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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記 第八回 佳客偶逢如有約 盛名長恐見無因(2)- 鹿鼎記

這時李力世進來回報,香堂已經設好。陳近南引著眾人來到後堂。韋小寶見一張板桌上供著兩個靈牌,中間一個寫著「大明天子之位」,側邊一個寫著「大明延平郡主、抬討大將軍鄭之位」,板桌上供著一個豬頭,一個羊頭,一隻雞,一尾魚,插著七枝香。眾人一齊跪下,向靈位拜了。蔡德忠在供桌上取過一張白紙,朗聲讀道:

「天地萬有,回復大明,滅絕胡虜。吾人當同生同死,仿桃園故事,約為兄弟,姓洪名金蘭,合為一家。拜天為父,拜地為母,日為兄,月為姊妹,復拜五祖及始祖萬雲龍為洪家之全神靈。吾人以甲寅七月二十五日丑時為生時。凡昔二京十三省,當一心同胡虜剿滅之天兆。吾人當行陳近南之命令,歷五湖四海,以求英雄豪傑。焚香設誓,順天行道,恢復明朝,報仇雪恥。歃血誓盟,神明降鑒。」

蔡德忠念罷演詞,解釋道:「韋兄弟這番話中所說桃園結義的故事,你知道嗎?」韋小寶道:「劉關張桃園三結義,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蔡德忠道:「對了,你入了天地會,大家便都是兄弟了。我們和總舵主是兄弟,你拜了他老人家為師,大家是你的伯伯叔叔,因此你見了我們要磕頭。但從今而後,大家都是兄弟,你就不用再向我們磕頭子。」韋小寶應道:「是。」心想:「那好得很。」

蔡德忠道:「我們天地會,又稱為洪門,洪就是明太祖的年號洪武。姓洪名金蘭,就是洪門兄弟的意思。我洪門尊萬雲龍為始祖,那萬雲龍,就是國姓爺了。一來國姓爺真姓真名,兄弟們不敢隨便亂叫;二來如果韃子的鷹爪們聽了諸多不便,所以兄弟之間,稱國姓爺為萬雲龍。『萬』便是千千萬萬人,『雲龍』是雲從龍。千千萬萬人保定大明天子,恢復我錦繡江山。韋兄弟,這是本會的秘密,可不能跟會外的朋友說起,就算茅十八爺是你的好朋友、好兄弟,也是不能跟他說的。」韋小寶點頭道:「我知道了。茅大哥挺想入咱們天地會,咱們能讓他入會嗎?」蔡德忠道:「日後韋兄弟可以做他的接引人,會中再派人詳細查察之後,那自然也是可以的。」

蔡德忠又道:「七月二十五日丑時,是本會創立的日子時辰。本會五祖,乃是這軍在江寧殉難的五位大將,第一位姓甘名輝。想當年我大軍攻打江寧,我統率鎮兵,奉了總舵主軍師之命,埋伏在江寧西城門外,韃子兵……」他一說到當年攻打江寧府,指手劃腳,不由得越說越遠。

馬超光微笑插嘴:「蔡香主,攻打江寧府之事,咱們慢慢再說不遲。」

蔡德忠一笑,伸手輕輕一彈自己額頭,道:「對,對,一說起舊事,就是沒了沒完。現下我讀『三點革命詩』,我讀一句,你跟著念一句。」當下讀詩道:「三點暗藏革命宗,入我洪門莫通風。養成銳勢從仇日,誓滅清朝一掃空。」韋小寶跟著念了。

蔡德道:「我這洪門的洪字,其實就是我們漢人的『漢』字,我漢人的江山給韃子佔了,沒了土地,『漢』字中去了個『土』字,便是『洪』字了。」當下將會中的三十六條誓詞,十禁十刑,二十一條守則,都向韋小寶解釋明白,大抵是忠心義氣,孝順父母,和睦鄉黨,兄弟一家,患難相助等等。若有泄漏機密,扳連兄弟,投降官府,奸淫擄掠,欺侮孤弱,言而無信,吞沒公款等情由,輕則割耳、責打,重則大解八塊,斷首分屍。

韋小寶一一凜遵,發誓不敢有違。他這次是真心誠意,發誓時並不搗鬼。

馬超興取過一大碗酒來,用針在左手中指上一刺,將血滴入酒中。陳近南等人了都刺了血,最後韋小寶刺血入酒,各人喝了一口血酒,入會儀典告成。眾人和他拉手相抱,甚是親熱。韋小寶全身熱呼呼地,只覺從今而後,在這世上再也不是無依無靠。


