一看,見到了韋小寶所插的木條,微微一怔,便走過去拔起。這人一轉身,月光照到臉上,韋小寶見到正是陶紅英,心中大喜,叫道:「姑姑,我在這裡。」從瓦缸後面走了出來。

陶紅英搶上前來,一把摟住了他,喜道:「好孩子,你終於來了。每天晚上,我都到這裡來瞧瞧,只盼早日見到你的記號。」韋小寶道:「姑姑,有一人想見你。」陶紅英微感詫異,放開了他身子,問道:「是誰?」

白衣尼站直身子,低聲道:「紅英,你……你還認得我么?」

陶紅英沒想到瓦缸後面另有別人,吃了一驚,退後三步,右手在腰間一摸,拔短劍在手,道:「是……是誰?」白衣尼嘆了口秘,道:「原來你不認得我了。」陶紅英道:「我……我見不到你臉,你……你是……」

白衣尼身子微側,讓月光照在她半邊臉上,低聲道:「你相貌也變了很多啦。」

陶紅英顫聲道:「你是……你是……」突然間擲下短劍,叫道:「公主,是你?我……我……」撲過去抱住白衣尼的腿,伏在地下,嗚咽道:「公主,今日能再見到你,我……我便即刻死了,也……也喜歡得緊。」

一聽得「公主」二字,韋小寶這一下驚詫自是非同小可,但隨即想起陶紅英先前說過的往事:她是先朝宮中的宮女,一直服侍長公主,李闖攻入北京後,祟禎提劍要殺長公主,砍斷了她手臂,陶紅英在混亂中暈了過去,醒轉來時,皇帝和公主都已不見了。韋小寶向白衣尼望了一眼,心想:「她少了一條手臂,對宮中情形這樣熟悉,又在坤寧宮中哭泣,我早該想到了。似她這等高貴模樣,怎能會是宮女?我到這時候才知,真在大大的蠢才。」

只聽白衣尼道:「這些日子來,你一直都在宮裡?」陶紅英嗚咽道:「是。」白衣尼道:「這孩子說,你曾行刺韃子皇太后,那很好。可……可也難為你了。」說到這裡,淚水涔涔而下。陶紅英道:「公主是萬金之體,不可在這裡耽擱。奴婢即刻送公主出宮。」白衣尼嘆了口氣,道:「我早已不是公主了。」陶紅英道:「不,不,在奴婢心裡,你永遠是公主,是我的長公主。」

白衣尼凄然一笑。月光之下,她臉頰上淚珠瑩然,這一笑更顯凄清。她緩緩的道:「寧壽宮這會兒有人住么?我想去瞧瞧。」陶紅英道:「寧壽宮……現今是……韃子的建寧公主住著。不過這幾天韃子皇帝、太后和公主都不在宮裡,不知上哪裡去了。寧壽宮只餘下幾個宮女太監。待奴婢去把他們殺了,請公主過去。」寧壽宮是公主的寢宮,正是這位大明長平公主的舊居。

白衣尼道:「那也不用殺人,我們過去瞧瞧便是。」陶紅英道:「是。」她不知長平公主已身負超凡入聖的武功,只道是韋小寶帶著她混進宮來的。她乍逢故主,滿心激動,別說公主不過是要去看看舊居,就是刀山油鍋,也毫不思索的搶先跳了。

當下三人向北出鐵門,折而向東,過順貞門,經北五所,茶庫,來到寧壽宮外。

陶紅英低聲道:「待奴婢進去驅除宮女太監。」白衣尼道:「不用。」伸手推門,門閂輕輕一響的斷了,宮門打開,白衣尼走了進去。雖然換了朝代,宮中規矩並無多大更改,寧壽宮是白衣尼的舊居,她熟知太監宮女住宿何處,不待眾人驚覺,已一一點了各人的暈穴,來到公主的寢殿。陶紅英又驚又喜:「公主,想不到你武功如此了得!」

白衣尼坐在床沿之上,回思二十多年前的往事,自己曾在這裡圖繪一人的肖像,又曾與此人同被共枕。現今天下都給韃子佔了去,自己這一間卧室,也給韃子的公主佔住了,那人更是遠在絕域萬里之外,今生今世,再也難以相見……

