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和荊州相隔不遠,數日之後,便到了荊州。這一條路,是當年他隨同師父和師妹曾經走過的。山川仍然是這樣,道路仍然是這樣。當年行走之時,路上滿是戚芳的笑聲。這一次,從麻溪鋪到荊州,他沒有聽到一下笑聲。當然有人笑,不過,他沒有聽見。
在城外一打聽,知道凌退思仍是做著知府。狄雲仍是這麼滿臉污泥,掩住了本來面目,走進城去。
第一個念頭是:「我要親眼瞧瞧萬圭怎樣受苦。他的毒傷是不是好了?也不知他是不是已經回來,說不定還留在湖南治傷。」
踱到萬家門口,遠遠望見沈城匆匆從大門中出來,神情顯得很是急遽。狄雲心想:「沈城既在這裡,萬圭想來也已回家。一到天黑,我便去探探。」於是走向那個廢園。
廢園離萬家不遠,當日丁典逝世、殺周圻、殺耿天霸、殺馬大鳴,都是在這廢園之中,此番舊地重來,只見荒草如故,遍地瓦礫如故。他走到那株老梅之旁,撫摸凹凹凸凸的樹榦,心道:「那一日丁大哥在這株老梅樹下逝世,梅樹仍是這副模樣,半點也沒變。丁大哥卻已骨化成灰。」
當下坐在梅樹下閉目而睡。睡到二更時分,從懷中取出些乾糧來吃了,出了廢園,逕向萬家而來。繞到萬家後門,越牆而入,到了後花園中,不由得心中一陣酸苦:「那日我身受重傷,躲在柴房之中。師妹不助我救我,已算得狠心,卻反而去叫丈夫來殺我。」正要舉步而前,忽見太湖石旁有三點火光閃動。
他立即往樹後一縮,向火光處望去。凝目間,見三點火光是香爐中三枝點燃了的線香。香爐放在一張小几上,幾前有兩個人跪著向天磕頭,一會兒站起身來。狄雲看得分明,一個便是戚芳,另一個是小女孩,她的女兒,也是叫做「空心菜」的。
只聽得戚芳輕輕禱祝:「第一炷香,求天老爺保佑我夫君得脫苦難,解腫去毒,不再受這蠍毒侵害的痛楚。空心菜,你說啊,說求求天菩薩保佑爹爹病好。」小女孩道:「是,媽媽,求求天菩薩保佑,叫爹爹不痛痛了,不叫叫了。」狄雲相隔雖然不近,她母女倆的說話卻聽得清清楚楚,得知萬圭中毒後果然仍在受苦,心中既感到幸災樂禍地喜歡,又惱恨戚芳對丈夫如此情義深重。
只聽戚芳說道:「第二炷香,求天老爺保佑我爹爹平安,無災無難,早日歸來。空心菜,你說請天菩薩保佑外公長命百歲。」小女孩道:「是,外公,你快快回來,你為什麼不回來啊?」戚芳道:「求天菩薩保佑。」小女孩道:「天菩薩保佑外公,還要保佑爺爺和爹爹。」她從來沒見過戚長發,媽媽要她求禱,她心中記掛的卻是自己的祖父和父親。
戚芳停了片刻,低聲道:「這第三炷香,求老天爺保佑他平安,保佑他事事如意,保佑他早娶賢妻,早生貴子……」說到這裡,聲音不禁哽咽了,伸起衣袖,拭了拭眼淚。小女孩道:「媽媽,你又想起舅舅了。」戚芳道:「你說,求老天爺保佑空心菜舅舅平安……」
狄雲聽她禱祝第三炷香時,正自奇怪:「她在替誰祝告?」忽聽得她說到「空心菜舅舅」五個字,耳中不由得嗡的一聲響,心中只說:「她是在說我?她是在說我?」