陳近南道:「本會共有十堂,前五房五堂,後五房五堂。前五房蓮堂,洪順堂、家後堂、參太堂、宏化堂。後五房青木堂、赤火堂、西金堂、玄水堂、黃土堂。九堂的香主,都已聚集在此,只有青木堂尹香主,前年為所殺,至今未有香主。青木堂中兄弟,昔日曾在萬雲龍大哥屢位和尹香主靈位前立誓,哪一個殺了鰲拜,為尹香主報仇,大伙兒便奉他為本堂香主。這件事可是有的?」眾人都道:「正是,確是這事。」

陳近南銳利的目光,從左至右,在各人臉上掃了過過去,緩緩說道:「聽說青木堂中的好兄弟們,為了繼立香主之事,曾發生一些爭執,雖然大家顧全大局,仁義為重,並沒傷了和氣,但此事如無妥善了斷,青木堂之內,總伏下一個極大的隱憂。青木堂是我天地會中極重要的堂口,統管江南、江北各府州縣,近年來更漸漸擴展到了山東、河北,這一次更攻進了北京城裡。青木堂香主是否得人,與本會的興衰,反清大業的成敗有極大幹系。如果堂中眾兄弟意見不合,不能同心協力,這大事就幹不成了。」頓了一頓,問道:「鰲拜那奸賊,乃韋小寶所殺,這是青木堂眾兄弟都親眼目睹的,是不是?」李力世和關安基同聲道:「正是。」李力世跟著道:「大伙兒在萬雲龍大哥靈位之前發過誓,決不能說了不算。如果這樣的立誓等如放屁,以後還能在萬雲龍大哥的靈位之前立什麼誓,許什麼願?韋小寶兄弟年紀雖小,我李力世願擁他為本堂香主。」關安基被他搶了頭,心下又想:「這小孩是總舵主的徒兒,身份已非比尋常。聽總舵主說這番話,顯是要他這個小徒當本堂香主。李老兒一味和我爭香主當,眼著誰也不服誰,索性一拍兩散。他已先出口向總舵主討好,我可不能輸給了他,反面顯得自己存了私心。」便道:「李大哥的話甚是。韋兄弟機警過人,在總舵主調教之下,他日定是一位威震江湖的少年英俠。關安基願擁韋小寶兄弟為青木堂香主。」韋小寶嚇了一跳,雙手亂搖,叫道:「不成,不成!這……這個什麼香主、臭主,我可做不來!」

陳近南雙眼一瞪,喝道:「你胡說什麼?」韋小寶不敢再說。

陳近南道:「這小孩手刃鰲拜,那是不能改變的事實,我們遵守在萬雲龍大哥靈位前所立的誓言,只得讓他來當青木堂得主。我是為了要讓他當香主,才收他為徒;可不是收了他為弟子之後,才想到要他當香主。這小孩氣質不佳,以後不知要讓我頭痛幾百次。」

方大洪道:「總舵主苦心,兄弟們都理會得。總舵主跟韋兄弟非親非故,今日才第一次見面。總舵主破例垂青,自然是為了本會的大事著想。不過……不過……總舵主也不必擔心。本會兄弟弟們在江湖上混,讀書的人少,哪一個不口出粗言俗語?韋兄弟年紀小,李大哥和關夫子都願全力輔佐,決不會出什麼亂子。」陳近南點頭道:「咱們所以讓韋小寶當青木堂香主,是為了在萬雲龍大哥靈位之前立過誓,決不能不算。但只要他做了一天香主,也算是做過了。明天倘若他胡作非為,擾亂青木堂事務,有礙本會反清復明大業,咱們立即開香堂將他廢了,決不有半分姑息。李大哥、關二哥,我拜託你們兩位用心幫他。如這小孩行事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務須一一向我稟報,不得隱瞞。」李力世和關安基躬身答應。陳近南轉過身來,在靈位前跪下,從香爐中拿起三枝香來,雙手捧住,朗聲道:「屬下陳近南,在萬雲龍大哥靈位前立誓:屬下韋小寶倘若違犯會規,又或是才德不足以服眾,屬下立即廢了他青木堂香主的職司,決不敢有半分偏私。我們封他為香主,是遵守誓言,他日如果廢他,也是遵守誓言。屬下陳近南倘若不遵守此誓,萬大哥在天之靈,教我天雷轟頂,五馬分屍,死於韃子鷹爪之下。」說著舉著香拜了幾拜,將香插回香爐,磕下頭去。