陶紅英和韋小寶侍立在旁,默不作聲。過了好一會,白衣尼輕聲嘆息,幽幽的道:「點起燭火。」陶紅英道:「是。」點燃了蠟燭,只見牆壁上、桌椅上,都是刀劍皮鞭之類的兵器,便如是個武人的居室,哪裡像是金枝玉葉的公主寢室。

白衣尼道:「原來這公主也生性好武。」

韋小寶道:「這韃子公主的脾氣很怪,不但喜歡打人,還喜歡人家打她,武功卻稀鬆平常,連我也不如。」他向床上瞧了一眼,想起那日躲在公主被中,給太后抓住,若不是那枚五龍令掉了出來,此刻早在陰世做小太監,服侍閻羅王的公主了。

白衣尼輕聲道:「我那些圖畫,書冊,都給她丟掉了?」陶紅英道:「是。這番邦女子只怕字也不認得幾個,懂得什麼丹青圖書?」

白衣尼左手一抬,袖子微揚,燭火登時滅了,說道:「你跟我出宮去罷。」

陶紅英道:「是。」又道:「公主,你身手這樣了得,如能抓到韃子太后,逼她將那幾部經書交了出來,便可破了韃子的龍脈。」

白衣尼道:「什麼經書?韃子的龍脈?」陶紅英當下簡述八部《四十二章經》的來歷。白衣尼默默的聽完,沉吟半晌,說道:「這八部經書之中,倘若當真藏著這麼個大秘密,能破得韃子的龍脈,自是再好不過。等韃子皇太后回宮,我們再來。」

三人出得寧壽宮,仍從北十三排之側城牆出宮,回到客店宿歇。陶紅英和白衣尼住在一房,事隔二十多年,今晚竟得再和故主同室而卧,喜不自勝,這晚哪裡能再睡得著?」

韋小寶卻想:「五部經書在我手裡,有一部在皇上那裡,另外兩部卻不知在哪裡。這位公主師太要逼老婊子交出經書,她是交不出的,正好三言兩語,攛掇公主師太殺了她,拔了皇上和我的眼中釘。」

此後數日,白衣尼和陶紅英在客店中足不出戶,韋小寶每日出去打聽,皇上是否已經回宮。到第七日上午,見康親王、索額圖、多隆等人率領大批御前侍衛,擁衛著幾輛大轎子入宮,知道皇上已回。果然過不多時,一群群親王貝勒、各部大臣陸續進宮,自是去恭叩聖安。韋小寶回到客店告知。

白衣尼道:「很好,今晚我進宮去。韃子皇帝已回,宮中守衛比上次嚴密數倍,你們二人在客店裡等著我便是。」韋小寶道:「公主師太,我跟你去。」陶紅英也道:「奴婢想隨著公主。奴婢和這孩子熟知宮中地形,不會有危險的。」她既和故主重逢,說什麼也不肯再離她一步。白衣尼點頭允可。

當晚三人自原路入宮,來到太后所住的慈寧宮外。四下里靜悄悄地,白衣尼帶著三人繞到宮後,抓住韋小寶後腰越牆而入,落地無聲。陶紅英躍下之時,白衣尼左手衣袖在她腰間一托,她落地時便也一無聲息。韋小寶指著太后寢宮的側窗,打手勢示意太后住於該外,領著二人走入後院。那是慈寧宮宮女的住處。眼見只三間屋子的窗子透出淡淡黃光。白衣尼自一間屋子的窗逢中向內一張,見十餘名宮女並排坐在凳上,每人低垂眉,猶似入定一般。她輕輕掀開帘子,徑自走進太后的寢殿。韋小寶和陶紅英跟了進去。

桌上明晃晃的點著四根紅燭,房中一人也無。陶紅英低聲道:「婢子曾劃破三口箱子,抽屜也全找過了,還沒見到經書影子,韃子太后和那個假宮女就進來了……啊喲,有人來啦!」韋小寶一扯她衣袖,忙躲到床後。白衣尼點點頭,和陶紅英跟著躲在床後。