那小女孩道:「媽媽記掛空心菜舅舅,天菩薩保佑舅舅恭喜發財,買個大娃娃給我,他也是空心菜,我也是空心菜。媽媽,這個空心菜舅舅,到哪裡去啦?他怎麼也還不回來?」戚芳道:「空心菜舅舅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舅舅拋下你媽不理了,媽卻天天記著他……」說到這裡,抱起女兒,將臉藏在女兒臉前,快步回了進去。
狄雲走到香爐之旁,瞧著那三根閃閃發著微光的香頭,不由得痴了。
他怔怔地站著,三根香燒到了盡頭,都化了灰燼,他還是一動不動地站著。
第二天清晨,狄雲從萬家後園中出來,在荊州城中茫然亂走,忽然聽得嗆啷啷、嗆啷啷的聲音直響,是個走方郎中搖著虎撐在沿街賣葯。狄雲心中一動,他要親眼瞧瞧萬圭呻吟叫喚的慘狀,於是取出十兩銀子,要將他的衣服、藥箱、虎撐一古腦兒都買下來。那郎中很奇怪,這些都不是什麼貴重東西,最多不過值得三四兩銀子,便高高興興地賣了給他。
狄雲回到廢園,換上郎中的衣服,拿些草藥搗爛了,將汁液塗在臉上,又在左眼下敷了一大塊草藥,弄得面目全非,然後搖著虎撐,來到萬家門前。
他將到萬家門前,便把虎撐嗆啷啷、嗆啷啷地搖得大響,待得走近,嘶啞著嗓子叫道:「專醫疑難雜症,無名腫毒,毒蟲毒蛇咬傷,即刻見功!」
如此來回走得三遍,只見大門中一人匆匆出來,招手道:「喂,郎中先生,你過來,過來。」狄雲認得他是萬門弟子,便是當年削去他五根手指的吳坎。但狄雲此刻裝束面貌與昔年大異,吳坎自是認他不出。狄雲生怕他聽出自己語音,慢慢踱過去,更加壓低嗓子,說道:「這位爺台有何吩咐,可是身上生了什麼疑難雜症、無名腫毒?」
吳坎「呸」的一聲,道:「你瞧我象不象生了無名腫毒?喂,我問你,給蠍子螫了,你治不治得好?」
狄雲道:「青竹蛇、赤練蛇、金腳蛇、鐵鏟蛇,天下一等一的毒蛇咬傷了人,在下都是葯到傷去。那蠍子嘛,嘿嘿,又算得什麼一回事?」
吳坎道:「你可別胡吹大氣,這螫人的蠍子卻不是尋常的傢伙。荊州城裡的名醫見了個個搖頭,你又醫得好了?」
狄雲皺眉道:「有這等厲害?天下的蠍子嘛,也不過是灰毛蠍、黑白蠍、金錢蠍、麻頭蠍、紅尾蠍、落地咬娘蠍、白腳蠍……」他信口胡說,連說了二十來種,才道:「每種蠍子毒性不同,各有各的治法,就算是名醫,若不是真的有本事的,也未必懂得周全。」
吳坎見他形貌醜陋,衣衫襤褸,雖然說了許多蠍子的名目,但結結巴巴,口齒不清,料想也沒什麼本事,便道:「既是如此,你便去瞧瞧吧,反正是死馬當作活馬醫。」狄雲點了點頭,跟他走進萬府。
他一跨進門,登時便想起那年跟著師父、師妹前來拜壽的情景,那時候是鄉下少年進城,眼中看出來,什麼東西都透著新鮮好玩,和師妹兩個東張西望,指指點點,今日再來,庭戶依舊,心中卻只感到一陣陣酸苦。他隨著吳坎走過了兩處天井,來到東邊樓前。
吳坎仰起了頭,大聲道:「三師嫂,有個草頭郎中,他說會治蠍毒,要不要他來給師哥瞧瞧?」