眾人齊聲稱讚:「總舵主如此處事,大公無私,沒一個心中不服。」韋小寶心道:「好啊!我還道你們真要我當什麼香主臭主,卻原來將我當作一座木板橋來過河,過了河便拆橋。今日封我為香主,你們就不算背誓。明日找個岔頭,將我廢了,又不算背誓。那時李大哥也好,關夫子也好,再來當香主,便順理成章了。」大聲說道:「師父,我不當香主!」

陳近南一愕,問道:「什麼?」韋小寶道:「我不會當,也不想當。」陳近南道:「不會當,慢慢學啊。我會教你,李關二位又答應了幫你。香主的職位,在天地會中位份甚高,你為什麼不想當?」

韋小寶搖頭道:「今天當了,明天又給你廢了,反而丟臉。我不當香主,什麼事都馬馬虎虎;一當上了,人人都來雞蛋來尋骨頭,不用半天,馬上完蛋大吉。」陳近南道:「雞蛋里沒骨頭,人家要尋也尋不著。」韋小寶道:「雞蛋要變小雞,就有骨頭了。就算沒骨頭,人家來尋的時候,先把我蛋殼打破了再說,搞得蛋黃蛋白,一塌胡塗。」眾人忍不住都笑了起來。

陳近南道:「咱們天地會做事,難道是小孩子兒戲嗎?你只要不做壞事,人人敬你是青木堂香主,哪一個會得罪你?就算不敬重你,也得敬你是我的弟子。」

韋小寶想了一想,道:「好,咱們話說明在先。你們將來不要我當香主,我不當就是。可不能亂加罪名,又打又罵,什麼割耳斬頭,大解八塊。」陳近南皺眉道:「你就愛討價還價。你不做壞事,誰來殺你?韃子倘若打你殺你,大伙兒給你報仇。」頓了一頓,誠誠懇懇的道:「小寶,大丈夫敢作敢為,當仁不讓,既入了我天地會,就當奮勇爭先,為民除害。老是為自己打算,豈是英雄豪傑的行徑?」

韋小寶一聽到「英雄豪傑」四字,便想到說書先生所說的那些大英雄,胸中豪氣登生,說道:「對,師父教訓得很是。最多砍了頭,碗大的疤。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這是江湖漢子給綁上法場時常說的話,韋小寶用了出來,雖然不大得體,倒博得廳上眾人一陣掌聲。

陳近南微笑道:「做香主是件大喜事,又不是綁上法場斬首。這裡九位香主,人人做得歡歡喜喜,你該當學他們的樣才是。」

關安基走到韋小寶跟前,抱拳躬身,說道:「屬下關安基,參見本堂香主。」韋小寶轉頭向陳近南道:「我怎麼辦?」陳近南道:「你就當還禮。」韋小寶抱拳還禮,道:「關夫子你好。」陳近南微笑道:「『關夫子』三字,是兄弟們平時叫的外號。日常無事,可以叫他『關夫子』,正式見禮之時,便叫他關二哥。」韋小寶改口道:「關二哥你好。」李力世這一次關安基佔了先,當下跟著上前見禮。

其餘九位香主逐一重行和韋小寶敘禮。眾人回到大廳,總舵主和十堂主留下議事。

青木堂是後五堂之長,在天地會十堂之中,排列第六。韋小寶的座位排在右首第一位,赤火堂等堂香主有白須垂胸,反而坐在他的下首。李力世、關安基等身退在廳外,廳上便只陳近南等十一人,乃天地會中第一級首腦。

陳近南指著居中的一張空椅,道:「這是朱三太子的繼位。」指著其側身一張空椅,道:「這是台灣鄭王爺的座位。鄭王爺便是國姓爺的公子,現今襲爵為延平郡王。咱們天地會集議,朱三太子和鄭王爺倘若不到,總是空了座位。」這幾句話自是解釋給韋小寶聽的。他繼續說道:「眾位兄弟,請先說說各省的情形。」

