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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遣返 第二十五章- 大遣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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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平息日俘暴動事件後,高鐵林一直在查找這起事件的策劃者。他冥思苦想,還是覺得戰俘暴動、難民鬧事以及前面的糧食事件,無不與青山重夫有關。除此以外,還有一件事讓他百思不得其解,那便是聯軍內部可能出現了叛徒。理由是,無論青山重夫也好,還是與其有關的松藏作次和成田進二也好,他們都被嚴格地控制在難民收容所里,怎麼可能知道外面的部署情況。尤其是在暴動之前,獨立團主力已調往本溪,而留守臨河的兵力不到一個連這樣機密的軍事情報他們怎麼會知道。

 三天以後,高鐵林帶著這個疑問去往本溪。他接到「軍調部執行處三人小組」的通知,要在本溪商議把南大營等待遣返的萬餘名日本難民移交給國民黨方面的具體交接事宜。

 他走得很不放心,一再囑咐要嚴加監視松藏作次與成田進二的動向。因為這兩個人是查明此事的最關鍵線索,高鐵林斷定此二人至少有一個肯定與青山重夫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從他們身上可以順藤摸瓜找到青山重夫。否則的話,南大營難民中55歲以上的日本男人有2000多人,如果逐一查起來,恐怕下一次暴動就快發生了。所以,他最終對姚長青說,關於追查青山重夫的事情等他回來再說,千萬不要輕舉妄動,打草驚蛇。

 在本溪開完會後,高鐵林通過關長武的聯繫信號,秘密會見了中共特情局負責人項維誠。他向項維誠彙報了此次會議的具體情況後,首當其衝地提出如果不把青山重夫找出來,無論是接交前和接交後都存在麻煩,尤其是接交後,將後患無窮。並說明他要從松藏作次和成田進二入手,順藤摸瓜找到青山重夫。

 項維誠肯定了他的觀點,但他說在追查青山重夫的同時千萬不要使移交難民的工作受到影響,以免在這件事情上讓國民黨鑽空子。項維誠看出高鐵林的心理壓力很大,便安慰他說中國特情局已經派人在追蹤青山重夫,他想帶著「山裡的櫻花」逃回日本,那是做夢。他說這話時,很神秘地朝高鐵林一笑。

 高鐵林默默思忖著項維誠的話,直到項維誠點燃一支煙,並抽了小半截兒他才說:「能幫我查一下高岩光政的背景嗎?」

 項維誠詭秘地看了高鐵林半天,他扔了大半截兒煙說:「這個……我無權幫你查,從今以後,你也不要再提起這件事。」

 高鐵林看著項維誠,從他的回答中高鐵林已經明白了大半,最後高鐵林又把可能出現內鬼的事說給了項維誠,並說出了他為什麼如此判斷的諸多理由。項維誠一聽,表情凝重,半天才說:「這個問題我必須想辦法查一下,你放心吧。」高鐵林深深點頭,目送項維誠離開。

 這次會議後的1946年8月14日,中共正式在哈爾濱成立了東北民主聯軍總司令部遣返日僑辦事處,處長李敏然主持解放區內日本人遣送回國工作。從此,國共兩黨的遣返工作有了一個明確的分水嶺。中共方面的遣返日僑工作就有了自己的大政方針,這令高鐵林興奮不已。


 可當高鐵林興沖沖地回到臨河的時候,迎面而來的是兩個消息,兩個消息性質不同。好消息是,雷鳴告訴他的確在高岩的腰部發現了一個蝴蝶狀的胎記;壞消息是松藏作次被人暗殺在南大營收容所附近的小樹林里。