呀的一聲,樓上窗子打開,戚芳從窗中探出頭來,說道:「好啦,多謝吳師弟,你師哥今天痛得更加厲害了,請先生上樓。」吳坎對狄雲道:「你上去吧。」自己卻不跟上去。戚芳道:「吳師弟,你也請上來好啦,幫著瞧瞧。」吳坎道:「是!」這才隨著上樓。
狄雲上得樓來,只見中間靠窗放著一張大書桌,放著筆墨紙硯與十來本書,還有一件縫了一半的小孩衣衫。戚芳從內房迎了出來,臉上不施脂粉,容色頗為憔悴。狄雲只向她看了一眼,生怕她識得自己,不敢多看,便走進房去。只見一張大床上向里睡著一人,不斷呻吟,正是萬圭。他小女兒坐在床前的一張小凳上,在給爸爸輕輕捶腿。她見到狄雲污穢古怪的面容,驚呼一聲,忙躲到母親身後。
吳坎道:「我這師哥給毒蠍螫傷了,毒性始終不消,好象有點兒不大對頭。」狄雲道:「嗯,是嗎?」他在門外和吳坎說話時泰然自若,這時見了戚芳,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自覺雙頰發燒,唇乾舌燥,再也說不出話來。他走到床前,拍了拍萬圭肩頭。
萬圭慢慢翻身過來,一睜眼看到狄雲的神情,不由得微微一驚。戚芳道:「三哥,這位是吳師弟給你找來的大夫,他……他或許會有靈藥,能治你的傷。」語氣之中,實在對這郎中全無信心。
狄雲一言不發,看了看萬圭腫起的手背,見那手背又是黑黑的一團,樣子甚是可怖,於是嘶啞著嗓子道:「這是湘西沅陵一帶的花斑毒蠍咬的,咱們湖北可沒這種蠍子!」
戚芳和吳坎齊聲道:「是,是,正是在湘西沅陵給螫上的。」戚芳又道:「先生瞧出了蠍子的來歷,定是能治的了?」語音中充滿了指望。
狄雲屈指計算日子,道:「這是晚上咬的,到現在么,嗯,已經有七天七晚了。」
戚芳向吳坎瞧了一眼,說道:「先生真是料事如神,那確是晚上給螫的,到今天已有七天七晚。」
狄雲又道:「這位爺台是不是反手一掌,將蠍子打死了?若不是這樣,本來還可有救。現下將蠍子打死在手背之上,毒性盡數迫了進去,再要解救,那是千難萬難了。」
戚芳本來聽他連時日都算得極准,料想必有治法,臉上已有喜色,待得這麼說,又焦急起來,道:「先生說得明白不過,無論如何,要請你救他性命。」
狄雲這次假扮郎中而進萬家,本意是要親眼見到萬圭痛苦萬狀、呻吟就死的情景,以便稍泄心中鬱積的怒氣,至於救他性命之意,自然是半點也沒有的。但他自幼對戚芳便是千依百順,從來不違拗她半點,這時聽她如此焦急相求,心中一軟,便想去打開藥箱,取言達平的解藥出來,但隨即轉念:「這萬圭害得我好苦,又奪了我師妹,我不親手殺他,已算是客氣之極的了,如何還能救他性命?」便搖了搖頭,道:「不是我不肯救,實在他中毒太深,又耽擱了日子,毒性入腦,那是不能救的了。」
戚芳垂下淚來,拉著女兒的手,道:「空心菜,寶寶,你向這伯伯磕頭,求他救救爹爹的命。」