那前五房中,長房蓮花堂該管福建,二房洪順堂該管廣東,三房房家後堂該管廣西,四房參太堂該管湖南、湖北,五房宏化堂該管浙江。後五房中,長房青木堂該管江蘇,二房赤火堂該管貴州,三房西金堂該管四川,四房玄水堂該管雲南,五房黃土堂該管中州河南。天地會為鄭成功舊部所組成,主力在福建,因此蓮花堂為長房,實力最強,其次為兩廣、兩湖,更其次為浙江、江蘇。

當下蔡德忠首先敘述福建的天地會會務,跟著方大洪述說廣東會務。韋小寶聽了一會,一來不懂,二來絲毫不感興趣,到後來聽而不聞,心中自行想賭錢玩耍之事。

輪到青木堂香主述說時,陳近南說道:「青木堂本來是在江南江寧、蘇州一帶跟韃子周旋,後來尹兄弟把香堂稱到了江北徐州,逐步進入山東、直隸,一直伸展到韃子的京城,只可惜尹兄弟命喪鰲拜之手,青木堂元氣大傷。」他頓了一頓,又道:「日前眾兄弟奮勇攻入康親王府,機緣巧合,小寶手刃鰲拜,為尹兄弟報了大仇,青木堂這件事,幹得轟轟烈烈,可叫韃子心驚肉跳。只不過這麼一來,韃子自然加緊提防,咱們今後行事,可也得加倍小心才是。」眾人齊聲稱是。

此後赤火堂、西金堂兩堂香主分別述說貴州、四川兩省情狀,韋小寶聽得忍不住要打呵欠,急忙伸手掩住了嘴巴。

待得玄水堂香主林永超說起雲南會務時,他神情激昂,不斷咒罵,韋小寶才留上了神,只聽他道:「吳三桂那大漢奸處處跟咱們作對,從去年到今年,還沒滿十個月,會中兄弟前前後後已有七十九個死在這王八蛋手裡。他媽巴羔子的,老子跟他這狗嵌賊不共戴天。屬下數次去行刺,可是這漢奸身邊能人甚多,接連行刺三次,都失了手……」他指指自己掛在頭頸中的左臂,說道:「上個月這一次,他奶奶的,老子還折斷了一條手臂,這大漢奸作惡多端,終有一日,要全家給咱們天地會斬成肉醬。」

一說到吳三桂,人人氣憤填膺。韋小寶在揚州之時,也早聽人說吳三桂引清兵入關,奪了漢人的天下。韃子兵在揚州姦淫燒殺,最大的罪魁禍首便是吳三桂。這人幫滿清打天下,官封平西王,永鎮雲南,韋小寶聽人提到吳三桂三字之時,無不咬牙切齒,恨之入骨。這林香主如此破口大罵,韋小寶倒也不以為奇。林永超一罵開了頭,其餘八位香主跟著也罵了起來。他們本來都是軍人,近年來混跡江湖,粗口原是說慣了,只不過在總舵主面前,大家儘力收斂而已,此時一罵上了,誰也不客氣。韋小寶大喜,一聽到這些污言穢語,登時如魚得水,忍不住插口也罵。說到罵人,韋小寶和這九位香主相比,頗有精粗之別,他一句句轉彎抹角,狠毒刻薄,九位香主只不過胡罵一氣,相形之下,不免見絀。

陳近南搖手道:「夠了,夠了!天下千千萬萬人在罵吳三桂,可是這廝還是好好做他的平西王。罵是罵他不死了,行刺也不是辦法。」

宏化堂香主李式開矮小瘦削,說話很輕,罵人也不多,這時說道:「依屬下之見,就算咱們大舉入滇,將吳三桂殺了,於大局也無多大好處。韃子另派總督,巡撫,雲南老百姓一般的翻不了身。吳三桂這漢奸罪孽深重,若是一刀殺了,未免太也便宜了他。」陳近南點頭道:「此言甚是有理,卻不知李兄弟有何高見?」李式開道:「這件事甚為重大,大伙兒須從長計議。屬下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不審聽從總舵主的指點。」
陳近南道:「『此事重大,須當從長計議。』李兄弟這一句話,便是高見了。常言道得好:一人計短,二人計長。咱們十個人,不,十一個人,靜下來細細想想,主意兒就更加多了。咱們殺吳三桂,不但為天地會被他害死的眾位兄弟報仇,也是為天下千千萬萬漢人同胞報仇。此事我籌思已久,吳三桂那廝在雲南根深蒂固,勢力龐大,單是天地會一會之力,只怕扳他不倒。」