 高鐵林大驚失色,同姚長青還有大召威弘等人來到暗殺現場。

 松藏作次死得很狼狽,他是被人擰斷脖子而死的,凄慘地蜷縮在那裡,腦袋扎地,啃一嘴的泥,兩臂痛苦地向前伸著,看樣子死前曾做過痛苦的掙扎。令人奇怪的是,他的褲子竟被褪下一半,露著雪白肥美的腚和黑乎乎的生殖器。那具有過暴行劣跡的生殖器顯然同他的主人一起死了,頹敗地耷拉著,可能是被老鼠咬了,留下猥猥瑣瑣的傷痕,上面爬滿了覓食的螞蟻。

 他的死顯得撲朔迷離,簡單直白的猜測是他強姦未遂,反被人殺死,褪下一半的褲子能說明這一點。這個猜測一經有人出口,附和之聲便嘩然,竟至嘵嘵不休。複雜的推論是被仇家誘殺,這需要協作配合,很可能是一男一女,或者兩男甚至多男一女,利用女人誘騙他上勾,然後男人置他於死地,這當然應該是因仇生隙。如此推論,人們很自然的想到鶴田洋一,因為他強姦了良子並致使其懷有身孕,而且即將臨產。可鶴田洋一現在正鬧病,身體虛弱得踩不死一隻螞蟻,怎麼可能殺死流氓成性的松藏作次呢?尤其男人在耍流氓的時候,力量絕對今非昔比。難道是大召威弘嗎?也不太可能,大召威弘是君子,行事坦蕩蕩,不可能幹出這般勾當。

 圍觀的人只有高鐵林和高岩一言不發。在一片嘈雜聲中,高鐵林問姚長青:「成田進二怎麼樣?」姚長青說:「他還活著,而且是他發現的屍體。」高鐵林斬釘截鐵地說:「馬上處理松藏作次的屍體,立即提審成田進二。」「是!」姚長青答道。

 很快,成田進二就坐在審訓室中央的一把椅子上。他那肥胖的身體,如坐針氈般的難受,而且滿頭滿臉都是汗。

 姚長青向這個日本商人問道:「叫什麼名字?」

 「啊?」成田進二的漢語不太好,再加上緊張,他一時沒聽懂姚長青的問話。

 亞美立刻把姚長青的話翻譯過去。

 成田進二慌忙回答:「我……成田進二……長官。他不是我殺的,我沒殺人!」

 亞美進行同步翻譯。

 姚長青繼續問:「什麼時候來滿洲的?」

 成田進二說:「昭和……啊,不……1942年3月,長官。我真的沒殺人哪,長官。」

 姚長青喝斥道:「問你什麼你就回答什麼!廢話少說!」

 「是,長官。1942年3月。」

 「你是怎麼發現松藏作次屍體的?」

 「有人告訴我的。」說著他從衣兜里拿出一張小字條,遞給陪審員。

 姚長青一聽,讓亞美把字條收好,便很長時間默默不語。

 「長官……我真的沒有殺人。」成田進二竟有些等不急地說。

 「閉嘴!」姚長青厲聲說,「我問你……你是不是曾在日本難民中散布謠言說南大營收容所里發生了霍亂,中國人要把患病的日本人都拉出去槍斃了?」

 成田進二慌忙伸出兩手比畫著說:「不……不!那是松藏作次說的!我……我沒……」

 姚長青截斷他的話:「別以為松藏作次死了,你就可以把一切都推到他身上。有人聽到了你散布謠言,難道還要對質嗎?」

 成田進二低下頭,說:「長官……那……我也是聽說的。」

 「聽誰說的?」姚長青大聲問。

 成田進二說:「松藏作次……長官我真的是聽他說的!我要有半句謊話,你就砍了我的頭!」

 姚長青說:「還有誰對你說過這些話?」

 成田進二轉著眼珠想了想,說:「沒有,就松藏作次跟我說過這件事。他讓我把這件事告訴別的日本人,煸動大家離開南大營收容所。這小子壞透了,我被他利用了……我該死!長官……」

 見成田進二不像撒謊的樣子,姚長青一擺手,成田進二便被帶了下去,審訓到此結束。

 高鐵林看過審訓記錄和那張日文字條後,明顯對那張字條更感興趣。他不斷地揣摩著,總覺得有什麼環節一時難以解開。這張字條里存在一種神秘的氣息,總好像與自己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他放下字條後對姚長青說:「你認為他說的是真話?」