狄雲急忙搖手,道:「不,不用磕頭……」但那女孩很乖,向來聽母親的話,又知父親重傷,心中也很焦急,當即跪在地下,向他咚咚咚的磕頭。狄雲右手五指已失,始終藏在衣袖之中,當即伸出左手,將女孩扶起。只見那女孩起身之時,頸中垂下一個金鎖片來,金片上鐫著四個字:「德容雙茂」。
狄雲一看之下,不由得一呆,想起那日自己在萬家柴房之中昏暈了過去,醒轉時身子已在長江舟中,身邊有些金銀首飾,其中有一片小孩兒的金鎖片,上面也刻著這樣四個字,莫不是……莫不是……
他只看了一眼,不敢再看,腦海中一片混亂,終於漸漸清晰了起來:「我在萬家柴房中暈倒,若不是師妹相救,更無旁人。從前我疑心她有意害我,但昨晚……昨晚她向天祝禱,吐露心事,她既對我如此情長,當日自也決計不會害我,難道,難道老天爺有眼睛,我和師妹經歷了這番艱難困苦之後,又能重行團圓么?」
他想到「重行團圓」四字,不禁心中又怦怦亂跳,側頭向戚芳瞥了一眼,只見她滿臉儘是關切之色,目不轉睛地瞧著萬圭,眼中流露出愛憐的神氣。
狄雲一見到她這眼色,一顆心登時沉了下去,背脊上一片冰涼,他記得清清楚楚,那日他和萬門八弟兄相鬥,給他八人聯手打得鼻青目腫,師妹給他縫補衣衫,眼光中也是這麼愛憐橫溢、柔情無限。現今,她這眼波是給了丈夫啦,再也不會給他了。
「要是我不給解藥,誰也怪不得我。等萬圭痛死了,我夜裡悄悄來帶了她走路,誰能攔得住我?我舊事不提,和她再做……再做夫妻。這女孩兒嘛,我帶了她一起走就是了。唉,不成,不成!師妹這幾年來在萬家做少奶奶,舒服慣了,怎麼又能跟我去耕田放牛?何況,我形容醜陋,識不上幾百個字,手又殘廢了,怎配得上她?她又怎肯跟我走?」這一自慚形穢,不由得羞愧無地,腦袋低了下去。
戚芳哪知道這個草藥郎中心裡,竟在轉著這許許多多念頭,只是怔怔地瞧著他,盼他口中吐出兩個字:「有救!」
萬圭一聲長,一聲短地呻吟,這時蠍毒已侵到腋窩關節,整條手臂和手掌都是腫得痛楚難當。
戚芳等了良久,不見狄雲作聲,又求道:「先生,請你試一試,只要……只要減輕他一些……痛苦,就算……就算……也不怪你。」意思是說,既然萬圭這條命是保不住了,那麼只求他給止一止痛,就算終於難逃一死,也免得這般受苦。
狄雲「哦」的一聲,從沉思中醒覺過來。霎時間心中一片空蕩蕩的,萬念俱灰,恨不得即刻就死了。他全心全意地愛著這個師妹,但她卻嫁了他的大仇人,還在苦苦哀求自己,叫自己救這仇人。「我寧可是如萬圭這廝,身上受盡苦楚,卻有師妹這般憐惜地瞧著我,就算活不了幾天,那又算得什麼?」他輕輕吁了口氣,打開藥箱,取出言達平的那瓶解藥,倒了些黑色粉末出來,放上萬圭的手背。
吳坎叫道:「啊喲……正……正是這種解藥,這……這可有救了。」
狄雲聽得他聲音有異,本來說「這可有救了」五字,該當歡喜才是,可是他語音中卻顯得異常失望,還帶著幾分氣惱,狄雲覺得奇怪,側頭向他瞧了一眼,只見他眼中露出十分兇狠惡毒的神色。狄雲更覺奇怪,但想萬門八弟子中沒一個好人。萬震山、言達平他們同門相殘,萬圭與吳坎的交情也未必會好,只是他何以又出來替萬圭找醫生看病?