林永超大聲道:「拚著千刀萬剮,也要扳他一扳。」蔡德忠道:「你早已扳過了,吳三桂沒扳倒,卻扳斷了自己一隻手。」林永超怒道:「你恥笑我不成?」蔡德忠自知失言,陪笑道:「我是講笑話,林兄弟別生氣。」

陳近南見林永超兀自憤憤不平,溫言慰道:「林賢弟,誅殺吳三桂,乃是普天下英雄好漢人人夢寐以求的大事,怎能要林賢弟與玄水堂單獨挑起這副重擔?就算天地會數萬兄弟齊心合力,也未必能動得了他手。」林永超道:「總舵主說得是。」這才平了氣。

陳近南道:「我看要辦成這件大事,咱們須得聯絡江湖上各領各派,各幫各會,共謀大舉。吳三桂這廝在雲南有幾萬精兵,麾下雄兵猛將,非同小可。單是要殺他一人,未必十分為難,但要誅他全家,殺盡他手下助紂為虐的一眾大小漢奸惡賊,卻非我天地會一會之力能夠辦到。」

林永超拍腿大叫:「是極,是極!我天地會兄弟已給吳三桂殺了這許多,單殺這賊子一人,如何抵得了命?」

眾人想到誅滅吳三桂全家及手下眾惡,都是十分興奮,但過不多時,大家面面相覷,心中均想:「這件事當真甚難。」

蔡德忠道:「少林、武當兩派人多勢眾,武功又高,那是一定要聯絡的。」

黃土堂香主姚必達躊躇道:「少林寺方丈晦聰大師,在武林中聲望自是極高,不過他向來十分老成持重,不肯得罪官府。這幾年來,更定下條規矩,連俗家子弟也不許輕易出寺下山,生怕惹禍生事。要聯絡少林派,這中間恐怕有很多難處。」

該管湖廣地面的參太堂香主胡德第點頭道:「武當派也差不多。真武觀觀主雲雁道人和師兄雲鶴道人失和已久,兩人儘是勾心鬥角,互相找門下弟子的岔兒。殺吳三桂這等冒險勾當,就怕……就怕……」他沒再說下去,但誰都明白,多半雲雁、雲鶴二人都不會願干。

林永超道:「倘若約不到少林、武當,咱們只好自己來幹了。」陳近南道:「那不用性急,武林之中,也並非只不少林、武當兩派。」各個紛紛議論,有的說峨嵋或許願干,有的說丐幫中有不少好手加入天地會,必願與天地會聯手,去誅殺這大漢奸。

陳近南聽各人說了良久,道:「若不是十拿九穩,咱們可千萬不能向人家提出。」方大洪道:「這個自然,沒的人家不願干,碰一鼻子灰不算,也傷了我天地會的臉面。」陳近南道:「失面子還不緊,風聲泄漏出去,給吳三桂那廝加意提防,可更棘手了。」李式開道:「為了穩重起見,若要向哪一個門派幫會提出,須得先經總舵主點頭,別的人可不能隨便拿主意。」眾人都道:「正該如此。」

各人商議了一會。陳近南道:「此刻還不能擬下確定的方策。三個月後,大家在湖南長沙再聚。小寶,你仍回到宮中,青木堂的事務,暫且由李力世、關安基兩位代理。長沙之會,你不用來了。」

韋小寶應道:「是。」心道:「這不是擺明了過河拆橋么?」

眾香主散後,陳近南拉了韋小寶的手,回到廂房之中,說道:「北京天橋上有一個賣膏藥的老頭兒,姓徐。別人賣膏藥的旗子上,膏藥都是黑色的,這徐老兒的膏藥卻是一半紅、一半青。你要有可跟我聯絡,到天橋去找徐老兒便是。你問他:『有沒有清惡毒、便盲眼復明的清毒復明膏藥?』他說:『有是有,價錢太貴,要三兩黃金,三兩白銀。』你說:『五兩黃金,五兩白銀賣不賣?』他便知道你是誰了。」

韋小寶大感有趣,笑道:「人家貨價三兩,你卻還價五兩,天下哪有這樣的事?」

陳近南微笑道:「這是唯恐誤打誤撞,真有人向他去買『清毒復明膏藥』。他一聽你還價黃金五兩,白銀五兩,便問:『為什麼價錢這樣貴?』你說:『不貴,不貴,只要當真復得了明,便給你做牛做馬,也是不貴。』他便說:『地振高岡,一派溪山千古秀。』你說:『門朝大海,三河合水萬年流。』他又問:『紅花亭畔哪一堂?』你說:『青木堂。』他問:『堂上燒幾柱香?』你說:『五柱香。』燒五柱香便是香主。他是本會青木堂的兄弟,屬你該管。你有什麼事,可以交他辦。」