 姚長青說:「是的,我能感覺出來。他承認一切謊言都是從松藏作次那裡聽來的,而且也承認他曾同松藏作次一起鼓動鬧事,但沒人指使他,他只是認為長時間被關在南大營收容所會傳染上霍亂。」

 高鐵林說:「好吧,這件事暫時先放一放。2號說特情局已經派人在追蹤青山重夫。一旦特情局插手此事,青山重夫的末日就快到了。解放區內日本人遣送回國工作很快就要全面鋪開,我們第四十三小組的交接難民地點設在本溪橋頭。」

 姚長青說:「可青山重夫還沒找出來,就這麼把臨河收容所的遣返難民移交過去……」

 「我知道這麼做弊端很多,可咱們必須服從軍調處三人小組命令,絕不能貽人口實。」

 「看來事情只能這樣了……」姚長青不無憂慮地說。

 高鐵林把那張日文字條揣起來,便走出了指揮部,天已經黑透了,他要去辦一件不同尋常的事。

 他很快就興沖沖地敲開高岩的房門,進門後,他一句話也不說,眯縫著眼睛,開始上下左右地打量著高岩。

 「長官……」高岩被看糊塗了。

 突然,高鐵林對高岩說:「把你的衣服脫下來,好嗎?」

 高岩莫名其妙,說:「你讓我把衣服脫了?」

 「有困難嗎?」高鐵林呼吸都急促了,他恨不得上前去扒了。

 「啊……不……可為什麼?」高岩紅了臉說。

 高鐵林說:「因為我想知道你的腰部是不是有一塊蝴蝶狀的胎記。」

 高岩睜大眼睛,半張著嘴說:「你……你……怎麼知道的?」

 高鐵林的判斷被證實了。「三虎子!」他大喊一聲,一步躥上去,就像扒開孩子衣服一樣扒開高岩的上衣,一塊蝴蝶狀的胎記赫然出現在高岩的腰部。他一把緊緊地抱住高岩:「三虎子!我的好兄弟……23年啦,我每天都在想著你!二虎子想著你,鐵花想著你,爹娘活著的時候沒有一天不想著你!」

 悲喜交加,兄弟二人擁抱在一起,眼淚流在一起,他們都能聽到對方激烈的心跳。高岩鬆開哥哥後,感慨萬千,他大呼道:「大哥,我終於回家了。」高鐵林微笑著望著弟弟點頭不止。高岩更加動情,他有太多的感慨:「回家的感覺真好……在我們這個世界上,許多人都以為家不過是一間房子或一個庭院,可這23年的經歷告訴我,當你和你的親人一旦分開,一旦失去溫馨的親情,再富麗堂皇的高屋華堂也不過是房子和庭院而已。家是什麼?家就是輾轉各地冒著生命危險找到自己血肉相連的親人時所待的地方……它有時在竹籬茅舍,有時在素不相識的人群中……沒有親人,永遠沒有家。」

 二人又相視笑而笑。

 忽然,高岩的臉色陰沉下來,「爹媽的事……我非常難過……日本人不僅毀了我們家,而且還幾乎殺完了東大屯所有的高姓人。」

 高鐵林說:「整個東大屯高姓人就剩下咱們高家四兄妹了。」

 過了好一會兒,高岩問道:「大哥,你是怎麼猜到我就是三虎子?」

 「感覺。」高鐵林乾脆地說。

 「感覺……這怎麼可能?」高岩疑惑地說。

 高鐵林說:「血緣這東西很奇妙,它像一條看不見的線,能夠把所有的相關的人連在一起。只要他們相互思念,即使戰爭、疾病、走失……使他們陰差陽錯地分離,但這條線總會把他們聯在一起,而且越收越緊,最終總有相見的一天。」