萬圭的手背一敷上藥末,過不多時,傷口中便流出黑血來。他痛楚漸減,說道:「多謝大夫,這解藥可用得對了。」戚芳大喜,取過一隻銅盆來接血,只聽得嗒、嗒、嗒一聲聲輕響,血液滴入銅盆之中。戚芳向狄雲連聲稱謝。
吳坎道:「三師嫂,小弟這回可有功了吧?」戚芳道:「是,確要多謝吳師弟才是。」吳坎笑道:「空口說幾聲謝謝,那可不成!」戚芳沒再理他,向狄雲道:「先生貴姓?我們可得重重酬謝。」
狄雲搖頭道:「不用謝了。這蠍毒要連敷十次葯,方能解除。」心中酸楚,但覺世上事事都是苦,說道:「都給了你吧!」將那瓶解藥遞了過去。
戚芳沒料到事情竟是這般容易,一時卻不敢便接,說道:「我們向先生買了,不知要多少銀子?」狄雲搖頭道:「送給你的,不用銀子。」
戚芳大喜,雙手接了過來,躬身萬福,深深致謝,道:「先生如此仗義,真不知該當怎生相謝才好。吳師弟,請你陪這位先生到樓下稍坐。」狄雲道:「不坐了,告辭。」戚芳道:「不,不,先生的救命大恩,我們無法報答,一杯水酒,無論如何是要敬你的。先生,你別走啊!」
「你別走啊!」這四個字一鑽入狄雲耳中,他心腸登時軟了,尋思:「我這仇是報不成了,葬了丁大哥後,再也不會到荊州城來。今生今世,是不會再和師妹相見了。她要敬我一杯酒,嗯,再多瞧她幾眼,也是好的。」當下便點了點頭。
酒席便設在樓下的小客堂中,狄雲居中上坐,吳坎打橫相陪。戚芳萬分感激這位大夫的恩德,親自上菜。萬府中萬震山等一干人似乎不在家,其餘的弟子也沒來入席飲酒。
戚芳恭恭敬敬地敬了三杯酒。狄雲接過來都喝乾了,心中一酸,眼眶中充盈了眼淚,知道再也無法支持下去,再坐得一會,便會露出形跡,當即站起身來,說道:「酒已足夠,我這可要去了!從今以後,再也不會來了!」戚芳聽他說話不倫不類,但這位郎中本來十分古怪,也不以為意,說道:「先生,大恩大德,我們無法相謝,這裡一百兩紋銀,請先生路上買酒喝。」說著雙手捧過一包銀子。
狄雲轉開了頭,仰天哈哈大笑,說道:「是我救活了他,是我救活了他,哈哈,哈哈!真好笑!天下還有比我更傻的人么?」他縱聲大笑,臉頰上卻流下了兩道眼淚。
戚芳和吳坎見他似瘋似顛,不禁相顧愕然。那小女孩卻道:「伯伯哭了,伯伯哭了!」
狄雲心中一驚,生怕露出了馬腳,不敢再和戚芳說話,心道:「從此之後,我是再也不見你了。」伸手入懷,摸出那本從沅陵石洞中取來的夾鞋樣詩集,攏在衣袖之中,垂下袖去悄悄放在椅上,不敢再向戚芳瞧上一眼,頭也不回地向樓下去了。
戚芳道:「吳師弟,你給我送送先生。」吳坎道:「好!」跟了出去。
戚芳手中捧著那包銀子,一顆心怦怦亂跳:「這位先生到底是什麼人?他的笑聲怎地和那人這麼象?唉,我怎麼了?這些日子來,三哥的傷這麼重,我心中卻顛三倒四的,老是想著他……他……他……」隨手將銀子放在桌上,以手支頤,又坐在椅上。
那張椅子是狄雲坐過的,只覺得椅上有物,忙站起身來,見是一本黃黃的舊書,封皮上寫著「唐詩選輯」四字。
她輕呼一聲,伸手拿了起來,隨手一翻,書中跌出一張鞋樣,正是自己當年在湘西老家中剪的。她登時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雙手發抖,又翻過幾頁,見到一對蝴蝶的剪紙花樣。當年和狄雲在山洞中並肩共坐,剪成這對紙蝶時的情景,驀地里如閃電般映入腦海。她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心中只道:「這……這本書從哪裡來的?是……是誰帶來的?難道是那郎中先生?」