只聽房外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媽,我跟你辦成了這件事,你賞我什麼?」正是建寧公主。聽得太后道:「媽差你做些小事,也要討賞。真不成話!」兩人說著話,走進房來。

建寧公主道:「啊喲,這還是小事嗎?倘若皇帝哥哥查起來,知道是我拿的,非大大生氣不可。」太后坐了下來,道:「一部佛經,又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們去五台山進香,為的是求菩薩保佑,回宮之後,仍要誦經念佛,菩薩這才喜歡哪。」公主道:「既然沒什麼大不了,那麼我就跟皇帝哥哥說去,說你差我拿了這部《四十二章經》,用來誦經念佛,求菩薩保佑他國泰平安,皇帝哥哥萬歲萬歲萬萬歲。」

韋小寶心中喜道:「妙極,原來你差公主去偷了經書來。」轉念一想,又覺運氣不好,倘若這次不是和白衣尼同來,這部經書大可落入自己手中,現下卻沒指望了。

太后道:「你去說好了。皇帝如來問我,我可不知道這回事。小孩兒家胡言亂語,也作得準的?」建寧公主叫道:「啊,媽,你想賴么?經書是明明在這裡。」太后嗤的一笑,道:「那也容易,我丟在爐子里燒了便是。」公主笑道:「算了,算了,我總說不過你。小氣的媽,你不肯賞我也罷了,卻來欺侮女兒。」太后道:「你什麼都有了,又要我賞什麼?」

公主道:「我什麼都有了,就是差了一件。」太后道:「差什麼?」公主道:「差了個陪我玩了小太監。」太后又一笑,說道:「小太監,宮裡幾百個小太監,你愛差哪個陪你玩,就差哪一個,還嫌少了?」公主道:「不,那些小太監笨死啦,都不好玩。我要皇帝哥哥身邊的那個小桂子……」

韋小寶心中一震:「這死丫頭居然還記著我。陪她玩這件差可不容易當,一不小心,便送老子的一條老命。」只聽公主續道:「我問皇帝哥哥,他說差小桂子出京辦事去了。可是這麼久也不回來。媽,你去跟皇帝說,要他將小桂子給了我。」

韋小寶肚裡暗罵:「鬼丫頭倒想得出,老子落入了你手裡,全身若不是每天長上十七八個大傷口,老子就跟你姓。啊喲,公主姓什麼?公主跟小皇帝是一樣的姓,小皇帝卻又姓什麼?老子當真胡塗,這可不知道。」

太后道:「皇帝差小桂子去辦事,你可知去了哪裡?去辦什麼事?」

建寧公主道:「這個我倒知道。聽侍衛們說,小桂子是在五台山上。」

太后「啊」的一聲,輕輕驚呼,道:「他……便在五台山上?這一次咱們怎地沒見到他?」公主道:「我也是回宮之後,才聽侍衛們說起的,可不知皇帝哥哥派他去五台山幹什麼。聽侍衛們說,皇帝哥哥又升了他的官。」太后嗯了一聲,沉思半晌,道:「好,等他回宮,我跟皇帝說去。」語音冷淡,似乎心思不屬,又道:「不早了,你回去睡罷。」

公主道:「媽,我不回去,我要陪你睡。」太后道:「又不是小桂子啦,怎不回自己屋去?」公主道:「我屋裡鬧鬼,我怕!」太后道:「胡說,什麼鬧鬼?」公主道:「媽,真的。我宮裡的太監宮女們都說,前幾天夜裡,每個人都讓鬼迷了,一覺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個個人都做惡夢。」太后道:「哪有這等事,別聽奴才們胡說。我們不在宮裡,奴才們心裡害怕,便疑神疑鬼的。快回去罷。」公主不敢再說,請了安退出。

太后坐在桌邊,一手支頤,望著燭光獃獃出神,過了良久,一轉頭間,,突然見到牆上兩個人影,隨著燭焰微微顫動。她還道是眼花,凝神一看,果然是兩個影子。一個是自己的,另一個影子和自己的影子並列。這一驚非同小可,想到自己過去害死了的人命,不由得全身寒毛直豎,饒是一身武功,竟然不敢回過頭來。