 高岩笑道:「咱們就是這樣。」

 高鐵林點點頭說:「而且……我還猜到,其實你早就知道咱們的事情,但你始終守口如瓶。」

 高岩抱歉地說:「原諒我大哥……因為我必須『守口如瓶』,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是中國人。」

 高鐵林凝視高岩,想起項維誠說過的話,便在心裡自問,難道三虎子就是老項說的那個追蹤青山重夫的人嗎?想到這裡,他試探著說:「三虎子,能說說隱瞞真相的原因嗎?」

 高岩看看高鐵林,無奈地搖了搖頭。

 高鐵林更加佩服弟弟的這種精神,更加相信弟弟就是那個追蹤青山重夫的人。大任在肩,他不便再問,想結束這個話題。

 「噢,你看看這個。」高鐵林從口袋裡拿出那張日文字條交給高岩,並說明了它的來源。

 高岩不看則已,一看便大吃一驚,字條上雖然寫的是日文,但從筆跡上看,他斷定這和臨河醫院暴動時向他報急的那張字條同出一個人之手。

 「怎麼……看出名堂來了?」高鐵林問。

 高岩想說什麼,但話到嘴邊他又咽了回去,把字條交給高鐵林說:「大哥……我什麼都沒看出來。」

 高鐵林納悶地說:「我總覺得這張字條天生與我有什麼關係似的,但想得腦袋生疼,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高岩明白,那天晚上送字條的人同時送出兩張,其中一張送給大哥,大哥的想不出所以然就在這裡。但他想事到如今追查送字條的人已無實質意義了,他便沒有說破這個事實。

 高鐵林又說:「有些事很蹊蹺……除此以外,還有一件事你幫我追查一下。」

 「什麼事?大哥。」

 「我認為一定有什麼人把獨立團主力調往本溪的情報出賣給了日本人,而此人絕不可能是收容所里的普通日本人,如果你方便的話,幫我找出這個內鬼!」

 高岩說:「我儘力而為。」然後他又向高鐵林問道:「二哥和鐵花知道我的事情嗎?」

 高鐵林說:「他們還不知道,但鐵花有所感覺,她曾對我說,你轉身的動作,還有嘴角和下頜很像我。」

 高岩說:「那暫時還是不要讓他們知道。」

 二人默默相視,笑了一下,臉上的表情很快凝住了。

 突然,高岩像想起什麼似的,大聲說:「對不起大哥,我有急事要出去一下……險些忘了。」說話間,他已經走了出去,混入茫茫的黑暗中。

 高鐵林看著弟弟這沉穩中不失機靈的樣子,心裡很自豪。

 高岩急匆匆地來到處置室,打扮成傷員的關長武已經等他很久了。他半開玩笑半是認真地說:「你今天沒有守時。」

 「對不起……今天對於我是特殊的日子,但願我沒有給組織上帶來損失。」高岩抱歉地說。

 關長武沒有再多說什麼,從帽子里抽出一張照片遞給高岩說:「特情局替你搞到一張青山重夫的照片。」

 「太好啦!」高岩接過照片說。

 「照片是逆光拍的,很不清晰,而且拍攝時間至少有15年,讓你以此去辨認那個青山重夫,我知道這很困難,但我們的人已經儘力了。」

 高岩仔細看了看那張照片說:「的確很難從這張照片上辨認出誰是青山重夫,但它至少讓我知道了這個人的身高……」說完,他小心翼翼地將青山重夫的照片放進一隻有金屬護套的火柴盒裡。

 關長武說:「你很快就要隨這些日本難民去葫蘆島,在那裡,我們無法公開活動,但你並非孤軍作戰。特情局相信你一定能完成任務,阻止青山重夫帶著『山裡的櫻花』逃回日本。」

 「我會盡一切努力阻止他逃回日本。」高岩很自信地說。

 關長武說:「如果你未能在葫蘆島抓住青山重夫,那麼最後的機會就是海上。」

 「海上?」高岩有些吃驚地說。

 「是的,到時候,特情局將派出一支特遣小組在海上接應你,等待你發出的信號。這支特遣隊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你和青山重夫一起接回來。」