韋小寶一一記在心中。陳近南又將那副對子說了兩遍,和韋小寶演習一遍,一字無訛。陳近南又道:「這徐老頭雖歸你管,武功卻甚了得,你對他不可無禮。」韋小寶答應了。

陳近南道:「小寶,咱們大鬧康親王府,韃子一定偵騎四齣,咱們在這裡不能久留。今日你就回宮去,跟人說是給一幫強人擄了去,你夜裡用計殺了看守了強人,逃回宮來。如有人要你領兵來捉拿,你可以帶兵到這裡來,我們把鰲拜的屍身和首級埋在後面菜園裡,你領人來掘了去,就沒人懷疑。」韋小寶道:「大夥當然都不在這裡了,是不是?」陳近南道:「你一走之後,大伙兒便散,不用擔心。三天之後,我到北京城裡來傳你武功。你到東城甜水井衚衕來,衚衕口有兄弟們等著,自會帶你進來見我。」韋小寶應道:「是。」

陳近南輕輕撫摸他頭,溫言道:「你這就去罷!」

韋小寶當下進去和茅十八道別。茅十八不知他已入了天地會,做了香主,問長問短,極是關心。韋小寶也不說穿。這時他被奪去的匕首等物早已取回。陳近南命人替他備了坐騎,親自送出門外。李力世、關安基、玄貞道人等青木堂中兄弟,更直送到三里之外。

韋小寶問明路徑,催馬馳回北京城,進宮時已是傍晚,即去叩見皇帝。

康熙早已得知鰲拜在康親王府囚室中為韋小寶所殺的訊息,心想他為鰲拜的黨徒所擄,定然凶多吉少。事情一發,清廷便立即四下緝捕鰲拜的餘黨拷問,人是捉了不少,卻查不出端倪。康熙正自老大煩惱,忽聽得韋小寶回來,又驚又喜,急忙傳見,一見他走進書房,忙問:「小桂子,你……你怎麼逃了出來?」

韋小寶一路之上,早已想好了一大片謊話,如何給強人捉去,如何給裝在棗子箱子運去等情倒不必撒謊,跟著說眾奸黨如何設了靈位祭奠,為了等一個首腦人物,卻暫不殺他,將他綁在一間黑房之中,他又如何在半夜裡磨斷手上所綁繩索,殺了看守的人,逃了出來,如何在草叢中躲避追騎,如何偷得馬匹,繞道而歸,說得繪聲繪影,生動之至。

康熙聽得津津有味,連連拍他肩頭,贊道:「小桂子,真有你的。」又道:「這番可真辛苦了。」

韋小寶道:「皇上,鰲拜這些奸黨,勢力也真不小。奴才逃出來時,記明了路徑,咱們馬上帶兵去捉,好不好?」

康熙喜道:「妙極!你快去叫索額圖帶領三千兵馬,隨你去捉拿。」

韋小寶退了出來,命人去通知索額圖。索額圖聽說小桂子給鰲拜手下人捉去,心想宮中少了個大援,正在發愁,雖說能吞沒四十五萬兩銀子,畢竟是所失者大,所得者小,突然得悉小桂子逃歸,登時精神大振,忙帶領人馬,和韋小寶捕拿餘黨。行到半路,康熙差人將韋小寶的玉花驄趕著送來。韋小寶騎上名駒,左顧右盼,得意非凡。

到得天地會聚會之所,自然早已人影不見。索額圖下令搜索,不久便在菜園中將鰲拜的首級和屍身掘了出來,又找到一塊「大清少保一等超武公鰲拜大人之靈位」的靈牌,幾幅弔唁鰲拜的輓聯,自然都是陳近南故意留下的。

韋小寶和索額圖回到北京,將靈牌、輓聯等物呈上康熙,韋小寶神色間倒頗似立了一件大功。康熙獎勉幾句,吩咐葬了鰲拜的屍身,命兩人繼續小心查察。

韋小寶嘴裡連聲答應,臉上忠誠勤奮,肚中暗暗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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