小女孩見母親神情有異,驚慌起來,連叫:「媽,媽,你……做什麼?」
戚芳一怔之間,抓起那本書揣入懷中,飛奔下樓,向門外直追出去。她自從嫁作萬家媳婦以來,一直斯斯文文,這般在廳堂間狂奔急馳,那是從來沒有的事。萬家婢僕忽見少奶奶展開輕功,連穿幾個天井,急沖而出,無不驚訝。
戚芳奔到前廳,見吳坎從門外進來,忙問:「那郎中先生呢?」吳坎道:「這人古里古怪的,一句話不說便走了。三師嫂,你找他幹麼?師哥的傷有反覆么?」戚芳道:「不,不!」急步奔出大門,四下張望,已不見賣葯郎中的蹤跡。
她在大門外呆立半晌,伸手又從懷中取出舊書翻動,每見到一張鞋樣,一張花樣,少年時種種歡樂事情,便如潮水般湧向心頭,眼淚不禁奪眶而出。
她忽然轉念:「我怎麼這樣傻?公公和三哥他們最近到湘西去見言師叔,說不定無意中闖進了那個山洞,隨手取了這本書來,也是有的。這位郎中先生,怎會和這書有甚相干?」但隨即又想:「不,不!事情哪會這麼巧法?那山洞隱秘之極,連爹爹也不知道,世上除我之外,就只師哥他……他一人知道,公公和三哥他們怎找得到?他們是去尋訪言師叔,怎會闖進這山洞去?剛才我擺設酒席之時,明明記得抹過這張椅子,哪裡有什麼書本?這本書若不是那郎中帶來的,卻是從哪裡來的?」
她滿腹疑雲,慢慢回到房中,見萬圭敷了傷葯之後,精神已好得多了。她手中握著那本書,便想詢問丈夫,但轉念一想:「且莫魯莽,倘若那郎中……那郎中……」
萬圭道:「芳妹,這位郎中先生真是我的救命恩人,須得好好酬謝他才是。」戚芳道:「是啊,我送他一百兩銀子,他又不肯受,真是一位江湖異人,這瓶葯……咦,解藥呢?是你收了起來么?」賣葯郎中將解藥交了給她之後,她便放在萬圭床前的桌上,這時卻已不見。萬圭道:「沒有,不在桌上么?」
戚芳在桌上、床邊、梳妝台、椅子、箱櫃、床底、桌底各處尋找,解藥竟是影蹤不見。她心中大急:「難道我適才神智不定,奔出去時落在地下了?不,我記得清清楚楚,是放在桌上這隻葯碗邊的。」萬圭也很焦急,道:「你……你快再找找,怎麼會不見的?我剛才合了一忽兒眼,臨睡著的時候,記得還看到這瓷瓶兒便在桌上。」
他這麼一說,戚芳更加著急了,轉身出房,拉著女兒問道:「剛才媽出去時,有誰進來過了?」小女孩道:「吳叔叔上來過,他見爹爹睡著了,就下去啦!」
戚芳吁了一口長氣,隱隱知道事情不對,但萬圭正在病中,不能令他擔憂,說道:「空心菜,你陪著爹爹,說媽媽去向郎中先生再買一瓶葯,給爹爹醫傷。」小女孩點點頭,道:「媽,你快些回來。」
戚芳定了定神,拉開書桌抽屜,取出一柄匕首,貼身藏著,慢慢走下樓去,尋思:「吳坎這廝在沒人之處見到我,總是賊忒嘻嘻地不懷好意。這郎中是他請來的,莫非他和郎中串通好了,安排下什麼陰謀詭計?否則為什麼那郎中既不要錢,解藥又不見了?」
她一面思索,一面走向後園,到得迴廊,只見吳坎倚著欄杆,在瞧池裡的金魚。戚芳道:「吳師弟,你一個人在這裡?」吳坎回過頭來,滿臉眉花眼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三師嫂,怎麼不在樓上陪伴三師哥,好興緻到這裡來?」戚芳嘆了口氣,道:「唉,我悶得很。整天陪著個病人,你師哥手上痛得狠了,脾氣就越來越壞。不出來散散心,找個人說話解悶兒,可把人也憋死了。」吳坎一聽,當真喜出望外,笑道:「三師哥也真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你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作伴,還要發脾氣,那可也太難侍候了。」