 「明白。」高岩說。

 關長武對高岩說:「接照你的要求,我們對園田早苗進行調查。儘管我們的調查還不太深入,但已經掌握了她的一些情況。這女人很了不起!她不僅外表美麗,而且智慧超群。她小時候就才華出眾,能講幾國語言。她生在中國,母親是中國人,父親是日本人,是早稻田大學的教授,因為與當時政見不同被關進巢鴨監獄。園田教授在監獄裡受到了百般折磨,憲兵們把他的四肢釘在地板上,然後用電鑽鑽透他的膝蓋骨,致使這位教授在受到酷刑後竟變成了傻子。」

 高岩驚嘆道:「真不可想像!」

 「你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

 高岩獃獃地望著關長武。

 「憲兵們先把園田教授綁在桌子上,然後在肚皮上方放一隻老鼠,再用玻璃罩扣住老鼠,然後用火燒烤玻璃罩,老鼠受不了高溫,就連撕帶咬地鑽到教授的肚子里。」

 高岩問:「園田早苗知道了這些事情嗎?」

 關長武說:「她只知道園田教授被抓進監獄,但並不知道父親已經被憲兵迫害致死。日本情報機關將園田教授扣為人質,逼迫園田早苗為他們服務。她痛恨自己的國家,痛恨這場戰爭。我懷疑……她可能同時為幾個國家服務。」

 高岩說:「這是情理之中的事,可她究竟為誰服務……是蘇聯人還是美國人?」

 關長武說:「不知道……她可能是蘇聯間諜,也可能是美軍g2情報部的間諜,當然,也不能排除為日本服務,因為她的父親畢竟一直被關在巢鴨監獄扣為人質,為了自己的父親,她必須違心地做一些事情……另外,她有兩年時間不知去向,沒人知道她這段時間幹什麼去了。」

 高岩默不作聲地聽著,他沒想到這個園田早苗的背景這麼複雜。

 「還記得『蝴蝶』嗎?」關長武問。

 高岩說:「就是那個曾給許多國際組織帶來麻煩的『蝴蝶』?你提他幹什麼?」

 關長武說:「特情局讓我提醒你,『蝴蝶』也飛來了。他的目的恐怕與你和園田早苗一樣——追蹤青山重夫。你要利用與園田早苗的特殊關係尋找『蝴蝶』……我敢肯定,她也在尋找隨時給人帶來麻煩的『蝴蝶』。」

 高岩說:「為著各自的目的,我與園田早苗之間早晚會有一場生死決殺!」

 關長武說:「祝你成功!」說完他伸出一隻手,並與高岩的一隻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來去匆匆的關長武走了,高岩的心突然沉重,他悶著頭往回走,腦海里儘是關於園田早苗的往事。當他走回自己的住處時,剛想推門,卻見房門虛掩著,難道大哥還沒走嗎?這樣想著,他推開了房門。因為腦海里想著園田早苗,推開房門後果真見到了園田早苗——她坐在自己的床邊,露著親切的笑容。高岩一時間沒有找到現實與虛幻之間的界限,所以他怔住了,竟有些痴傻地望著園田早苗。

 園田早苗很快收斂了笑容,很驚愕,因為她從來沒有看到過高岩這副表情。她站起身來,甚至想上前摸一摸,是不是真的高岩回來了。

 高岩很快恢復正常,問道:「你……你是怎麼進來的?」

 「你的門沒有關死,我以為你在屋裡,就進來了。」園田早苗慌忙解釋,「你去了哪裡,為什麼走前不關門?」

 「啊……我只是出去方便一下,沒有必要關門的。」高岩支吾說,「你坐,我去打水給你喝。」說完他便拿著水壺,走了出去。

 園田早苗獨自坐在那裡,顯得好生無聊,於是走到桌前,順手拉開抽屜,看見裡邊有一個金屬護套的火柴盒,便拿了出來,然後她四下里搜尋著,希望能找到一支煙,但沒找到。正當她準備放下火柴盒時,高岩端著水壺走進來。