過了好一會,想起:「鬼是沒影子的,有影子的就不是鬼。」可是屏息傾聽,身畔竟無第二人的呼吸之聲,只嚇得全身手足酸軟,動彈不得,瞪視著牆上的兩個影子,幾欲暈去。突然之間,聽到床背後有輕輕的呼吸,心中一喜,轉過頭來。

只見一個白衣尼隔著桌子坐在對面,一又妙目凝望著自己,容貌清秀,神色木然,一時也看不出是人是鬼。太后顫後道:「你……你是誰?為什麼……為什麼在這裡?」

白衣尼不答,過了片刻,冷冷的道:「你是誰?為什麼在這裡?」

太后聽到她說話,驚懼稍減,說道:「這裡是皇宮內院,你……你好大膽?」白衣尼冷冷的道:「不錯,這裡是皇宮內院,你是什麼東西?大膽來到此處?」太后怒道:「我是皇太后,你是何方妖人?」

白衣尼伸出右手,按在太后後面前那部《四十二章經》上,慢慢拿過。太后喝道:「放手!」呼的一掌,向她面門擊去。白衣尼右手翻起,和她對了一掌。太后身子一晃,離椅而起,低聲喝道:「好啊,原來是個武林高手。」既知對方是人非鬼,懼意盡去,撲上來呼呼呼呼連擊四掌。白衣尼坐在椅上,並不起立,先將經書在懷中一揣,舉掌將她攻來的四招一一化解了。太后見她取去經書,驚怒交集,催動掌力,霎時間又連攻了七八招。白衣尼一一化解,始終不加還擊。太后伸手在右腿一摸,手中已多了一柄寒光閃閃的短刀。

韋小寶疑神看去,見太后手中所握的是一柄白金點鋼蛾眉刺,當日殺海大富用的便是此物。她兵刃在手,氣勢一振,接連向白衣尼戳去,只聽得風聲呼呼,掌劈刺戳,寢宮中一條條白光急閃。韋小寶低聲道:「我出去喝住她,別傷了師太。」陶紅英一把拉住,低聲道:「不用!」

但見白衣尼仍穩坐椅上,右手食指指東一點,西一戳,將太后的凌厲的攻勢一一化解。太后倏進倏退,忽而躍起,忽而伏低,迅速之極,掌風將四枝蠟燭的火焰逼得向後傾斜,突然間房中一暗,四枝燭火熄了兩枝,更拆數招,餘下兩枝也都熄了。

黑暗中只聽得掌風之聲更響,夾著太后重濁的喘息之聲。忽聽白衣尼冷冷的道:「你身為皇太后,這些武功是哪裡學來的?」太后不答,仍是竭力進攻,突然拍拍拍拍四下清脆之聲,顯是太后臉上給打中了四下耳光,跟著她「啊」的一聲叫,聲音中充滿著憤怒與驚懼,騰的一響,登時房中更無聲音。

黑暗中火光一閃,白衣尼手中已持著一條點燃的火折,太后卻直挺挺的跪在她身前,一動也不動。韋小寶大喜,心想:「今日非殺了老婊子不可。」

只見白衣尼將火折輕輕向上一擲,火飛起數尺,左手衣袖揮出,那火折為袖風所送,緩緩飛向燭火,竟將四枝燭火逐一點燃,便如有一隻無形的手在空中拿住一般。白衣尼衣袖向前一招,一股吸力將火折吸了回來,伸右手接過,輕輕吹熄了,放入懷中。只將韋小寶瞧得目瞪口呆,佩服得五體投地。

太后被點中穴道,跪在地下,一張臉忽而紫脹,忽而慘白,低聲怒道:「你快把我殺了,這等折磨人,不是高為所為。」白衣尼道:「你一身蛇島武功,這可奇了。一個深宮中的貴人,怎會和神龍教拉上了關係?」

韋小寶暗暗咋舌,心想:「這位師太無事不知,以後向她撒謊,可要加倍留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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