戚芳走到他身邊,也靠在欄杆上,望著池中金魚,笑道:「師嫂是老太婆啦,還說什麼如花似玉,也不怕人笑歪了嘴。」吳坎忙道:「哪裡?哪裡?師嫂做閨女時有閨女的美貌,做少奶奶時有少奶奶的俊俏。大家都說:荊州城裡一朵花,千嬌百媚在萬家。」
戚芳嘿的一聲,轉過身來,伸出手去,說道:「拿來!」
吳坎笑道:「拿什麼?」戚芳道:「解藥!」吳坎搖頭道:「什麼解藥?治萬師哥傷的么?」戚芳道:「正是,明明是你拿去了。」吳坎狡獪微笑,道:「郎中是我請來的,解藥是我尋來的。萬師哥已敷過一次,少說也可免了數日的痛苦。」戚芳道:「郎中先生說道要連敷十次。」吳坎搖頭道:「我懊悔得緊,懊悔得緊。」戚芳道:「懊悔什麼?」吳坎道:「我見這草藥郎中污穢骯髒,就象叫化子一般,料想也沒什麼本事,這才引他上樓,不過想找個事端,多見你一次,沒想到這狗殺才誤打誤撞,居然有治蠍毒的妙藥。這個,那可是大違我的本意了。」
戚芳聽得心頭火發,可是葯在人家手中,只有先將解藥騙到了手,再跟他算帳,當下強忍怒氣,笑道:「依你說,要你師哥怎麼謝你,你才肯將解藥交出來?」
吳坎嘆了口氣,道:「三師哥已享了這許多年艷福,早就該死了。」戚芳臉上變色,咬住嘴唇皮不語。吳坎道:「那年你到荊州來,我們師兄弟八人,哪一個不是一見了你便神魂顛倒?狄雲那傻小子一天到晚跟在你身邊,我們只瞧得人人心裡好生有氣,大伙兒一合計,先去打他個頭崩額裂再說……」戚芳道:「原來你們打我師哥,還是為了我哪!」
吳坎笑道:「大家嘴裡說的,自然是另外一套啦,說他強行出頭,去斗那大盜呂通,削了萬門弟子的面子。其實人人心中,可都是為了師嫂你啊!你跟他補衣服,說體己話兒,這門子親熱的勁兒,我們師兄弟八人瞧在眼裡,惱在心裡,哪一個不是大喝乾醋,只喝得三十六隻牙齒只只都酸壞了?」
戚芳暗暗心驚:「難道這還是因我起禍?三哥,三哥,你怎麼從來不跟我說?」臉上仍是假裝漫不在乎,笑道:「吳師弟,你這可來說笑了。那時我是個鄉下姑娘,村裡村氣的,打扮得笑死人啦,又有什麼好看?」吳坎道:「不,不!真美人兒用得著什麼打扮?你若不是引得大伙兒失魂落魄,這個……」說到這裡,突然住嘴,不再說下去了。
戚芳道:「什麼?」吳坎道:「我們把你留在萬家,我姓吳的也出過不少力氣。可是,師嫂,你平時見了我笑也不笑,這不叫人心中憤憤不平么?」戚芳呸了一聲,道:「我留在萬家,嫁給你師哥,是我自己心甘情願。你又出過什麼力氣了?那時候你又沒來勸我一言半語,真是胡說八道!」吳坎搖頭笑道:「我……我怎麼沒出力氣?你不知道罷了。」
戚芳更是心驚,柔聲道:「吳師弟,你跟我說,你出了什麼力氣,師嫂決忘不了你的好處。」吳坎搖頭道:「陳年舊事,還提它作甚?你知道了也沒用,咱們只說新鮮的。」戚芳道:「好吧,你不肯說就算了。快給我解藥,要是有人撞見咱們二人在這裡,可不大妥當。」
吳坎笑道:「白天有人撞見,晚上這裡可沒人。」戚芳退後一步,臉如寒霜,厲聲道:「你說什麼?」吳坎笑道:「你要治好萬師哥的傷,那也不難。今晚三更,我在那邊柴房裡等你,你若是一切順我的意,我便給你敷治一次的藥量。」
戚芳咬牙罵道:「狗賊,你膽敢說這種話,好大的膽子!」