 高岩看見園田早苗手裡拿著那個金屬護套的火柴盒,臉色一下變了。他放下茶壺,上前一把奪過來,大聲說:「我討厭別人動我的東西!」

 園田早苗一驚,沒有想到一個小小的火柴盒竟使一向非常斯文的高岩發這麼大的脾氣。她睜大一雙迷惑不解的眼睛,獃獃地望著高岩,半天才說:「我……我只想找根煙抽……而已。」

 高岩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些過分,強作微笑說:「對不起……」

 園田早苗受不了高岩的粗暴,賭氣說:「哼,石頭碰陶罐,倒霉的是陶罐;陶罐碰石頭,倒霉的還是陶罐。我也許不該到這兒來!再見。「說完,她一揚頭,轉身走了。

 「園田醫生……」高岩叫道。

 「砰!」門被關上了。

 高岩望著關上的門,又端詳著手裡的火柴盒。等他打開查看時,見青山重夫的照片還在裡面,並未被人動過,他這才稍稍放下心。

 其實園田早苗並沒有真正的離開,關上門後,敏感的她一下子意識到不對勁。她從未見高岩抽過煙,可他保存一個火柴盒,而且保存到連我都不許碰的程度,難道那個火柴盒有什麼問題嗎?

 門裡的高岩也在想,難道她是為青山重夫的照片來的嗎?她是無意翻出這個火柴盒,還是有意為之?那麼她究竟在為誰服務?

 他們都是一頭霧水。遲疑一會兒,園田早苗悄悄離開了。

 87

 南大營收容所的難民終於等來了去葫蘆島的日子。頭天夜裡,許多難民徹夜未眠,除了收拾能帶走的東西,他們都盡情地揮灑著自己的情緒,欣喜若狂,悲哀倉皇,痴呆麻木,憤怒難平……許多民主聯軍戰士來了,並且帶來了路上的急需日用品,這讓懷著各種情緒的難民重歸感動,尤其那些病殘老弱以及婦女,感動得直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肩傷尚未痊癒的亞美來收容所與哥哥做最後告別。她特意身著民主聯軍的軍服,流著惜別的淚對大召威弘說:「哥哥……原諒我不能同你一起回日本……可你知道,爸爸、媽媽、二哥平川還有那麼多日本人都死在這裡,永遠回不去了……我想我也該留下來。日本曾經是我非常熱愛的地方……它是我們的祖國……可現在,我卻不想再回到那裡。它遭到全世界熱愛和平的人民的反對,它給人類帶來了無盡的苦難……我恥於再回到那裡。」

 大召威弘輕輕地攬住亞美,說:「我完全理解你此刻的心情……我不怪你。但我必須回去……我們大召家的根畢竟在那裡。我跟你不一樣……你懂我的意思嗎?」

 亞美點點頭:「我相信……我們還有重逢的時候,也許……那一天不會太遠。」

 「我也相信……」大召威弘緊緊抱住妹妹說。

 翌日清晨,近萬名難民拿著自己的東西集中在收容所的空地上,等待去火車站。高鐵林來了,站在高台上要對難民們說話。人們立即安靜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著曾一次又一次把他們從危難中解救出來的高鐵林,他們自動安靜下來。

 「日本僑民們,」高鐵林說,「我知道你們早已歸心似箭,這完全可以理解,因為日本……給鄰國帶來巨大災難的日本畢竟是你們的國家。愛自己的國家,這是天經地義的,無可非議的。但我反對國家主義,並且對此深惡痛絕!國家主義經常披著民族主義的外衣,相當迷惑人,是當今世界最為可怕的力量。因為國家主義,希特勒德國悍然發生歐戰,因為國家主義,日本加入了法西斯軸心國與世界人民為敵!可悲的是,時至今日仍有成千上萬的日本人,尤其是日本軍人並不明白這個道理!古希臘大哲學家蘇格拉底曾說過,他既不是一個雅典人,也不是一個希臘人,而是一個世界公民。我理解這位生活在2000年前的老先生的這句話的真正意義就是『世界是我的祖國,人民是我的同胞』!不知我的話你們明白嗎?如果不明白,也要記在心裡,回到日本後你們再好好地想一想。」

 肩傷未愈的亞美將高鐵林的話同步翻譯給日本難民。

 高鐵林繼續說:「再過一會兒,我們將把你們用火車送到本溪,移交給國民黨方面,然後再由他們組織你們去葫蘆島。你們將在葫蘆島乘船回日本!到了本溪,我們就得分手了,無法再繼續陪同你們……我真高興,你們就要回家啦!」

 人群前頭的大召威弘低下了頭,思索著高鐵林前面講的話,他恍然大悟,終於明白一向為人正直而又知書達禮的矢村英介為什麼會在蘇軍大兵壓境時,仍愚蠢地固守要塞不肯投降,因為他錯將國家主義當成了愛國。

 高鐵林又說:「戰爭已經結束了,但我希望你們不要忘記戰爭給人類帶來的災難,通過殺戮是不可能征服別國的。如果我們有權選擇,那麼我們就應該選擇和平——我們必須這樣做,讓戰爭的罪惡遠離人類,讓和平的陽光永駐人間!」

 日本難民再也忍不住,百感交集地痛哭流涕。

 高鐵林也有些哽咽:「每個人每時每刻都會遺忘一些東西,這是正常的,但有些東西是不能忘記的,那就是在自己最困難的時候曾經幫助過自己的人!」

 小雪和良子已經泣不成聲了,有的婦女甚至哭倒在地。

 高鐵林是親自將日本難民護送到本溪橋頭的。令他沒想到的是,國民黨方面負責交接的代表竟然是隨同米特雷斯少校去方正處理「糧食事件」的楊戩。此時,他已提升為少校。

 「楊少校,這是這批日本人的名冊,請簽字。」高鐵林對仍板著面孔的楊戩熱情地說。

 楊戩首先同他握了握手,然後在接收名冊上籤了字。「請放心,高先生,我會按著我們雙方簽訂的協議把這批人安全地送到葫蘆島。」楊戩還算客氣地說。

 「希望如此。」高鐵林行一個軍禮,也很客氣地說。

 高鐵林辦完交接手續後,來到日本僑民的休息處,對大召威弘等人說:「我們已經把你們交給了國民黨方面,過了橋頭,你們就歸國民黨方面負責了,你們將繼續乘火車去奉天,然後再去葫蘆島。路不算遠,要照顧好自己,尤其是那些孩子們。一路上你們可能還會遇到很多困難,因為國民黨方面不會始終派人護送你們,許多事情就靠你們自己了。」

 日本難民就像一下子失去主心骨似的,再一次泣不成聲,依依惜別之情溢於言表。高鐵林在橋的這邊,看著眾多的日本難民一步三回頭地走過橋頭,進入了國民黨的控區,直到再也看不到他們的影子。

 高鐵林長嘆一聲,驀然回首之際,看見身邊的亞美早已淚流滿面,嘴裡喃喃地叫著「哥哥」,他很想抓住這位善良的日本姑娘的手,但他沒有這樣做。剛過橋頭,國共兩黨對待難民的態度不同就初露端倪,那便是國民黨當局嚴格規定了日本人可以帶回日本的物品數量:每人只允許攜帶1000日元、毛毯一條或棉被一床。金屬類包括手錶、金筆等一律禁止攜帶。這在日本難民中立即引起軒然大波,七嘴八舌說什麼的都有。一致的觀點認為這是有意刁難,無非想趁機擷取日本難民的錢財,屬於我們的東西為什麼不允許我們帶走呢?可有的老於世故的難民說,不要計較這些了,我們是戰敗國的難民,能放回我們一條命就不錯了,誰讓你們來到別人家的土地上,又有誰能保證你們手裡的東西不是屬於中國的?甚至是從中國人那裡偷來的?我們欠人家的東西太多,就是留下性命也償還不了的,就不要計較這些了。話雖這麼說,那些貪財的和手裡有財的難民仍然想盡一切辦法保護自己的錢財,有錢的把錢借給沒錢的,只要對方不超過1000日元就行。有的想方設法藏匿起來,有的乾脆毀掉。但大多數難民歸心似箭,並不珍惜什麼財物之類的東西,索性扔掉了事,只帶了很少的東西便匆匆上路了。

 從本溪到奉天,從奉天到葫蘆島,日本難民的行程依然千辛萬苦,依然風雨如磐,依然在流淚,依然在流血,依然在死人,但日本難民歸家的腳步從未停下。在這段行程中,僅1000多口人的東大屯開拓團就有25條生命扔在了路上,當然都是老人和孩子。

 年輕人也有,那便是眼中只有錢的商人成田進二。他的死與松藏作次的死一樣離奇、一樣玄幻,是被人活活掐死在奉天難民收容所附近的樹林里的。對他的死的猜測也是眾說紛紜,一致的推論是有人圖錢害命,這一推論被虛張聲勢做一番調查的國民黨當局順理成章地接受了。

 終於到葫蘆島了,日本難民終於聽到了海浪的聲音,終於看到了海水的顏色,還有那些停泊在海面上的船隻。那麼多的難民下了火車就拚命地向海邊撲來,他們跪下來,望著家鄉方向號啕大哭。淚水是鹹的,海水也是鹹的;淚水是苦澀的,海水也是苦澀的。他們甚至想,這海水就是千萬年來生生世世人們的眼淚彙集成的。有的乾脆直接向海水走去,他們忘記了海水是能把人吞沒的。如果不是中國的遣返人員喊住了他們,拉回了他們,他們就會一直走下去,直到把自己的生命融入到苦澀的海水裡。

 那長長的海岸線上,站滿了衣衫襤褸的人。艱辛的路途,生死存亡的奔波,他們把所有的愛恨情仇都注入一個個深深的腳印里,留下的僅僅是對根的思戀。什麼戰爭,什麼名利,什麼幸福生活,什麼大東亞共榮,在他們此刻的心裡,統統一文不值。他們苦苦尋求,抓住不放的是生存的本源。那個產生他們生命的地方,那裡存留著母親的奶水、父親的血汗,那是他們生命中的基因。人無論漂泊到哪裡,一旦要失去這些東西的時候,那他就會用整個生命去保護它、捍衛它。即便是客死他鄉,他也要把自己的骨灰留給它。家鄉的魅力就在於此,生命存在的意義就在於此。

 可是,就在戰敗後的日本國內,有許多人不願意他們回來,說日本國內的糧食很緊張,生活很困難,希望他們永遠滯留在滿洲,甚至乾脆放棄國籍。許多日本難民,就是在這與家鄉隔海相望的海邊上聽到這些話的,他們突然沒有了眼淚,回想九死一生的過去,面對這樣的世態炎涼、殘忍刻薄,他們傷心!傷心!只有傷心!

 就是在聽到這個消息後,鶴田洋一的病更加嚴重了,他突然拒絕吃喝,拒絕與人說話,甚至拒絕歡笑。他撫摸著即將臨產的良子,只有痴呆的表情。良子從他的眼裡,看到了生不如死的悲哀。

 因此,在滯留葫蘆島的日子裡,也可以說是在日本難民的家門口,日本難民中出現大面積的死亡,他們是死於絕望。還有人不斷發現海面上漂浮著投海自盡者的屍體,他們是死於天底下最蒼涼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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